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蘑菇圈(下) |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中篇小說

2022年09月04日13:35:24 故事 1905


9


第二年,阿媽斯烱的蘑菇在那個汽車站賣了兩百多元。阿媽斯烱進城來。晚上,阿媽斯烱睡在兒子床上。膽巴睡在鋼絲床上。阿媽斯烱說,等到存夠一千塊錢的時候,她就把錢給他結婚用。膽巴心裏算了算,笑着說,那我還得等上三四年啊!


阿媽斯烱也笑,說,我看你自己也不着急嘛。


膽巴沒有告訴阿媽斯烱,這段時間,他操心的事情是能不能當上商業局長。他說,我不着急,我等阿媽存夠一千塊錢。他還告訴阿媽斯烱,下次送蘑菇來,得是三隻柳條籃子。


阿媽斯烱心痛了,那我一年要少存幾十塊錢了。


阿媽斯烱又把這話轉述給法海老和尚聽。法海老和尚勸妹妹,侄兒是干大事的人,你心痛幾籃子蘑菇幹什麼?!因為膽巴又幫寺院批了幾公斤金粉給寺廟大殿的黃銅頂鍍金,又弄了十幾公斤白銀指標打造舍利塔,法海在廟裡的地位大大地提高,早年的一個熬茶和尚,差不多是非正式的廚房總管了,長得也有點腦滿腸肥的意思了。


阿媽斯烱兩年里送了幾籃子蘑菇,膽巴就當上了商業局長。


毫無預兆,蘑菇值大錢的時代,人們為蘑菇瘋狂的時代就到來了。


不是所有蘑菇都值錢了,而是阿媽斯烱蘑菇圈裡長出的那種蘑菇。它們有了一個新名字,松茸。當其他不值錢的蘑菇都還籠統叫做蘑菇的時候,叫做松茸的這種蘑菇一下子就值了大錢。去年,阿媽斯烱在離村子六公里的汽車站上還只賣五毛錢一斤。這一年,一公斤松茸的價錢一下子就上漲到了三四十塊。


阿媽斯烱說,佛祖在上,那是多少個五毛錢呀!


膽巴說,是六十個到八十個五毛錢!


阿媽斯烱冷靜下來,沒有那麼多。是三十到四十個五毛錢!公斤,公斤,你曉得嗎?一公斤是兩個一斤。


是的,公斤這個新的度量衡單位是隨着松茸這種蘑菇的新名字一起降臨的。出松茸的季節,在機村一帶的山裡,隨海拔高度的不同,有些地方是在夏天的末尾,有些地方是秋天的開始。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收購蘑菇的商人,他們並沒有見過長在山裡的松茸,卻總是準時出現在每個剛剛長出頭一茬松茸的地方。他們開着皮卡車,來到一個村子,打開後車門,推出一台秤來,生意就開張了。那秤不是提在手裡滑動秤砣在桿上數星星的桿秤,而是台秤。台秤像是一架真正的儀器。機器的輪廓,鋼鐵的質感,亮閃閃的表面,稱出來的東西的重量都以公斤計算。阿媽斯烱發現,這些商人算賬不用算盤,他們用電子計算器。只要按動那些標上了數字與符號的小小按鍵,一些數字便幽靈一樣,在淺灰色的屏幕上跳蕩。


一切真是前所未有啊!


三十二朵蘑菇就賣了四百多塊錢!


阿媽斯烱真是眉開眼笑。那天,她就坐在村頭核桃樹的陰涼下,守着商人的攤子,看傾巢出動的山裡人奔向山林,去尋找那種得了新名字叫做松茸的蘑菇。阿媽斯烱是一早上山的,現在太陽升起來,慢慢晒乾了她被晨間露水打濕的長袍的下擺。脫在一邊的靴子也晒乾了。這時,有人陸續從山上下來。有人是一二十朵,更多是三朵五朵。


松茸商人就問阿媽斯烱為什麼獨獨是她的蘑菇又多又好。


阿媽斯烱斯烱還沒張口,就有村裡人爭着回答,工作組早就教他認識這些蘑菇了!


馬上有人出來辯駁,不對,是跳河的吳掌柜!


還有人喊,他兒子是商業局長。


阿媽斯烱就笑了起來。她聽得出來,這些話里暗含着些嫉妒的意思。阿媽斯烱心裏湧起她與蘑菇的種種故事,心裏一時五味雜陳,但她還是喜歡的,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受到眾人關注。


這時,一片烏雲瞬間就布滿了天空,雖然夏天已到了尾聲,但還是繼續要帶來雷陣雨,她站身來,拍拍袍子上的草屑準備回家,但她剛走出幾步,隨着隆隆的雷聲,碩大的雨滴就噼哩啪啦砸了下來。阿媽斯烱又跑回到核桃樹下。滿世界都是雨聲,都是雨水和塵土混合的味道。起初這味道有些嗆人,但很快,塵土味便消失了,雨水中混合的是整片土地,所有石頭,所有草木被激發出來的清新濃郁的味道了。


阿媽斯烱興奮得兩眼放光,因為聚在樹下躲雨的人群中,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在山上,櫟樹林中和櫟樹林邊,那些吸飽了雨水的肥沃森林黑土下,蘑菇們在蘑菇圈開始吱吱有聲地歡快生長。這不是想像,阿媽斯烱曾經在雨中的森林裏,在她的蘑菇圈中親眼見識過蘑菇破土而出的情景。夏天,雷陣雨來得猛去得也快。雨腳還沒有收盡,蘑菇們就開始破土而出了。這裡一隻,那裡一隻,真是爭先恐後啊!


雨慢慢停了,太陽復又破空而出,村莊上空出現了一彎鮮明的彩虹。人們開始四散開去。


那個蘑菇商人來到阿媽斯烱跟前,問她,大媽,他們說的事情是真的嗎?


阿媽斯烱說,沒有人叫我大媽,他們都叫我阿媽斯烱。


那麼,阿媽斯烱,他們說的事是真的嗎?


阿媽斯烱笑了,你問他們說的哪一件事?


他們說你的兒子是商業局長。


阿媽斯烱卻說,這時山上又長出了好多蘑菇呢!


不會吧,百十號人剛把林子掃蕩了一遍。


阿媽斯烱說,那你在這等着我。


說完,阿媽斯烱真的又上山去了。


那個商人抽了一根煙,在這個不大的村子走了一圈,回來坐在車裡小睡一會兒,再抽一支煙,又在這個村子裏轉了一圈。回來,見又被露水濕了衣裳和靴子的阿媽斯烱已站在皮卡車跟前了。


這一回,阿媽斯烱帶回來五十三朵蘑菇。其中四十八朵是她從最早的蘑菇圈和後來相繼發現的三個蘑菇圈裡采來的,剩下幾朵則是偶然的零星的遇見。遇見零星的那幾朵時,阿媽斯烱還嘀咕來着,你們怎麼像是沒有家的孩子呢,可憐見的!


看着那些可愛的菌盔緊緻,菌柄修長的新蘑菇,那個商人想起了一個成語,雨後春筍,他說,嚯,雨後松茸!


阿媽斯烱當然不知道這個成語,她只說,這會兒,山上又長出好大一群了。


這時已是夕陽銜山時分,雨後色彩鮮明的森林影調開始變得深沉,松茸商人說,可惜他不能再等了。現在,他要連夜驅車五百公里到省城,明天早上,這些松茸就會坐最早的一班飛機飛到北京,再轉飛日本,到明天這個時候,這些蘑菇就出現在東京的餐桌上了。


商人說,在那裡考究的晚餐桌上,每人也就吃到兩片松茸,一片生吃,一片漂在湯里。商人說,要是日本人不吃,這東西哪裡會值到這樣的價錢。


圍觀的機村人就都說日本日本。也有人埋怨,這些日本人為什麼不早點吃這東西?


商人便講了一大通道理。他說了改革開放,說了信息交流,還說了交通建設。他說,要是沒有好的公路,沒有飛機,不能二十四小時內把松茸送上異國的餐桌,日本人錢再多,也沒有這個口福。超過二十四小時,嬌嫩的松茸就失去了鮮脆的口感,時間再長一點,它們就爛在路上了。


那一年,機村以及周圍的村莊,都因為松茸而瘋狂了。


早上,天剛破曉,啟明星剛剛升上東方天際,最早醒來的鳥剛剛開始在巢中啼叫,人們就已經起身去往林中,尋找松茸了。不到一個月,林中就已趟出了一條條小道。阿媽斯烱不會湊這個熱鬧,她也不用天天上山。她只是在人們都下山了,才起身上山。看到人們在林中踩出一條條小路,她就有些心疼,因為那些踩得板結的地方,再也不會長出蘑菇來了。蘑菇不是植物,不會開花,不會結出種子。但在她想像中,蘑菇也是有某種看不見的種子的,以人眼看不見的方式四處飄蕩,那些枯枝敗葉下的鬆軟的森林黑土,正是這些種子落地生根的地方。


阿媽斯烱繼續往城裡送蘑菇。還是在柳條籃子中鋪了鬆軟的跟蘑菇散發著差不多是同樣氣味的苔蘚。一朵朵菌柄修長的松茸整齊地排列。阿媽斯烱對膽巴提出一個問題,松茸的種子是什麼樣子呢?


膽巴無從回答這個問題。


膽巴說他會去圖書館查找資料,肯定會從書上得到答案。


下個星期,阿媽斯烱再去縣城送蘑菇,膽巴告訴她,蘑菇都是有種子的,只是蘑菇的種子不叫做種子,而叫孢子。


孢子是個什麼鬼東西?


膽巴打開總是揣在身上的會議紀錄本,上面有他從圖書館抄來的關於孢子的定義。孢子,就是脫離親本後能直接或間接發育成新個體的生殖細胞。


阿媽斯烱嘆息,膽巴,你現在說的都是我不懂的話。


膽巴合上本子,老實說,這些科學我也不太懂。


阿媽斯烱自己做了總結,反正就是說,蘑菇是有種子的,不然,它們怎麼一茬又一茬從地里長出來呢?


