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2024年3月底的倫敦，最高氣溫雖然勉強升到了10℃以上，但陰雨不歇，春意明顯供應不足。故地重遊的張志磊看上去卻一臉春風，路過銅盒體育館的時候，他對着經紀人李茂沛的鏡頭說了一句，「這是夢開始的地方。」
2023年4月15日，當張志磊踏入這個體育館的時候，噓聲一片。站在台上，他閉上了眼睛，「我仔細聽着觀眾的噓聲，比賽開始之後，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錯了，他們將為我喝彩！」
發現自己錯了的不只是現場沸騰的拳迷，還有曾經為英國贏得過2016年里約奧運會拳擊銀牌的喬·喬伊斯。喬伊斯轉戰職業拳壇後15戰全勝、14次ko（knock out，拳擊術語，指拳擊選手將對手擊倒並令對手在數到10秒之後仍無法站起繼續戰鬥而獲勝），號稱「不敗拳王」。喬伊斯的抗擊打能力極強，據說他的骨密度是常人的五倍，下巴因為經受過許多重拳手的擊打考驗而成為了傳奇，也吸引了更多炮火。
張志磊沒打到喬伊斯的花崗岩下巴，但打到了他的眼睛，令他難以堅持打完全場。美國《體育畫報》記者寫道，「張志磊連續六回合都在『毆打』喬伊斯，直到裁判仁慈地叫停了比賽。」
張志磊從喬伊斯手上奪走了wbo過渡拳王金腰帶，過渡拳王又稱為暫定拳王，這個頭銜聽上去不夠威風，其實已經是職業拳手邁入頂級的標誌。
2024年3月9日，張志磊在沙特利雅得國王體育館對陣新西蘭人約瑟夫·帕克，當他戴着金腰帶入場時，現場主持人大喊着，「如果張志磊贏得了這場比賽的勝利，那麼世界的大門將向他敞開！」
事實上，大門在張志磊打敗喬伊斯的時候就敞開了，儘管帕克從張志磊手中又把金腰帶搶了去——話說當初喬伊斯還是從帕克手中搶走的這條金腰帶——無論有沒有金腰帶，張志磊已經不再是圈內人眼中那個噱頭大過實力的中國大個子了。他打進了重量級的前五名，江湖上有了關於他的傳說，他也獲得了與更多頂級選手對陣的機會。
頂級拳手之間的對決遠不止誰的拳頭最硬這麼簡單，背後是推廣公司的實力以及贊助商、付費收看市場的綜合權衡，一個一線拳手一年能夠有兩到三場高級別的比賽已經非常厲害。
張志磊曾經苦苦等候一個像樣的比賽機會，如今他手上握有對陣帕克的二番戰合同，復仇之戰已經啟動，2024年底中國觀眾有望在本土觀看這場拳王賽；在推廣人和經紀團隊的高效運作下，趁熱打鐵敲定了一場硬仗——據嗅覺靈敏的espn拳擊記者爆料，「大爆炸」張志磊將在6月與「青銅轟炸機」維爾德在沙特激烈對撞。
職業拳手的兩隻拳頭就是提款機，拳手也是自己團隊的老闆，「負責給所有人發工資」，而有比賽打才有錢進來。儘管重量級拳手的職業壽命遠高於輕巧靈活的小級別選手，但年過不惑的張志磊也常被視為高齡選手。他笑言，四十多歲的自己恰恰處在最好的時候，「最有成就感的時刻就是現在！」2024年恰好是他轉戰職業賽場的第十個年頭，對於一個亞洲人來說，十年能夠打進拳台核心並不算慢。「大賽一場接着一場，這麼多年我終於熬過來了。我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大家的認可，大家喜歡看我的比賽。現在就是我的巔峰期。」
2023年9月23日，在英國倫敦舉行的wbo（世界拳擊組織）重量級過渡拳王爭霸賽中，張志磊擊敗英國名將喬伊斯，衛冕金腰帶（新華社/圖）
「明天，拳館見！」
「喬伊斯挑選我就是一個錯誤，」張志磊只要輕輕一笑，左邊臉頰就會出現一個深深的酒窩，讓身高將近兩米、留着超短寸頭、看上去很不好惹的他，瞬間呈現出一種喜感。
他的經紀人兼翻譯李茂沛有一張文雅漂亮的明星臉。2011年大學剛畢業的李茂沛在國家拳擊隊做翻譯，第一次見到張志磊，「磊哥的普通話帶着濃濃的河南腔，他說第一遍我完全沒有聽懂，我請他重複一下，我還是沒有聽懂。」
