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全好被抬下木筏子時,鞋窠里全是血。
回春堂的老堂主被請來開方子止血。老堂主看了看全好的眼睛和舌頭,搖搖頭小聲說:「換衣服吧。通知少當家的沒有?怕是撐不過明天了。」
滿天紅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過午。二十來人騎着馬飛奔回來,所過之處,塵土飛揚。系著黑色斗篷當先下馬的是滿天紅。他丈八的身材,脊背挺闊,腰際挎着雙槍,黑紅的臉堂,劍眉之下雙眼布滿血絲,頭髮被風吹得站了起來,嘴唇乾裂出了血。他沒理會上來和他打招呼的人,直接進了屋子,屋裡的人見他進來,就都紛紛給倒地方。我剛想出去,平安卻死死拽着我的衣角,沖我搖頭哀求。
「你也出去!」滿天紅嘶啞着嗓子對馬占堂說。
馬占堂愣了愣,邊往外走邊說:「好、好,你們說,你們說。」
「爹,我回來晚了!」滿天紅跪着,緊緊握住全好的手,話剛出口,就哽住了,雖竭力剋制,但肩頭還是顫動不已。
「人在……江湖,早晚……得有……這一天。平安……過來……」全好努力睜開眼睛,嗓子里又噴出一股殷紅的血。
「爹,別說了!——平安,過來!」滿天紅撫着全好的前胸,轉過頭低聲命令兒子。
邸平安鬆開我的手,怯生生往前挪了幾步,被他爹一把拽了過去。他踉蹌着站在那一大灘血的邊上,沒有眼淚,沒有哭嚎,彷彿啞了一般,渾身哆嗦着。
「唉,別難為……他了,他是……嚇着啦……」全好顫着手碰了碰平安的臉蛋,微笑着眨了眨眼,似是安慰孫兒不要害怕。他的臉白成了一張紙。我記得平安說過,他爺爺和他爹都幾乎是不笑的。
全好繼續說道:「維新,你……要當心……家裡,有……內鬼。」
全好大口地喘息着:「紅土崖那……我放了不少……大嗓(大炮)、蓋炮(三八式步槍)……和柴火(子彈),以前,當土匪……沒辦法,記着,不準……為日本人,賣……」話未說完,頭就歪向了一邊,眼睛卻是睜着的。
滿天紅趕緊把平安拉過來,不讓他再看爺爺的臉,把全好的眼皮闔上。牙齒咬得咯咯響,一拳打到牆上,牆壁抖了抖。他低低地說了句:「爹,你放心,維新記着!這仇我一定給你報了!」
「爺——」平安大哭起來。
我也嚇得大哭。
外屋一陣亂。
馬占堂推開門當先進來,「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老當家的,你死得好慘啊!你不該撇下大傢伙啊!我該死,不該沒攔着你呀……」馬占堂說著,抽了自己兩個耳光,痛心疾首地。
大家七手八腳把全好放到一扇門板上,抬到院子里,下面墊了些土坯。有人去大門口左邊的大柳樹上掛了歲頭紙。平安和他爹娘全身都披了麻跪在屍身旁邊。女在左,男在右。
院子里一時到處是雜沓的腳步聲,混合著哭喪聲。到處瀰漫著燒紙的氣味,還有一種壓抑的氣氛,都讓人透不過氣來。
我從人群中費力地擠出去,準備回家,卻見八九個壯漢抬着一口紫檀色棺材拐進院里來,後面跟着我爹和他的幾個徒弟。青軒小師兄手裡拿着一個老長的大釘子,看見我和平安站在門口,走過來悄聲說:「小嫚,你還不趕緊回家,你娘找你呢!」
「這紅松料子可真厚實,足有一拃厚!」不知誰驚呼了一句。
「這可是上等木材,從江那邊運過來的,一般人家可用不起這個!」有人回應。
「我們老當家的自然配得上這樣的料板!」說話的是馬占堂,大家都喊他「師爺」。他拍打着棺材幫,語氣里好生羨慕。
我不知道全好的大名叫什麼,問過平安,平安搖頭。我爹的說法是,「全好」就是哪都好,哪方面都能耐。
他確是這一帶響噹噹的人物,少年跟了師傅習武,棍棒拳腳無所不能。二十幾歲的時候,「全好」這個名字已經遠近聞名了。黑紅的臉堂,粗眉大眼,一臉絡腮鬍子,為人豪爽義氣,也霸道,說一不二。他手下養了百十號人,佔了外岔溝門子的四座山頭和一半的水田,在安東、渾江一帶還有煤礦。但他從不動平頭老百姓,對於貧弱的,還經常伸手扶助。外岔溝一帶三教九流有人敬他,有人怵他。
院子里陸續來了好些人,都是這外岔溝街上的頭面人物。采木公司劉掌柜、米行王掌柜、銀號洪掌柜、參行李老闆、染坊鄭大肚子都帶着人拿了現大洋來弔唁。德盛春、福記棧、瑞盛合、乾隆棧、恆升源、福生厚、公合永、義發涌也寫了禮單。紅春樓的媽媽倪小寶也派人送來了紙錢。香滿樓的老闆親自帶了兩個廚子來掌勺。
滿天紅沉着張臉一一磕頭還禮。馬占堂倒是跑前跑後、禮數周全地迎來送往,吆喝着下面的人張羅席面,儼然是邸家的老家主兒。
2
多年以後,邸平安再和我說起當年他爺爺死去的事時,依然不能平靜。他說閉了眼,腦海里儘是他爺爺全好胸口的大窟窿洞里不住往外噴血的樣子。我其實和他一樣,雖然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但當年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
那天中午,我去找平安一起去碼頭看歸來的貨船有沒有稀罕,遠遠就見守在門口的小六子和老虎在那壓低了聲音說著什麼,兩個人神色肅然。屋裡已經有哭聲傳出。
不一會兒,就有五個壯漢別了槍匆匆奔碼頭方向跑去。
平安從屋裡跑出來,小聲對我說:「他們說我爺出事了。」
「什麼事兒?」
「不知道,好像是在渾江口出的事,已經往回趕了。」平安帶頭往碼頭跑去。
我一時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全好,是頂頂厲害的人,武藝高強,還會雙手使槍。他天生飛毛腿,有的人還說他會遁身呢!年輕時,他用獵槍打死過熊瞎子,一頓飯能吃十多張煎餅、兩斤牛肉,能喝二斤大高粱酒。曾經在一次劫鏢路上,中了埋伏,跟隨他的人都死了,他孤身一人愣是一口氣撂倒了十幾個大漢,突圍了出來,活活累死了對方兩條窮追不捨的惡狗。這麼能耐的人怎麼會出事兒了呢?
