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故事:青鳶 [完]

2024年04月22日10:25:34 故事 1743

文章轉自網絡,如有侵權聯繫即刪

作者:小獃獃菜雞

宴席上有人問我,薛大人和路人掉水裡,你先救誰?

我搶答:「救路人,然後站在原地鼓個掌。」

原本勝券在握,得意洋洋,站在我身後的薛沼之臉色瞬黑。

他本想翻出我原先替他祈福求的玉佩,嘲諷我只不過是故作鎮定的舔狗。

但他這才發現,我箱篋中藏的玉佩,綉品,畫像上隱晦寫下的名字,從來都不是他。

古風故事:青鳶 [完] - 天天要聞

圖源網絡 侵權刪除

1

我是滿京城嘲笑的低賤正妻。

夫君金榜題名後,即刻從醉花樓中領回一個妓子。

妓子懷中抱着一個奶娃娃、手中牽着一個奶娃娃,細腰仍盈盈不堪一握,楚楚可憐。

我算了算,三年抱倆,着實龍虎精神。

三年前,恰好是他與我成婚的第一年。

而京城人嘲笑我低賤,沒骨氣,則是因為。

——那時,我看着門口相互依偎的二人,竟然沒有動怒,反而好脾氣地淡笑拱手:「二位真是般配不已。」

2

薛沼之是個美人,殿前對答時,驚才絕艷,獲了聖上厚愛,得了探花郎的位次。

之後步步高升,早已不是那個府中拮据,逼我花嫁妝添家用的男人了。

他身旁的妓子,我也認識,醉花樓的春英。

薛沼之登榜那日,大醉一場,在秋月之中,醉眼矇矓地握住我的手。

那雙桃花眼頭一回露出瀲灧情意。

他念着:「春英,春英,是我對不住你……」

他啰啰嗦嗦念了幾回,深情款款,悔恨當初。

可是,當初,明明是他主動登門來求娶的我。

只不過,說是求娶,更像是交易。

——我爹看上薛府祖上流傳下來的貴族封號。

——薛沼之自然看上了商賈之家的錢財。

而我,成了他們之間的交易品,彷彿是個毫無生命,毫無感情的物品。

3

我剛賀完喜。

春英眼中含着的眼淚便沒了流出來的借口。

就連薛沼之都難得瞥了我一眼。

可是,詰難,嫉妒,痛恨,統統沒有出現在我的臉上。

只有好脾氣而從容的微笑。

春英想了想便往後縮,怯懦而害怕地看了一眼薛沼之。

「薛郎,我怕。」

薛沼之下意識擋在春英面前,似乎又覺得沒意思。這麼防着一個心平氣和的人,反而顯得自己小氣。

他伸手拍了拍春英,輕聲安慰道:「別怕。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出什麼事,我護着你。」

他們二人纏纏綿綿,我倒無所謂。

只不過,站在大門口,周遭車馬轆轆,灰塵有些嗆人。

我便面色莊重,行禮告退。

人多眼雜。

薛沼之既然甘願為了一個妓子自毀前途。

那丟人的事讓他們丟好了。

我頂多今天差人買個炮仗回來。

賀賀喜。

4

第二日。

滿京城的貴婦們都知道了薛沼之要停妻另娶的打算,有八卦者給我遞了幾次帖子讓我赴宴,恨不得親自來薛府中看看我的慘樣。

我一眼不眨地讓丫鬟把帖子當柴火燒了。

明明天天對着薛沼之那張臉就夠煩了。

哪裡還有閑工夫和別人討論薛沼之。

等休書的工夫,我推開窗。

窗外梅花艷麗,陽光如熹。

我暢快地深吸一口氣,剛想伸手去碰半空中垂落下來的花瓣。

忽然聽見瓷器輕磕。

我轉身,撞見一雙驚慌失措的黑色眼睛。

是府內的馬奴

馬奴笨手笨腳地放下插滿新鮮梅花的花瓶,用不甚流暢的中原話說:「今日的梅花……很漂亮,摘來給……夫人看看。」

馬奴本是西域人,無名無姓,因為語言不通,被牙子騙來賣苦力,我一時心軟,便將他買下,收歸府中。

他身量極高,頭髮粗硬,骨相生得立體而硬朗,野性十足。一身粗衣,布料單薄,惹得胸前鼓起的肌肉分外明顯。

明明已經隆冬,他卻像是遍身都布滿了熱氣似的,蜜色的皮膚沒有一絲一毫因冷而顫抖的跡象。

我待下向來溫和,他雖然擅闖,但念在目的不壞的份上,我只是寬厚笑道:「多謝。」

馬奴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然後垂下眼,嘴角牽起,認認真真沖我行了個禮,然後飛快跑走。

那笑容純凈,更像是大漠中嵌進去的一汪湖。

不像是在京城這個人心叵測的大熔爐中能看到的。

我搖搖頭,忽然想到了一些往事。

捏着懷中的玉佩,閉了閉眼。

5

「姐姐。」

我睜開眼,春英拉着她的大兒子,正怯怯站在門口。

丫鬟同仇敵愾地瞪向她。

她卻聞所未聞,只乖乖沖我道:「昨夜薛郎宿在我那裡……折騰了一夜,妹妹睡晚了,今早忘給姐姐請安了,特地前來補上,還望姐姐不要怪罪。」

我閑閑捧起桌上的書,「嗯,他呼嚕磨牙又腳臭,可不折騰人嗎。」

春英愣住了。

我猜,她一定覺得憑她這麼拙劣的炫耀,能夠讓我氣得七竅生煙。

只不過,可悲的是,對於攀附在他人身上生長的菟絲花,最刺痛她心的弱點便是自己看成神的男人,卻遭到了別人的嫌棄。

春英氣得暗中一鼓勁,推了推她的兒子。

她那胖墩墩的兒子便哇哇大哭朝我跑來,一邊舉起拳頭,一邊喊道:「不許你這麼說爹爹,你是個壞女人,壞女人,快滾出我們的家!」

他像個炮彈似的砸了過來,雨點般的拳頭向我招呼過來。

我皺眉,一手摁住這小馬鈴薯的頭。

他卻不像是好人家教出來的,渾身全是陰損的招數,見拳頭打不到我,便用牙咬,啐口水,一腳惡狠狠要往我小腹上踹。

若是貴府深院中瘦弱纖細的千金女子,恐怕防不住這油滑的招數,非要落下點青印。

不過,我入府前,卻是商賈家裡,跟過商隊走南闖北的女郎。

我毫不猶豫擰住這廝的耳朵,一巴掌扇了過去!

那方才還站在原地,只干喊着「住手」的春英一個箭步沖了過來,抱住她的兒子,委屈又氣憤:「姐姐,他還小,不懂事,大人如何能跟小孩計較。你怎麼能這樣打他呢,他可是我們薛府的金孫啊!打壞了怎麼得了。」

金孫。

我看是個龜孫。

我斂下眉,淡淡道:「當家主母難道還沒有管教孩子的份了?」

春英張了張嘴。

她表情太淺薄,滿目的得意快要溢出來了。

——你很快就不是薛郎的妻了,不是當家主母了。

她這意思我懂。

只不過,這正妻的位置,我雖不想坐,可也輪不到別人來欺負我。

6

我沒等來休書,卻等來了薛沼之。

入夜,我剛躺下,他卻披着件狐裘來了。

我面色鎮定地扣好最頂的扣子,他解了狐裘,露出單薄的月白長衫。

燭光搖晃,照出領口一點脂粉。

我猜薛沼之是被一股枕頭風吹來的。

果然,他一開口,就是埋怨:「麟兒今晚哭了半夜,說自己骨頭疼。你容不下春英,竟然心思歹毒,和一個小孩作對,狠心把他推倒,摔成了那樣。」

煩死了。

睡前還來吵架。

我從容地起身,行禮,「您這麼想我也沒辦法,夫君開心就好。」

這是我的專用敷衍話術。

薛沼之站在原地,眼睛中的光輝隨着雲翳消散,月光綻出而明明滅滅。

他忽地說:「你哭了。」

我下意識捂住眼角的紅腫。

——寒夜和即將迎來的自由,讓我方才在黑暗中忍不住想起一位故人。

這淚便是為他而流。

薛沼之嘴唇微啟,表情有些不自然,「好生嬌氣,我又沒說什麼重話。教子當然無妨,你為主母,日後麟兒和玉兒都會由你來教導。」

日後……哪裡還有什麼日後。

我委婉道:「還是交給春英姑娘安排吧,一來她為生母,二來,她未來是要做主母的。」

薛沼之沉默了一會,手指捏起,竟然淡淡道:「未來之事,日後再提。」

我目瞪口呆,急了。

日後再提?

按照預想中那樣,薛沼之不應該當機立斷,一封休書送我回家嗎?