如今兩個人已經心領神會，配合嫻熟得如同一對漫才組合。「而且（喬伊斯）他們還錯了兩次！」李茂沛說如果當時他和喬伊斯的團隊更熟悉一點，他會建議他們保留二番戰的權利，「等磊哥拿到世界拳王金腰帶再打不遲，那時候打噱頭更足，市場效果也更好。但他們急於扳回一城，結果輸得更徹底。」
2023年9月，一心想要復仇的喬伊斯再戰張志磊，剛進入第三回合，張志磊就一記重拳將他擊倒在地，以直接ko的方式終結了二番戰的較量。
對喬伊斯的這兩場大勝之後，張志磊在權威刊物《拳台》雜誌的無爭議拳王排名中，急升至重量級世界第三（正式拳王不參與排名，只列競爭者），排在他前面的是wbc世界拳王泰森·富里和拿過四大組織世界拳王的倫敦奧運冠軍安東尼·約書亞。在他們三個人的前面聳立着當今世界最強「超級拳王」烏西克——他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烏克蘭拳擊手，拿過奧運會金牌，從奧運業餘拳擊體系轉為職業選手後，成為金腰帶收割機，獨攬三大拳擊組織wbo、wba和ibf的世界拳王金腰帶。
「張志磊可以從他們每個人身上碾壓過去，他具備這樣的實力，只是以前沒有機會跟他們交手。」肖恩·喬治是張志磊的教練，第一次見到這個大塊頭兒中國人時他大吃一驚，「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中國人長得這麼高這麼壯，拳擊打得這麼好。」
2021年，團隊合照，左起：李茂沛、孟繁龍、張志磊、肖恩、terry、律師scott、terry的弟弟tommy（受訪者提供/圖）
肖恩曾在中國執教多年，甚至能直接用中文現場指導選手。張志磊在國家隊時便久聞肖恩大名，對他的初印象卻跟業務能力毫無關係，「這個紐約布魯克林男人太帥了。無論什麼時候走進拳館，總是衣着得體，優雅瀟洒，不發一言，所有人卻都知道，那個人來了！」
在肖恩眼中，張志磊是教練最渴望擁有的那種拳手，「他非常肯練，不偷懶。你讓他做什麼，他都會認真去做，不只做，還會思考。」
二番戰再勝喬伊斯後，他給張志磊放了一個長假，鼓勵他暫時忘掉拳擊，好好享受生活。沒過幾天消停日子，他便在凌晨6點接到張志磊的電話，「教練，我回來了，咱們訓練去吧！」
2023年11月，肖恩入選新澤西拳擊名人堂，張志磊用中文致辭，李茂沛給他做現場同聲傳譯。「好好享受今晚，見很多的朋友，喝很多的酒，說很多的話……」肖恩都快被張志磊的深情致辭感動得哭出來了，突然又聽到了那句「教練，我們明天拳館見！」全場爆笑。
2022年夏天，紐約局氣餐廳，張志磊（右）、李景亮（中）和李茂沛 （受訪者提供/圖）
「中國人出來一個非常難」
打入重量級拳壇核心後，一個最明顯的變化是找他們的媒體越來越大牌了。張志磊應邀做過espn的現場解說嘉賓，李茂沛隨同前往，坐在他旁邊擔任現場同傳。「爸爸，媽媽，我上電視了！」李茂沛用一個時下年輕人都愛用的「梗」發了一條朋友圈報喜。
2024年2月，美國《體育畫報》用8個版大篇幅報道了張志磊的奮鬥之路，標題為「中國的大希望」。這個採訪是從2023年11月份開始做的，「那個記者來了好幾趟呢！」張志磊還記得有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約在新澤西北郊的一個射擊場。休閑射擊這項運動最開始是肖恩推薦給張志磊的，瞄準、射擊的高度專註既可以讓張志磊放鬆緊張的神經，「有意瞄準、無意擊發」的掌控自如又與他在拳擊比賽中所需要的能力有相通之處。
讓那位記者吃驚的是，文雅的李茂沛也是一位射擊高手，還在靶場打過工。飛碟射擊的時候他可以瀟洒地抓住從槍膛里彈出的空彈殼，如果記者知道這雙手還能嫻熟地彈撥吉他琴弦，可能會更加驚訝。
2013年張志磊從體制內的專業拳擊隊退役後，李茂沛也生出深深的職場倦怠，儘管國家拳跆中心的領導已經表態，「再干半年，就給我一個正式編製。」但專業運動隊的工作節奏令他無法安放一個流浪歌手的自由心靈，他辭職回到貴州老家，在一個酒吧駐唱。