我跟在平安後面往碼頭跑。他家大黃也跟來了,它大概也和我們一樣,知道全好一定會從碼頭回來。
太陽西斜,雲霞蒼蒼,江水泱泱。從鴨綠江上游下來的木筏把整個江面都遮住了。木把頭們立在木筏最前頭指揮吆喝手下,把連接木排的鋼絲繩或解或拴。
木排剛靠岸,後邊大小貨船、客船、漁船也都陸續拋錨靠岸。岸邊湧來德興源、福源東、聚源德、雙合盛、裕泰豐、裕泰和、德聚福、福祥和、洪茂長、三合義等各家二掌柜夥計,把糧食、醬菜、白酒、皮貨、布匹從船上卸下來,裝上馬車運到正達街各自的店鋪里去。
鴨綠江流到這裡,右側忽然沒了山的阻隔,一下子出現了一個很大的豁口。江水就此放緩了速度,親吻吞吐着岸邊,逐漸形成一塊形如大簸箕的水磨地。先祖們一代代在此繁衍生息,采木、種地、打獵、養蠶、捕魚、打鐵、放排,久之,這裡便成了一個水旱大碼頭,是鴨綠江的要塞門戶和商業重鎮,也有了「外岔溝門子」這個樸實的名字。
這裡在光緒年間就已經成為輯安八區的第三區。南與朝鮮楚山郡,順江西流與安東,西南與遼寧寬甸,東北與榆樹林子、通化進行貿易往來,是遠近最大的貨物集散地。民國政府,在這裡設立了區公所,派兵駐守。
夏秋季外岔溝街猶顯繁華,不但大量馬車在此停留,江中每天還有大批木筏在筏窩子靠岸。大批木材自長白山上被砍下來順着鴨綠江一路放排至此,排工們多日風餐露宿,闖過急灘暗礁,終於可以在此休整一下了——點兩個菜,喝點兒酒,擲擲骰子,會會想見的人,睡個暖和炕。第二天,他們再繼續向下放排到安東。除了木排,還有幾十艘大船在此停靠。隨船來往的還有走親訪友或經商的人——他們來往於朝鮮、下露河、寬甸、渾江、丹東。
清晨,近百艘大大小小的木船舶在晨曦中,將人、牲口、農具、果品、蠶、蜂蜜、傢具、豬崽兒……運出去。從日出到日落一直人頭攢動,漁唱陣陣。尤其是傍晚,船隻、木筏靠岸的時候,更是熱鬧非凡。岸邊早早就站了翹首企盼的人:有女子牽了兒女等待丈夫的,有商號老闆帶了夥計來接貨的,也有紅春樓的姑娘由媽媽領着來招徠客人的。
今天的碼頭卻有些異樣——船隻、貨物都少了許多,江面上也相對平靜一些,船家默默拋錨靠岸,各家掌柜低聲敦促着,夥計們只管低頭上前搬運貨物,人們行色匆匆,神情肅然。
我和平安悄悄跑到一艘早就拋錨的舊船邊上,蹲下身子,手扒着船沿繼續探頭望向江的下游。那裡船和木筏已經不多了。
平安小聲對我說:「你看,劉麻子他們怎麼也來了。」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區公所的劉麻子和孫大胖子挎着槍,歪戴着帽子從街上走來,好像剛睡醒的樣子,邊走邊罵罵咧咧的。
「哎哎哎,幹什麼呢,磨磨蹭蹭的……等會哎,那框里是什麼?」劉麻子喊住裕泰豐的二管家倪二。
「啊,劉長官,這不是剛剛從安東進回來點糕點嘛。最近那邊也不太平,貨不好抓啊。今天,可差點兒就沒回來!」倪二苦着臉兩手一攤咧嘴道。
「好吃嗎?」孫大胖子湊上來,從筐里提溜出來一包浸着油的糕點,抽開紙繩,從馬糞紙里拿出一個槽子糕,邊吃邊聽倪二往下說。
「船剛走到渾江口就被堵住了,上來一些蒙面人一頓翻,也不知道翻挑什麼。後來他們就把邸家的大船給圍上了,兩邊都動了槍呢!」倪二好像還沉浸在恐懼中,「死了不少人呢,江水都紅了!一船的槍炮都折在對方手裡了。全好恐怕這回是栽了,有人說看見他中了槍。都說那幫黑衣人是日本人,也不知道真假。」
劉麻子和孫大胖子停止了咀嚼,好像這才醒過來。兩個人丟下倪二獨自在那絮叨了片刻,又趕緊分頭去檢查其他靠岸的船隻。
「最近這江上不怎麼太平,都趕緊滾回家去,別把外人引回來啊!」劉麻子扯着嗓子煞有介事地嚷嚷着。
穿着馬褂的福源東老闆朱旺財拎了一口皮箱從一艘船上下來,後面跟着四個戴禮帽穿長衫的人。
「兩位長官,有幾日不見了!」朱旺財老遠一拱手。
「朱爺!這是上哪發財了?」劉麻子鼻孔朝天,抱拳敷衍了下,目光睨向那四人,「這四位是……?」
「你好!都是朋友,請多關照!」其中一個公鴨嗓彎腰施禮,皮笑肉不笑的,口音異樣。
「啊哈,劉長官,這是我在對岸認識的生意夥伴,過來看看皮貨生意,買幾棵山參。」朱旺財見劉麻子生疑,趕緊上來接過話頭,邊說邊把劉麻子拽到一邊,往他口袋裡塞了點東西,低聲說道:
「行個方便啦!改日去香滿樓喝兩杯,兄弟我做東!」
「啊——好說好說!兄弟我呢,也是例行公事!朱爺慢走!」劉麻子探手進口袋裡掂量着東西的分量,打着哈哈,「回見,回見。」
公鴨嗓深深看了他一眼,沖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下,扭身隨朱旺財往街里走。
不久,下游來了兩個木筏。筏子上的人奮力划著水。筏子上一共躺了三個人。還沒等靠岸,划水的人就跳進水裡,推着筏子急蹚了幾步。岸上的幾個人也跳進水裡,抬起躺着的人就往岸上跑。