說話時,膽巴把籃子里的蘑菇分成了四份。分裝在四個塑料泡沫模壓的盒子里,他要將這些蘑菇分送給四個人家。即將退休的劉主任、縣委書記、縣長、組織部長。阿媽斯烱有些不高興了,你要送給什麼人我不管,但你不嘗一點阿媽斯炯親手采來的蘑菇嗎?


膽巴說,我不操心我沒有新鮮蘑菇吃,阿媽斯烱現在有了一個新名字了?


嚯,那個老太婆她有新名字了?


她有一個越來越多人知道的新名字了,這個名字叫做蘑菇圈大媽。他們說,別的人找到的,都是迷路的孩子,蘑菇圈大媽找到的才是開會的蘑菇。


阿媽斯烱就拍着腿笑了,開會的蘑菇!說得好!如今不像當年,村長招呼開會,再也聚不起那麼多人了。


晚上,阿媽斯烱睡在兒子的大床上,路燈光透過窗帘的縫隙落在枕邊,她還在想,開會的蘑菇。


膽巴送了那些蘑菇回來了,在阿媽床邊打開鋼絲床睡下來,阿媽斯烱禁不住笑出聲來。


膽巴問她為什麼還沒有睡着。


阿媽斯炯乾脆大笑起來,開會的蘑菇!


第二天早晨,膽巴送阿媽斯炯到汽車站,迎面碰見了舅舅法海和尚。法海舅舅老了,躬腰駝背,步履蹣跚,看見妹妹和侄兒卻滿臉放光。


膽巴趕緊把舅舅和跟着他的寺院管家請到街邊店裡吃早餐。早餐是這個縣城的標配,一份牛雜湯,一屜牛肉芹菜餡的包子。每次,舅舅和寺院管家一起出現,就是來提要求,要他幫忙辦事。他說,有什麼事,說了我還要開會。管家卻不着急,掏出一方毛巾擦去和尚頭上的汗水,廟裡的喇嘛們都常常為您這位大施主祈福呢。


膽巴說,我算什麼施主,沒有上過一份香火錢。


管家就把這些年他幫過的忙細數一遍,這才是有大功德的施主啊!


膽巴說,你們找到我,不幫也不行啊!


管家便示意法海和尚說話。


法海舅舅便兩眼放光,我侄兒有本事,我臉上有光,有光啊!說著,他臉上也放起光來了。


膽巴開口道,就說這回是什麼事吧。


管家說,這回是政府鼓勵的事,我們要保護寺院四周的山林。膽巴知道,這些年,內地開放了木材市場,收購木材的游商遊走山裡,村民們便提斧上山,把過去森林工業局大規模採伐後的有用之材再清理一遍,盜伐的情形一年重於一年。管家說,寺院願意組織僧人,保護寺院四周的山林,想要求得政府的支持。


膽巴笑了,說,這真是好事,便帶了兩個穿袈裟的老者去見林業局長。


局長聽了管家的想法,立即表示支持,當即叫了辦公室主任和一位科長來,命他們立即起草一份文件,寶勝寺後山、前山均劃為封山育林保護區,寶勝寺僧人組成的巡山隊有權把盜伐林木者扭送公安機關。


林業局長說,和尚喇嘛願意保護自然生態,這是新生事物,我支持新生事物。兩個和尚得了文件歡喜而去。


林業局長這才對膽巴說,封山育林的牌子一插,那兩座山上的松茸就全歸了寺廟,老百姓就不敢染指了。


膽巴說,我怎麼沒想到這一處來!


林業局長說,我都五十多歲了,看人看事,見不光明處就多了,你年輕,大有前途,有時候,把人事看得簡單些反倒是好的。


過些日子,舅舅法海生了病,膽巴便去廟裡看望。


膽巴真實的想法,是要看看寺院如何封山。寺院真的在這為松茸激越的季節封了山。他們不但插上了林業局發放的封山育林的牌子,還把年輕體壯的僧侶組成了巡山隊,每人一截長棍,把守住每一條上山的小徑。除了寺院附近的村民,其他人不準上山。而且,這些村民采來的松茸,都統一銷售給寺院,再由寺院轉售給松茸游商。寺院在村民那裡壓價兩成,又在出售時加價一成,靠他幫忙得來的封山令又多了一個生財之道。


所以,寺院專門派了細心的小喇嘛侍奉法海和尚這個地位低下的熬茶和尚。


這些年交往下來,膽巴跟寺院的活佛說話已經很隨便了。這天,見了活佛他就說,活佛你可以當董事長了。


活佛不以為忤,幾百號人呢,沒有管理不行,管理不好也不行,沒有生財的辦法不行,生財的辦法少了還是不行。


膽巴不得不承認,這倒也是實話。


活佛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我還有一句實話,你舅舅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膽巴沉默,一時想不起來該說什麼樣的話。


活佛說,我要加派一個和尚去侍候他。


膽巴說,我還是接他去醫院吧。


活佛道,命數已定,又何必到醫院延宕時日呢。


回到家,膽巴把活佛的話轉述給阿媽斯烱。阿媽斯烱深深嘆息,那些年月,我本指望家裡靠他這個男人來撐着,可他卻反要我來照顧。洛卓。阿媽斯烱說,洛卓,你舅舅就是我的洛卓。洛卓這個詞,翻成漢語就是宿債。這是按佛教的觀點。按佛教的觀點,阿媽斯烱這個妹妹和法海哥哥這樣的關係,就是因為她的前世欠下了法海前世的債務。這筆債務可能是金錢的,更可能是道德的或情感的。


阿媽斯烱在佛前添了一盞燈,濕了一回眼睛,便平靜下來了。


她用額頭貼着膽巴的額頭,膽巴,我跟你沒有洛卓,不然不會讓我這麼省心。可是,你還欠我的。


膽巴緊貼着阿媽斯烱的額頭,我不忍心你一個人住在鄉下,搬進城裡來和兒子一起吧。


我不能拋下那些蘑菇圈,現在它們那麼值錢!阿媽斯烱笑了,再說了,你那麼小的房子,要是來一個喜歡你的姑娘,我還能睡在你的床上嗎?


這一年下第三場雪的時候,法海這個曾做了好多年機村牧羊人的熬茶和尚走完了他這一生的輪迴。


膽巴是事後才得知這個消息的,那是春節回家的時候,阿媽斯烱才告訴他,舅舅已經走了。他走得安詳又乾淨。


安詳是指法海臨終沒有什麼痛苦。乾淨是說,天葬時,他的軀殼都被神鷹打掃乾淨,作了最後的供養。


那天晚上,膽巴也在佛前給舅舅點了一盞燈。


阿媽斯烱突然發話,你舅舅那樣一輩子有意思嗎?


膽巴很吃驚,阿媽斯烱會問出這樣的話。他說,對相信輪迴的人是有意思的吧。


阿媽斯烱接下來的話把她自己也嚇着了,要是沒有輪迴這件事呢?她趕緊說罪過,罪過,一定是魔鬼把我的舌頭控制了。


膽巴笑起來,給阿媽斯烱斟一碗加了油和糖的青稞酒,來吧,阿媽。


阿媽斯烱喝下一口酒,突然間眉開眼笑,說,是啊,這就是這一世的人生的味道。


那時,屋子外面開始下雪了。冬天乾燥的空氣中立時就充滿了滋潤的乾淨的水的芬芳。雪還使在風中發出聲音的樹與草、與塵土都安靜下來。


這是一個令人安定滿意的新年。阿媽斯烱說,這才是人該有的新年,可她居然活到老了,才得到了這樣一個新年。她願意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一直都有這樣的新年。


可是,第二年的新年,整個村子都陷入到悲哀的氣氛中。因為兩個年輕人盜伐了一卡車林木,一個年輕人被警察抓住,一個年輕人開着載重卡車逃跑,最終撞上山崖而丟掉了性命。

10


第三年的新年,他們家來了一個躲債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不甘心只是把采來的松茸賣給那些收購松茸的商人,他自己收購松茸,結果在村裡收了一車價值數萬元的松茸卻在路上遇到泥石流,結果這些松茸沒有乘飛機到達日本,而是眼睜睜地爛在車裡,變成了一堆爬滿蛆蟲的臭烘烘的爛泥。他那些松茸都是從村子裏賒來的,這個晚上,村民們都上他家討債,膽巴見狀,便把他帶回到自己家裡。


第四年,膽巴當上了副縣長,還有了女朋友,但他回到家卻長吁短嘆,因為讓他分管的商業系統在新形勢下已經難以為繼。照道理,市場開放搞活,一直在商業局工作的人應該更會做生意才是,可是,這些人偏偏不會,幾乎在所有的方面,都在和那些個體商戶的競爭中敗下陣來。最後,商業局下屬的百貨公司,都分成一個一個櫃檯分租給那些雄心勃勃的個體戶了。


第五年新年,是阿媽斯烱不開心,因為她失去了一個蘑菇圈。松茸季節里,她被兩個同村人跟蹤了。每一次,他們都趕在她的前面采走了新生的松茸。後來,他們和村裡的其他人一樣,只要松茸商人一出現,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山去,他們都等不及松茸自然生長了。他們采走了她的蘑菇使她心疼,更讓她心疼的是,當他們等不及蘑菇自然生長時,便和村裡其他人一樣,提着六個鐵齒的釘耙上山,扒開那些鬆軟的腐殖土,使得那些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蘑菇顯露出來,阿媽斯烱趕上山去時,他們已經帶着幾十朵小蘑菇下山去了。新年的晚上,阿媽斯烱心疼地對膽巴說,人心成什麼樣了,人心都成什麼樣了呀!那些小蘑菇還像是個沒有長成腦袋和四肢的胎兒呀!它們連菌柄和菌傘都沒有分開,還只是一個混沌的小疙瘩呀!阿媽斯烱哭了,她說,記得嗎?你說書上說蘑菇的種子叫孢子,我看到那些孢子了!