薛沼之卻沒再繼續說此事,倦怠地解開項頸下的盤扣:「就寢吧。」

他心渣,卻長了副好皮相,雙眼如明珠,艷麗到驚人心魄。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忽地一笑:「府中多了孩子,便多了生氣……再生幾個吧,熱熱鬧鬧才好。」

我揣摩着,這話怎麼著,都不該對我講,沒準是他和春英說完,興緻上了頭。

因為,我和薛沼之,成親三年,一直無子。

7

薛沼之躺在床上,垂下帘子,發尾遮在我的下巴上。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把這等情愛之事,視作對我的恩賞。

薛府獨子,才貌雙絕,少年進士,他擁有的東西太多,便覺得全天下的女人都會毫無意外地喜歡他。

以至於,即便我態度多麼敷衍規矩,薛沼之總以為我是條頗為隱忍的舔狗。

我咳了一聲,止住薛沼之的手:「我受了風寒,莫近我的身。」

薛沼之正在興頭上,一時半會冷不下來,他說:「不妨事。」

我推開他:「妨事,很妨事,我月信也快來了,累得動不了。」

薛沼之的雙手壓在床頭,動作停了,他脾氣向來不好,方才那句話已經是他最大的隱忍限度。

果然,他忍無可忍,冷道:「既然如此,那你安心養病,我此月都不踏入這屋半步!」

薛沼之揮袖欲走。

我在床上忙着慶賀一個月都不用對着他這張臉。

他手笨,站在床邊窸窸窣窣扣了好一會扣子。

讓我就算笑都得委婉地憋着聲。

薛沼之穿好衣服,等了等,又等了等,莫名冷哼了一聲,摔門而去。

雖然不知他冒的哪門子鬼火。

不過,我甚是舒心。

8

次日。

我原本託病,拒了春英的請安,躲在屋子裡求清凈。

只不過,我的小丫鬟攛掇着我,去後花園賞雪。

我苦等的休書遲遲未來,索性出門活動活動,舒舒心。

花影微斜。

有人站在花樹下,小心翼翼擇着懷中梅花的干枝。

「阿蠻,你怎麼在這,快見過夫人。」我的小丫鬟驚呼道。

原來,馬奴叫阿蠻。

他有些訝然地抬頭,然後毫不猶豫地跪下行禮,只不過單手還緊抱着懷中的梅花。

「夫人……」

許是因為異域之人的原因,他不像旁的下人那樣規規矩矩地說:「見過夫人。」

只叫夫人兩個字,配上有些沙啞低沉的聲音,更像是低語輕喚。

他直起腰,眼珠輕抬,明明還跪在我面前,卻沒比我矮多少。

像個猛獸,帶着嚼子的野獸。

我忍不住問:「我記得府中家僕都備有冬衣,你穿這麼少,莫非管家剋扣了不成。」

他搖搖頭,看着我,眸光極深。

——「很熱。」

丫鬟在旁邊忽然側耳道:「夫人,這個阿蠻一股子蠻力,功夫也好,不若讓他給我們抓魚吃?」

我皺眉:「胡鬧,大冬天,哪有讓別人做這種事情的,快住口。」

可是,阿蠻卻一聲不吭,把花遞過來,就直直跑去湖邊。

碎冰飛濺。

「快回來。」我急道。

丫鬟卻拉住了我。

我這要是再猜不到,就是個傻子了。

恐怕,遇到阿蠻,就是她的主意,那日送梅花,沒準也是這個丫鬟攛掇的。

她是我陪嫁過來的丫鬟。

我凝眉:「珠雀,你在做什麼?」

珠雀義正詞嚴:「夫人,奴婢看出來了,這京城裡,男子一有錢,一做官就變壞,還不如找個能拿捏住的忠僕,慰藉孤寂呢。老爺登榜後便從外面領了人回來,就准許他另覓眷侶,您就不行?阿蠻長得好,個子高,體力也好,依奴婢看,就很適合您。」

我感覺太陽穴一痛,沉沉地嘆了口氣。

珠雀止住話,澀然道:「奴婢知道,您還想着梁公子,可是昔人已逝,您該往前看啊。」

9

我下意識捏住懷中的玉佩。

我從佛殿大門跪行到佛像前求來的祈福玉佩,背後刻着三個字。

梁南安。

「他沒死。」我輕聲說,「從前線戰亡士兵脖子上解下來的名牌,沒有一個是他的。」

珠雀嘆了口氣,嘟噥道:「反正我覺得,這世上男人這麼多,您不能死掛在一棵樹上。」

忽然水聲響起。

一隻健壯的手臂支在岸邊,鼓起的肌肉掛着水滴。猛地撐起身子,幾指並起,捏着一尾魚。

阿蠻迅速將岸邊乾爽的外袍披上。

只不過,由內從外,還是慢慢滲出濕意。

塊狀的胸肌和腹肌結實而有力。

我瞄了眼。

嚯。

阿蠻手中,薛沼之花五百兩買的那條獅頭金魚,正氣息奄奄,垂死掙扎。

此事若是讓薛沼之知道了,必肉疼幾分。

我便忍不住給阿蠻豎了個大拇指。

10

「夫人不是重病不起嗎?」

我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喪鐘般的聲音。

我扭頭。

薛沼之正和春英並肩走來,那胖小孩緊緊拉着春英的手。

遠遠望去,他們才像是一家人。

薛沼之的臉映在紅梅雪影中,冷白得很,甚至有種陰冷的氣息。

春英的手緊緊挽住他的臂彎,只不過,她的眼睛卻死死睨着我。

我默聲沖薛沼之行禮,便給珠雀使了個眼色,讓她跟我一起走。

可是,當我轉身時,薛沼之卻又不緊不慢地開口:「夫人最近很喜歡梅花?我記得……你之前桌上也擺了株梅花。」

我停下動作,抬眼。

薛沼之的目光卻沒有落在我的身上,反而瞟向阿蠻。

阿蠻的美和中原人截然不同。高大,粗野,旺盛,如同惡狠狠壓倒一片野麥,藉著洶湧的酒勁在上面揮毫寫下的草書。

忽然,薛沼之輕喝道:「大膽!來人,把這奴才拉下去好好打二十棍。」

——他看到了阿蠻手裡死去的金魚。

此事是因珠雀而起,讓阿蠻隆冬入水已是過分,此刻若是又連累他遭罰,那實屬說不過去。

我嘆了口氣,硬着頭皮站出來:「夫君,這奴才不通中原話,不懂府內規矩,二十棍打下去,恐怕連命都不保了。不如由我來罰他吧。」

薛沼之抿嘴:「這倒是我頭一回見你如此精神。」

他說的這話也沒錯,入了薛府後,我向來是泥菩薩做派,閉眼入定,不管他事。鮮少和他對着干。

旁邊的春英笑着開口:「薛郎,不然就饒過那奴才吧。姐姐拖着病體也要逛園子,偏偏還撞見了這奴才,還要為他求情,或許,真是這奴才運氣好,老天爺開眼保佑他呢。」

我沉靜道:「春英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暗示我和這奴才私會不成?你剛入府沒幾日,倒是長了雙慧眼,辨起私相授受來倒是熟稔得很,莫非是之前頗有心得?」

春英張嘴,羞憤辯解,卻被薛沼之攔了下來。

他冷漠地看着我,雙眼如同幽火森森。似是不可置信,又含着莫名的憤怒。

我知道,他們二人心中都把我看成了痴心於薛沼之的女人,方才春英的話,也只不過是想要往我身上潑髒水而已。沒有人真心覺得我會和府中的旁人私通。

薛沼之氣,也只是氣我又讓他的白月光丟了顏面,氣我竟然有膽子敢反駁他而已。

「薛郎,您忘了?我們午後還要去玉饈樓吃宴賞戲的,莫在這裡耽擱了,您不是還說,要給妾身親自畫眉的嗎?」春英扯了扯薛沼之的袖子。

薛沼之沉着臉走了,只不過剛走幾步,卻又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既然你身子好了,午後與我們同去。」

薛沼之身後,春英的笑瞬間僵住了。

薛沼之這狗,想一出是一出,恐怕又要讓我去做笑話。

我咳了一聲,軟軟倒在珠雀身上,沖他擺手:「去不成了,咳得厲害。」

薛沼之陰晴不定,眉目含霜,雙頰甚至生出氣惱的薄紅。

他常自詡貴胄出身,鮮少露出這麼外放的表情來,顯然是真氣到七竅生煙。

他咬着牙:「好,好得很!」

然後揮袖轉身,步伐邁得極大,極快,春英踉踉蹌蹌地跟不上他。

11

我回屋。

珠雀終於忍不住,嘰嘰喳喳開始給我構想未來的美好生活——

「夫人,我們先把老爺噶了,再把那春英的孩子養到你的名下,你成了薛府的寡婦,上有誥命,下有商路,又有名譽,又有財。以後咱關起門來過日子,誰能管得了您?孤獨寂寞冷了,就把那熱乎乎的阿蠻塞到被窩裡……」

我一手把珠雀的嘴堵住了。

「誰說我要在這府里待一輩子的。薛沼之馬上就要休妻重娶了。」

珠雀小聲說:「奴婢覺得,老爺也許不會寫休書了,要寫,恐怕在春英來之前,就早早寫好,掃您出門了。」

我說:「他不寫也得休。他不休,我那婆婆還能坐得住?定要來和我說,我朝律法,三年無後,是女子失德,理應休棄。」

珠雀嘟噥:「那不是因為您吃藥的緣故,才懷不了嗎?葯一停,指定能行。依奴婢看,幹嗎非得拿了休書回娘家啊,您那爹指不定要嫌棄您,還會逼着您再嫁別人,給他沽名釣譽。還不如噶了老爺,然後……」

我又捂住她的嘴——有人來了。

那腳步聲停在門口,卻久久沒了動靜,像是有人猶豫地站在外邊,不敢進來。

珠雀去開門,隔了一會,竟然把人領到了隔簾之前。

青色絹紗捲簾影影綽綽映着一個高大男人的影子。

他跪在地上,顴骨近到挨着那紗簾,灼熱的氣息吹得紗簾一起一伏,卻始終沒有掀開。

「夫人。」

果然是阿蠻。

他仰起頭,隔着帘子,我卻依舊感受到了那筆直而純然的目光。

「夫人……說罰我。我來領罰。」

珠雀帶完人,便腳底抹油般,把門從外面關了。

她這個人,說話粗些,辦事倒細。想必剛才逛園子被薛沼之撞見後,她便長了個心眼,出去守着了。

我掀開帘子,手指尖顫了下。

阿蠻竟然認真至極,真的拿紅繩把自己給捆了送來。

手腕在身前綁住,雙膝跪地,身上還穿着那件潮濕的衣服,被繩子一勒,一些東西更加顯眼起來。

我撇開眼:「不必了,這事都是我那小丫鬟鬧的,你且回去吧,天氣嚴寒,莫要再穿濕衣服了。」

阿蠻低着頭,像座山。他迷茫地抬頭:「您不打我嗎?」

他只會簡單的中原話,磕磕絆絆說了半天,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他被騙到中原後,做什麼都是錯的,挨打挨罰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還說,謝謝我給了他一個好差事,馬廄里雖然又臟又臭,但是馬兒心眼都是好的,比人要好許多倍。

我嘆氣:「阿蠻,不必感謝我。過往都如此,便是對的了嗎?哪有人生來就是奴才,生來就該被別人打,我助你,不過是給你,你該得罷了。」

他看着我,雙眼純黑,像是發亮的點漆。

我終於明白,珠雀為何偏偏找來了他。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不善言辭的外族人,更是因為,他純凈得不惹塵埃,讓人忍不住剖心置肺。