「爺——!」平安扔下我追上去,邊追邊喊,「爺,爺!」
老虎和小六子抬了門板從街里迎過來,平安他娘上前拽了平安跟在後面往回跑。大黃一路緊緊追隨,汪汪直叫。
血滴滴答答順着門板縫,淌了一路,很快就引來了成群的螞蟻。
我渾身一陣麻癢,不敢再看,趕緊往家跑。
在我們身後,天空里的太陽發出白慘慘的光。
3
外岔溝街共有四條街——阜豐街、正達街、迎旭街、凝柴街。前三條街順着鴨綠江右岸自東向西依次排列。最為繁華的是正達街,各大商號、銀號都在這條街上,店鋪林立,人聲鼎沸。
其次是迎旭街,雖然沒有貨物進出,但一天里,人流也不斷。尤其到了中午和晚上,更是熱鬧非凡。香滿樓的鯉魚、方子肉、虎頭雞、60度高粱酒的香氣瀰漫了整個外岔溝的上空。
從香滿樓出來沒幾步就是戲園子,說書黃一邊敲着大鼓,一邊說唱,把唐宋元明清唱得勁勁道道。
不遠處就是紅春樓。巷子很寬,鋪了石板路,兩邊種了粉紅的芍藥、火紅的百合,牆頭上挑着圓柱形的紅紗燈籠,上面畫著姿態萬千的仕女圖。白天的紅春樓比較安靜,那裡的姑娘們妝容艷麗,巧笑嫣然。到了晚上,那些燈籠就都亮了。
我很喜歡那的芍藥花和紅燈籠,曾經偷偷拽着平安去遠遠看過。不知怎麼就被娘知道了,她拿笤帚疙瘩打了我一頓,說再要往那跑,就打折我的腿。幸虧青軒師兄攔着她,我腳底生風跑得快,不然,又得抹紅花油了。
最東邊是阜豐街,房屋大都已老舊。油坊、磨坊、染坊、豆腐坊、鐵匠鋪、木匠鋪、縫紉鋪都在這條街上。我爹的木匠鋪就在這條街的最北頭,我們住東面,木匠鋪在西面。
凝柴街在最北邊斜着。那裡大多住着朝鮮族,還有闖關東過來的關里人。他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獵的、放山的、伐木的、放排的、打石頭的、養蠶的、放蜂的、養鹿的,幹什麼的都有。
外岔溝街的東、北、西三面都被田地包圍着。勤勞的百姓們依着水磨的方向,開墾出很多水田。阡陌交通,遠遠望去,很像湘西一帶的梯田,婉曲有致。
我打算從正達街的煙嘴衚衕斜着拐回阜豐街去。忽然,看見二師兄錢萬閣和幾個人一起往香滿樓走,看背影正是今天在碼頭看見的福源東老闆朱旺財和他領的那幾個禮帽。
嗯?不對啊,我記得早上二師兄的四妹還去跟爹告假,說二師兄正打擺子呢,要在家發汗,難道這麼快就好了?看他樂顛顛、滿臉紅光的樣兒,一點不像有病啊!
這幫人肯定又沒有什麼好事!爹收的幾個徒弟,就屬二師兄心眼兒最多,娘最煩惡他,總說他一肚子花花腸子,沒憋幾個好屁。爹礙於老街坊的情面,看在他爹一再上門相求的分兒,也念他靈巧,就留下了他。
他呢,確實伶俐,常弄瓶小燒來孝敬師傅。爹不喜歡的話,他絕對不說,嘴甜得緊,一口一個「大哥」叫着。爹也沒立什麼規矩,跟徒弟們不以師徒相稱,只以昔日「兄弟、叔伯」等慣稱招呼。大師兄就慘了,幹活最多,挨訓最多。我總覺得大師兄的霉運跟二師兄脫不了干係。後來發生的事,就足以證實了,我的看法並非偏見。
4
我剛要關上大門,就見全美從我家走出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全美常上我家來。跟我娘借毛衣針、花撐子,割了韭菜給我家送來一把,有時還給我綉一副鞋墊。每次她來都不着急走,幫娘慢慢抖毛線,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娘嘮着。
我喜歡看全美整齊劉海下彎彎的眼睛。她愛笑,連那眼睛都盛滿笑意,一笑還會露出一對亮白的小虎牙。
「全美啊,十幾了?十九了吧?該找婆家了!」娘常笑着問她。
「姑,看你,又說這話!」全美低了頭,兩朵粉霞立時飛向腮邊,連那白白的頸子也被洇染開來。
在這裡,大部分人家都親戚套親戚,遠遠近近好像都能分出點輩分里外,後生姑娘們大多叫我娘「姑姑」。
「你看看你姑父這些徒弟里有沒有你中意的,姑給你做主!」娘繼續半真半假地逗着全美。
「姑,不和你說了,我要回家推磨了。」全美像小鹿一樣低頭慌慌逃走,粉嫩的臉彷彿被燙到了。
我疑心她真生氣了,擔心她不再來了,朝娘狠狠跺了一下腳,氣哼哼地說:「娘,看你,真煩人!」
娘不慌不忙地衝著全美的背影招呼着:「全美啊,慢點兒走,明天再來陪姑說話啊!」
我喜歡全美,她不像其他姑娘那麼小心眼兒,動不動就使小性子。即使應該很生氣的時候,她也不會甩了臉色給人。娘總說全美性子好,又能幹,有大姑娘樣,不知誰有福分能娶了她。
大師兄手裡抓着外衣從西屋裡出來,邊伸袖子邊往外走。
「祥林,天還沒黑,你就火燎屁股一樣,幹什麼去啊?是不是看全美走了?」娘衝著他的背影大聲笑着追問。
大師兄像沒聽到一樣,人早上了大道。
「還別說,這一對挺般配!」娘嘖嘖有聲。