阿媽斯烱的確在櫟樹樹中看到了蘑菇圈被六齒釘耙翻掘後的暴行現場,好些白色的菌絲——可以長成蘑菇的孢子的聚合體被從濕土下翻掘到地表,迅速枯萎,或者腐爛,那都是死亡,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枯萎的變成黑色被風吹走,腐爛的,變成幾滴濁水,滲入泥土。那都是令人心寒與怖畏的人心變壞的直觀畫面。


那一年,膽巴心裏萌生一個想法,在村子裏成立一個松茸合作社。一來,集體議價,可以防止游商壓級壓價;二來,訂立保護資源的鄉規民約共同遵守。


縣長和書記都支持他的想法。


縣長說,你的老家機村盛產松茸,也是資源破壞嚴重的地方,就在那裡搞個試點。


那一年,膽巴在五一節結了婚。


不是當年劉主任介紹的那個姑娘。這個姑娘是膽巴自己在文化宮的舞會上認識的。姑娘的父親就是縣裡的副縣長。那次舞會上,那個姑娘說,我知道你就要成為我父親的同事了。一次,他到縣裡開完這位副縣長召集的協調會。散會時,他都走到門口了,副縣長發話,膽巴局長請留一下。


副縣長端詳了他半天,說,我想問你一句不該問的話。


膽巴不言語,等他發話。


副縣長說,聽說你是一個私生子?


膽巴很平靜,說,阿媽斯烱沒有告訴過我父親是誰。


副縣長手指輕叩着桌面,說,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好了,我告訴你吧,我家姑娘看上你了。


膽巴便想起了舞會上那個眼光明亮的姑娘。


副縣長又說,好吧,你們可以交往交往,不過,你要記住,我們可是規矩人家!


他就開始了和副縣長叫做娥瑪的女兒的交往。娥瑪是組織部的一般幹部。第三次見面,就坦率地告訴膽巴,她父親說,要麼自己努力進步,要麼找一個進步快的丈夫。她懷着柔情說,我是一個女人,我願意選擇後者。


膽巴很吃驚。吃驚於這個姑娘能將這功利的坦率與似水柔情如此奇妙地集於一身。交往日久,擁吻,纏綿,彼此探索身體時,娥瑪對着他的耳朵呢喃,你說我能不能把你腦子裡別的女人趕走。


膽巴說,已經只有你了。


娥瑪吹氣如蘭,說,那麼,那個你劉叔叔家的丹雅呢。


膽巴很吃驚,你怎麼知道我想過她。


娥瑪說,她那樣的女人,沒有女人的男人都想過她。


膽巴便繼續向娥瑪的身體進攻。到了最關鍵的環節,娥瑪從床上起來,理好衣服,先生,這一步必須等到我確定你是我丈夫那一刻。


膽巴有些尷尬,也有些氣惱,你守身如玉,卻又這麼懂得男人。


娥瑪回答,你以為必須跟男人上床才能懂得男人嗎?


松茸季降臨之前,膽巴結婚了。


已經從縣政協退休的劉主任來參加了簡單的婚禮。丹雅也來了。劉主任端着酒杯,上來說的卻不是祝賀的話,他說,我退休了,閑不住,也想弄弄鬆茸的生意,我是老機村了,就在機村搞個收購點。


膽巴知道,並不是他想做什麼松茸生意,是想做這個生意的丹雅在背後慫恿。膽巴只好告訴他,縣裡馬上要在機村搞個松茸合作社,這樣有利於保護資源,並防止惡性競爭。


劉主任當然不高興,說,你不必在這個時候如此答覆我。


膽巴心裏當然很過意不去。接下來,他在機村親自抓的松茸合作社試點失敗了。


村中老人對他說,合作社,我們都當過合作社的社員,小子,你還想讓我們再餓肚子嗎?回家問問你阿媽斯烱,她是怎麼成為蘑菇圈大媽的吧。


膽巴還是堅持召集全體村民開了一個會,說明此合作社不是彼合作社。有人假裝聽懂了,說,好啊,阿媽斯烱的蘑菇圈裡的松茸就是我們大家的了。全村平分松茸的錢。


阿媽斯烱可不客氣,那你們偷砍樹木的錢,做生意掙的大錢都要大家來平分了。


膽巴在村裡呆了三天,一戶一戶地說服,也沒有什麼結果。


這件事情也就黃了。書記和縣長都是老幹部,見此情形並不為怪,好多事情不是我們想不到,而是確實做不成啊!膽巴這話也是為他們很多半途而廢的事情開脫的吧。


膽巴在心裏把合作社的事情放下了,帶着新媳婦娥瑪回家來。阿媽斯烱拿出一套花了將近十萬塊錢買來的珠寶送給兒媳。阿媽斯烱說,你要看好膽巴,他是個傻瓜,只不過是個善良的傻瓜。是的,是的,我也是個傻瓜,但也不會傻到把錢白分給大家。


娥瑪換下一身短打,穿上藏裝,戴上阿媽斯烱用松茸錢置辦的紅珊瑚與黃蜜蠟,臉上的喜氣和珠寶相映生輝。


阿媽斯烱因此抹了眼淚,說,這座房子,從來沒有這樣亮堂過啊!


她溫了加了酥油的青稞酒,悄聲對娥瑪說,就在這座房子里,就在今天晚上,你給我懷一個孫子吧。


那天晚上,臨睡時,阿媽斯烱親手給兒子和媳婦鋪了床褥,自己卻不睡覺,坐在院子里,身邊放了一壺酒,在大月亮下搖晃着身子歌唱。半夜醒來,膽巴聽見阿媽斯烱在院中歌唱,正要起身下床,卻被娥瑪纏住,阿媽可是給了我一個大任務。


膽巴復又倒在床上,老太婆跟你嘀咕什麼來着。


老人家要我和你今晚給她造個孫子。


膽巴笑了,不是一直造着的嗎?


那就再造一次吧。


那個晚上,他們給阿媽斯炯造孫子真是造得轟轟烈烈。


啟明星剛剛升上天際,阿媽斯烱輕手輕腳上了樓,扒開了火,用陶罐煨了塊上好的藏香豬肉,然後,上山去了。林子里飄着霧氣,阿媽斯烱第三次停下來,傾聽後面有沒有腳步聲,確信身後什麼都沒有時,她鑽進了林子,這時,霧氣散開不少,她看到蘑菇圈中已經新出土了十幾朵蘑菇,但她並不急於採摘。


阿媽斯炯拂去一些櫟樹潮濕的枯葉,一塊石頭在她手下顯現。她在這塊石頭上坐下來,她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用甜蜜的聲音說,我不着急。她靜靜地坐下來,袍子的顏色接近櫟樹樹榦的顏色,也很接近林下地面的顏色。只有一張臉洋溢着特別的光彩。那光彩使得有輕霧飄蕩的,光線黯淡的林中也明亮起來。


她坐下來,聽見霧氣凝聚成的露珠在樹葉上匯聚,滴落。她聽見身邊某處,泥土在悄然開裂,那是地下的蘑菇在成長,在用力往上,用嬌嫩的軀體頂開地表。那是奇妙的一刻。


幾片疊在一起的枯葉漸漸分開,葉隙中間,露出了一朵松茸褐色中夾帶着白色裂紋的尖頂,那隻尖頂漸漸升高,像是下面埋伏有一個人,戴着頭盔正在向外面探頭探臉。就在一隻鳥停止鳴叫,又一隻鳥開始啼鳴的間隙之間,那朵松茸就升上了地面。如果依然比做一個人,那朵松茸的菌傘像一隻頭盔完全遮住了下面的臉,略微彎曲的菌柄則像是一個支撐起四處張望的腦袋的頸項。


就這樣,一朵又一朵松茸依次在阿媽斯烱周圍升上了地面。


她看到了新的生命的誕生與成長。


她只從其中採摘了最漂亮的幾朵,就起身下山了。


她在平底鍋中化開了酥油,用小火煎新鮮蘑菇片的時候,她聽到兒子和媳婦起床了。聽到媳婦嬌媚的說話時,阿媽斯烱真的眉開眼笑了。當他們按城裡人的方式完成繁瑣的洗漱時,蘑菇也煎好了。她在卧房中換好被露水打濕的衣服時,膽巴和他的新媳婦正吃得眉開眼笑。她看見媳婦把松茸片挾進兒子口中,阿媽斯烱幸福得臉上露出了難過的表情。他們身上還散發著男歡女愛過後留下的味道。


膽巴對妻子說,瞧瞧,阿媽斯烱為你打扮得像過節一樣!


媳婦扶着阿媽斯烱坐到小炕桌前,從陶罐中盛了湯,雙手奉上。


阿媽斯炯哭了,她咧着的嘴卻沒有出聲,滾燙的淚水嘩嘩流淌。媳婦也紅了眼圈說,膽巴告訴過我,阿媽吃過的苦,阿媽受過的委屈。


阿媽斯烱又笑了,我不是難過,我是幸福。離開幹部學校那一天,我就沒有指望過,還能過上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膽巴告訴我,寶勝寺恢復那一年,法海舅舅帶膽巴去寺院做小和尚,是你連夜走了幾十里路把他搶回來的。


哦,那個往生的死鬼!


