第二天,馬桑鎮上正逢集日。早晨,溫暖的紫紅朝霞里摻着幾抹玫瑰色的光輝。一大早,麻石街上就人流如蟻,高高低低的叫賣聲不絕於耳。瘸子方六、禿子黃眼和麻子杜雙的買賣都早已開張,黃眼在飯鋪門前支上了油條鍋,一股股香氣瀰漫在清晨的麻石街上,撩動着人們的食慾。然而,往日買賣興隆的茉莉花酒店卻大門緊閉,悄然無聲。在以往的集日里,花茉莉是十分活躍的,她把清脆的嗓子一亮,半條街都能聽到,今日里缺了她這聲音,麻石街上就顯得有些冷冷清清。炸着油條的黃眼,提壺續水的方六,以及正在給顧客稱着鹽巴的杜雙都不時地將疑問的目光向茉莉花酒店投去。他們都顯得心事重重,焦慮不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噬嚙着他們的神經。
三斜腫着眼泡在集市轉了一遭。在黃眼鋪子前,他順手牽走了一根油條,然後詭詐地笑笑,附在黃眼耳朵上說了一通鬼話。黃眼獃獃地瞪着眼,把油條糊在鍋里。三斜看着他的呆相,趁便又抓了一把油條,溜走了。在方六茶館裏,杜雙小店裡,他又故伎重演,獲得了物質與精神上的雙豐收後,便跑到不知哪個角落裡去了,麻石街上一整天沒看到他的影子。
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小鎮上迅速傳開。不等集市散場,全鎮人都知道了花茉莉昨天夜裡將一個小瞎子領到家裡留宿。據說,花茉莉與小瞎子睡在一張床上,花茉莉摟着小瞎子「巴唧巴唧」的親嘴聲,站在八隆河大堤都聽得清清楚楚……
已經開始有一些女人鬼鬼祟祟地將臉貼在茉莉花酒店的門縫上向店裡張望。但花茉莉家是六間房分兩排,前三間是酒店的操作間、櫃檯、客座,後排三間是花茉莉的住室。兩排房子用兩道高牆連起來,形成了一個十分嚴密的二合院。因此,趴在酒店大門縫上往裡張望,看到的只是一些板凳桌子,院子里的情景被牆壁和後門遮掩得嚴嚴實實。不死心的女人又繞到院牆外邊去找機會,但院牆很高,青天白日扒人家牆頭又毫無道理,因而,只有蹲在牆根聽些動靜。院子里傳出轆轤絞水的「吱喲」聲和涮洗衣服的「咕唧」聲。
整整一天,茉莉花酒店大門緊閉,花茉莉一直沒有露面。黃昏時分,流言蜚語更加泛濫開來,馬桑鎮上的人們精神上遭受着空前的折磨。一個男人住在一個女人家裡,人們並不十分認為這是一件多麼大的醜聞,折磨他們的主要是這件謎一般的事情所撩動起來的強烈好奇心。試想,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把一個骯髒邋遢的小瞎子留在家中已經一天一夜,這件事該有多麼樣的荒誕不經。
後來,有幾個聰明的人恍然大悟地爬上了八隆河大堤往花茉莉院子里張望,他們看到,在蒼茫的暮色中,花茉莉步伐輕鬆地收着晾曬的衣服,那個小瞎子蹤影不見。
當然,對這席捲全鎮的流言蜚語,也有不少人持懷疑批判態度,他們並不相信在花茉莉和小瞎子之間會發生暖昧的事情。像花茉莉這樣一個心高性傲的女人,一般的男子都被她瞧不起,難以設想一個猥瑣的小瞎子竟會在短短的時間裏喚起她心中的溫情。然而,他們也無法否認,茉莉花小酒店裡也許正在醞釀著一件不平凡的事情,這種預感強烈地攫住了人們的心。
晚風徐徐吹動,夜幕悄然降臨。花茉莉當然不會再來八隆河堤上放風,但大堤上卻彙集了幾十個關心着茉莉花酒店的人。昨晚上的四個人都在,他們已經數十次地講述昨晚的經歷,甚至為一些細節譬如小瞎子身上布袋的數目和形狀、小瞎子個頭的高低以及手中竹竿的長度爭論得面紅耳赤。人們終於聽膩了他們的故事,便一齊沉默起來。這天晚上半陰半晴,天空浮游着一塊塊奇形怪狀的雲團。月亮忽而鑽進雲團,忽而又從雲團里鑽出來。大堤上時而明朗,時而晦暗,大堤上的人們時而明白,時而糊塗。不時有棲鳥在枝頭「撲梭」幾聲。槐花香也愈加濃烈。堤上的人們彷彿沉人了一個悠長的大夢之中。