我剛進屋拿起一個馬鈴薯要吃,就聽街角那邊傳來了爭吵聲,細聽聲音,好像是大師兄和二師兄。
娘趿拉着鞋在頭裡跑,邊跑邊說:「小嫚,快些地,喊你爹去!」
我和爹趕到的時候,已經圍了些人在那裡。二師兄在那張牙舞爪地擼胳膊挽袖子呢,全美趴在我娘肩頭嚶嚶哭泣,大師兄太陽穴上青筋鼓跳,嘴角腫起老高。
爹一看就明白了,虎着臉沖兩個徒弟說了兩個字:「家去!」
二師兄還待要爭辯,一看師傅的臉拉得老長,也悻悻地走了。
「一群不省心的玩意兒!」晚飯時,爹忽然把酒盅往桌上一墩,氣哼哼地說,「我就納了悶了,兩個人從小在一條街上長大,還一起念過書,現在又一起學藝,怎麼一天到晚就跟仇人似的?」
「你那個二徒弟就不是什麼好乾糧!他四妹還說他病了,他哪病了,喝得醉醺醺的,堵住人家全美不放。祥林上去勸,他就吵吵把火動手打人!怪不得全美正眼不願看他一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行了吧你!飯堵不住你的嘴!」爹煩躁地說。
我把今天在香滿樓門口看到的一幕說與他們聽,又聯想起午後碼頭上看到的情景,也一併都說了。爹聽後半晌不語,眉頭微蹙。
「全好就剩一口氣了,說是讓日本人禍害的,我看這外岔溝門子要不太平了!朱旺財領的那些人是不是些特務啊?錢萬閣怎麼和他們勾連在了一起,不能有什麼好事,可得防着點!」娘擔心地說。
爹的臉色更加凝重了,悶聲不響出了門。
這時,大門外人聲嘈雜,門板被拍得啪啪響。爹快步迎出去,開了門栓。
「陳師傅,這外岔溝門子方圓幾里,你的手藝是數得着的了!」說話的是馬占堂,他對着我爹拱手說,「我家老當家的怕是不大好了,料板我給拉來了,有勞了!」
「唉呀,馬師爺,可不敢當。既然,邸家不嫌棄,那就包我身上了。」爹連忙應承。
「那我就代表邸家上下謝謝陳師傅——趕明兒,少當家的回來,讓他當面給您賞錢!」
「您這話就重了!這些年,邸家沒少照顧我這木匠鋪,我和平安他爹打小一起玩過,人家有出息也從來沒低看我們。能最後為老當家的做點兒事,這是我的福分!」
當下,來人把一大車厚板子卸到院子里。
不一會兒,爹就把幾個徒弟喊了回來,唯獨沒叫二師兄。西屋裡亮了一宿的燈,爹領着幾個徒弟呼呼隆隆劃線、下料、刨板子、掩縫、熬膠、粘板、刷漆……
第二天早上,我一出門嚇了一跳,一艘紫檀色「大船」赫然停在院子當中,前高後低,前寬後窄,如同正昂首潮頭搏浪前行的樣子。再看幾個師兄,各個眼睛通紅,蔫了吧唧的,看來都一宿沒睡。
娘囑咐我不要到處亂跑,說外面不太平。我哪裡肯聽,拿了蜻蜓網沿着阜豐街跑出去。遠遠看到,馬占堂和一個戴禮帽的人在說話。我連忙躲到一棵大柳樹後偷偷看着。就見馬占堂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四下里望了望,遞過去個白帕子,那人接了過去,展開來迎着陽光看了一眼,又疊好揣起來,轉身走了。馬占堂隨後也離開了。我清晰記得,那帕子就是一張用墨線畫出的圖。
太陽漸漸熱起來。今天平安不能出來玩了,我一個人抓了會兒蜻蜓覺得不好玩,就往家走,正遇見全美的爹。他一手拄着文明棍,一手小心翼翼地拎着他家廁所里舀出來的寶貝,正沿着他家籬笆邊往過道上傾倒。然後,他又在上面揚上薄薄的一層土。我一陣噁心,捂住鼻口緊走幾步,跑回家去。
全美的爹又矮又瘦,絡腮鬍,姓侯,叫「侯益興」。因為他為人太過算計,人又長得尖嘴猴腮,大家都叫他「猴子精」。他平日好喝個酒,且愛將酒杯放在熱水裡燙過再喝,喝多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坐在大道中央和稀泥。
午後習習南風讓人格外貪戀那午睡的酣暢光陰。娘在那邊努力翻了一下胖身子,喃喃說了句夢話:「嗯,不好聞——嗯,不對,這是什麼味兒?」她使勁伸了個懶腰,吸了吸鼻子:「嗯,好像沒了。」過了會,她一下子坐了起來,又開始吸鼻子,那絲絲縷縷的氣息裹挾在那南風裡徐徐而來,直鑽鼻孔。娘一高躥起來,光着腳丫子就下了地。院子里很快響起她高一聲低一聲的咒罵:「老棺材瓤子,你怎麼還不死?」
我使勁拽了娘的衣襟一下:「你沒見他就坐在那堆糞邊上嗎?」
「我呸,誰稀罕他那堆玩意啊?讓他自己留着吃吧。缺八輩子德的玩意!要不是看全美的面子,我早把他掀江里喂老鱉了!」娘跳着腳罵著。
西屋裡,師兄們都停了手裡的活,偷偷在那笑。
我捏着鼻子跑過去一看,全美的爹坐在一個小馬紮上,在那穿針引線地忙活一個下餃子的蓋簾。他身周到處是蒼蠅,還有綠頭的,嗡嗡有聲。幾隻雞在另一邊飛着爪子使勁扒拉着、刨着。猴子精一邊揮舞着文明棍,一邊呵斥着。那些雞也是賴皮賴臉的,攆走了又回來。猴子精時不時用木耙子把糞攤巴攤巴,不慍亦不火。
多年之後,我仍奇怪一個人怎麼在糞堆邊,還能那麼氣定神閑?