媳婦小心翼翼挑揀着詞彙,你,你,不好的,不順利的命運都是……


哦,不,膽巴的法海舅舅,他自己就算不得一個真和尚。一個熬茶和尚算什麼真和尚?一個有過女人的和尚算什麼真和尚?我兒倒能做一個真和尚,但我捨不得他。不說往生的人了。我喜歡你們像現在這樣。昨夜,你們倆一起睡在這老房子里,我喜歡得坐在院子里一夜沒睡,希望你們已經種下一個好命的新生命了。


阿媽斯烱還指了指窗口上的那一方青山,說,等有了孫子,我的蘑菇圈換來的錢,才能派上用場。


回城的路上,新婚夫婦回味阿媽斯烱那些話,娥瑪倚在膽巴肩上,又哭了一場。她說,我因為什麼樣的福氣,得了這麼一個善心的媽媽。


第二年蘑菇季到來前,阿媽斯烱得了一個孫女。


孫女長得像膽巴。大眼睛,高鼻子,緊湊的身板。


阿媽斯烱讓膽巴帶着她到銀行專開了一個存摺。上在寫了孫女的名字,一個蘑菇季下來,她居然往裏面存了兩萬塊錢。


又過些年,松茸的價格漲漲跌跌,但到孫女上小學的時候,存摺里已經有了十萬塊錢。


那時,前工作組長劉元萱已經退休多年了。丹雅也結過兩次婚了。後一次離婚時,她索性辦了留職停薪的手續,用從後一任做木材商人的丈夫那裡分得的錢做本,自己做起了蘑菇商人。


蘑菇生意並不像早年一手錢一手貨收進來賣出去那麼簡單。這個時候的蘑菇生意已經公司化了。那些互為競爭對手的公司小小合作一下,就能把一個游商的發財夢給破了。


丹雅也遭受了這樣的命運,那筆離婚得來的錢,隨着收上來卻出不了手的松茸一起消失了。據說,在一家貿易公司門口,看着腐爛的松茸變成臭哄哄的黑色黏液從車廂縫隙里滲出來,丹雅在那裡吐了個天昏地暗,吐盡了她胃裡的食物和胃酸,還有眼淚,以及對以往過錯的種種悔恨。


從此以後,她成為了另外一個人。即便是她終於取得生意上的成功時,依然沒有變回從前那個丹雅。


據說,她在父母家裡躺了好幾天。第五天,丹雅起了床,宣布說我要從零開始。


退休後無職無權的劉元萱問她,從零開始,你這個零在什麼地方。


丹雅承認自己也不知道這個零在什麼地方。但她說,你提攜過的膽巴都當副縣長了,你得讓他幫幫我。


劉元萱說,你要找誰幫忙我管不着,惟獨不能找他!


丹雅冷笑,當年膽巴追我,你也說這話!不然,我現在是副縣長夫人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太陽光斜斜地從東窗上照進來,落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劉元萱受了刺激,臉孔漲得通紅,從沙發上站起來,然後就搖搖晃晃地倒下了。他倒在了那方陽光里,張大的眼睛裏光芒漸漸渙散。他聽見丹雅在打電話叫救護車。他一直在說,用不着了,用不着了。但丹雅沒有聽見他這些話,只見到一些無意義的白沫從他嘴角溢出來。直到聽見了救護車聲,丹雅才俯身下來,聽見從那些越積越多的光沫中冒出來的微弱的聲音。丹雅聽到了她父親最後的那句話,膽巴是你的哥哥,你的親哥哥。


急救中心的醫生衝進屋內,摸摸前工作組長劉元萱的脖子,聽聽他的心臟,再用小電筒照照他的瞳孔。然後,記下了他的死亡時間。丹雅跌坐在沙發上,欲哭無淚。看着早晨的陽光離開了地面,照到牆邊的矮柜上。看到父親沒有了生命的軀體躺在了擔架上,蒙上了白布,離開了這個居住了十多年的單元房,上了救護車,往醫院的停屍間去了。


在殯儀館的送別儀式上,縣裡領導都來了。膽巴也在其中。這時,他已經是常務副縣長了。他走到丹雅面前,也像別的領導一樣要跟她握手,但是丹雅一下就靠在了他的肩頭上哭了起來。這時,還有刻薄的嘴巴悄悄議論,要是當年就嫁給膽巴,她今天就不會這麼傷心了。


此情此景,膽巴有些尷尬,說,劉叔叔走了,我也很心傷。


丹雅對他說,爸爸最後留了一句話,他當年不讓你追我,因為他也是你的爸爸。


晚上,膽巴眼前浮現出躺在棺材裏穿了西服,塗了口紅的那張灰白色的臉,心裏有種空洞的悲哀。那是一個頗為抽象與空洞的父親的概念引發的悲哀。娥瑪說,好了,我知道劉叔叔對你好,但人都是要走的。


膽巴猶豫半天,還是把丹雅的話告訴了娥瑪。


娥瑪說,這不會是真的!


娥瑪又說,這事情也可能是真的。


我怎麼可能知道她的話是真的。


回去問阿媽斯炯。


這種事我怎麼問得出口!


那也得問清楚了。


這麼多年不清楚不也過來了。


娥瑪很老道地說,不是死去的人的問題,是活着的人的問題。


活人的問題?!


是啊,就是你追求過的丹雅。如果阿媽斯炯說不是,那你就躲着她遠遠的,不必再去理她。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她再不爭氣,也是你妹妹啊!


蘑菇季到來了,阿媽斯烱捎了信來,叫兩口子帶着孫女去看她。如今,一天天老去的阿媽斯烱不怎麼肯出門了。於是,兩口子便在一個星期天帶了女兒去看鄉下奶奶。


路上,娥瑪對膽巴說,我們把孩子奶奶接進城裡來住吧。


膽巴心思不在這上頭,你自己對她說。


機村離縣城不遠不近,五十多公里,過去,路不好,就顯得離縣城遠。現在,漂亮的柏油路面,中間畫著區隔來往車道的飄逸的黃線,靠着河岸的一邊,還建起金屬護欄,瘋狂了十多年的林木盜伐也似乎真的被遏止住了,峽谷中水碧山青。膽巴兩口子,因為阿媽斯烱的蘑菇圈,不必存錢為女兒準備學費,率先買了十多萬的富康車,辦私事時,都不用公車,這在群眾中為這位副縣長加分不少。別人的鄉下母親都是一個負擔,他們的鄉下母親,卻每年都為他們攢幾萬塊錢。


娥瑪便常常讚歎,膽巴,你怎麼有這麼好的一個媽媽。


膽巴嘆息,我的苦命的媽媽。


阿來:蘑菇圈(下) |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中篇小說 - 天天要聞


11


有時,娥瑪便搖晃着阿媽斯烱的肩頭,阿媽斯烱,膽巴是什麼命,有你這麼好個媽媽。


阿媽斯烱嘆息之餘,又眉開眼笑,可能我上輩子也欠了他的洛卓,這輩子來還。


膽巴說,阿媽斯烱以前你只說,你欠了往生的舅舅的洛卓!


孫女問,什麼是洛卓?


阿媽斯烱說,洛卓是前世沒還清的債。我欠你死鬼舅爺的是壞洛卓,欠你爸爸的是好洛卓。


膽巴說,要真是如此的話,這輩子我又欠下阿媽斯烱的洛卓了!


那你下輩子還當我兒子吧。


膽巴一句話涌到嘴邊,突然意識不對,又咽了回去。不想,這句話倒被阿媽斯烱說了出來,下輩子我得給你個父親。


膽巴便說,劉元萱死了。


誰?


當年的劉組長。


阿媽斯烱又挺直了腰背,沉默了一會兒,說,膽巴,這個人就是你父親。


膽巴說,臨死前,他自己也告訴丹雅了。


膽巴以為阿媽斯烱又會說洛卓,會把這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和債務。但阿媽斯烱沒有這樣說。她說的是,這下我不用再因為世上另一個人而不自在了。


這句話出來,娥瑪的眼睛就濕了。


膽巴不敢直看阿媽斯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比村子裏其他人家整潔的屋子。火塘邊擦得鋥亮的銅壺,壁櫥上整齊排列的瓷器。電視機的屏幕也擦得乾乾淨淨。看着看着,膽巴的眼睛也濕了。他第一次以一個男人的視角去想這個女人。她怎樣莫名其妙失去了幹部身分。她怎樣遇到一個本該保護她卻需要她去保護的兄長。她怎麼獨自把一個兒子拉扯成人。她怎樣知道兒子的父親就在身邊而隱忍不發。現在,這個人死了,她也只說,這下我不用再因為世上另一個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


娥瑪把頭靠在阿媽斯烱的肩頭上,阿媽斯烱去城裡跟我們在一起吧。


阿媽斯烱挺直了的腰背松下來,她說,也許吧,也許吧,可是,我怎麼離得開這座房子,還有山上的蘑菇圈。這句話是一個引子,為了引出後面要說的一大段話。她說,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生命是從生下來那一天就開始的。可我的生命是從重新回到機村的那一天開始的。她說,我回來的那一天是個好天氣,風吹動着剛剛出土不久的青翠的麥苗,村裡人那時還是合作社的社員,他們正在地里鋤草。他們都直起腰來看穿着幹部衣服的斯烱穿過被風一波波拂動的麥田,走過村裡。她說,我在他們的注視下,惟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讓自己倒下去。知道嗎,在工作隊里,在幹部學校,我學過多少比天還大的道理啊!但是,那些道理都幫不了我。那些道理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法海和尚每天都聽見我在山裡叫他,他就是忍心不出來。那裡我頭一回想起那個字眼,洛卓——宿債。我回到家裡,一頭倒在床上,睡過去了。是膽巴讓我醒來的,他動了肚子里那個小傢伙動了。那是膽巴頭一次動彈。說到這裡,阿媽斯烱對已經四十多歲的兒子伸出手,過來,兒子,過來。膽巴挪動到阿媽斯烱身邊。阿媽斯烱伸手攬住了他的腦袋,抱在自己懷中,那時,我就知道,我就是把法海和尚找下山,帶回村裡,也不能回到幹部學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那也不能繼續穿着好看的幹部服了。哦,我在幹部學校的皮箱里還有一套嶄新的幹部服一次都沒穿過呢。


年已四十多歲的膽巴鼻子發酸,在阿媽斯烱懷中說出了該在他童年少年時代的艱難時刻就說出的話,我愛你,阿媽,你有沒有覺得我也是一個洛卓,一個宿債?