我輕聲說:「我助你,沒有別的心思,只是因為覺得我們有些相同。你生為異族,我生而為女。生於這個世道的女子,過往常被溺殺販賣,於是今朝,父母能給口飯吃,能隨兄長們旁聽幾次私塾的,便稱作好。為人妻子,過往常被丈夫毆打鄙夷,於是今朝,哪怕伴侶不忠,不打人便能稱作好。」

「薛沼之為人不忠而冷漠無情,只因為探花之身,世襲爵名,便成了外人口中的良配。春英為他生了兩個孩子,使出百般心思,至今卻得不到名分,而我好不容易摸索出條生財的商路,卻只能靠着三年無後的壞名自污,才有可能被他休棄。」

我嘆了口氣,閉住眼睛,「阿蠻,世道艱難,我心有戚戚,雖只有蜉蝣之力,但我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不知道阿蠻聽懂了多少。他只是靜靜看着我,然後將那綁縛的雙手遞在我的面前。

我輕輕替他解開紅繩。

這高大健壯,伸手便能輕易捏死我的俊秀男人,虔誠地向我俯身行禮。

下跪時,他的額頭貼在我繡鞋的玉珠上。

玉珠微顫。

我下意識捏緊手中的紅繩——原來就連繩子,貼過他的身,都會變得滾燙。

「夫人,以後,我們是兩隻……蜉蝣了。」

他不會發「蜉蝣」這個音,有點笨拙。

我莫名笑了笑。

阿蠻抬眼看着我,眼角微彎,像是一幅畫卷徐徐展開,先是眼,再是唇,露出笑顏,亮堂得像是小太陽。

西域來的一輪小太陽。

12

當晚,我從睡夢中驚醒。

桌上裝着梅花的瓷瓶竟然摔到了地上,一地白瓷碎片里,梅花被人狠狠踩爛。

我剛想起身,一隻冰涼的手卻從背後捏住了我的肩膀,硬生生將我摁回床上。

我猛地伸手推開,喝道:「誰?」

其實,我知道是薛沼之,只不過是假裝詢問,藉機推開他罷了。

薛沼之竟然真的一踉蹌倒在我的枕邊,他喝酒了,渾身都是酒氣,手腳軟得不成樣子。

他渾渾噩噩地撐起身子,聲音低沉而陰鬱:「爬上你床的,還能有誰?」

我面不改色:「哦,我還以為是鬼呢。」

我與薛沼之成婚三年,他剛入朝時,也應酬大醉過,薛沼之酒量不好,喝完話多腦子笨,聽不懂我的陰陽怪氣,所以他每每喝醉,我說話便分外囂張起來。

薛沼之果然沒搭話,自顧自地念道:「府內梅樹二十五株,只有兩株有近期攀折的痕迹,偏偏都極高,不是你,或你那丫鬟能摘得到了,只有高大男子才能摘得。」

我說:「如何非要我來摘,我請園中花匠摘,高處的長得又大又好看,如何摘不得了?」

薛沼之點點頭:「好,說得好。」

他的動作卻一點兒也不像是服氣的樣子,雙手又來拖着我,拽着我,生生把我勾進他懷裡。

他像是條焦躁而找不出原因的野狗。

「你說得好,我找不到原因來反駁。但我就覺得哪裡不對,我偏生就看不慣……」他用力壓住我掙扎的動作,指尖鑽入我的衣領,指腹貼住了我的鎖骨。

這姿勢,就像是從背後用手臂做了條環繞的鐐銬。

他冷得很,涼得我一哆嗦。

我剛動了動,薛沼之反而像是被刺激了似的,更為用力地摟住我,「不要逃,你和我好好說。我們……好好把事情掰扯清楚。」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事情。薛沼之,眼前唯一一件,且頂重要的,就是你寫休書給我,我給春英讓位。」

薛沼之默了一瞬,「此事之後再提,等過了年吧……快過年了,我如今把你休了,你能去哪呢?」

我自然是躺在我的小商鋪里,天天放炮仗,一直放到大年初五了。

我嘆氣:「薛沼之,春英姑娘呢?你們不是一起去玉饈樓嗎?這麼晚了,去陪她吧。」

煩死了,我睡得好好的,萬一這人待會吐了,又得換床單,還不如讓他去煩春英呢。

薛沼之哼哼笑,摟着我,搖搖晃晃,像是傻狗搖尾巴,「你嫉妒了?讓你一起去,是你使小性子不肯去的,這可不能怪我。」

他看不到的地方,我的臉已經冷到不成樣子了。

薛沼之從小就是府中希望,貴門嬌子,與其說他是個壞人,不如說他是個把別人好意當作習以為常的冷漠之人。

他總覺得所有人愛他,把別人的拒絕當成使小性子,而他稍稍一哄,就能哄回來。

我沒有回應他。

於是他的笑落進冰冷的空氣中,慢慢回歸死寂。

薛沼之不動了,他忽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唇,然後摸了摸我的臉,黑暗中,這是唯一一種用來辨認別人表情的法子。

「你怎麼不叫我夫君了啊?」他終於發現了。

我嘆氣:「我累了,薛沼之,別等年後了,快點休了我吧。」

薛沼之的手垂了下去。

13

我以為這是他的默許,我們的談話結束了。

我便揮開他的手,起身想去倒杯茶喝。

沒想到,薛沼之忽然暴起,攔腰勾住我,我只感覺一瞬騰空,然後後背猛地抵在了床角。

薛沼之這瘋狗沒來由地壓了過來!

他緊緊貼着我,身子冰涼,臉倒是滾熱得很。

「你怎麼不叫我夫君了?」他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又輕聲問了一遍。

我咬牙,若是再提休棄的事,保不準會讓他發現我正盼着此事,反而以此來威脅我。

我只好又忍一回,乾巴巴道:「夫君。」

薛沼之應道:「誒。」

他平日里只是對我不冷不熱,愛搭不理,喝了酒,便煩人得要死。喚了一遍還不樂意,雙手晃了晃我:「再叫。」

我忍無可忍,一掌劈過去,薛沼之這無恥之徒竟然捏住我的手腕,反而逼得更緊。

「哈……」他喘了一口氣,氣惱道,「叫一聲都不樂意了,你就這麼想讓我休了你?」

我們安靜地看着彼此。

我不知道薛沼之在想什麼,但我在想,黑暗中如何確定他的下三路在哪裡,實在不行,我就踹上一腳。

薛沼之沉默了一會,忽然道:「你變了。你先前不是這樣的,你和順恭謹,持家有道,從來不與我爭執的。」

我不語。

「你我之間,好比流緒微夢,初不覺,要失去時,卻又讓人……恍然無措。」他輕嘆道。

薛沼之終於鬆開了我。

他披上衣服,踉踉蹌蹌地走出廂房,走到半途,卻又繞了回來。

「夫人,這夜太冷,我記得你上回還替我綉了新衣袍,綉好了嗎?給我避寒吧。」

我有些呆愣,然後才反應過來,薛沼之說的這回事來。

那衣袍不是給薛沼之繡的,只是我閑來無事,給梁南安做的袍子罷了。

我們是青梅竹馬,他偷偷領我去聽過私塾,我也給他織過帕子,若不是朝廷徵兵,他參戰後沒了音訊,恐怕三年前,合該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我記得有回,薛沼之與同僚喝酒,半夜才歸,走錯了屋子,才不小心撞見了我綉東西。

他當時只是匆匆一瞥,便揉着額角,躺在榻上歇息,半晌後,還怪我繡得爛,燭火晃眼,讓我滅了燭火,讓他安心休息。

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這茬。

我咳了一聲:「繡得不好,早就燒掉了。」

薛沼之站在原地,看着我:「這樣么。」

他站了一會,好像再也找不到要說的話,終於走了。

14

薛沼之攪得我半宿都沒睡好,白日珠雀叫了我幾聲。

「夫人,今天要不就不去了吧。」

我努力睜開眼:「去,一念法師好不容易在昭華寺,過了今天,便又要等好久了。」

珠雀嘆了口氣,搖搖頭:「夫人對梁公子還真是痴心一片。」

我感嘆道:「他對我好罷了。」

我匆匆洗漱,便借祈福的名號,去了昭華寺。

去的路上,我又昏昏沉沉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梁南安。

梁南安是個溫柔的好人。

我小時便常常挨弟弟的欺負,他仗着父母寵溺,從來不會責罰,便將我當作出氣包。

有一回,他一腳踹過來,我右臉高高腫起,一顆臼齒掉了出來。

母親說,女人破相了,就沒人要了。

我生怕自己破了相,嚇得軟倒在地,哭了出來。

梁南安猛地沖了過來,用頭頂住我弟弟的肚子,將他撞倒在地。

我弟弟吃得甚好,長成了個結實的肉墩子,又常和巷子里的流氓廝混,梁南安哪裡是他的對手,結果被他打得凄慘無比。

我弟弟走時,笑着說:「我要回去告訴母親,姐姐你找野男人了,還讓他打我。你是蕩婦,讓母親好好收拾你。」

梁南安艱難地站了起來,臉上帶彩,卻問我:「你沒事吧?」

他比我小几歲,文人書生打扮,衣服紋樣也比我好。

我哭着說:「我的牙齒沒了,我以後沒人要了。」

他讓我張嘴,然後像個小大人一樣,安慰我說:「沒事,你還在換牙,我看到牙根上的小白點點了,那就是你以後會長出來的牙齒,你莫怕,別舔它,不然牙齒會長歪的。」

我便不哭了,反而小聲說:「你不應該來救我,我弟長得那麼壯,一看,你就打不過的。」

梁南安卻肅了臉,堅定道:「為人君子,知不可為而為之,我是為了救你而阻止他,不是為了打贏他而打他。若是天下的人全都要看着身量大小再決定是否行俠仗義,那這不是英雄,是孬漢。」

他說得我一愣一愣的,沒聽懂。

梁南安嘆道:「你是不是還沒開蒙讀書?」

我搖頭。

他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

我說完後,小聲問:「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沒向公子你道謝呢。」

梁南安擺擺手:「不必,我又不是為了這聲謝,為了讓別人知道我,才幫人的。告辭。」

他說完,一瘸一拐地走了。

只不過,晚些時候,我還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們這巷子中最富派的梁家小兒子,梁南安。