「我喜歡搖滾，但在酒吧里唱民謠和口水歌更受歡迎。」生活總是如此擰巴。
他得到一個工作機會，跑到武漢加入了一個市場化的拳擊項目，「美國的推廣人通過肖恩教練來問我，能不能讓剛退役的張志磊轉職業拳擊，去美國發展。」
張志磊很爽快，說河南話時分外歡脫，「行啊！試試唄！誰跟我去？」
「我啊！」李茂沛說話的時候，眼睛特別亮，「我倆那時候對職業拳擊都一無所知，我就是想出去，多一種生活體驗。」
他倆帶着四個箱子奔赴新澤西，因為第一個推廣公司的老闆家在那兒。安營紮寨後，最大的心慌是「根本見不到人」。
關於職業拳擊他們聽到過一些傳說，泰森的教練甚至指着後院的游泳池跟他倆說過，「張，如果你轉職業，你就是在這個泳池裡游泳，只不過，池子里全是美金。」
還有一句話李茂沛記在心裏，「我出國的時候，我爸跟我說，任何時候你兜里都要留一千美金，混不下去了，就買張機票回來。」
一池子美金和一千美金之間，是哥倆赴美初期的各種混亂。
簽約的第一個推廣公司給張志磊運作了一場比賽就破產了，張志磊第一場比賽的出場費只有5000美元，「最慘的時候，我倆身上的錢湊一塊也沒有一千塊。」
換了公司，情況也沒有好轉，「磊哥有一次喝了點酒，跟我說不知道出來是為什麼……」李茂沛說，在他印象里，有且只有那一次。
「當時也是很難，磊哥一心想要打好一點的比賽，公司給安排的竟然是在一個高中的球場上打比賽，場地是簡易臨時的，更衣室就是一個簡陋的圍擋，他換衣服外面都能看到。」李茂沛跑去跟公司爭，「他是奧運亞軍，你們不能這麼對待他！」
難得的是，無論日子如何艱難，兩個人從來沒有吵過架。張志磊說自己年輕的時候脾氣很暴躁，但在李茂沛的記憶中，「磊哥性格沉穩，遇到問題總是先安慰身邊的人，『莫事兒，莫事兒……』」
「中國人出來一個非常難！」張志磊用一句話高度概括了那些年的艱困。
李茂沛赴美之初在推廣公司工作，2021年之後才專職做張志磊的經紀人。「我和磊哥一起住，除了他，還有孟繁龍和王志敏這兩位非常優秀的中國拳手。」李茂沛稱他們幾個是勇闖美國職業拳壇的「小分隊」，「磊哥比他們大好幾歲，實話說我也沒想到他是最終能夠堅持下來且打出來的那一個。」
張志磊一場一場硬仗往前拼的時候，李茂沛把職業拳擊的後台運作也摸清楚了，「怎麼簽合同，怎麼做排名，怎麼圍繞一個拳手做最好的安排……」李茂沛說，過去從來沒有一個中國人打到張志磊這樣的高度，也從來沒有一個中國人的團隊能夠在職業拳擊的幕後涉足那麼深。張志磊能夠打出來，靠的是個人能力、韌性和運氣，從幕後運作和市場支持上借力甚微。「我倆現在可以說都知道了，以後再有人出來，不會這麼苦，有一條大路給他們走。」
2021年11月，紐約功夫廚房餐廳，張志磊看着李茂沛和terry吃面。他有嚴格的飲食控制，不能吃，只能看（受訪者提供/圖）
「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人離死亡那麼近」
「為什麼張志磊能夠打出來？決定性的變化發生在什麼時候？」聽到這問題，李茂沛的神情瞬間嚴肅了起來，「2021年3月邁阿密那場比賽，我到現在一想到那個時候，就會汗毛倒豎。」
在張志磊的賽事記錄上，這是一場看起來十分尋常的「小」比賽，10回合無頭銜對戰，雙方打平。
比賽頭三個回合，張志磊都曾把對手擊倒過，李茂沛和張志磊的美方經紀人雷恩兄弟倆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瞧吧，又是一會兒功夫就結束戰鬥的事兒！」
肖恩教練隨後發現張志磊不大對勁兒，一向注意力集中、無論場邊多麼嘈雜都能準確捕捉到教練指令的他，好像魂游體外，甚至不會躲避對方的重拳，任其暴打自己。「從第六個回合開始，我就失去了意識，完全憑本能，堅持把10個回合打完了。」
「磊哥下場的時候是肖恩和我架着回到休息室的，」瘦削的李茂沛感到自己扛着一座山，「他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往下壓，我的腿都蹬不起來。」