不,不,阿媽斯烱猛烈搖頭,你在我肚子里的時候,我還沒見過你,那時,我只能想,這是我的又一份宿債。真的,我只能那麼想。讓我懷上你的男人,還有幹部學校,都是專講大道理的,但我知道我肚子里有了一個人的時候,我只知道,我又走上我母親的道路了,她帶到這個世界上兩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我只能想,這是我的一份宿債。我的宿債讓我犯了這些不該犯的錯。我不該讓一個有妻子的男人在我身上播種,我不該跑到山上去尋找一個該由警察去尋找的和尚。


一生中第一次,膽巴靠在母親懷中流下淚來。


好孩子,你哭吧。從知道有了你那一天,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堅強,我也一直告訴一天天長大的你,要堅強。現在,你哭吧。


娥瑪也挪過身子來,靠在阿媽斯烱懷中,哭了起來。


阿媽斯烱親吻媳婦的臉,嘗到了她潸然而下的淚水的味道。她說,知道嗎,我生膽巴的那一夜,他法海舅舅嚇壞了,跑到羊圈裡和他的羊群呆在一起。我把膽巴生下來,我把他抱到床上,自己吃了東西,和他睡在一起。我看見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媽媽。那時,我就知道,我的生命開始了,我不能再犯一個錯了。不管我有沒有欠別人的宿債,我也不會再犯一次錯誤了。我那些話不是對神佛,佛,對菩薩說的,我是對自己說的。現在我知道,我那些話是對的。我的兒子長大了,給我帶回來這麼好的媳婦,這麼漂亮的孫女。


阿媽斯烱突然轉了話頭,我死後,這座房子就沒人住了,就會一天天塌掉嗎?


膽巴說,等我退休了,就回來住在這裡。


阿媽斯烱高興起來,她笑了,我還要把蘑菇圈交給你,我要讓我的蘑菇圈認識我的親兒子。


那天晚飯,阿媽斯烱喝了酒。酒使她更加高興起來。她突然兀自笑起來,對兒媳婦說,你知道嗎?那年膽巴帶了劉元萱的女兒來過這座房子。我想,雷要劈樹了,當哥哥的想娶妹妹了。我對自己說,上天真要把我變成一個聽天由命的老太婆,讓我死去時都不能甘心嗎?


膽巴說,哦,阿媽斯烱,我那時只是可憐她。那麼多人討厭她,我就想要可憐她。他沒有說,他青春的肉體也曾熱烈渴望那種人們傳說中的放蕩風情。


阿媽斯烱揮揮手,阻止膽巴再說下去。她說,我能把蘑菇圈放心地交給你嗎?


膽巴說,我不會用耙子去把那些還沒長成的蘑菇都耙出來,以致把菌絲床都破壞了。


是啊,那些貪心的人用耙子毀掉了我一個蘑菇圈。


我也不會上山去盜伐林木,讓蘑菇圈失去蔭涼,讓雨水沖走了蘑菇生長的肥沃黑土。


是啊,那些盜伐林木的人毀掉了我第二個蘑菇圈。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擔心你的合作社。阿媽斯烱對娥瑪說,你知道他想搞一個蘑菇合作社嗎?


我知道,那時我剛剛認識他。


你不能讓他搞這個蘑菇合作社。


膽巴想說什麼,但阿媽斯烱阻止了他。我要你聽我說,我不要你現在說話。我知道你的合作社不是以前的合作社。可是,你以為你把我的蘑菇圈獻出來人們就會被感動,就會阻止人心的貪婪?不會了。今天就是有人死在大家面前,他們也不會感動的。或者,他們小小感動一下,明天早上起來,就又忘記得乾乾淨淨了!人心變好,至少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也許那一天會到來,但肯定不是現在。我只要我的蘑菇圈留下來,留一個種,等到將來,它們的兒子孫子,又能漫山遍野。


膽巴告訴阿媽斯烱,如今,政府有了新的辦法來保護環境,城鎮化。這也是真的,膽巴副縣長正主抓的工作之一,就是把那些偏僻的和生態嚴重惡化的村莊的人們往新建的城鎮集中。把那些被砍光了樹的地方還給樹。把那些將被採光蘑菇的地方還給蘑菇去生長。


阿媽斯烱說,我老了,我不想知道你說的這些事。我一輩子都沒有弄懂過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我只要你看護好我最後的蘑菇圈。


又過兩年。膽巴升職了,他去鄰縣當了縣長。他離家遠了,五百公里外,任職的那個縣和家鄉縣中間還隔着一個縣。隔一段時間,他都要接母親來住一段時間。每回,阿媽斯烱都住不長。冬天,她說,天哪,再不回去,這麼大的雪要把我院子的柵欄壓壞了。春天,她說,再不回去,那些蕁麻會長滿院子,封住我家門了。更不要說松茸季快到的秋天,天哪,我想它們了。孫女問,奶奶的它們是誰?阿媽斯烱說,奶奶的它們是那些蘑菇,它們高高興興長出來,可不想爛在泥巴里,把自己也變成泥巴。


膽巴縣長只好派車送她回去。


2013年,膽巴再次升職,這回是另一個自治州的副州長了。這回,中間隔了五個縣,一千多公里了。阿媽斯烱說,天哪,你非得隔我越來越遠嗎?膽巴說,不是我隔你越來越遠,是世界變小了。阿媽斯烱說,哦,那不是越來越擁擠了嗎?阿媽斯烱問孫女,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你才要嚷嚷着要去美國念書嗎?哦,你去吧,一個老太婆怎麼攔得住這個變小的世界啊。孫女說,我就是想看這個世界有多大!


阿媽斯烱說,哦,你爸爸可不是這樣說的,他說這個世界變小了。


孫女說,爸爸騙你的,世界很大。


哦,他總是胡說什麼世界變小了。哦,這一次他沒有騙我,我知道,人在變大、只是變大的人不知道該如何放置自己的手腳,怎麼對付自己變大的胃口罷了。只是,我跟不上趟,我還要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說完這些話,阿媽斯烱起身回家。


是的,這是2013年,氣勢浩大的夏天將要過去,風已經開始變得涼爽,這是說,初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熱鬧的松茸季又要來到了。


離村口遠遠的,阿媽斯烱就下了車,提着她的柳條籃子往村裡走。她不想讓村裡人看見她是坐着官車回來的。她過了橋,手扶着橋上的欄杆時,摸到了溫暖的陽光。她走過村裡的麥田。現在的麥子不是當年的麥子。這些麥子都是新推廣的良種,植株低矮,穗子飽滿沉重。沒有風。她身上寬大的袍子和手裡籃子碰到了那些深深下垂的飽滿麥穗,窸窣作響。


在村口的核桃樹下,她小坐一陣,她仰臉對着藍色的深空說,天哪,我愛這個村子。


還沒走到家門口,她就聞到了陣陣濃烈的青草的味道。


她熟悉這種味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沒有公路以前的年代,她還是小姑娘的年代。村子裏還有驛道穿過,村東頭還有條小街和幾家店鋪的年代。她在吳掌柜家幫傭,替來往的馬幫準備飼草。鐮刀下的青草散發出來的就是這種味道。還有就是機村那個饑荒年,人們收割沒有結穗的麥草時的味道。現在,鼻腔里充滿的這種味道讓她停下腳步,身子倚在院牆邊,阿媽斯烱對自己說,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聽見一個聲音說,還不到時候呢。


她說,那我怎麼聞見了以前的味道。


阿媽斯烱推開院門,見到的是村子裏兩個野小子,現在卻彎腰在她的院子中,揮動鐮刀刈除她不在的這一個多月院子里長滿的荒草。牛耳大黃、蕁麻和苦艾。就是那些被割倒的草,在陽光下散發出強烈的味道。


這兩個野小子幾次跟蹤她,想發現她的蘑菇圈,這會兒,他們直起腰來對着她傻笑。


阿媽斯烱說,壞小子,你們就是替我蓋一座房子,我也不會帶你們去想去的地方。


這時自己家的樓上有人叫她,阿媽斯烱!是我,我來看你來了!


恍若是當年工作隊在時的情形,從樓上窗口,露出一張白花花的臉。上樓的時候,阿媽斯烱嘀咕說,哪有來探望人的人先進了家門!她的頭剛升上樓梯口,便手扶欄杆停下來,要看看是誰如此自作主張。那個人已經在屋裡生起了火,此時正背着光站在窗口,讓阿媽斯烱看不清臉。阿媽斯烱說,主人不在,得是我們家的鬼,才能隨便進出這所房子呢。


那人迎上來,說,阿媽斯烱,我們正是一家人啊。


這回,阿媽斯烱看清了,這是個女人。一個鬆鬆垮垮的身子,一張緊繃繃亮錚錚的臉,你是誰?


你記不得我了,我跟膽巴哥哥來過你家,我是丹雅!


阿媽斯烱不知道自己脾氣為何這般不好,她聽見自己沒好氣地說,哦,那時你可是沒把他當成哥哥。


丹雅笑起來,是啊,那時我爸爸都嚇壞了。


阿媽斯烱坐下來,口氣仍然很沖,這回,你是為我的蘑菇圈來的吧。


丹雅搖搖手,有很多人為了蘑菇圈找你嗎?


沒有很多人,可來找我的,都是想打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說,我要跟你老人家說說我自己,我不是以前那個男人們白天厭惡,晚上又想得不行的女人了,我現在是自己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


阿媽斯烱說,哦,我大概知道總經理是幹什麼的,可董事長是個什麼東西?


董事長專門管總經理。


阿媽斯烱笑了,姑娘,你自己管自己?好啊,好啊,女人就得自己管好自己,不是嗎?