當我被我弟弟誣陷勾搭野男人,回家後差點挨了一回打的時候,他的母親登門拜訪,冷笑道:「你說我兒子是野男人?」

我頭一回見我跋扈凶蠻的父親露出那樣灰敗,驚恐,甚至諂媚的表情來。

他沒打我,反而讓我多多和梁南安接觸。

他家有在朝做官的當靠山,我要是也有,哪裡用得着怕梁家。

我父親說。

只不過後來,那靠山倒了,我和梁南安的婚期便也不斷往後拖,再後來,他被徵兵服役,我嫁給薛沼之。

……

我睜開眼,從回憶中緩過神來。

掀開帘子,馬車外,一座高大巍峨的寺門,後面是綿延無盡的天階和藏在煙火誦經之中的廟宇。

「夫人。」珠雀將我頭上的珠釵卸盡,忍不住嘆道,「我看這天兒,好像要刮北風了,恐待會要下大雪,夫人,要不您還是藉著轎子上山吧。」

我搖搖頭:「我求的東西,只能心誠才求得來。」

我看着這一望無盡的台階,無聲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毫不猶豫地跪倒,膝行,行三階後,叩首再跪。

我非信徒,望佛祖勿怪。

如今別無他法,只能寄託神明。

願,摯友梁南安平安康健,順利歸來。

只此一願,求神明成全。

……

我跪到半山腰時,額頭一冷,果然下雪了。

我繼續拜了下去。

此處算是昭華寺的後路,專供僧人或修行之人行走跪拜的,不比前路寬敞,台階也更加濕滑難行。

我連摔了好幾跤,腳趾卻一點沒有知覺,連痛都感覺不到了。

待我終於行到廟前時,一雙僧鞋緩步走到我的眼前。

「施主。」一念法師嘆了口氣,「生死離別,一似莊周夢蝶,或許,來的他,不是夢裡的他,你念的他,也不是來的他。」

我仰頭,眉眼濕漉漉,帶着點消不掉的雪花,我有些呆然地看着一念法師,嚼着他的語句,只聽出了一種意思。

「我替你求了簽,他還活着。」一念法師說。

我來昭華寺這麼多次,頭一回聽到如此篤定的消息。

我掩住臉,濃重的歡喜讓我不知所措。

「進寺來,喝些熱茶,用些素齋吧。」

15

我在齋堂抱着茶杯,生冷的手指由於回暖,而隱隱刺痛。

今日昭華寺上唱誦聲不絕,香客遊人甚眾。

等我四肢恢復知覺後,我便出了齋堂,習慣性地去為梁南安求祈福。

我捏着求來的玉佩,虔誠地雙手合十。

枯枝上的白雪隨風落下,壓在我原本就結了一層霜,染濕的發頂上。

忽然,我莫名感受到一股炙熱的眼光刺在我的後背。我疑惑睜眼,扭頭看去,身後行人眾多,找不到那個看我的人。

這天傍晚,當我剛回府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香火氣時,忽然有人隔着屏風坐下。

「你去哪了?」薛沼之問。

我淡淡道:「快年關了,去廟裡供神祈福。」

薛沼之一語問完,卻沒有立刻走,他定定坐在那,好半天又說:「有求什麼嗎?」

我說:「請了一炷香。」

「沒了?」

他說話越發令人摸不着頭緒,為梁南安求的玉佩自然不能說,我乾巴巴地點頭:「沒了。」

薛沼之竟然笑了一下,像是揶揄,又像是不信。

他癩皮狗似的,斜倚在八仙桌上,硬生生一盤瓜子吃到入夜將睡,這才拍拍袍角:「夫人,該睡了。」

我嘆了口氣,抬頭卻見,薛沼之正莫名其妙地將右手往枕下探去,又翻了翻被褥,似乎在找什麼。

我奇道:「怎麼了?」

薛沼之別有深意地望着我,微挑眉:「我丟了枚玉佩,腰帶空落落的,不大習慣。」

我指出:「你來時就不曾見你戴玉佩,想來不是在我這兒弄丟的,不如去春英姑娘的屋子裡找找,丟玉佩這事自然頂頂要緊,擇日不如撞日,不如當下就去。」

我一邊說,一邊雙手挾住他的腋下,不動聲色地把這廝往外拖。

薛沼之神色變了變,好整以暇的表情徹底消失,他面色生霜:「你別不知好歹!」

我與他馬上就要各走一邊了,如今,我也懶得再裝。

我眯眼:「薛大人,更深露重,你再去得晚些,小心走夜路摔跟頭。」

薛沼之的手指忽然襲來,用力揪住我的領口,一下子將我帶倒,撲到他的身上。

那雙瀲灧絕色的桃花眼緊逼而來,我的手掌壓在他的身上,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劇烈的喘息。

薛沼之一字一字說道:「我最討厭的,就是你臉上這副永遠風輕雲淡的模樣。」

他的眼角利得如同小火苗,容顏過於昳麗,就好比淬火脫胎後閃現的金光。用這張好皮相便能「殺人」。

我愣了一秒,立刻恢復清明,平淡地睇向他:「不然呢?薛沼之,你要我像春英一樣,對你諂媚討好嗎?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會喜你,愛你,也有人對你毫無興趣。」

薛沼之嘲笑:「毫無興趣?」

只不過,他的笑隨着我毫無波瀾,不惱不氣的表情而逐漸消去。

薛沼之的瞳孔輕輕一縮,然後猛地捏住我的下巴,抬起,貼近,近到他覺得能夠看清楚我瞳孔的細小變化。

「你騙我。」他聲音發飄,不知是問句還是他的篤定。

我撇開他的手掌,徑自下床。

他卻不依不饒地扯住我。

「你騙我。」

「薛沼之!鬆開。」我沒忍住,沖他說道。

薛沼之養尊處優慣了,脾氣極差,立刻怒道:「你長本事了,就因為我讓春英入府,你就擺冷臉擺了這麼多日,你鬧夠了嗎?」

他冷哼:「你以為我真想娶你入府?一個毫不知趣的老古板,泥菩薩,無聊至極。」

我嘆氣。

三年的相處,我早就摸透了薛沼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真實的他,刻薄嘴毒,冷漠自私。

「你說得都對,去吧,薛沼之。」我有些不耐煩地敷衍道。

薛沼之看着我,有一瞬間,我覺得他想要大怒咆哮,或者扭斷我的脖子。

但他聽到我的話,只是忽然縮了一下肩膀,形容有點可憐,像流浪的野狗。但又迅速挺起腰桿,氣沖沖地跳下床,大步離去。

16

婆婆果然找了我。

我跪在她屋裡的前廳,瓜果香味和着香火味,熏得嗆鼻。

她風濕嚴重後,便不怎麼出屋,只歪歪倚在引枕上,混濁的雙眼一點兒也不看我。

「你昨日和沼之吵了?」

我抿嘴,看來此次叫我來,是要敲打我了。

婆婆果然說道:「我們薛家,世代功勛,你一個商賈之女,能進我府之門,還不恭順謙卑,竟然還處處惹是生非!也不怪別人會說薛府的閑話!」

「三年無後,理當休棄。也莫怪我這個做婆婆的話說得直白,這三年,我們薛府已然是忍耐許久了。」

我心中失笑。

哪裡是忍耐許久,分明是覺得可利用的價值所剩無幾,所以才要開始擺貴門的架子罷了。

只不過,這事自然不是我這位婆婆所料想的那麼好。

我的爹爹,我的婆婆皆把我當作他們利益交換中間的棋子,可是他們不知道,這枚棋子也是有思想,有眼界的。

梁南安說,書是這天下最好的東西,有了學問,遇到什麼難事都不怕。

他叫我識字,認賬,看盡這大千世界的運作法則,煙火人情。

於是,一方面,我藉著薛家當家主母的身份,看懂府中的賬冊,使通銀錢,籠絡下人,架空婆婆。

另一方面,我故意在爹爹面前誇大薛府的權勢,放任他和弟弟滋生貪慾,奢逸無度,我弟弟染上了賭癮,根深蒂固,積重難返。

以小力博大益。

當一個人勝券在握,底氣十足時,才會不氣不惱,平穩淡然。

我面不改色,恭謹行禮:「您說得對,三年無後,即是大過,深感愧疚,請您代薛府撰寫休書。」

那雙冷漠的眼睛終於訝然地睜大,她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如此的「乖覺」「懂事」。

婆婆的速度倒是比薛沼之快不少,等我出屋時,手中便多了一卷休書。

我鬆快地吐了一口氣。

如今,只差在這休書上簽字摁印,便能徹底離開薛家了。

另立門戶後,通關文牒,行程備抵,這些東西才能夠準備齊全。

梁南安……

我抬頭望向蟹殼青般的天空,一念法師的話如同梵音,依舊震耳欲聾——

「他還活着。」

我去找你了,梁南安。

哪怕奔波萬里,哪怕九死一生,哪怕要我去西域,將那屍體一具一具翻出驗看。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17