娘恨恨地罵了句:「這個老不死的,上輩子是屎殼郎托生的嗎?」
5
轉眼,全好就燒了頭七。那天傍晚,爹去邸家找我。滿天紅見是我爹,便從屋裡走了出來,爹打發我先在頭裡走。我就知道,爹其實不是來找我的。兩人說了陣子話,爹才趕上來,又拉着我往凝柴街走。
爹領着我去單鐵匠鋪拿了他訂的斧子、錛子,臨走和單鐵匠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又領我去養蜂人李喚峰家拿蜂蜜。李大叔真好,從地窖里拿出兩罐蜜給我,說這另一罐是送給我們的。他又用蘇子葉包了一大塊蜂蠟給我吃,啊,真甜啊!我坐在小板凳上專心致志地嚼起來。
這時候獵戶李全發和放蠶養鹿的金峻成、放排的文京尚也來了。爹和他們說了會話才領着我出了門。
我和爹從一片水田的田埂上抄近道往家走。水田裡,還有些朝鮮族女人趁風涼,挽着褲腿,赤腳站在水裡拔稗草。她們嬌小,動作卻麻利,有的後背上還背着小孩。
「唉!」爹深深嘆了口氣。
「爹,怎麼了?」
「小嫚,你喜不喜歡咱們這外岔溝門子?」
「當然喜歡了!咱們這有蜻蜓,有芍藥,有大米,有鹿肉,有魚蝦,有繭蛹,還能吃到蜂蠟!」我數着手指頭說。
「嗯,我閨女就知道吃!」爹憐愛地颳了一下我的鼻子頭說,「可惜啊,這一切就快沒了。」
「沒了?」我不解。
「壞人來了!」爹說。
「爹,我跟你說的那些戴禮帽的人,就是壞人?」我仰着臉望着爹。
爹不置可否。
「爹,平安家的師爺也不是好人,對嗎?」
「嗯?為什麼?」爹有些詫異,停下腳,望着我。
「有一天我看見他和一個戴禮帽的人在那小聲嘀咕話呢,還給了那個人一個帕子,上面不知道畫了些什麼。」
「小嫚,你可看仔細了?」爹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我點點頭。雖然不知道爹在為什麼擔心,但我知道,那個馬師爺肯定沒幹什麼好事。
這時迎面走過來三個朝鮮族男人,我和爹趕緊讓到一邊。他們彼此摟着脖子,喝得東倒西歪。我們那裡的鮮族男人似乎都喜歡喝酒,常常三五成群弄條狗腿放些黃豆,烀一鍋湯盛在盆子里,端上炕桌就開喝。桌子邊,放一水盆,裏面盛了水,還有個葫蘆瓢。他們吃着狗腿肉,邊喝酒邊敲葫蘆瓢,還邊唱,彼此親昵地罵對方是豬。喝到興起,幾個人便站起來圍着桌子跳舞。這樣,又喝又唱又跳,直喝到太陽落山,他們才互相摟着脖子,去田裡喊自己的媳婦回家燒炕……
6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睡夢裡,就聽青軒小師兄在院子里大聲喊我爹。
爹說:「你嚷嚷什麼?一大清早的!」
「不好了,咱這快成日本人的了!」青軒依然嚷嚷,平時他哪敢啊。
「你瞎說八道些什麼?!」爹有些惱了。
「我沒瞎說,是真的!」青軒接着就把他聽來的說給爹聽。
原來頭天晚上九點半來鍾,外岔溝區公所門口石墩上,負責站崗的區公所警察劉麻子和孫大胖子正抱着槍倚坐在石階上打盹呢。忽然,劉麻子的後腰、孫大胖子的後腦勺上分別被一個冰涼的硬物給頂住了。一股寒氣自腳底直竄上頭皮,麻酥酥的。兩個人頓時睡意全無。
「別、別,爺……饒命……」劉麻子知道遇到麻煩了,趕緊求饒。
「你的,閉嘴!」對方聲音又暗又啞,有些公鴨嗓,把槍又往劉麻子的腰間頂了頂。
「是、是是……我閉嘴……」劉麻子睜大了眼睛,拼了命地搖頭。搖着搖着,驀地,腦海里就閃出了幾個神秘的身影。對,就是四人其中的公鴨嗓!
一個禮拜前,全好出事那天,朱旺財從對岸領回來四個人,說是過這邊做人蔘、皮貨生意的。當時就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沒往心裏去。唉,現在說啥都晚了!
日本人很快控制了區公所,劉麻子、孫大胖子順理成章變成了二狗子。
「他們都說,現在郵局、電話局、各大商號都是日本人說了算。」青軒的話無異於平地一聲驚雷,把我們都鎮住了。
「這才剛剛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呢!」二師兄得意洋洋地走進來,不緊不慢地接住話,「這地方早晚都是日本人的,那全好厲害不厲害?站在這古馬嶺上跺跺腳,鴨綠江水都得晃悠半天!到頭來怎麼樣,和日本人作對,那能有好果子吃嗎!乖乖地聽話比什麼都強!」
「日本人是你爹,給你娶媳婦嗎?」娘沒好氣地搶白了他一句,「看把你嘚瑟的,你得着什麼大便宜了?」
「嘿嘿,嫂子,你還別瞧不起人!過兩天我就請你和大哥去喝我喜酒!」錢萬閣愈加得意。
「你快發昏去吧!」娘使勁兒給了錢萬閣一個白眼。
「你可別和日本人勾連在一起啊!他們這是跑咱們地盤上搶東西,你當他們是什麼好人嗎?你可別干出認賊作父的事兒來!」爹一臉嚴肅地說,語氣很生硬。
「大哥,您說哪去了?」錢萬閣匆忙遮掩着。
這時候,大師兄、三師兄也都來了。
「人都來齊了,我說兩句啊,這日本人1905年就威逼清政府把鴨綠江右岸臨江帽兒山到安東二十四溝60華里14公頃的採伐權交到了他們手裡。輯安、安東兩地的「鴨綠江采木公司」不就是他們辦的嗎?把咱們的木頭伐了,再高價賣給咱,小日本的算盤打得倒精明。現在,它們又跑這外岔溝門子耍威風來了,肯定沒安什麼好心!我告訴你們啊,你們當我一天徒弟,就得聽我一天的!我把醜話說在先,誰要是去當了日本人的走狗,胳膊肘子往外拐,禍害咱自己老百姓,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爹顯然是說給錢萬閣聽的,說完氣哼哼地安排那幾個徒弟幹活去了,沒再搭理二徒弟錢萬閣。
錢萬閣訕訕的,呆了會兒,找了個借口走了。
一連好幾天,錢萬閣都沒來學活。他不來倒也好,娘就不指雞罵狗、摔鍋鏟子了。白天,爹和師兄們做些門窗桌椅的活計,到了晚上,他們就閂好大門,在西屋裡加班做土槍土炮的槍托。有一天晚上,老獵戶李全發還來指導了一通。