得了,阿媽斯烱,你老人家就不能對我好一點嗎?我是你兒子的親妹妹!也許你恨我們的爸爸,可他已經死了。


阿媽斯烱沉默,繼之以一聲嘆息,可憐的人,我們都會死的。


你要死了,蘑菇圈怎麼辦?我知道你會怎麼說,交給膽巴照顧。他照顧不了你的蘑菇圈,他的官會越當越大,他會忘記你的蘑菇圈。


阿媽斯烱像被人擊中了要害,一時說不出話來。


丹雅說,阿媽斯烱,你知道什麼最刺激男人嗎?哦,你是個大好人,大好人永遠不懂得男人,他們年輕時愛女人,以後愛的就是當官了。你的兒子,我的膽巴哥哥也是一樣。


阿媽斯烱生氣了,那就讓它們在山上吧。以前,我們不認識它們,不懂得拿它們換錢的時候,它們不就是自己好好在山林里的嗎?


我的公司正在做一件事情,以後,它們就不光是在山林里自生自滅,我要把它們像莊稼一樣種在地里。


丹雅帶着阿媽斯烱坐了幾十公里車去參觀她的食用菌養殖基地。塑料大棚里滿是木頭架子。木頭架子上整齊排列的塑料袋裝滿了土,還有各種肥料。工人在那些塑料袋上用木簽扎孔,把菌種,也就是廣口玻璃瓶中的灰色菌絲用新的木簽扎進袋子里。


阿媽斯烱說,丹雅,你的孢子顏色好醜啊!


孢子?什麼是孢子?


阿媽斯烱帶一點厭惡的表情,指着她的菌種瓶,就是這個東西。


這是菌種!我親哥的媽媽!


孢子,總經理姑娘,它們的名字就是孢子。我的蘑菇圈裡,這些孢子雪一樣的白,多麼潔凈啊。


好了,你說看起來乾淨就行了。


潔凈不是乾淨,潔凈比乾淨還乾淨。


你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老太太。


我都要死的人,還不能自以為是一下?


丹雅說,阿媽斯烱我喜歡你。


哦,可你還沒有讓我喜歡上你。


在另一個塑料大棚中,阿媽斯烱看到了那些木頭架子上的蘑菇。那是一簇一簇的金針菇。看上去,白里微微透着黃,真是漂亮。


可阿媽斯烱並不買賬。她說,蘑菇怎麼會長成這種奇怪的樣子。沒有打開時,像一個戴着帽子的小男孩,打開了,像一個打着雨傘的小姑娘,那才是蘑菇的樣子。


丹雅帶阿媽斯烱到另一個長滿香菇的架子跟前,它們像是蘑菇的樣子了吧。


哦,腿這麼短的小夥子,是不會被姑娘看上的。


封閉的大棚里又熱又悶,阿媽斯烱說,好蘑菇怎麼能長在這樣的鬼地方,我要透不過氣來了。


丹雅扶着阿媽斯烱來到大棚外面。棚子外面,一條溪流在柳樹叢中歡唱奔流。阿媽斯烱在溪邊洗了一把臉。又上車回機村。那天晚上,丹雅就住在了阿媽斯烱家。晚上,丹雅問阿媽斯烱恨不恨爸爸。阿媽斯烱搖頭,恨一個死人是罪過。


我是說他活着的時候。


阿媽斯烱猶疑一陣,說,要是恨他,我自己就活不成了。


那你愛過他嗎?


阿媽斯烱一點都不猶豫,沒有。


那天夜晚,同一個屋頂下的兩個女人都沒有睡好。早上,丹雅起床的時候,火塘邊壺裡的茶開着,卻沒有人。她洗漱化妝,在一面小鏡子中端詳自己的時候,阿媽斯烱上樓來了。她說,昨晚我夢見新鮮蘑菇長出來了。上山去,它們真的長出來了。阿媽斯烱打開一張驢蹄草翠綠的葉子,露出來這一年最早出土的兩朵松茸。修長的柄,頭盔樣還沒有打開的傘。頂上沾着几絲苔蘚,腳上沾着一點泥土。


瞧瞧,它們多麼漂亮!阿媽斯烱打開這些葉片,亮出她的寶貝時,神情莊重,姿勢有點誇張。


丹雅說,知道嗎,阿媽斯烱你這樣有點像電影里的外國老太婆。


阿媽斯烱聽得出來她語含譏諷。她說,我看過電影,看到過有點裝腔作勢的外國老太婆,姑娘,那是一個人的體面。


幾隻蘑菇如何讓一個人變得體面?


姑娘,不要笑話人。一個人可以自己軟弱,看錯人,做錯事,這沒什麼,神佛會饒恕,因為犯錯的人自己咽下了苦果。可是一個人要是笑話人,輕賤人,那是真正的罪過。鄉下老太婆也不全是你電視里看到的那種哭哭啼啼,悲苦無告的樣子!


丹雅被這幾句話震住了,她臉上掛着難堪的笑容,說,真像電影里的人在說話,那些外國老太婆。


中國老太婆就不會說人話?哦,姑娘,你真像是那該死的工作組長,自以為是,目中無人。我看到那個該死的人把這些不好的東西都傳到了你身上了。


這句話把丹雅震住了。她無話可說,打開化妝盒往臉上刷粉,她停不下手,以至於臉上再也掛不住,都灑落在她衣服前襟和暴露的胸脯上了。


阿媽斯烱開始做早餐,她調上面糊,把新鮮蘑菇切成片,攪和在裏面,然後,在化了新鮮酥油的平底鍋里滋滋攤開。她說,這是孫女和她一起研究出來的食譜。對,她還是你的親侄女呢。你的親侄女說,這叫機村披薩。


我的親侄女,機村披薩?


別往臉上塗那些東西了。灰塵能遮住什麼?風一吹,雨一淋,什麼都露出來了,坐下來吃飯吧。


丹雅坐下來,和阿媽斯烱一樣細嚼慢咽。然後,她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這一次,丹雅在阿媽斯烱家呆了三天。她沒有談生意上的事情,就是吃各種做法的松茸以及種種不那麼值錢的蘑菇。


12


2014年,新的蘑菇季到來的時候,村裡的道路拓寬了,還新鋪了硬化的水泥路面。這使得丹雅可以一直把小汽車開到阿媽斯烱院子門口。這回,丹雅還帶來了膽巴的繼任者,新任的縣長。


新縣長說,我終於見到聲名遠揚的蘑菇圈大媽了。


丹雅說,阿媽斯烱,我對縣長說過你的機村披薩是如何美味了。


縣長說,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口福。


阿媽斯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心裏不痛快,她說,這回是不行了,今年雨水少,新鮮蘑菇要遲到了。


丹雅說,我們看到村裡已經在收購松茸了。


阿媽斯烱說,那是別人的,着急的人會把沒長成的松茸從土裡刨出來,反正今年我的松茸是遲到了。


丹雅對縣長說,縣政府該下個文件,命令蘑菇不準遲到。


縣長站起身,既然來了,就四處去看看,看看縣政府的文件里該寫些什麼?


丹雅和新縣長下了樓,阿媽斯烱站在窗口,看見院子里已經聚了好多人,這些人是鄉政府的幹部,和村裡的幹部。一群人跟在縣長和丹雅後面,出了院子,穿過村子,上山去了。這些人一直在半山上逛來逛去,中午到了也沒有下山。只有丹雅和村幹部下山來了。村幹部弄了午飯送上山去。丹雅就在阿媽斯烱家休息。她穿着硬梆梆的皮鞋,在山上走得把腳磨破皮了。


阿媽斯烱問丹雅,她弄這麼一干人到山上去幹什麼。


丹雅說,他們來找你的蘑菇圈。


阿媽斯烱弄不准她是認真的,還是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她心想,我的蘑菇,誰也找不見。她說,我知道,你們就是不肯死心,還要弄那個該死的合作社。


丹雅笑了,你的親兒子都搞不成的事,我還敢想?我不搞什麼合作社,我不搞什麼公司加農戶,這都是些小打小鬧的小生意,我要做的是大生意,大事情。


你真的不是來打我那些蘑菇主意的。


阿媽斯烱啊,你說說,你那些蘑菇一年能掙幾個錢?


幾個錢?兩萬多塊是幾個錢?


阿媽斯烱啊,如今我要掙的是一百個兩萬,我想掙的是一千個兩萬。


我們這山上哪有你想要的那麼多錢。


丹雅很得意,真正的大錢都不是一樣一樣買東西掙來的。會掙的,不掙那種辛苦錢。如今發大財的,都不是掙辛苦錢的人。阿媽斯烱,時代不同了!


阿媽斯烱說,時代不同了,時代不同了,從你那個死鬼父親帶着工作組算起,沒有一個新來的人不說這句話。可我沒覺得到底有什麼不同了。


丹雅列舉種種新事物,從公路到電話,到電視機,到汽車,到松茸和羊肚菌都能賣到以前百倍的價錢,她說,你真的沒有看到這些變化嗎?


我只想問你,變魔法一樣變出這麼多新東西,誰能把人變好了?阿媽斯烱說,誰能把人變好,那才是時代真的變了。


丹雅說,這樣的時代真的要到來了。電腦,你知道嗎,電腦。


阿媽斯烱說,我孫女,那麼漂亮的女孩子,先是到別人菜園子里偷菜,後來乾脆在上面殺人!


這麼跟你說吧,將來把縮小的電腦裝在人腦子裡,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叫他想什麼他就想什麼!


阿媽斯烱笑起來,你的話有點像那些自詡法力無邊的喇嘛了!