時間飛快地流逝着,不覺已是半夜光景。堤上的人們身上發冷,眼皮沉重,已經有人開始往堤下走去。就在這時候,花茉莉住室的房門打開了。兩個人影,一高一低——苗條豐滿的花茉莉和小巧玲瓏的小瞎子走到院子里來,花茉莉擺好了她平常坐的摺疊椅,招呼着小瞎子坐上去,自己則坐在一把低矮的小凳上,雙肘支頤,面對着小瞎子。人們都大睜開驚愕的眼睛,注視着兩個男女。大堤上異常安靜,連一直喋喋不休的三斜也閉住了嘴巴。八隆河清脆細微的流水聲從人們耳畔流過,間或有幾隻青蛙「嘎嘎」叫幾聲,然後又是寂靜。突然,從院子里響起了一種馬桑鎮居民多少年沒聽過的聲音,這是小瞎子在吹簫!那最初吹出的幾聲像是一個少婦深沉而輕軟的嘆息,接着,嘆息聲變成了委婉曲折的嗚咽,嗚咽聲像八隆河水與天上的流雲一樣舒展從容,這聲音逐漸低落,彷彿沉入了悲哀的無邊大海……忽而,凄楚婉轉一變又為悲壯蒼涼,聲音也愈來愈大,彷彿有滔滔洪水奔涌而來,堤上人的感情在音樂的波浪中起伏。這時,瘸子方六仰着臉,眼睛似閉非閉;黃眼把頭低垂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氣;麻子杜雙手捂着眼睛;三斜的眼睛睜得比平時大了一倍……簫聲愈加蒼涼,竟有穿雲裂石之聲。這聲音有力地撥動着最纖細最柔和的人心之弦,使人們沉浸在一種迷離恍惚的感覺之中。
簫聲停止了,裊裊餘音縈迴不絕。人們懷着一種甜蜜的惆帳,悄悄地走下堤去,消失在小鎮的四面八方。
第二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人們無法下地幹活,便不約而同地聚攏到小鎮的「商業中心」消磨時光。而一大清早,茉莉花酒店就店門大開,花茉莉容光煥發地當壚賣酒,櫃檯里擺着幾十隻油汪汪的燒雞和幾十盤深紅色的油氽花生米,小酒店裡香氣撲鼻,幾十個座位很快就坐滿了。人們多半懷着鬼胎,買上兩毛錢的酒和二兩花生米慢慢啜着,嚼着,眼睛卻瞥着花茉莉。花茉莉彷彿全無覺察,毫不吝嗇地將她的滿面笑容奉獻給每一個注視着她的人。
終於,有個人熬不住了,他走上前去,吞吞吐吐地說:「花大姐……」
「怎麼?來只燒雞?」
「不,不……」
「怕你老婆罰你跪是不?男子漢大丈夫,連只小燒雞都不敢吃,窩囊!那些票子放久了要發霉的!」
「來只就來只!花大姐,別把人看扁了。」
「好!這才是男子漢的氣魄。」
花茉莉夾過一隻雞往小台秤上一放,麻利地約約斤兩,隨口報出錢數:「二斤七兩,四塊零五分,五分錢饒你,給四塊錢。」
那人付了錢,卻不拿雞離開,他很硬氣地說道:「花大姐,聽說你家來了個吹簫的,能不能請出來讓俺們見識見識?」
「花大姐,把你的可心人小寶貝請出來讓爺們看看,捂在被窩裡也會發霉的。」不知什麼時候鑽進酒店的三斜陰陽怪氣地說。
花茉莉滿臉通紅,兩道細眉豎了起來,這是她激怒的象徵。人們生怕她衝出櫃檯把三斜用刀劈了,便一齊好言勸解,花茉莉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那買雞漢子又說:「花大姐,俺們被他的簫聲給迷住了,你讓他給鄉親們吹一段,咱請他吃頓燒雞。」
花茉莉慢騰騰地用毛巾擦凈油膩的手,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便向後屋走去。好大一會兒,她才牽着小瞎子的手,穿過飄落着細雨的小院,來到酒客們面前。
三斜驚異地發現,小瞎子已經完全不是前天晚上那副埋汰樣子了。他渾身上下的衣服洗得千乾淨凈,熨得平平展展,頭髮梳理得蓬鬆而不紊亂,好像還塗了一層薄薄的髮蠟。
馬桑鎮上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體面的瞎子。
小瞎子優雅地對着眾人鞠了一躬,用悅耳的男中音說:「我是半路眼瞎,學習中樂是瞎眼之後開始的,時間還不長,勉強會幾個曲子,不像樣。不過鄉親們一片盛情難卻,我也就不避譾陋,甘願獻醜。只是那洞簫要在月夜嗚咽,方顯得意境幽遠,情景交融。白天吹簫,當然也可,但意趣就差多了。幸而本人還可拉幾下二胡,就以此謝鄉親們一片真情吧!」
這一番話說得溫文爾雅,更顯得小瞎子來歷不凡。早有人搬過來一隻方凳,小瞎子端坐下來,調了調弦,屏住呼吸默想片刻,便以極其舒緩的動作運起弓來,曲子輕鬆明麗,細膩多情,彷彿春暖花開的三月里柔媚的輕風吹拂着人們的臉龐。年輕的可以從曲子里想像到繾綣纏綿的溫存,年老的可以從曲子里回憶起如夢如煙的往事,總之是有一股甜蜜的感覺在人們心中融化。人們忘了天,忘了地,忘了一切煩惱與憂愁。花茉莉俯身在櫃檯上,雙手捧着腮,眼睛迷離着,面色如桃花般鮮艷。後來,小瞎子眼前幻化出枯樹寒鴉,古寺疏鍾,平沙落雁,殘月似弓,那曲子也就悲愴起來,馬桑鎮的聽眾們突然想起蒼茫的深秋原野與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槐樹枯枝……小瞎子的二胡又拉出了幾個波瀾起伏的旋律之後,人們的思維就會被音樂俘虜,他們的心隨着小瞎子的手指與馬尾弓子跳躍……