爹囑咐我們,做槍的事不能往外說,尤其不能讓二師兄知道。
7
就在幾個師兄加班加點趕活的時候,娘端着一盆沒洗完的衣服從外面火急火燎跑回來,連大門都沒關。她放下洗衣盆,一頭衝進西屋,上去一把奪過大師兄手裡的扁鏟,往案子上一扔:「快別幹了,全美就快成別人的人了!」
「你跑過來瞎攪和什麼?!」爹瞪着娘,「怎麼就成別人的人了?」
「我早說什麼了,你就是不信!這個錢萬閣就不是個好乾糧,不知道從哪弄來30塊現大洋,給了全美她爹那個老不死的,又給他拉香滿樓去灌了通貓尿。那老不死的猴子精回家後就逼迫全美她娘準備嫁衣,說是這月初六的日子。可憐了全美,尋死覓活地,好幾天都不吃飯,人都瘦脫相了,被她爹關在家裡不準出來。我就說嘛,這些天她怎麼沒來!」娘氣憤憤地說。
大師兄拎起一把斧子就往外走,被三師兄一把抱住,爹也上前一步把斧子奪了下來:「你去幹什麼,能解決什麼問題,你下聘禮了嗎?你不讓你娘活了?」
大師兄一下子蔫了下來,蹲下身,十指插入頭髮里。
「小嫚,你去,看看全美,小聲問問她有什麼話要對你大師兄說的。」爹吩咐我。我答應着跑出門。
猴子精坐在全美門前的窗下在那不緊不慢地織漁網。見我來,愣了一下,說:「全美睡下了,你去別處玩吧。」
屋裡突然傳來碗筷落地的聲音,接着就是全美的哭聲。
「全美姐,你別哭!」我待要往裡走,那猴子精卻攔在了門口。我氣得一跺腳轉身出來,回去找青軒。
青軒帶着我從後山坡轉到全美家房後的玉米地,又從玉米地里貓着腰翻障子來到全美的後窗下。屋裡,全美還在哭。
青軒輕輕敲了敲窗欞,示意我招呼全美。我靈機一動,學起貓叫。
全美走過來,從裏面小聲說:「小嫚,你回去告訴祥林,我這輩子死也不嫁給那個挨千刀的錢萬閣。」說完,她用一個頭卡子把一方綉着紅鴛鴦的白手帕從窗戶縫裡伸了出來。
我和青軒不敢多呆,拿了手帕趕緊回家。
大師兄緊緊攥着那方手帕,聽我複述全美那邊的情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爹出去了,一袋煙的功夫又回來了。他鐵青着臉在那和娘說:「猴子精只認錢不認人,吃了秤砣鐵了心要把閨女嫁給錢萬閣。他說,要是想娶全美也不是不可以,得拿50塊大洋。」
「這個老不死的,我要是有把槍立馬送他上西天。他怎麼不掉糞坑裡淹死!」娘恨恨地罵著。
爹讓娘去拿點兒錢過來,又把大師兄叫過來說:「祥林,你今晚上想法把全美領走吧,走遠一點兒,一時半會兒別回來。」
祥林「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給爹和娘磕頭。
當晚,大師兄在兩個師弟的幫助下,悄悄鋸開了全美的後窗戶。就在他們尋找船隻的時候,錢萬閣帶着幾個黑衣人攔住了去路。爭吵搶奪之際,不知是誰開了槍。我那可憐的大師兄一頭栽倒在地。全美瘋了一樣撲過去,無奈,多日的折騰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很快就昏了過去。
全美回家後一直發燒,說夢話,醒過來便大喊大叫,大汗淋漓的,很快就成了一堆骨架子。眼看着結婚的日子快到了,猴子精這時候才害了怕,蔫了頭,到處找大夫抓藥。
就在大師兄能勉強下地的時候,全美砸碎湯藥碗,割破手腕,本來就已經形銷骨立的她很快就放幹了自己的血。猴子精不僅失去了如花的女兒,連到手的30塊大洋也乖乖給錢萬閣吐了回去。錢萬閣有日本人撐腰,猴子精只能認栽。自那以後,誰見了猴子精都狠狠地朝他唾上一口,連那平日唯唯諾諾的婆娘,也整日哭着咒罵他。自此,我家好久沒再聞到糞味。
8
好幾天,家裡都沒有人說話。大家各自默默做事、吃飯,娘也不罵人了,一動就流眼淚。直到那日,平安的爹滿天紅領着平安來我家。
平安和我在院子里用木塊壘房子玩,爹和滿天紅坐在葡萄架下說話。
滿天紅先說道:「老哥,虧得你提醒我,我才注意那姓馬的。我爹臨走時提醒過我,說家裡出了內鬼,但我一直在外面,那姓馬的做事又向來周密,很難發現什麼。我爹當了一輩子鬍子,那雙眼睛比鷹還毒,卻沒防備有人在背後捅刀子。日本人早就盯上了我爹,他們以為除了我爹,就能得到外岔溝街了,真是妄想!有我滿天紅一天,他們就休想!」
「你有什麼打算?」爹問。
「我本來想立刻結果了他,」滿天紅恨恨地說,「但我想,這必然會引起日本人注意,先留他一條狗命。」
「好,你得多防備他,尤其是孩子!」
「嗯,平安這孩子悟性好,我這段時間教了他些武功和槍法。」
「有什麼我能做的?」爹又問。
「這幾天我要出去一趟,我想把平安暫時託付給你,家裡畢竟不安全。」
「你放心,我會給你看好他。」
「我回來之前,就不要讓他們出去玩了。」滿天紅說。
「好。昨天有二三十個扛槍的日本人從對岸過來,住進了『公合永』商號的大院。」
「嗯,這個我也知道了。日本人早就打這地方的主意了。控制了這裡,就相當於控制了輯安,甚至掐住了輯安與丹東、營口、通化的經濟命脈,能把資源源源不斷地運回他們本國,這是一筆划算的買賣。他們還有更大的野心,就是吞了中國。你看吧,很快他們就能南下,用這裡的鐵匠鋪打造刺刀、馬掌,讓縫紉鋪給他們趕製被服,讓糧站提供糧草,再通過碼頭運到別的戰場去,實現以戰養戰的目標。控制了這裡,就算是擁有了在中國戰場的軍備物資庫了。」
爹顯然被滿天紅的話驚到了,半天才開口說:「得想辦法攔住他們,拖住他們。我已經悄悄聯繫了幾個要好的獵戶、養蜂人、養鹿的、鐵匠鋪的,還有一些木把子。但具體怎麼辦,還沒想好。」
「光有這些人肯定不行,這是所有人的事,得把整個外岔溝街的人都動員起來,人多力量大。是該給日本人點顏色瞧瞧了,不然,我們真成亡國奴了,對岸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是的呢,」爹說,「可是咱的武裝不行啊,沒槍又沒炮的!」