當我回到寢房內,提筆磨墨時,薛沼之卻不知從哪聽到消息,竟然還穿着官服,就踹開了門,大步走了進來。

「不許簽!」他吼道。

我皺眉,連忙補上自己的手印,毫不猶豫地將休書往自己懷裡藏。

我手腳之快讓薛沼之氣紅了眼,他向前一步,我便秦王繞柱似的溜着八仙桌的邊往外跑。

薛沼之瘋了,追不到我,竟然單手直接一把將桌子掀了。

他是個貴族,即便早年再落魄,渾身上下也沾着一層倨傲尊貴的臭架子,哪裡做過掀桌這種流氓事。

於是,我愣住了,一時間慌了神,駭得往後退,反而將自己逼到了死角。

硯台碎裂,墨跡濺到他猩紅袍角上,薛沼之渾身狼藉,卻不管不顧,只陰沉地逼近我。

薛沼之的大手捏住我的手腕,另一隻手便要往我懷裡掏休書,我急了,索性撕破了平日里溫良恭順的假象,一腳往他下三路踹。

薛沼之避了避。

於是,只可恨那一腳踹到了他的大腿,懷中的休書卻被他搶了過去。

我們二人活像是閻王見修羅,打得不可開交。

我胡亂踹他,探頭去咬他抓休書的手臂。

薛沼之牙齒緊緊咬住,腮邊都鼓了起來,硬邦邦的,脖子青筋畢露,卻不依不饒,惡狠狠地將那休書撕爛。

貴府用的紙,厚實,耐造,邊緣包了絲帛。

他第一下沒撕動,竟然開始胡亂拽扯起來。

明明有了這份休書,我今日就可以出府,找我的梁南安。

我看得眼圈都要紅了,「住手!你住手!你個狗日的王八蛋,混賬玩意!」

我的聲音極其響亮,薛沼之踹開門後,又沒關門,庭院里幾個洒掃的小丫鬟嚇得扔了掃把直接躲了。

薛沼之卻笑了,笑得凄厲含霜,「會罵人了?這麼多年,我徹夜不歸,沒聽你罵過。我冷你嫌你,沒見你罵過,我帶別的女人入府,沒見你罵過!你為了封休書,你來罵我了!謝青鳶!你真是好樣的,裝得真好!我和你同床共枕了三年,竟然頭一次知道你這麼想出府,這麼想與我分道揚鑣!我告訴你,薛府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我不許!你就死了這條心!」

他雙手用力到骨節發白,像是想要扭斷別人的脖子一樣,竟然生生將包邊的帛撕開。

布料破裂的那一瞬。

我氣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我雙手成爪,硬生生往他手臂上抓,薛沼之便又一手扭住我的手腕,單手捏着休書,不依不饒,歪頭,用牙咬。

他像是含恨般,嚼着,撕着,直到把那封休書徹底毀成碎片。

我終於掙脫開來,胡亂捧起地上的碎片,沒準還能拼好。

薛沼之卻猛地破開我的手指,扒掉所有的紙片,塞進自己的嘴裏。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像個勝利者似的高高揚起頭顱,緊緊抿嘴,緩慢嚼碎。

我撲上去掰他的嘴,他不躲不避,像是嘲笑似的,乾脆利落地吞了下去。

那一瞬間,我們二人挨得很近,似乎成婚後,除了例行的周公之禮外,這是我第一回主動挨得如此之近。

近到額頭貼着額頭,瞳孔鎖着瞳孔。

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我狼狽而凄愴的模樣。

我失態了。

我鬆開了他,無力地靠在牆上。

沒事。

我在心中安慰自己。

沒事,休書還可以再寫,不過就是遲上幾天罷了,沒事。

我們四目相望。

薛沼之臉上帶着指甲抓出的紅痕,官袍上全是腳印和褶皺,官帽也歪斜了。

而我,鬢髮散亂,珠釵掉了一地,淚水暈花了臉上的妝。

他像個瘋子。

我像個潑婦。

薛沼之擦了擦嘴,面無表情地說:「翰林院還有未盡的公事,我先走了。母親那邊,我來出面就好,你不用再去了。」

我苦笑,百思不得其解,「薛沼之,你到底想要什麼?你不喜歡我,你喜歡春英,你又何必非要拖着我,拽着我,硬生生把我留在薛府,不覺得礙眼么?」

薛沼之眉頭一跳,他沉默了,然後澀聲說:「不礙眼。」

我嘆氣:「春英嬌媚,我持家有度,你是想要享齊人之福?」

薛沼之不吭聲了。

我知道他品行不端,可是我竟然沒有料到,他真的能夠如此自私貪婪。

我冷笑:「薛沼之,你做夢,我死都不會讓你得逞的。」

薛沼之神色一變,就好像從冷冰下躥出一道鬼火,他低聲吼道:「謝青鳶!你服個軟有什麼問題,你就不能服個軟嗎?」

我笑着搖頭,不可思議,「薛沼之,你讓我服軟,不可能。除非你和春英那兩個孩子從來沒有出生,除非你沒有新婚頭年便在外面找妓子。」

我漠然地看着他:「薛沼之,有句話我一直想和你說,你很噁心。」

薛沼之哆嗦了一下,然後張了張嘴,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聲音虛弱:「哦,原來你是這麼想我的。」

他看着我:「那你知道我是怎麼想你的嗎?」

那雙桃花眼紅暈逐漸濃重。

「你是我薛沼之一輩子的恥辱。明明我才華相貌皆出眾,為何非要生在破落之家,為何非要擔負著所謂家族重託,為了錢,和商賈之女成親。我每每看到你,我就覺得恥辱。因為你壓根不像個女人,從不哭鬧,不吵人,反而把薛家立起來了,你表現出來的一切,都讓我覺得……讓我覺得……」

他用力咬牙,拳頭重重擂到牆壁上。

「讓我覺得,為什麼我們的婚事,偏偏是一場交易!」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因為我覺得他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前因不搭後果,我便沒有往心裏放。

「薛沼之,你走吧。」我說。

薛沼之盯着我,眼睛紅紅的,也許是方才吃紙時吃嘔了吧。

他盯得人發毛,但他沒說什麼,還是走了。

18

我因為思緒積勞,打人的時候又把手腕扭了,病了一日,額頭有點燒。

珠雀苦着臉,心疼兮兮地給我換涼帕子。

俄頃,又偷偷貼過來:「夫人,夫人,你快好吧,你好後,奴婢陪你去看男人,腱子肉鼓鼓的帥男人。」

我發抖的眼皮虛弱一顫,只可惜平日里還能躲躲,如今只能硬挺着,連頭都沒勁歪,只能毫無抵抗地聽珠雀這些鬼話。

但不知為何,第二天,一覺醒來,我竟然真的好了。

珠雀強行要履行她單方面制定的約定,拉着我溜去後院。

其實不用溜。

除了婆婆,薛沼之的近侍外,這府中一應奴僕,全是我的人。

果然,我看到了阿蠻。

隆冬,風颳得比刀子還疼,他卻站在馬廄里,赤膊給馬刷毛。

珠雀聲音極大,興奮道:「夫人,快看啊。」

我剛想捂住她的嘴,阿蠻便聞聲抬眼,然後愣愣瞅着我,揚起一個笑。

他的頭髮似乎又長了些,許是因為沒想到旁人會來,他沒挽發,像個毛茸茸的,要過冬的黑豹子。

阿蠻手忙腳亂拍了拍褲子上的碎乾草,然後身姿極其靈巧地翻過欄杆,跑到離我三步的地方,站住了。

「夫人,騎馬?」

我看着他,剛想回絕。

阿蠻那雙黑亮的大眼睛卻微微暗淡,他慌裡慌張地張嘴,笨拙地搜尋着自己熟悉的中原詞語。

「有一匹母馬,很乖的,很好看。」

他像是獻寶一樣。

我不由失笑。

「嗯,好。」

當我意識到自己答應時,連我都吃了一驚。

但是阿蠻卻笑了笑,他直起身子,跳也似的跑進馬廄,一聲野性十足的唿哨後,他牽來一匹通體雪白的母馬,自己騎在普普通通的棕馬上。

薛府的馬廄連着後山,大片空地剷平,全當跑馬場。

梁南安教過我騎馬。

我記着第一次上馬時,馬跑了多久,我就叫了多久。

梁南安沒有嘲笑我,反而誇我無論何時都沒有鬆開韁繩,是好樣的。

他那時剛成年,臉長開了,有幾分玉面小郎的味道,牽着我的馬,一路小跑,也不覺得跌份,只是爽朗地笑,耐心地教我。

他對我說:「世間凡事都如此,你跨上馬匹之前,都不會知道這一匹是溫順還是暴烈,但是無論如何,不要放開韁繩,不要放棄希望,只有這樣,才能駕馭住人生中任何一匹馬。」

我記着梁南安的話,一直都記着。

三年,我無數次跪行上廟,無數次託人打探消息。

我緊緊抓着屬於我的韁繩。

——我會找到他的。

阿蠻那匹馬沒有馬鞍,他卻像是如履平地一樣,輕而易舉地坐在上面,他微微側過身,左手虛攏,牽住母馬的韁繩。

我輕鬆笑道:「無妨,我會騎。」

我說著,一個唿哨打出去,俯在馬背上,如離弦的箭矢一般沖了出去。

阿蠻斂了眉眼,大手摸着棕馬的鬃毛,輕輕一踢,便也追了上來。

他緊緊跟在我身後,錯開半個馬身,像是最安全無聲的守護影子。

晴朗的冬日,陽光照在他蜜色的肌膚上,異域的臉上全是野性十足的俊秀,只不過他不像是薛沼之那種含霜倨傲的秀麗,反倒溫暖得很,如同篝火,春天的土地,摻雜着陽光味道的布料。

我問道:「阿蠻,你騎術很好,誰教你的?」

阿蠻搖搖頭,他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忘了。」

那雙眼睛澄澈,單純,似乎只能看見我一人。

他悶聲說:「都忘了。我只……記得……」

他沖我比了一個食指,然後神色堅定而淡然:「我要來中原。」

「為什麼要來?」

「……不知道,但一定要來。」

19

薛沼之頂着滿臉抓痕,面無表情上完早朝後,我和薛沼之吵架的事徹底傳開了。

貴婦們爭先恐後邀請我去赴宴,擺明了要來收集一手八卦。

我推辭不掉,只能應約。

宴席上,有人用扇子遮着看好戲的笑容,問我:「有句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我嘆氣:「想問就問。」

「薛夫人,你覺得,您和那位春英姑娘掉河裡,薛大人會救誰?」

我淡淡道:「救春英。」

她沒看到我變臉色,便又問道:「若是薛大人掉水裡呢?」

我抬頭:「薛大人和誰掉水裡?」

「這……」

她們都知我是薛沼之的舔狗,卻偏生不知道我還有個青梅竹馬,叫梁南安。

那人隨口道:「那就薛大人和一個路人一同掉水裡吧。」

我知道她們想看什麼。

她們想看我心寄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但是,我偏不順他們的意。

我毫不猶豫地說:「救路人。」

「啪。」身後的屏風不知為何,突然響了一下。

我眼前的貴婦忽然神色訕訕,強笑道:「那然後呢?想必是薛夫人心善,又知道薛大人通曉水性,這才先救路人吧……」

「然後?」我放下筷子,拍拍手,「站在原地鼓個掌吧。」

我身後的屏風突然一歪,露出一張黑沉沉的晚娘臉。

我見鬼般瞪向突然駕到的薛沼之,薛沼之臉色鐵青地沖一干驚慌的女眷行禮:「抱歉,府內有事,先請夫人與我離席了。」

我被薛沼之押上了車。

他一言不發,直直捏住我懷中的玉佩。

我伸手要抓,心中惱怒——這薛沼之莫名其妙,一回生二回熟,簡直像個慣偷。

他高高仰着頭,驕傲得不成樣子,像是得意洋洋地抓住我的弱點。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前幾天還冒着風雪去廟裡給我祈福求了玉佩,還有你那屋中的綉品,畫像,深情款款,情意綿綿。你在我面前玩這套欲擒故縱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在外人面前做這套。我以前不拆穿你,是給你留點面子,你別做過了,非要我把證據擺在你眼前,惹你羞惱才行!」

他猜得離譜。

我臉色一白,想起那被他撕了的休書,伸手去搶玉佩。

玉佩背後,可是刻着梁南安的名字!