那麼,還是說說你的蘑菇圈吧。


對了,這才是你,說到底還是在打我蘑菇圈的主意了。


我不要你的蘑菇圈,我要做的這件事,有時需要借用一下你的蘑菇圈。阿媽斯烱,容我把話說完。我只是借你的蘑菇圈用一下,不要你一朵蘑菇。


借用?一個搬不動的蘑菇圈,怎麼借用?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今年我還用不上。或許,明年我就用得上了。也許,到你死的時候,我還用不上呢。這只是我的一個創意,一個想法。


阿媽斯烱鬆了口氣,那就等我老太婆死了以後吧。


丹雅說,你真想死的話,死前我們娘倆得簽個協議,你死後,我有蘑菇圈的使用權。


阿媽斯烱說,你們連死人都不肯放過啊!


丹雅說,聽膽巴說,你給孫女存了一筆錢,可以告訴我有多少嗎?


我不告訴你,反正夠她上大學了。


我猜猜,你自己說了,你的蘑菇圈一年能掙兩萬多塊錢,現在有二十萬?三十萬?你的孫女也是我的侄女,我的親侄女。她想的是到外國上大學,美國、英國、法國,都是最先進的國家。阿媽斯烱啊,你那點錢,要是在外國,交一年的學費就花光了!你知道在外國念大學要多少年?!


阿媽斯烱說,我不知道。


如果讀到博士,要十年!


那她年輕的時候,除了讀書,什麼都不幹?


這時,縣長一行從山上下來,丹雅便不想再跟阿媽斯烱交談,要去迎縣長了。臨走,丹雅還對阿媽斯烱說,想想我說的話。


阿媽斯烱生氣了,我不准你打我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也拉下臉來,你的蘑菇圈?阿媽斯烱,山是你的嗎?那是國家的。國家真要,你攔得住嗎?


這句話弄得阿媽斯烱憂心忡忡。


整個蘑菇季,丹雅沒有再出現,國家也沒有來宣布這座山的權屬。但村子裏已經在傳說,機村山上盛產松茸的櫟樹林將要被圈起來。圈起來幹什麼?機村人當然記得,多年前,寶勝寺在膽巴的幫助下,把寺院後山圈起來,封山育林,寺院靠這個壟斷了山上的松茸資源。其實,丹雅的公司要做的是一個機村人和其他人都不太懂的項目。這個項目叫做野生松茸資源保護與人工培植綜合體。這些字明明白白寫在丹雅公司送給縣政府的策劃書上。但人們都說不好這個複雜的新詞句,自然也無從討論這件事情。這好比一個人不在場,人們又弄不清她的名字,那麼,人們怎麼可能聚在一起議論一個人呢?


再者說,這件事情在2014年並未付諸行動。因為這個綜合體還只是丹雅公司弄出來的一個策劃案。這個方案要得到政府的審批,審批後更需要申請國家農業口的扶持資金,以及銀行貸款。這個綜合體項目的實施,就算是一切順利,也要等到2015年或者2016年。或者,永遠也不會實現。松茸的人工培植,在世界範圍內都還沒有實現。在丹雅的設計中,她是要把這個阿媽斯烱的蘑菇圈圈在她的綜合體內。2015年或2016年,她就要帶着政府和銀行的官員來參觀正在生長野生松茸的蘑菇圈。那時,她要當場宣布,丹雅公司已經成功地在野外條件下人工培植松茸,等到技術成熟穩定後,就要進行面對市場的批量化生產。


那時,丹雅公司就不愁籌不到大筆的資金,等這些資金到手,她就可以壟斷區域性的松茸市場,不但如此,她還可以把用不完的錢投到更賺錢的生意上面。


阿媽斯烱,以至全機村沒人能弄得懂這麼複雜的生意經,所以,蘑菇季到來的時候,他們還是按照慣常的方式爭先恐後上山采松茸,同時看到政府幹部和丹雅公司的人在山上勘測,用儀器測量,劃線打樁。


要是把這些標了一個個號碼的木樁用鐵絲連接起來,幾乎把機村能生松茸的地方都包括在內了。


機村人開玩笑說,阿媽斯烱啊,這個蘑菇圈可比你的蘑菇圈大多了!


阿媽斯烱說,我年紀大了,要真滿山都種滿了松茸,我也就不用上山了。


你上不動山的時候,會把你的蘑菇圈告訴我們嗎?


阿媽斯烱堅決搖頭,不,等你們把所有蘑菇都糟蹋完了,我的蘑菇圈就是給這座山留下的種。


鄉親們不便反駁,因為他們知道,再這樣下去,再過些年,也許滿山就只剩下阿媽斯烱的蘑菇圈裡還有松茸在生長了。


他們自己解嘲說,我們不操這個心,也許沒有了松茸的時候,這山上又有什麼別的東西值錢了呢?


阿媽斯烱搖手,那就祈禱老天爺不要讓我活到那一天。


蘑菇季快結束的時候,阿媽斯烱拿起手機,她想要給膽巴打個電話。


她要告訴兒子,自己腿不行了,明年不能再上山到自己的蘑菇圈跟前去了。


她發現,這一回,跟她年輕時處於絕望的情境中的情形大不相同。心裏有些悲傷,但不全是悲傷。心裏有些空洞,卻又不全是空洞。


兩個小時前,她從山上下來的時候,連摔了幾跤。不是在雨後泥濘的傾斜的山道上不小心滑倒,也不是在草坡上被那些糾纏的草棵絆倒,是她的老腿沒有力量支撐得住自己的身子而倒下的。倒下後,她也沒有力氣馬上讓自己站起身來,或是護住柳條筐中的松茸。她眼睜睜地看着傾倒的筐子中,松茸一隻只滾出了筐子,滾下山坡。當她掙扎着站起身來,收撿那些四散開去的松茸時,又一次次感到膝蓋發酸發軟,終於又癱倒在地上。阿媽斯烱倒在草地上,她支撐起身子後,雨後的太陽出來了,照耀着近處的櫟樹、杉樹和柳樹,照着遠山上連成一片的樹,滿眼蒼翠。而在這空濛的蒼翠之上,還橫着一條艷麗的彩虹。她聽見自己說,斯烱啊,這一天到來了。


阿媽斯烱在山坡上休息了很久時間,然後終於還是把那些失落的松茸撿回到筐子里,回到了家裡。她又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自己身上弄乾凈了。這才拿起了手機。


這隻手機是膽巴買來專門留給她的。


她從來只是在兒子,或者兒媳,或者孫女打來電話時,在叮叮噹噹的響亮的音樂聲中拿起電話,和他們說話。也就是說,阿媽斯烱不知道怎麼用手機往外打電話。夕陽西下時分,她拿着手機出了門,在村道上遇到一個人,她就拿出手機,請幫忙給膽巴打個電話,我要跟他說話。


人家說,阿媽斯烱啊,我們沒有膽巴的電話號碼。


直到在村委會遇見村長,這才讓人家幫着把電話打通了。


她說,膽巴呀,看來我要把蘑菇圈永遠留在山上了。


膽巴很焦急,阿媽生病了嗎?


阿媽斯烱覺得自己眼睛有些濕潤,但她沒有哭,她說,我沒有病,我好好的,我的腿不行了,明年,我不能去看我的蘑菇圈了。


阿媽斯烱,你不要傷心。


兒子,我不傷心,我坐在山坡上,無可奈何的時候,看見彩虹了。


阿媽斯烱聽見膽巴說話都帶出了哭聲,他說,阿媽斯烱,我的工作任務很重,我離不開我的崗位,不能馬上來看你!你到兒子這兒來吧!


阿媽斯烱因此很驕傲,她關掉電話,說,我有個孝順兒子,我一說我的腿不行了,他就哭了。她從村委會出來,慢慢走回去家去,一路上,她遇到的五個人,她都說,我對膽巴說我的腿不行了,膽巴是個孝順兒子,他都哭起來了。


第二天,丹雅就上門了。


丹雅帶了好多好吃的東西,阿媽斯烱,我替膽巴哥哥​看望你老人家來了。膽巴哥哥讓我把你送到他那裡去。


阿媽斯烱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只是再也不能去找我的蘑菇圈了。


丹雅說,那麼讓我替你來照顧那些蘑菇吧。


阿媽斯烱說,你怎麼知道如何照顧那些蘑菇?你不會!


丹雅說,我會!不就是坐在它們身邊,看它們如何從地下鑽出來,就是耐心地看着它們慢慢現身嗎?


阿媽斯烱說,哦,你不知道,你怎麼可能知道!


丹雅說,我知道,不就是看着它們出土的時候,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嗎?


阿媽斯烱說,天哪,你怎麼可能知道!


丹雅說,科技,你老人家明白嗎?科學技術讓我們知道所有我們想知道的事情。


阿媽斯烱說,你不可能知道。


丹雅問她,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蘑菇圈裡的樣子?


阿媽斯烱沒有言語。


丹雅從包里拿出一台小攝像機,放在阿媽斯炯跟前。一按開關,那個監視屏上顯出一片幽藍。然後,阿媽斯烱的蘑菇圈在畫面中出現了。先是一些模糊的影像。樹,樹間晃動的太陽光斑,然後,樹下潮潤的地面清晰地顯現,枯葉,稀疏的草棵,苔蘚,盤曲裸露的樹根。阿媽斯烱認出來了,這的確是她的蘑菇圈。那塊緊靠着最大櫟樹榦的岩石,表面的苔蘚因為她常常坐在上面而有些枯黃。現在,那個石頭空着。一隻鳥停在一隻蘑菇上,它啄食幾口,又抬起頭來警覺地張望四周,又趕緊啄食幾口。如是幾次,那隻鳥振翅飛走了。那隻蘑菇的菌傘被啄去了一小半。


丹雅說,阿媽斯烱你眼神不好啊,這麼大朵的蘑菇都沒有採到。她指着畫面,這裡,這裡,這麼多蘑菇都沒有看到,留給了野鳥。


阿媽斯烱微笑,那是我留給它們的。山上的東西,人要吃,鳥也要吃。


下一段視頻中,阿媽斯烱出現了。那是雨後,樹葉濕淋淋的。風吹過,樹葉上的水滴簌簌落下。阿媽斯烱坐在石頭上,一臉慈愛的表情,在她身子的四周,都是雨後剛出土的松茸。鏡頭中,阿媽斯烱無聲地動着嘴巴,那是她在跟這些蘑菇說話。她說了許久的話,周圍的蘑菇更多,更大了。她開始採摘,帶着珍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下手,把採摘下來的蘑菇輕手輕腳地裝進筐里。臨走,還用樹葉和苔蘚把那些剛剛露頭的小蘑菇掩蓋起來。


看着這些畫面,阿媽斯烱出聲了,她說,可愛的可愛的,可憐的可憐的這些小東西,這些小精靈。她說,你們這些可憐的可愛的小東西,阿媽斯烱不能再上山去看你們了。


丹雅說,膽巴工作忙,又是維穩,又是牧民定居,他接了你電話馬上就讓我來看你。


阿媽斯烱回過神來,問,咦!我的蘑菇圈怎麼讓你看見了?


