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平原上的山歌》劇照
這句話被坐在外面的爺爺聽到了,他衝進來,把那一鍋飯拎出去砸在地上。
接下來就是我爺爺跟我爸爸兩個人打我媽。我爸一腳把我媽揣在地上。爺爺上去扇了她兩三巴掌。然後我爸不知道從哪扯來一根竹條子,開始抽我媽。她就在地上掙扎,沒還手。
我跟我媽睡,那天晚上她跟我說了很多話。
她問我,如果爸爸媽媽離婚,你會選擇跟誰?
我說選擇跟你。
我媽說,如果我們去法庭上的話,你一定要把這句話說出來!兩個哥哥隨便他們選誰,你記得要選我。
我說好。
我媽說她跟我爸要離婚了,但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離婚,只知道他們應該是要分開可是他們沒有離婚。第二天,在我睡得正迷糊時,我媽突然把我搖醒,她說,你在家裡要聽爸爸的話,媽媽要出去打工了。
我那時候以為打工是出去種田,我說好,沒有哭也沒有鬧。但我看到媽媽在灶台上面煮了很多雞蛋,至少有十幾個,她還給我留了兩個。
然後我就繼續睡了。
早上醒來,我爸問我媽去哪兒了,我說,去打工了。他很驚訝,出去了一圈又回來,跟我爺爺兩個人坐在門口不說話。
從那之後,我就沒再看到過我媽。
我媽是一個嚮往自由的人。之前村裡有外出打工回來的人到我家玩,跟我媽聊說外面有多好、樓有多高,我媽就很嚮往。
她說,等把我們帶大一點,她一定要出去看一看,走一走。說起來眉開眼笑的。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媽遲早有一天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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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
不過,媽媽走後,我獲得的愛沒有缺失,至少爸爸和爺爺會更細緻地照料我們。以前爸爸從來不會抱我,但媽媽走後,每天爸爸回家,都會用滿是胡蓮的嘴親我一下。生活還是幸福的,唯一讓我覺得難過的是,沒有媽的孩子總是被欺負。我知道媽媽是出去打工了,但是在村裡,其他人會這麼介紹我一
——她就是媽媽跟人跑了的那個。
我媽去哪兒了?她過得好嗎?
我媽曾寄過一張照片回來。她沒上過學,一個字都不認識,就算有話想說,她也不會寫信,只是寄了張照片。爺爺收到照片,把它撕成兩截,丟在地上。
其實我都不太記得媽媽長什麼樣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照片上的就是我媽。我偷偷把照片撿來,用黑色電工膠帶從後面粘住,然後把它藏在枕頭底下,至今還保留着。
那張照片上面印着「杭州西湖留影」。我媽編了一個麻花辮,很瘦,臉色蒼白。
這張照片能證明我是有媽的人,只不過她在外面。
這是四年里,我唯一一次知道我媽的消息。
安徽
到了1999年,也就是我9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媽突然回來了。
當時,我跟很多小夥伴在村後面的一個芭蕉林里玩,我二哥突然跑過來說,妹妹!妹妹!你快點回家,媽媽回來了!