可是薛沼之似乎誤會了我阻止的目的,他難得高興一場,伸長手臂,像個蠻橫無理的少年,仰着身子,不肯讓我拿到。

我拽着他的領子,要給他一拳。

可是,電光石火間,薛沼之嘴角得意的笑僵住了,他翻過玉佩,眼珠子一動不動,盯着那上面刻着的三個字。

他的臉瞬間白了。

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懵了。

我趁機搶過玉佩,跑到馬車門口,揚聲衝車夫喊:「停車!」

我覺得不妙,我得趕緊逃跑!

可那人的手臂像是鐵箍般從背後將我牢牢押了回去。薛沼之的手捂住我的嘴,冷得像一塊冰。

我背對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瘋狂到極致,反而冷靜至極的聲音——

「不許停。再駕快些,立刻回府!」

20

薛沼之沒有說一句話,他甚至沒有讓我下地,像是困獸一樣,緊緊抱住我。

若單論體格,我絕不是他的對手。

他頭一次不氣不惱,反而讓人摸不透他要做什麼,我難得被他整得有些害怕,用力握緊手中的玉佩,想了想,又乾脆將它藏在嘴裏。

薛沼之能掰斷我的手指,可是他不能掰開我的嘴巴,因為他一旦來搶,我就吞下去。

薛沼之緩慢轉動眼珠,看到我的小動作,他沒說一句話,手臂卻更用力地箍住我。

「老爺,你怎麼了……」春英像往日一樣,帶着孩子迎了上來,看到薛沼之懷裡的我,詫異又嫉妒。

薛沼之說:「走開。」

春英嚇到了,連忙捂住哇哇大哭的麟兒,跑也似的退去。

他把我抱到了我屋中的床榻上,然後扯斷了床幃,撕成布條,捆住了我的手腳。

接着,薛沼之又發瘋了。

他扯開我的妝奩,掏出裏面的玉佩、小像。

他漠然地念出那些潛藏在背面,角落的名字。

「梁南安。」

他隨手扔到地上,又翻出一個,繼續念道——

「梁南安。」

就這樣,一件,一件,又一件。

他將屋中每一個箱架,柜子都掀了個底朝天。

也許念了十幾遍,也許又念了幾十回。

地上堆疊的東西狼藉一片,薛沼之低着頭,看着那些東西,又抬頭,看着空空如也的柜子。

這麼多刺繡畫像,原來沒有一件是為他所作。

「梁南安,梁南安,梁南安。」他點着頭,囈語着,不像是囈語,更像是咀嚼着別人的血肉。

最終,他才看向我,看向正偷偷挪到床側,要去撿散落在地的東西的我。

「我的夫人,告訴我,梁南安是誰?」

我的動作一僵,頗有眼色地縮回身子。

他歪頭,漠然,哼笑道:「哦,我忘了,你嘴裏還塞了塊玉佩,說不了話。」

他拾步緩慢走近我,一步,又一步,一邊問:「這塊玉佩又是什麼來歷?我方才看了,你去廟裡求的那塊被放在了箱子里,這塊玉佩你貼身帶着,想必意義非凡,怎麼?是你們的定情信物?你和那個梁南安的定情信物?嗯?」

我瞪了他一眼,拚命往後縮身子。

我不跟瘋子計較。

可是他卻偏偏要和我計較。

薛沼之眼珠子帶着鬼火般瞅着我,忽然伸手捏我的下巴,摁住我的喉嚨,讓我沒辦法往下吞。

「你們到什麼地步了?他做了什麼?他就這麼好?讓你這個有夫之婦,整整想了三年?」

他連番的問題,我一個都回答不了,我只能皺着眉,像是豎起刺的刺蝟,兇狠地瞪向他。

薛沼之同樣瞪着我。

僵持半天后。

他忽然泄了氣,鬆開壓制我的手,嘆道:「別往下咽,會死人的。你放心,我不搶了。」

他佝僂着背,疲乏地坐在床頭。

外面夜沉了,丫鬟都被驅走了,屋內沒有燭火,昏暗得可怕。

我無聲地坐了起來,摸到床尾的剪刀,將自己手腕上的布條割開。

薛沼之是驕傲的貴族,斷然不會容忍自己的妻子心有所屬,他這樣的男人,無論自己在外面如何風流,都不會讓自己的伴侶邁出去一步。

薛沼之知道了我對梁南安的心意,保不齊正想着要把我浸豬籠還是發賣出去呢。

薛沼之動了動,我捏緊剪刀。

他說:「來人,拿個火盆來。」

火星在他側臉上映下橙色的光,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一轉,看了我一眼,然後將那些綉樣、帕子全丟進了火里。

「往事就不提了,夫人,以後我們從頭來過吧。」他看着火盆中的灰燼,輕輕說。

聲音竟然有種卑微的乞求。

但這一定是我的錯覺。

「我們壓根就沒有過情愫,談何從頭來過。你不如痛快地給我封休書,以後大家都當陌路人,那才叫從頭來過。」我說。

薛沼之的背更加彎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後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臉。

「夫人,如果我新婚之後,沒有找過春英,你會愛上我嗎?」薛沼之悶聲問。

問得極為可笑,形容可憐到滑稽。

我着實不明白他在做些什麼。

我說:「自然不會。」

我看透了他:「薛沼之,你這不是愛,你只是不甘心。你驕傲至極,覺得任何人都傾慕你。你不是愛上了我,你只是沒想到我會這麼痛快地接受休書,沒想到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你不甘心會存在我這樣的例外罷了。」

薛沼之聽完,再也沒說話,他只是看着火盆中的物件燒盡後,便走了。

21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梁南安好脾氣地笑着說:「罷了罷了,不就是些死物而已,燒了也就燒了,你沒事就行。」

他掏出手帕,輕輕放在桌子上,示意我拿去擦眼淚,人卻又克制守禮地後退,和我隔了兩臂的距離。

我摸着他的手帕,小聲說:「你送我的玉佩,我還藏着呢,沒有燒掉。」

我現實中明明將玉佩放進了懷裡,可是在夢中,我卻認認真真破開我的肋骨,從心窩裡把那玉佩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給梁南安看。

「你看,還好好的呢。」

可是,一抬眼,梁南安不見了。

我惶恐地大喊:「梁南安!梁南安!你在哪?」

場景一晃。

我卻來到了我十五歲生辰那一天。

我出生在冬季,梅花綻放的時節。

但是我不怎麼喜歡梅花,因為我不喜歡冬天,太冷了,手上生瘡,疼得厲害。

弟弟的冬衣里壓着白棉花,我的冬衣里卻全是蘆花。

我的臉色簡直凍得和地窖里的小馬鈴薯一個色,發著抖,說話都說不利落。

我不喜歡冬天,更不喜歡冬天外出。

可梁南安說他遇到了難處,只有我才能幫,我便毫不猶豫地去了。

我家倒是也有地龍,只不過不是我能用的。我家裡雖然也算是富甲一方,不過我爹骨子裡帶着生意人的算計,他精明地算出我是個賠錢貨,因為我終是要嫁出去的。所以家中每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錢,便要虧一分錢。

他不捨得。

但梁南安捨得。

他大方至極地給我送了幾貫錢,又放了幾盤糕點水果。

冬天的水果,貴得連我爹都不怎麼吃。

梁南安說:「這是你應得的報酬,因為我要請你幫個忙。你字寫得好,幫我抄一篇佛經吧。」

我那時年輕,別人誇幾分,便信幾分,當即應了下來,認認真真地在紙上寫亂扎亂飛的字。

寫幾個字,梁南安便讓我停下,說我做得好,送我幾件冬衣。

再寫幾個字,梁南安又讓我休息會,說我的字妙到毫巔,要送我副凍瘡膏。

我懵懵懂懂,被誇上了天,高興到臉都紅了,梁南安和我一起樂呵呵地笑。

等到我的小几旁邊堆滿東西後,他就不再找理由進來了,只留他的兩個姐姐陪我。

她們看着我,捂着嘴笑,說:「哎呀,真好,真好。」

我問什麼真好。

她們指着窗外,舞槍弄劍,虎虎生威的梁南安和他兩個哥哥:「你看,我們家那小孩平日里不怎麼練武,就喜歡習字看書。你來了,這小懶鬼終於肯動動筋骨了。」

她們聲音清楚得很,梁南安悶着頭裝沒聽見,緊緊抿嘴,耳朵紅得很。

他的姐姐們忽然哎呀一聲:「我忘了,我在廚房裡還燉了湯,我們得過去看看,三弟,你先來陪陪客人啊。」

梁南安僵了一下,看了眼跑也似的離開的姐姐們,又看了看身旁頗有眼色、揣着劍就往門外奔的哥哥們,最終望了望我。

他撓着頭,站在窗外,我趴在窗台上。

梁南安捏了捏手指,咳了一聲,忽然說:「我約莫記得,你生辰是今日。」

我眨眨眼,想了半天——哦,是了,就是今天。

不過倒也沒什麼區別,往年日子倒也這麼過的。

梁南安問:「生辰很重要,我送你件禮物,你要什麼?」

我那時頗為羞澀,但行事又非常大條。

我欽慕梁南安,他對我好,教我東西,我想要他。

我捂着臉,害羞地指了指他。

梁南安恍然大悟,順着我手指的方向,把他腰間的玉佩遞給了我:「不過這枚玉佩刻了我的名字了,戴起來不太好。你先拿去玩玩,隔幾日,我給你挑個花樣,重新刻一枚。」

我有些失望,有點不死心地看向梁南安。

梁南安撓撓頭,咳了一聲。

我便睜大眼睛,拚命看他。

梁南安終於眯着眼笑了,笑容多了點少年的扭捏,他的手掌壓在腦後,倚靠在窗框上,抬頭望天,小聲說:

「昨天我和爹娘去昭華寺上香,我不怎麼信這個,閑得無聊,便溜去後山,那裡有一大片梅花,烈烈艷艷,很是漂亮。明日,你要不要和我的姐姐們去看看梅花?」

他睇向我,看了一眼,又匆匆低下頭,然後又看了一眼。

我說:「好。」

忽然,廊間一片喧鬧。

梁家的姐姐一個端着燉湯,一個端着長壽麵,兩位哥哥笨手笨腳地抱着盛滿菜肴的托盤走了過來。

他們每個人都笑意融融。

他們看着我,高興地大聲道:「祝青鳶生辰喜樂!新長一歲,萬事如意!」

從那日開始,我喜歡上了冬天。

22

「夫人!夫人!不好了。」我從美夢中驚醒,珠雀皺眉搖晃着我,她焦急地說,「我們屋子被鎖了,出不去了。」

我揉着頭從床上坐起,披上外衣,隔窗一看,門外站的都是生人。

薛沼之把我關起來了。

我嘆了口氣。

「夫人,現下怎麼辦?」珠雀問。

「想辦法逃。」我閉眼,「薛沼之昨日不關,今早卻關,只能說明他早上發現了些新東西,而那些東西,且莫讓我看到,所以才猝然將我關了起來。」

珠雀顯然猜到了半分,輕聲說:「什麼東西?」

我凝重:「有關梁南安的東西。」

我被關的第二日,醒來時,前廳的桌上擺了一枝梅花。

是阿蠻。

隆冬朔雪,在這四四方方的牢籠屋子裡,恐怕只有他才能帶給我一點生機了。

第三日。

異變突生。

在我熟睡時,忽然聞到了嗆人的煙味。

我猛地睜開眼,屋內,不知何時,火光大作,我猛地叫醒珠雀,然後去推房門,只可惜房門落了鎖,死死推不動。

有人趁換崗的時候,在我屋裡放了一把火,而夜中時,人的警惕性最差,等到外面的守衛發現不對勁時,門上的鎖已經燙得嚇人。

我聽見屋外有人慌忙地叫喊:「走水,走水了!」

如今想要我死的,恐怕只有一個人——春英。

我嘆了口氣,眼下並不是算賬的時候,我立刻拉起慌張的珠雀,往後窗奔去。

可是,那裡竟然也被人封住了!

春英,做事做絕了。

我臉色沉凝,一邊讓珠雀去找屋內的存水,將被子潑濕披上,一邊抄起板凳去砸後窗。

可是,還沒等我砸下。

窗外竟然傳來一聲巨大的錘響。

接着,又是一錘。

木屑碎裂,流血的拳頭放下,露出阿蠻慌張擔憂的臉。

他猛地將斷裂的木板抽開,打開窗,跳了進來。

火勢洶湧,已經快要將橫樑燒斷了!

阿蠻沉着臉,竟然雙手分別掛住我和珠雀,毫不費力般險險擦着掉落而下的木柱,跳窗而出。

「夫人……」珠雀看着我,火海將我們映照得晦暗不明,她輕聲說,「這是好機會,我們逃吧,不要再等休書了。逃出了薛府,就當作薛夫人死了,你再去黑市買個假身份,以後好好過。」

她貼緊我,又補充了一句:「而且阿蠻也可以和我們一塊走,以後還可以有暖乎乎的……唔……」

我連忙捂住她的嘴。

阿蠻卻一點兒也沒有中原人的委婉,眼睛黑又圓,直接說:「我聽見了,跟着……夫人,熱乎乎的……男人……暖被窩。」

珠雀都教了他些什麼呀。

我嘆了口氣,算了,阿蠻語言不通,留在我身邊,還能幫幫他。

我點頭:「走。」

阿蠻卻拉住我,搖頭,然後輕鬆單手抱起我,扛上珠雀。腳跟一壓,竟然猛地跳上了圍牆,幾步一跳,輕巧得像是飛一樣。

「哇哇哇——」珠雀被他扛在背上,視角是倒着的,體驗更加刺激。

而我躺在阿蠻懷裡,覺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他胸肌頂到了我的臉頰,讓我動也不敢動,生怕碰到不該碰的地方。

我最後看了一眼我住過三年的屋子。

大火已經燒出了大梁,火勢兇猛,幾個家僕絕望地看着,他們也知道,這恐怕很難撲滅了。

「謝青鳶!!!」

忽然黑暗中一聲暴喝,嚇得我心臟漏跳。

是薛沼之回來了。

他站在門口,還好沒像話本子中寫的那樣——被幾個大漢攔着,也要拚命撲進火中。

他素來聰明,知道救不了了,於是臉色灰敗地看着,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着看。

「謝……青……鳶……」阿蠻輕聲學着,他咬字咬得不準,歪歪扭扭的。

我鼓勵道:「嗯,學得真快,妙到毫巔,等逃出去了,給你買糕點吃。」

阿蠻沖我笑了笑。

不像是被我哄到了,反而像是個大人似的,陪小孩子玩一樣。

我們剛要出府門時,我的眼珠卻忽然凝在了一處。

我緊緊揪住阿蠻的領子:「等等,等等,你看那,先別走。」

我哆嗦了一下,拍了拍珠雀:「珠雀,你看那個人,那個站在別院的人,是不是我眼花了啊?」

23

我沒有眼花。

那個形容不羈的少年,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軍服,他脖子上掛着的,是去西域打仗的士兵才會掛的銘牌。

我不能走了。

我終於知道薛沼之為什麼非要把我鎖起來了。

那個少年肯定和梁南安有關係。

所以他把少年接入府中,放在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才讓我一步都不能出屋。

我第一次覺得我跑得太慢了,我應該飛起來才好,我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索性,現下薛府的下人都在救火,別院無人。

少年看到亂蓬蓬的我,嚇了一跳,連忙拱手道:「失禮,小娘子勿怪。我是府中收留的賓客,見到那邊火光衝天,想找人問問需不需要幫忙?」

「梁南安……你認不認識梁南安啊!」我着急問道。

少年皺眉,然後看着我這張臉,恍然大悟,神色複雜。

「你就是梁哥的朋友?西域打贏後,主將不許我們回家,讓我們繼續深入殺敵,我做了逃兵,從西域一路走了回來,梁哥託付我來京城找你,但是梁哥家裡人都搬走了,我丟了線索,盤纏用盡了,這才耽擱了時間,望你勿怪。還請你替我謝過薛大人,他真是個好人,說收留我,幫我繼續找,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了你。」

我越聽,心中又冷又熱,又絕望,又僥倖,我顫抖地問:「梁南安呢?他還活着呢吧?」

少年低頭,捏着手指,吞咽着喉嚨,然後說:「對了,梁哥讓我找你的時候,忘了告訴我你的名字了,我叫王傳音,你叫什麼?」

「謝青鳶。」我說,「他在哪裡啊,受傷了嗎?我去找他啊,你讓他別擔心,我現在有錢的,我去找他,他缺什麼,我都能幫他。」

王傳音看着滿眼希冀的我。

那一瞬間,我聽到了一念法師的話:「他還活着。」

我覺得我無比的自信,自信到彷彿已經看到我的梁南安了。

我想好了,我京城中有幾間鋪子,都是我背着薛家,偷偷打理的,太麻煩了,等找到梁南安以後,我就把它們都賣了,只留一家租出去收月錢,然後用餘下的錢找處風景不錯的地兒,買個大宅子,把梁南安一家子都接過來住。

以後,我們就團聚了。

王傳音看着我,我甚至衝著他笑了笑。

他閉眼:「梁哥死掉了。」

24

「大戰前,我們都覺得打不了的,會死人的。梁哥是我們的頭,他說我們每個人把遺言說給彼此,都記住了,哪個活下去了,就要幫死了的人帶話回去。」

王傳音不忍心看我的表情,他撇開眼,繼續說:「梁哥說,他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最小的,他不擔心爹娘日後無依無靠,也不擔心家裡後繼無人。他只是很擔心他的一個摯友,他走了,她會受欺負的。梁哥說,如果他死了,活着的人能不能替他去看看摯友,別讓別人欺負她了。」

他說到最後,聲音哽咽,他年齡還小,眼窩子淺,一下就哭了出來,「結果他們都死了……只有我活下來了。梁哥本來不用死的,他入伍之前就會點功夫的,但是我最小,他總護着我,戰場上也護着我,被西域人的大刀砍成兩半了……」

「梁哥……梁哥……」他抽噎着,哭得難受,一直捶胸口,逼迫自己說完,「我把梁哥的身子拼了起來,我一直抱着他,我好希望他能夠活下去,可是腰上那一道口子一直在流血,怎麼止也止不住。我記得,梁哥眼窩裡都是血和淚,他望着天,疼得要命,卻硬生生沒有叫,反而結結巴巴說了好幾句話。」

他魯莽地擦乾臉上的眼淚,「他說……他說——求求佛祖,求求您,我願來世轉生成我的死敵,受萬里跋涉之苦,度千人唾罵之厄……勞我筋骨,餓我體膚……我要回中原去,求求您佛祖,我要去見她,我得護着她……」

王傳音說完了,他捂着臉,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我睜大眼睛,腦子一片嗡聲。

「哦……」我聽見我自己在說,我慢慢佝僂着腰,扶住膝蓋,珠雀扶住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沒事的,日子還得繼續過。還是要好好活,以後還是要好好活的……」

我剛說完,「哇」地一口,猛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不怎麼痛,就像是普通的乾嘔似的。

我暈暈乎乎地想。

原來,人在悲痛的時候,竟然真的會吐血啊。

我驟然脫力,跪倒在地,珠雀力氣小,差點被我帶着摔倒,阿蠻連忙扶住我。

我歪頭閉眼的前一瞬,看到了站在遠處,神情複雜的薛沼之。

他應該早就知道了。

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聽到梁南安的死訊的呢?