「有槍有炮又怎樣?這些年我在奉天眼看着東北軍有心無力,弄到最後怎麼樣?張作霖活活被日本人炸死!少帥雖有心抗日,但老蔣不幹啊!救亡圖存,等靠是不行的!我爹在紅土崖藏了一批軍火,是他和很多人拿命換的,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這些日子我認真琢磨了一番,咱們靠人不如靠己,先把外岔溝街看好了。遼寧已經有自衛軍了,我已經派人去聯繫輯安其他綹子了,準備也成立一支自衛軍。要是能再想辦法聯繫上王鳳閣或者朴大虎、李紅光的部隊就好了,看看能不能和他們聯手打日本。」
爹堅定地點點頭:「一切聽你的!你張羅外頭的,我聯繫咱們這坐地戶。」
「好,咱們分頭行動吧。」
當天夜裡,爹的朋友先後都來了,他們摸黑坐在東屋炕上、地上、窗台上。我叫了平安貓在窗戶下偷偷聽他們說話。
他們先是七嘴八舌說了一氣江邊近幾天的情況。過了會兒,爹說話了,大概意思是,要大家想想對付日本人的法子,在關鍵時刻給敵人痛擊;同時還要悄悄聯繫外岔溝門子的住戶商戶,團結起來,一致對外。對於那些裡通外國的漢奸走狗,要見一個收拾一個,決不手軟。
接着,他們開始小聲議論起來。有拿主意的,有罵錢萬閣和馬占堂的,有要弄死劉麻子、朱旺財的。他們雖然都努力壓着聲兒,但我似乎聽到了一種類似火焰的東西正在被點燃。
兩個多小時後,他們方散去。
9
過了半個多月,滿天紅回來了,人精神了不少。他帶回來一個好消息:已經和大刀會、遼寧民眾自衛軍取得了聯繫,江對岸過來抗日的李紅光、朴大虎不久也能來支援。他這次回來就是秘密組織成立外岔溝民眾自衛軍,守住外岔溝門戶。
滿天紅的手下在北坡的松樹林里吊了很多沙袋、立了一些靶子。每日清晨村裡的丁壯都去學本事。我也偷偷去看熱鬧,順便看看平安。他們很多都光了上身,有練槍的,有使棍的,有耍刀的,還有徒手較量的。平安呢,被一個專門的鬍子教練武功。
那一日,我起得晚了,待到山根底下,就聽見北山坡上有人發出殺豬般的哀嚎:「啊,別打了!求求老少爺們了……看在多年街坊鄰居分上……啊……哎喲……別打了!求你們了,我再也不敢了……」走得近了,見是錢萬閣雙手被捆在一棵松樹上,整個人丟當在半空,像個面口袋一樣。那些青壯們你一拳,我一腳,真把他當成了沙袋子。
「小嫚!」錢萬閣看見我,急忙求救,「快,快去告訴我師傅!他們欺負我!」
「呸,你活該!誰讓你把全美姐活活逼死的?你還和日本人跑一起幹壞事,你是個壞蛋!」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量。
「你說,你剛才賊眉鼠眼地來看什麼,又要去找日本人報信兒,對不對?」一個壯漢踢了錢萬閣一腳。
「我沒……」錢萬閣話沒說完,又挨了一腳。
「你以為你自己靈巧?你的一舉一動早被我們盯上了!」那人懸起身子又是一腳,踢向錢萬閣下身。
錢萬閣頓時彎成了蝦米:「媽呀,疼死了!都是日本人讓我乾的啊。」
「你都知道些什麼,趕緊說,不然讓你好看!」
「初八,初八,他們要往這派部隊!」
「還有呢?快說,要是敢有隱瞞,立刻讓你去見你姥姥!」
「我說,我都說!日本人還讓馬占堂把滿天紅他兒子給綁了,好逼滿天紅投降,交出藏的槍炮。」
我一聽,驚得心要跳出來了——平安沒來!我忽然記起,平安的爹和我爹好像這兩天都和獵戶、把頭們在古馬嶺上。我拔腿就往邸家跑,後面跟來了好些人。
邸家院門大開。院子里橫着四具屍體:平安他娘、丫頭小翠,還有護院的小六子和老虎。平安的娘像是雙手拽着什麼被拖了好長一段距離,拖過的地方都是她流的血,她眼睛就那麼圓睜着,滿含驚恐與憤怒。
我顧不上害怕,也顧不上哭,房前屋後地找,不見平安。後來我才反應過來,馬占堂對邸家了如指掌,沒有地方是他不熟悉的。這樣一想,我就一屁股坐地上哭起來。這時有人抱回來了大黃的屍體,說是在後山坡發現的。
「孩子八成是被那老癟犢子給抓走了!」有人說。
「大家都去街里悄悄打聽打聽,這附近也再找找。」
「先趕緊去找滿天紅吧。」有人提醒。
我去了碼頭、稻田、凝柴街,都沒找到平安,心裏越來越害怕,越來越着急,嘴上眨眼起了燎泡。就在我坐田埂上哭的時候,青軒小師兄找來了,說家裡人四處找我。
爹回來就去邸家幫着料理後事了。滿天紅猶如困獸一般,帶人四處尋找兒子。哪也找不到平安。滿天紅在身上捆滿了炸彈,要去和日本人拚命。我爹勸住了他,說還有時間,再找找看。
直到黑了天,日本人也沒來人要挾。爹覺得蹊蹺,似乎是平安沒被抓走,就回來問我:「小嫚,你再好好想想,平安家附近還有沒有你們倆平常去玩的地方,是別人都不知道的。」
這下提醒了我,我穿上鞋就往外跑,爹叫上大師兄和我一路趁着月色往山裡走。邸家在山坳里,獨門獨院,後面是一條大山溝。我們從溝里往上走了大約半小時,在一個背風的獾子洞口停了下來。前年春天,獵戶們從這摳出了一窩獾子,洞里還有兩個小崽,他們只抓了大的,放了小的。我和平安偷偷帶了花生、馬鈴薯、乾糧來餵過那倆小東西。
「平安,邸平安——」我趴在洞口往裡喊,「我是小嫚,你在不在裡頭?」
過了半天,裏面才傳出哭聲,微弱且壓抑着。
我們都喜出望外。爹趕忙上前:「平安啊,你別怕啊,我們來接你回家。」
大師兄點燃了松明子,我和他藉著光撥開草,鑽進洞里。平安雙手抱在胸前瑟縮在洞裡頭,見了我才哭出聲來。
原來,一大早,平安帶着大黃到後山坡看自己布下的鳥籠里捉到鳥雀沒有。剛走了十來分鐘,就聽到家裡有女人大聲喊叫的聲音,似乎是娘讓他快跑的意思,接着就聽見了槍聲。
平安腦海里立時閃現出前些日子,他爹曾經多次囑咐他的話:一旦有意外,一定要想辦法躲起來,保護好自己的性命,也就保護了爹娘的性命。
平安奮力往前跑。就在他快跑不動的時候,聽見遠處山坡上大黃狂叫的聲音,還有人被狗咬了嘶喊的聲音。他知道是大黃為救他,攔住了壞人。他眼裡含淚,腳底發力,一口氣跑到獾子洞這。不多一會兒,又聽見兩聲槍響,大黃不叫了!