張志磊躺在休息室的地板上，李茂沛看到他身上的汗流淌得像一條河，「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離死亡那麼近。」聽到張志磊說自己心臟感覺很不好，肖恩馬上跳出去叫賽事方派救護車。
在救護車上張志磊才恢復意識，第一個問題就問李茂沛，「誰贏了？」聽說打平，張志磊很高興。李茂沛心裏難過極了，「我當時壓力特別大，磊哥連最後的輸贏都不知道，看來身體是出了大問題了。」
看着醫生給張志磊開出的肝腎衰竭、電解質紊亂的診斷，肖恩一度非常擔心他能不能恢復過來，不僅是身體，還有與死亡擦肩後內心裏對死亡最真切的體驗和恐懼。
後來他們復盤總結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其一是因為當時還在新冠大流行期間，賽前需要在酒店隔離一周。「我們在酒店隔離的那一周，每天只提供兩餐，並且是普通人的餐食分量，我都吃不飽，對磊哥來說，營養肯定更是不足的。」李茂沛說。
2021年，孟繁龍（左）、李茂沛（中）和張志磊在美國新澤西沙灘 （受訪者提供/圖）
另外就是邁阿密的濕度很大，張志磊說他根本感覺不到口渴，隔離期間又沒有什麼運動量，他的體重下降了8磅，「但我並沒有在意，因為重量級拳手賽前不用控制體重，也不會經常關注自己的體重。在比賽的第四、第五回合，我的身體像突然斷電了一樣。」
「放虎歸山！」從醫院回來後，張志磊對李茂沛說了這四個字。
肖恩建議張志磊請一位營養專家，李茂沛也放下了其他的事務，擔任張志磊的經紀人。
「從那個事情之後，磊哥變化很大，像重生一樣，我感覺他在內心裏跟名利勝負這些完全和解了。但他把職業這條路走下去的決心越發堅定了，真的是要一條道兒走到黑了，特別黑……」
昔日留着莫西干髮型、緊身牛仔褲搭配高幫馬丁靴的酷帥壯漢，決意告別散漫隨意的生活方式，就連表達也返璞歸真。張志磊在短視頻里連普通話也不憋了，一口河南話渾圓鏗鏘，「職業拳擊，你想要成為最好的，就要把自己身上所有不好的東西都拿掉。」
過去經常跟李茂沛小酌幾杯的他，哪怕周末的時候坐在拳台邊看比賽，連啤酒都不會喝一杯，「就喝白水，飲料我也不喝。」每天還自己做飯，沒有比賽的時候，他用一雙能打出800多磅力量的鐵拳摘菜煮飯，一日三餐都自己料理。訓練完就坐在林蔭下，吃自己帶的健康便當，「西芹蝦仁、玉米粒、小番茄，還有雜糧米飯，美！」
「磊哥的手很巧，他在家做好多小手工活兒，從沙特帶回的香薰石頭，他自己做了一個特別精巧的底座兒。」李茂沛眼見着張志磊生活方式越來越沉靜、內心越來越文藝，「種了好多小花小草，還跟我學吉他。」
除了偶爾去看大型拳擊比賽，張志磊晚上很少出門，「他對這樣的生活內容很滿足。」拳擊主賽一般都安排在夜深壓軸，「原本就是衝著主賽去的，但是每到那個時候，磊哥就坐不住了，催着我趕緊走，『再不走，一會兒停車場上就堵車了！』」
拳擊比賽的排序非常現實，從傍晚開始一直到12點，拳手按照名氣依次登場，大咖排在最後。張志磊的江湖排名已經可以打僅次於主賽的副賽了。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場盛大的比賽，張志磊是拳王頭銜主賽的一方，在夜深時刻登場，所有人呼喚着他的名字。這個中國大塊頭提拳求勝，不擔心停車場散場時候的擁堵。
張志磊在訓練中（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梁辰/圖）
「我更喜歡現在的自己」——對話張志磊
「他們是比我年輕，但沒有比我更強」
南方人物周刊：今年5月你就要過41歲生日了，所謂「拳怕少壯」，你對年齡的增長有顧慮嗎？