那時候,我對「媽媽」這個詞已經非常模糊了,我甚至已經忘了「有媽」是什麼感覺。
可是照片里的人要出現在眼前了,我還是很激動。手裏面玩的什麼全都扔在那裡,一幫小夥伴跟着我一起跑回家。
我媽回來的時候就是那個樣子,編着一個麻花辮,很白,穿一件薄薄的毛衣開衫。她有派糖給大家吃。我很自豪、很開心,我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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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那些伯伯、嬸嬸都圍着我媽。她們就說,叫媽媽,這是你媽媽。一開始我不敢叫,我媽就一直往我口袋裡塞糖果,然後我就叫了一聲媽。她把我抱在懷裡,仔細打量,但是哥哥們都躲得很遠。
回來之後,我爸經常冷嘲熱諷地說我媽,放着外面的好日子不過,你還回來幹什麼?然後就吵架,吵得很兇。
我不好奇我媽去哪兒了,但是我爸有問過她,她說她被人拐去了安徽。
我爸沒再多問,可能他也不想要知道更多。
四年前的承諾
媽媽一開始確實是出去打工了,也正是在打工的過程中,她認識了一個嫁在安徽的老鄉。老鄉把她帶去了安徽,嫁給了當地的一個老實人。
他們沒辦婚宴,也沒領證。媽媽還隱瞞了自己有兩個兒子,只說貴州的老公死於礦難,家裡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但,媽媽到了安徽之後才知道,所謂的老實人,是智力有問題,而且這裡實在太窮了,日子過得很艱難。兜兜轉轉,媽媽還是回到了貴州。
一個跑了的女人又回來了。我媽沒跟家裡任何人提起自己在安徽成了家。
這一切本該成為秘密永遠藏在媽媽的心裏,但是造化弄人,很快,她又搭上了離開的火車。
那大概是我媽回來一個月後的事情。有一天早上,她突然跟我說,你跟你爸裝肚子痛,我帶你去坐火車,你有沒有坐過火車?
我說我沒有坐過,但我不想去,家裡餵豬的豬草是我在割,我要是走了,就沒人打豬草了。
我媽哎呦一聲,那麼辛苦的事情你還想着做?我帶你去一個不用幹活的地方。
我還是不願去。我媽就想盡辦法遊說。那時候,我沒什麼女孩衣服,都是穿我哥剩下的。我媽說,我帶你去買幾身裙子,蓬蓬裙,很漂亮的那種。我妥協了,我說那我跟你去吧。
朱朱的家鄉
早上大概9點多鐘的時候,我開始裝肚子痛。我爸跟我爺爺很擔心,我媽就說帶我去看病。接着,她帶我上了一輛短途火車。到了市裡的大火車站之後,我開始意識到事情不對了,我意識到自己是要被帶走了,我就嚎陶大哭,說我不願意走。
車站的工作人員注意到我,他們以為是拐賣小孩的,就把我們帶到工作室詢問,說這個是你的誰。
我就說這是我媽。那你為什麼哭?
我媽就跟工作人員說,我跟她爸離婚了,她爸不願意養她,我把她帶走。
工作人員聽了之後也開始勸我,女孩子就是應該要跟着媽媽的,你兩個哥哥跟着你爸爸就好了。
那時候,我突然回想起來,以前我跟我媽說過,如果離婚,我會選擇她。所以他們勸了我兩句之後,我就聽了。
我履行了四年前的承諾,跟我媽走了。
火車的終點
火車坐了兩天,在車站又等了半天,有一個腳有點痛的男人朝我們走來,我媽笑着把我拉起來說,叫叔叔好。我不叫,躲在她身後。
那個男人笑着說,嫂子,回來了就好!
我們就坐上了一輛拖拉機,向所謂的家,出發了。
到了地方後,我看到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我媽說,這是你妹妹。跟那天我媽回貴州的場景一樣,村裏面一堆人圍上來問東問西,也是把我妹妹拉過來說,這是你媽媽,叫媽媽。
看着那一幕,就像歷史重演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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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叔叔。他身高在1米7左右,很瘦,抬頭紋特別重,有點禿頂,總是笑嘻嘻的。我不知道他從哪裡知道我的名字,他叫了我一聲,摸着我的頭說,長這麼高了啊。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錶情。因為有預感他是要代替我爸爸的那個人,所以我對他有敵意。
我們住在一個很小的房子里,大概二三十平的房間里擺着三張床,分別用帘子隔開。我省外的生活就在這裡開始。
謎團
只是坐了兩天火車,家變了,家鄉變了,家人變了。媽媽在安徽有另一個家庭,還生下過一個妹妹。
聽到這裡,你可能和我一樣,有很多疑惑。
首先,媽媽這樣一個不識字,身上又沒有多少錢的女人,她是怎麼帶着我逃跑的呢?