丹雅並不回答。她也不會告訴阿媽斯烱,公司怎麼在阿媽斯炯隨身的東西上裝了GPS,定位了她的秘密。她也不會告訴阿媽斯烱,定位後,公司又在蘑菇圈安裝了自然保護區用於拍攝野生動物的攝像機,只要有活物出現在鏡頭範圍內,攝像機就會自動開始工作。


阿媽斯烱明白過來,你們找到我的蘑菇圈了,你們找到我的蘑菇圈了!


如今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找不到的,阿媽斯烱,我們找到了。


阿媽斯烱心頭濺起一點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剛剛閃出一點光亮就熄滅了。接踵而至的情緒也不是悲傷。而是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種空洞的迷茫。她不說話,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只有丹雅在跟她說話。


丹雅說,我的公司不會動你那些蘑菇的,那些蘑菇換來的錢對我們公司沒有什麼用處。


丹雅說,我的公司只是借用一下你蘑菇圈中的這些影像,讓人們看到我們野外培植松茸成功,讓他們看到野生狀態下我公司種植的松茸怎樣生長。


阿媽斯烱抬起頭來,她的眼睛裏失去了往日的亮光,她問,這是為什麼?


丹雅說,阿媽斯烱,為了錢,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長,他們就會給我們很多很多錢。


阿媽斯烱還是固執地問,為什麼?


丹雅明白過來,阿媽斯烱是問她為什麼一定要打她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的回答依然如故,阿媽斯烱,錢,為了錢,為了很多很多的錢。


阿媽斯烱把手機遞到丹雅手上,我要給膽巴打個電話。


丹雅打通了膽巴的電話,阿媽斯烱劈頭就說,我的蘑菇圈沒有了。我的蘑菇圈沒有了。


電話里的膽巴說,過幾天,我請假來接你。


過幾天,膽巴沒有來接他。


膽巴直到冬天,最早的雪下來的時候,才回到機村來接她。離開村子的時候,汽車緩緩開動,車輪壓得路上的雪咕咕作響。阿媽斯烱突然開口,我的蘑菇圈沒有了。


膽巴摟住母親的肩頭,阿媽斯烱,你不要傷心。


阿媽斯烱說,兒子啊,我老了我不傷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沒有了。


(全文完)


授獎辭:阿來的《蘑菇圈》深情書寫自然與人的神性,意深旨遠。在歷史的滄海桑田中,阿媽斯炯珍藏、守護着她的蘑菇圈。有慈悲而無怨恨,有情義而無貪占,這一切構成了深切的召喚,召喚着人們與世界相親相敬。


作者簡介


阿來:蘑菇圈(下) |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中篇小說 - 天天要聞

阿來,男,當代著名作家,藏族,1959年出生於四川西北部阿壩藏區的馬爾康縣,俗稱「四土」。

畢業於馬爾康師範學院,曾任阿壩州文化局幹部, 《草地》雜誌副主編,

《科幻世界》雜誌社總編輯。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80年代中後期轉向小說創作。

主要作品有詩集《棱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

長篇地理散文《大地的階梯》,散文集《就這樣日益在豐盈》。

1989年小說集《舊年的血跡》,獲中國作協第四屆少數民族文學獎。

1998年長篇小說 《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200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阿來文集》四卷。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委會委員。


獲獎感言


此前,差不多有十年沒有寫過中篇了。

十年前在日本訪問時,泡那裡的溫泉,突然想起青藏高原上的溫泉,寫了一篇《遙遠的溫泉》。後來就再也沒有寫過了。

2014年,突然起意,要寫幾篇從青藏高原上出產的,被今天的消費社會強烈需求的物產入手的小說,意在既寫出人文的東西,也能自然地帶出對於自然生態的關注。

第一篇,《三隻蟲草》。

第二篇,《蘑菇圈》。

第三篇,《河上柏影》。

今天,中國人對於邊疆地帶,對於異質文化地帶的態度,跟過去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過去的中國人嚮往邊疆是建功立業,「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而在今天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如果這樣的地方不是具有旅遊價值,基本上已被大部分人所遺忘。除此之外,如果這些地帶還被人記掛,一定有些特別的物產。比如蟲草,比如松茸,比如香柏。所以,我決定以這樣特別的物產作為入口,來觀察這些需求對於當地社會,對當地人群的影響——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影響,對自然生態的影響。

寫作中,我需要警惕自己的是,不要寫成奇異的鄉土志,不要因為所涉之物是珍貴的食材而津津有味地寫成舌尖上的什麼,從而把自己變成一個味覺發達,且找得到一組別緻詞彙來形容這些味覺的風雅吃貨。我相信,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變的塵世帶給我們的強烈命運之感,在生命的堅韌與情感的深厚。

我願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願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後,人性的溫暖。即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願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嚮往。就像我的主人公所護持的生生不息的蘑菇圈。

以善的發心,以美的形式,追求浮華世相下人性的真相。


阿來:蘑菇圈(下) |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中篇小說 - 天天要聞

故事分類資訊推薦

民間故事(瞎子摸骨) - 天天要聞

民間故事(瞎子摸骨)

陳乾看着手裡的玉佩嘆了口氣,這是他當初送給未婚妻林可兒的定親信物,陳家敗落後,林家嫌棄他窮,退了婚事,這玉佩也送還了回來,他一直沒捨得典當,如今家裡就剩這麼一個值錢的物件,他打算典賣了作為趕考的路費。
母親走後,我摘下給她買的耳環,大嫂面露譏諷,三天後她更不淡定 - 天天要聞

母親走後,我摘下給她買的耳環,大嫂面露譏諷,三天後她更不淡定

母親走後,我摘下給她買的耳環,大嫂面露譏諷,三天後她更不淡定1.母親走的那天,天空灰濛濛的,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紗布,壓抑得人喘不過氣。我跪在靈堂前,淚水模糊了視線,耳邊回蕩着親戚們斷斷續續的哭聲,心裏卻空蕩蕩的,像被人掏空了一般。母親走得很突然,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
女主管喝醉了,爬上了我的車,說道,我們去賓館。 - 天天要聞

女主管喝醉了,爬上了我的車,說道,我們去賓館。

張鴻蓄着一頭烏黑的短髮,眼神中帶着些許鬱鬱寡歡,他站在這座繁華都市的邊緣,獨自望着遠方林立的高樓。每一天,他就像無數城市裡的普通職員一樣,重複着簡單枯燥的工作內容。這一天也不例外,他按時走進了那間已經有些陳舊的寫字樓,坐進自己格子間的角落。「張鴻,這份文件你檢查過了嗎?
父親去世,大伯帶全家要錢,我拗不過去廚房拿錢,大伯慌忙離開 - 天天要聞

父親去世,大伯帶全家要錢,我拗不過去廚房拿錢,大伯慌忙離開

原創文章,全網首發,嚴禁搬運,搬運必維權。故事來源於生活,進行潤色、編輯處理,請理性閱讀。父親去世的消息像一顆重磅炸彈,震得我們家四壁生寒。我站在客廳的窗前,看着窗外的雨絲,心裏一片凄涼。突然,門鈴響起,我打開門,只見大伯一家站在門外,臉上帶着勉強的笑容。
公公住院,妻子請假醫院陪床,提前回家,卻看到丈夫慌張去倒垃圾 - 天天要聞

公公住院,妻子請假醫院陪床,提前回家,卻看到丈夫慌張去倒垃圾

醫院外的疑云:當陪伴與疑惑交織在一個普通的周末,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客廳的地板上,本應是溫馨寧靜的午後,但對於小芸來說,卻是一場情感的風暴即將來臨的預兆。小芸的公公因為一場突發的疾病住進了醫院,作為孝順的兒媳,她毫不猶豫地請了長假,每日在醫院裏悉心照料。
78年我去當兵,給女同桌寫信兩年沒回信,退伍後去找她才發現真相 - 天天要聞

78年我去當兵,給女同桌寫信兩年沒回信,退伍後去找她才發現真相

頭條改版後新增廣告解鎖,廣告開始5秒後用您發財的小手點擊右上角關閉,即可繼續閱讀【本內容為虛構小故事,請理性閱讀,切勿對號入座】1978年的秋季我剛進入高中就讀,一入校門映入眼帘的是滿園漂亮的秋海棠,青紅相間,煞是好看,正當我四處張望時,一個清秀的女孩從我身邊走過,微風吹拂着她的
剛做完流產手術,婆婆做了辣子雞和水煮魚,父母連夜趕來接我回家 - 天天要聞

剛做完流產手術,婆婆做了辣子雞和水煮魚,父母連夜趕來接我回家

小雨靠在的士的后座上,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一年前,她和小李滿心歡喜地步入婚姻的殿堂,兩個人憧憬着未來的美好生活。誰知這一年,幸福的生活卻出現了意外的波折。小雨患上了妊娠相關的併發症,醫生告訴她必須儘快手術,以免對生命造成威脅。術後,她需要好好休養,心和身體都需要時間癒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