算了,反正和我也沒什麼關係。

我徹底昏了過去。

25

我病了許久。

薛沼之看過我幾回,郎中診脈時,連帶診出來我喝避子湯來,這郎中是薛沼之請來的,我收買不了,只能任由他將消息告訴薛沼之。

薛沼之果然氣得很,他罰了珠雀,然後乾脆將送葯一事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親自送葯,親眼看我喝完,才淡淡說:「這葯幫你補身子的,身子補好後,我們會有孩子的。」

我冷冷看着他。

薛沼之看着是鮮艷的花,其實是一潭沼澤,他不會愛人,所以他一旦靠近誰,就只會把誰圈進去,用他哄人的把戲,用鎖鏈,用孩子,用一切黏黏糊糊如同沼澤般的東西把那人圈進去。

圈進去後,是生是死,便由他說了算。

比如,春英。

薛沼之查出來是春英放的火後,毫不猶豫扭送她去了衙門,押進獄中,施以重刑。

稍大點的孩子麟兒拍着他的門,替母親求情,被連帶着送進郊外莊子,不聞不問,不入家譜。

小些的玉兒還不知事,未學會說話。

薛沼之說將他放在我的名下,讓我做孩子的生母。

我仰頭看着床頂,不言不語。

薛沼之聲音軟了下來:「夫人,夫人,和我說說話吧。這麼多天了,你一句話都沒有和我說過。」

沉默籠罩在整個屋內。

他隔了一會兒,「你不是喜歡那個馬奴阿蠻嗎?」

我猛地抬頭,深知這不過是他變着法地威脅。

薛沼之果然笑了,狠戾而瘋批,「和我說說話,我就把他從馬廄中放出來。」

我一動不動地盯着他:「說什麼?」

「你到底喜歡他什麼?我可以學。」他很討厭說梁南安這三個字,總是用「他」來代替。

我垂下眼。

喜歡他什麼呢……

哪能說得上來呢。他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間,需要說喜歡的理由嗎?

我說:「喜歡他做事爽快,像個男人。」

薛沼之聰明,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繼續說:「薛沼之,你說過,過完年就把休書給我的,你撒謊,你不爽快,你是個小人。」

薛沼之說:「除此一件,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他果然不願意休棄我了。

我故意挑釁地看着他:「我要你把阿蠻帶到我的床前,他要一直待在我這裡,誰都不能趕他走。」

薛沼之的臉瞬間冷了,他像是要殺人,可是最後,竟然還是咬牙說:「好。」

我又見到了阿蠻。

他瘦了,有點疲憊,不過看到我,眼睛卻亮了起來。

他還記得以前的誓言,結結巴巴地說道:「夫人,我們是……兩隻蜉蝣,一起……」

我笑了笑,讓他去羅漢榻上休息。

我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去護着我身邊的人了。

但是,我不能認命,認命了,就要耗在這圈沼澤里,慢慢被薛沼之耗死了。

26

我讓珠雀偷偷安排熟悉的家僕,找了個借口,以春英舊友來訪,以她知道春英隱事為借口,引薛沼之深夜去了會客廳。

門一鎖,放了把火,將一切恩怨都燒得乾乾淨淨。

這事說起來輕巧,做起來甚是複雜。

買通家僕,挑準時機,隱蔽風聲,洗去嫌疑,樁樁件件都需要小心謀劃。

等到終於成功後,我才緩緩歇了口氣,看着窗外衝天的火光,我摸了摸懷中的玉佩。

日後,沒了挾制,好好過日子,連同梁南安的那一份,一併好好過。

站在我身邊的珠雀臉色有點複雜,她猶豫許久,終於說:「有件事,奴婢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

「其實,今日的安排險些失敗。老爺聽到是有關春英的消息後,沒有去。我當時急得團團轉,生怕之後走漏了風聲,正要趕去會客廳那裡……」珠雀看着我,「然後,奴婢路上遇見了老爺,老爺問我要去做什麼,我情急之下,說夫人知道了春英的舊友要來,先讓我去偷偷看看。老爺聽完低下頭,然後笑了一下,又問我,夫人是不是也想去會客廳看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點頭了。於是,老爺這才轉了腳步,去了。」

珠雀安靜了一會,小聲說:「夫人,你說,老爺是不是知道了?可是,如果他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去呢?」

我安靜地望着那熊熊燃燒的大火,閉了閉眼。

***

薛沼之喪事處理妥當後,薛府又回歸了平靜。

梅花開得甚好。

我望着這漫天的好景色,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的生辰又到了。

府中,只有珠雀記得我的生辰,忙忙乎乎地給我做長壽麵,沒空陪我賞梅花。

阿蠻安靜地跟在我身後,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獃獃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那艷麗的梅花,然後撓了撓頭。

我疑惑:「怎麼了?」

阿蠻看着我,忽然結結巴巴地說:「昭……華……寺。」

我愣了,他怎麼會知道那裡。

一種奇怪而詭譎的感覺在我腦中緩緩炸開。

「你說什麼?阿蠻,你說什麼?」

他盯着我,努力又艱難,像是緊緊抓住一點零星的記憶,用力到笨拙——

「昨……天……我……和……爹娘……去……昭華寺……上香……」

我的瞳孔驟然縮小,心臟亂顫。

接著說啊,接著說吧。

阿蠻獃獃地盯着我,繼續說:「我……不……怎麼……信……這個……」

「後山……那裡……有……梅花……烈……烈……艷……艷……」

我的眼睛睜到了最大,眼角流出了淚水。

阿蠻的聲音溫暖得像是南方的太陽:「很……是……漂亮……」

梁南安不信佛,我也不信。

他死的時候,眼窩裡都是淚和血,身子攔腰被劈成了兩截,他哆嗦着嘴唇,用最後一口氣,求佛祖允諾他一件事。

來世,他願受苦,願轉世成殺他的敵人之族,也要回中原,去找一個人。

哪怕,他忘記了所有,依舊記得這件事情。

我抹掉眼角的淚水,忍不住嗚嗚哭出了聲音。

我的阿蠻用帶着繭子的手指小心翼翼替我擦掉了眼淚。

他笨拙地咬字問:「明日……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梅花啊,謝……青……鳶。」

「……好。」

故事分類資訊推薦

我家兒子氣死我了!竟然帶女孩子回家同居!我是這樣處理的 - 天天要聞

我家兒子氣死我了!竟然帶女孩子回家同居!我是這樣處理的

我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一直覺得自己挺開明的,但當我發現兒子小傑竟然不聲不響地帶了個女孩子回家同居時,我還是被氣得七竅生煙。小傑今年剛大學畢業,工作還沒找到,就先給我來了個「大驚喜」。 那天晚上,我照例去他房間給他送水果,卻意外發現了一雙陌生的女鞋和散落在地上的女性衣物。
男子北漂9年被公司裁員,心情忐忑回到老家,進家一幕暖心 - 天天要聞

男子北漂9年被公司裁員,心情忐忑回到老家,進家一幕暖心

原創文章,全網首發,嚴禁搬運,搬運必維權。故事來源於生活,進行潤色、編輯處理,請理性閱讀。張浩坐在火車的硬座上,窗外的風景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快速地倒退着,模糊不清。他手裡緊握着那張已經皺巴巴的車票,上面印着「北京-家鄉」的字樣。
那天晚上,我拒絕那個男人給我的錢,那個男人很嚴肅,說我是傻瓜 - 天天要聞

那天晚上,我拒絕那個男人給我的錢,那個男人很嚴肅,說我是傻瓜

我這輩子最敬佩的人就是白衣天使和人類心靈的工程師。我的爺爺是一名老中醫,他到田野去,一路上踩到的青草他都叫的上名字,還知道那些草可以用來做什麼,所以爺爺的腳總是踩在泥土上,不忍心踩着青草兒。我的爺爺是很厲害的,他連我們平常吃的番薯,也是可以拿來當藥用的。
妻要結婚,讓前夫拿6萬買個金手鐲說是這些年的精神損失費 - 天天要聞

妻要結婚,讓前夫拿6萬買個金手鐲說是這些年的精神損失費

那是一個看似平凡無奇的午後,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我的辦公桌上灑下一道道光影。我正埋首於公司的各項事務中,忙碌而專註。突然,放在一旁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那熟悉的鈴聲讓我的心猛地一緊。當我瞥向手機屏幕,看到前妻的名字躍然其上時,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湧上心頭。
我和兒子之間有個秘密 - 天天要聞

我和兒子之間有個秘密

我和兒子之間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已經被我保守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兒子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那時候我沒有上班,我們家裡有套營業房,我就在家裡開了一個商店,主要就是想邊掙點兒零花錢,邊照顧着孩子們的生活。我兒子一向都是挺乖的,也從給我惹事,這一點我還是比較欣慰的。
動我嫁妝者死!都要和離了,還惦記我的嫁妝 - 天天要聞

動我嫁妝者死!都要和離了,還惦記我的嫁妝

「動我嫁妝者死!」李婉清的怒吼在破舊的四合院里回蕩,彷彿連屋檐上的麻雀都被驚飛了。 李婉清,一個五十歲的普通女人,她的生活像她的名字一樣,溫婉而清雅。她年輕時嫁給了青梅竹馬的張大強,兩人一起打拚,從一窮二白到擁有自己的小生意,生活逐漸好轉。
我懷孕3個月,我老公跟別的女人親嘴兒的照片遞到了我手上 - 天天要聞

我懷孕3個月,我老公跟別的女人親嘴兒的照片遞到了我手上

「你這個負心漢,我懷着你的孩子,你卻在外面花天酒地!」李曉梅怒氣沖沖地將手機摔在丈夫張強面前,屏幕上赫然是張強與一位陌生女子親昵的照片。 張強一愣,隨即臉色煞白,他沒想到自己一時的放縱竟然被拍了下來,還傳到了妻子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