其實,她在離開前,去見過另一個女人,她也是嫁到安徽的貴州人。我不知道她是誰,但後來我明白了,她們是一個網絡,一個出去過的同鄉女人們交織成的鬆散網絡。在那個信息閉塞的時代,身處邊緣的她們,靠着這種方法了解外面的世界,並在需要的時候,互相幫助,或者,互相利用。
有的人因此過上了好日子,也有人因此被拐賣。
而我媽,就是靠着這個阿姨,重新回到了安徽。之後,這個網絡還會不止一次地發揮作用。
可是,我媽為什麼要回安徽?
回到安徽後,我過得很不好,家裡本來就窮,叔叔一家還偏心,什麼都悄悄地給妹妹,甚至還會污衊我偷東西。作為另一個男人的孩子,我媽肯定能想到我會陷入這樣的處境,那她又是為什麼一定要帶我來安徽呢?
她也是無可奈何。她是想過回貴州好好過的,只是,她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懷了安徽叔叔的孩子。再加上我爸的嘲諷挖苦說到了她的痛處,破鏡不能重圓,那索性就還是回到安徽這個家。
但她不想把我留在那邊,她說我很快就是一個大姑娘了,怕沒有人教我,所以決心把我帶在身邊。
思念
之後就是安排我上學,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在我差不多要讀六年級時,家裏面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變故。那時候弟弟已經出生,家裡過得很窮,我媽想把我送回貴州。
她叫我匿名寫一封信回去,先報平安,看看爸爸他們的態度。如果有回信,再看我想不想回去。
我當然想回去,我做夢都想回去。我做夢都是哭醒的。我都夢見我爺爺,夢見我爸爸,夢見家裏面。每次電視里天氣預報說到貴州的時候,我整個人眼睛都是發光的。我知道那裡是我的家。
上學的時候,如果有講到貴州,比如說黃果樹瀑布什麼的,我眼淚就會啪嗒啪嗒地掉下來,真的非常想家。
我從沒在我媽面前表現過這一面,因為我很翠。他們想讓我叫那邊的叔叔「爸爸」,我嘴硬,不肯叫,所以過得不好我也憋着。
但我媽一定是知道我想家的。她不讓我告訴這邊的任何人,我有兩個哥哥。有時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說起有關貴州的事,我會情不自禁地說出我兩個哥哥的名字。我媽就會從桌子底下踩我一腳。然後等沒人的時候,她就會問我,你是不是想他們了?其實我媽她也想。有一次下暴雨,她就一臉愁容地看着外面說,如果家裡也下這麼大的雨,不知道你哥哥在外面放牛,有沒有帶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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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之後一定會再見
那封信寄出去了,但沒有回信。
不過,我媽一直和我三舅有聯繫。她有一個記電話號碼的小本子,我把三男的號碼抄了下來。
有一次我媽讓我去打油,多出來一塊錢。我在電話亭旁站了很久,心跳得很厲害。一咬牙,我就打通了我三舅的電話,他很驚訝我會找到他。
我說,三舅,我想回家。
我三舅說,我知道你想家,你先跟你媽媽在那邊生活,三舅會來看你的。
三舅也幫不了我。我很絕望。
等到我上初一的時候,有一天,我哥打到了村裡的座機。我猜是三舅把這邊的號碼給了我哥。村裡叫我們去接電話,我跟着我媽去的,印象很深。
我站在我媽旁邊,聽到我大哥在電話里狂吼,他喊了我媽的全名,你記住了,你如果不把我妹妹送回來,我一定會找到你,我一定會把你殺了。
我媽就一直哭,只跟他解釋把我帶出來的苦衷,其他一概沒說。她很小心,我想跟我哥說話,就一直扯我媽的衣服。我媽說,你小孩子不會講,打電話要錢,你哥也沒錢,該講的我都已經講了,然後她就把電話掛了。