平安弄了些雜草掩住洞口。這裡雜草叢生,比較隱蔽。這一天里,溝里來過好幾撥人,先是馬占堂,後是家丁,還有村裡其他人。任誰喊叫,平安都沒應聲,他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剛才聽見我的聲音,他才敢哭出來。爹嘆息着將他背起來,往山下走。
不一會兒,平安就趴在爹身上睡著了。爹讓大師兄頭裡去邸家悄悄告訴滿天紅找到了平安的消息,讓滿天紅放心。這邊,爹帶着我和平安一路抄小道去了通天溝,那是青軒師兄家。青軒的爹會些拳腳,家裡還有倆兒子,身強力壯,常年放蜂。我想,爹是怕平安再回去會有危險,就讓我們在這裡住了下來。
過了兩天,青軒給我和平安送來了衣服。他說,後天就要打仗了,爹讓他回來,捎信兒給通天、楊木、荒岔這一帶的人,讓大家做好準備。
10
第二天天不亮,青軒的爹和他兩個哥哥就扛着撬杠、鎬頭、鐵鍬出門了,直到晚上才回來,弄得一身土。吃了飯,他們倒頭就睡。
初八早上,青軒的娘老早爬起來,點着油燈在外屋烙餅。幾個男人吃了飯,帶上水和餅趁着大霧又出發了。
我和平安當然睡不着,就去央告青軒帶我們去看看。青軒小師兄哪裡經得起我的糾纏:「那咱們可得先說好了,到時候只可在遠處觀望,切莫靠前!不然,師傅能剝了我的皮!」其實,我想他一定比我們還想看這場仗是怎麼打的,看在他同意了的分上,我就沒戳穿他。
青軒背了個口袋就領我們出發了。我們在大霧裡攀上通天嶺,隱藏在一個石砬子後面。青軒從口袋裡拿出三個蜂帽給我們戴上,又給每人一個銅盆子,讓頂在頭上,囑咐我們不可以探身出去,如果有槍彈,務必要趴下。我倆乖乖點頭。
這半年來,江上來往的船隻木排比以往都要少得多。江面上大霧瀰漫,只隱約看得見對岸的山頭和岸邊的幾株大樹。
大約六點來鍾,對岸有布谷鳥開始咕咕咚咚唱起歌來。我正琢磨這布谷鳥的叫聲有些粗陋的時候,就聽見耳邊有「嗡嗡」之聲,一群黑壓壓的蜜蜂,從我們身邊撲向江面。江面上很快傳來一片鬼哭狼嚎之聲。接着,炮彈在江上呈「一」字炸開,被炮彈激起的水柱吞天蔽日,江水憤怒地拍打着兩岸。鴨綠江右岸的山崖上、堤壩上,開始「轟隆隆」往下滾石頭,江面上又是一陣嚎叫。平安貓着腰也要去搬一個石頭,被青軒一把逮了回來,摁在地上。
那些水性好的鬼子還是爬上了岸,江邊玉米地里埋伏了一夜的自衛軍和大刀會的戰士們一躍而起,甩掉蜂帽,挺起獵槍、長矛、大刀紛紛殺向敵群。鄉親們從家裡拿着鋤頭、棍棒、鎬頭、鐮刀、斧子全湧來了。他們中有商戶、農民、木把頭、養蜂的、打鐵的、打漁的、放排的、編筐的、養豬的、淘金的。就連朝鮮族大叔們也都來了,他們與漢族人一起挖溝、運石、痛擊敵人。
在這一群男人中,還有二十幾個頭插芍藥花、衣着艷麗、濃妝艷抹的女人,見到日本人就微笑着迎面撲上去,那袖子里的尖刀對着鬼子的心口窩狠狠戳去,江水一片猩紅。一個半老徐娘伸出長長的指甲把一個鬼子軍官的臉撓出好多道血檁子,她邊撓邊狠狠罵道:「今天,讓你們好好嘗嘗我紅春樓的厲害,看你們還敢跑來撒野!老娘我倪小寶也活夠了,殺個鬼子算賺了!全好,你在天上看着,小寶給你報仇來了!」
「噠噠噠……」一陣機槍掃射,倪小寶和鬼子軍官一起倒下了。
「埋伏好!」是滿天紅的聲音。
「嘟——嘟——」劉麻子和孫大胖子吹着哨子從街里趕來,後面跟了幾個日本軍官和三十幾個日本兵。
「給我打!」滿天紅命令。
「噠噠噠……」一梭子子彈掃過去,鬼子倒下了七八個。
「噠噠噠……」鬼子的機槍迅速掃過來。
自衛軍早就跳進了事先挖好的溝壕里,敵人的子彈大多放了空。
「八嘎呀路,給我沖!」一個公鴨嗓的日本軍官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衝著一個想要逃跑的士兵後背就是一槍。槍聲未落,公鴨嗓就倒下了。
也就十幾分鐘,劉麻子、孫大胖子連同幾個鬼子就都趴在了水裡,像死狗一樣。有幾個鬼子想趁亂划船逃回江對岸,被早埋伏在對岸的木把頭們砸翻進江里,淹死了。據木把頭們估計,當天死了五六百個鬼子。
大家正埋頭清理屍體,一股濃重的臭味由遠而近瀰漫在碼頭上。從鎮里走來三個人,前兩個人的手都被豬蹄子扣捆着,從頭到腳都淋漓着大糞,狼狽極了。仔細辨認那兩人走路的姿勢,原來是馬占堂和錢萬閣。後面的人一手拿殺豬刀,一手拄着拐棍,緊緊跟着。
一陣風刮來,大家趕緊捂住鼻子。我獃獃望着走在馬占堂和錢萬閣身後的人,突然想,要是我娘在場,她一定又會跳着腳罵:「這個老不死的猴子精!」
作者簡介:華貞芝,1976年生於集安,現從事中學語文教育工作,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愛人間煙火,惜朋友情誼;有童心,富悲憫。文風亦莊亦諧。曾在《北京晚報》《齊魯晚報》《吉林日報》《吉林文評》《春風文藝》《通化日報》等發表作品。散文多次獲國家、地市徵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