一曲終了,小瞎子端坐不動,微閉着黯淡無光的眼睛,額頭白得像紙一樣,兩隻大得出奇的耳朵神經質地抖動着。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潮濕起來,花茉莉則將兩滴淚珠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她面色蒼白,凝目痴望着麻石街上的濛濛細雨。
當小瞎子的二胡拉響時,方六茶館,黃眼飯鋪、杜雙小賣部里的顧客就像鐵屑尋找磁石一樣跑進了酒店。窄窄的麻石街上闃無人跡。雨絲落到麻石板上,濺起小小的銀色水珠。偶爾有幾隻羽毛蓬鬆的家燕掠着水汪飛過去。間或一陣風起,八隆河堤上開始凋謝的槐花瓣兒紛紛跌落在街道上。方六、黃眼、杜雙都寂寞地坐在門口,目光獃滯地瞅着擠滿人的酒店,誰也猜不透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麼。
自從下雨那天小瞎子再次大展奇才後,鎮上那些污言穢語便銷聲匿跡了。連那些好奇心極重、專以搬弄口舌為樂的娘兒們也不去議論小瞎子與花茉莉之間是否有風流韻事。因為這些娘兒們在最近的日子裏也都有幸聆聽了小瞎子魅力無窮的音樂,小瞎子魔鬼般地撥動着她們的柔情,使她們一個個眼淚汪汪,如怨如慕。一句話,小瞎子已經成了馬桑鎮上一個神秘莫測高不可攀的人物,人們欣賞畸形與缺陷的邪惡感情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凈化了。
在這些日子裏,八隆公路的路胎已被隆隆的壓路機壓得十分堅硬,鋪敷路面的工程開始了。一批從農村臨時抽調的鋪路工駐進了馬桑鎮,馬桑鎮上,整天都可聽到鎮後公路上鋪路工粗獷的笑罵聲,空氣中瀰漫著熔化瀝青的刺鼻臭味。到了晚上,鋪路工們把整個鎮子吵得雞飛狗叫,喧嚷異常。這幫子鋪路工多半是正處在精力過剩階段的毛頭小伙,腰裡又有票子,於是在晚飯後便成群結隊的在街上瞎逛,善於做買賣的「商業中心」主人們,便一改黑天關門的舊俗,把主要精力放到做夜市上來。花茉莉當然不會錯過這賺錢的良機,她買賣不錯,小酒店每晚上都滿座,每天燒二十隻雞,一忽兒就被搶光。
在夜市乍開的一段時間裏,「商業中心」的其他三家主兒生意也是不錯的。方六、黃眼也開始兼營酒菜,酒的質量與菜的味道也不比茉莉花酒店差,因此,每天晚上他們的客座上也幾乎是滿的。後來,局面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原因是在一天晚上,俏麗的茉莉花酒店主人正在明亮的櫃檯里做着買賣的時候,從幽靜的後院里石破天驚般地響起了琵琶聲。小瞎子獨坐梧桐樹下,推拉吟揉,劃撥扣掃,奏出了銀瓶乍裂,鐵騎突出,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般的樂章。從此,茉莉花酒店生意空前興隆,花茉莉不得不在後院拉起大燈泡,露天擺起桌子,或者乾脆打地攤,以容納熱心的聽眾兼酒徒。而小瞎子也施展開了他的十八般武藝,將他的洞簫、橫笛、琵琶、二胡、嗩吶通通從布袋裡拿出來,輪番演奏,每夜都要鬧騰到十二點才睡。幾十個有一點音樂細胞的小夥子,就連中午休息那一點時間也要跑到茉莉花酒店來,聽小瞎子講幾段樂理,講幾個譬如《陽春白雪》、《大浪淘沙》之類的古曲。
與此同時,茉莉花酒店的營業額直線上升,麻子杜雙小賣部積壓日久的三百瓶白酒被花茉莉連箱搬過,也不過維持了半個月光景,杜雙趕緊又去縣城進了五百瓶白酒,又被茉莉花一下躉了過來。顧客們對花茉莉的燒雞、油氽花生也是大加讚賞,花茉莉白日里馬不停蹄地忙碌一天,到晚上還是供不應求。
鋪路工已經在鎮上住了兩個月,雖然他們的工作點離小鎮越來越遠,很有搬遷的必要了,但他們得拖就拖,寧願多跑點路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