那一整夜我都沒睡,思念瘋狂地湧上心頭。
之後去學校,我也沒辦法認真上課,眼淚一直流。班主任看到後,我就跟他把事情說了。他沉默了很久,他說老師幫不了你,只希望後面的日子,你能高興一點,快樂一點。先把書讀完吧,你哥哥不會殺你媽媽。你們有血緣關係,長大之後一定會見到的。
不會再見
「長大之後一定會見到的。」
這句話成了支撐我熬下去的信念。
那邊的冬天特別冷,可是因為家裡窮,一條棉褲我跟媽媽兩個人穿。我去上學了,媽媽就只能待在家裏面,捂在床上。等我回來了,再換媽媽穿棉褲起床做事。
媽媽也問過我要不要休學,我堅持要上學。只要上學,只要自己有本事獨立了,我就能找到爸爸和哥哥。
但是,還沒等我讀完書,我媽就又帶着我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做的這個決定。
那段時間,家裡吵得很兇。不是叔叔和我媽吵,而是他弟弟和我媽吵。叔叔弟弟說他老婆在我媽的勸說下跑了,沒再回來。
但我媽說這事不是她做的。所以他們經常吵。
因為這件事,再加上貧困,加上我媽也真地想帶我走,還是一個冬天,天微微亮的時候,我媽說,你今天假裝肚子痛,我們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我很想走,可是弟弟妹妹還很小,我心裏面非常不舍,走的時候,真的是一步三回頭。
那時候弟弟才兩歲,臉圓圓的,很粘人。叔叔抱着弟弟站在村口,他以為我們是去鎮上看病,就對着弟弟說,跟姐姐再見,跟媽媽再見。
我心裏面知道,以後不會再見了。一邊走,我就一邊問我媽,為什麼不帶弟弟妹妹。
我媽說,快點走喲,哪那麼多話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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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
這次的車是開去江蘇的。
到了之後,有一個阿姨接待我們。後來我才知道,阿姨是一個跟我媽玩得很好的安徽朋友的姐姐。她租了一個很小的房子,只有一張床。去了之後,我跟我媽睡一頭,阿姨跟他女兒睡另一頭。
第二天,阿姨就帶着我媽到處找工作。大概一個多月之後,我也開始在我媽那棟樓上的電子廠里打工。我媽騙人家說我有13歲了,做一段時間,攢點學費,之後還要去上學的。老闆才答應讓我做。
有一天,我跟我媽媽下班回去後,阿姨說要給我媽介紹一個男朋友,一會就過來,讓我媽收拾收拾。我心裏一驚,誤,怎麼要介紹男朋友的?
天黑以後,一個50多歲,身高大概1米75左右,看起來高高瘦瘦的男人出現在阿姨的出租房裡。然後阿姨就叫姐姐把我帶出去玩。
姐姐跟我說,看到了沒,那個是你以後的爸爸。
我聽完心裏很難受,有點恨我媽了。
之後沒多久,我媽就讓我搬到廠宿舍住,她要搬去叔叔家住。我也是賭氣,室不猶豫地就搬進去了。
從貴州到安徽,再到江蘇,婚姻介紹的網絡像是一個滾動的雪球,越推越快,越推越遠。
它好像變成了我媽生存的一種方法和習慣。
我不能理解,一心想着打工賺錢回貴州。所以即便在一棟樓里打工,我和我媽也不怎麼見面。
因為刻意躲着,她想給我送些吃的,都很難找到我。
這種情況下,我倆要見上一面,一定是有大事要發生。
有一天,我媽就直接上車間來找我,她說你哥他們要過來了。
我心裏很震驚。我哥哥怎麼找來的?他們要來接我了嗎?
哥哥終於來了,但朱朱和媽媽沒能回到尋常的生活軌跡。媽媽還會再嫁,她藏起來的秘密也終有一天會暴露。
故事未完待續。
-封面插畫 Cedric
-文章圖片由 講述者 和紀錄片 《平原上的山歌》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