張志磊：我在重量級最好的這幾個人里，年齡的確是最大的。他們都三十多歲，赫爾戈維奇、帕克他倆最小，才三十齣頭，我比他們差不多大了10歲，跟他倆的比賽我也都被判輸了，看上去年齡好像是個問題對吧？人們也許會說，「你老了！」「你不行了！」但是說實話，我真不這麼覺得。這兩場比賽判誰贏都是有可能的，我尊重裁判的判罰，但是我沒覺得自己比他們差。是的，我四十多了，你三十多，但我在拳台上把你一個三十多的打成那個樣子，還能把你擊倒幾次，我不覺得你比我厲害多少啊！
南方人物周刊：年齡大了肯定在體能和恢復上有制約，但可能也帶給一個拳擊手好的東西。
張志磊：我是從奧運拳擊體系轉入到職業拳擊體系中的。在奧運體系里，我參加過北京和倫敦兩屆奧運會，拿到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銀牌，倫敦奧運會第五名，還拿過三屆全運會冠軍。對我來說，那個階段的巔峰時刻就是北京奧運會亞軍。但是說實話，把那時候的自己跟現在相比，我其實更喜歡現在的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你和鄒市明是同時代的拳手，北京奧運會他在小級別拿到金牌創造了中國拳擊的歷史，你拿到的那枚91公斤級以上的銀牌也是歷史性的突破。到現在，中國拳擊甚至亞洲拳擊都很難在大級別上有所斬獲。人到中年很容易懷念過去，大多數都盛年不再來，能夠像你這樣想很難得。
張志磊：北京奧運會我那場比賽是中國代表團最後一個奪金點，我拿到銀牌後還哭了，覺得自己做得不好，沒能給代表團在獎牌榜上再贏得一枚金牌。但是說實話，其實自己當時並沒有一個清晰的自我定位和目標，甚至拿到奧運會入場券的時候心裏都已經感到滿足了。因為那已經是創造歷史了，過去還沒有一個中國人參加奧運會重量級的角逐。
那個時候的訓練都是聽教練的，一切都是隊里安排好的，出國訓練、比賽也是什麼心都不用操。看起來訓練很刻苦，但是跟現在相比，很多細節都做得不到位，心態上很被動，生活方式也是鬆散隨意的。剛轉職業拳擊的時候，我還是那樣，抽煙喝酒，生活散漫，沒有認真地管理自己，也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競爭力和價值。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2013年全運會奪冠後選擇退役，30歲的年紀，戰功赫赫，河南省體育局對你也是有安排的，從12歲進入專業運動隊體系訓練，常年訓練比賽對人的消耗也是很大的，當時為什麼沒有選擇安穩舒適的退役生活？
張志磊：職業拳擊對每個拳手都有吸引力，我在專業隊時交手過的很多外國運動員，他們都轉了職業。比如倫敦奧運會和我打過的約書亞（四分之一決賽兩人相遇，張志磊告負，最後取得第五名，而約書亞一直贏到最後，拿到了倫敦奧運金牌），他轉職業後甚至拿下了四大拳擊組織的統一拳王。鄒市明倫敦奧運會後也轉了職業，當時也發展得很好，這對我們都是一個激勵。
重量級是職業拳擊里最引人矚目的，我自己的身體條件和身體狀態都很好，感覺如果不嘗試一下職業拳擊，人生會很遺憾。我不是一個特別猶豫遲疑的個性，想嘗試，又有機會，那就去干！
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3月，你登陸美國，開始了自己的職業拳擊生涯，有沒有想到這個新的階段竟然會如此曲折？一直到2023年才得到與喬伊斯對戰的機會，拿到過渡拳王金腰帶。
張志磊：中國人出來一個不容易！2023年4月，跟喬伊斯的第一場比賽獲勝後，那個晚上我整晚都沒有睡，回想自己這些年的經歷，悄悄流淚了。
2024年3月8日，沙特利雅得，2024wbo重量級過渡拳王金腰帶衛冕戰，張志磊（左）以多數性判定負於新西蘭拳王約瑟夫·帕克，無緣衛冕 （視覺中國/圖）
「現在就是我最好的時候」
南方人物周刊：你經常在比賽中ko對手，速戰速決，但通往職業拳王的這條路，並不是一條高速公路，很多時候需要等待和忍耐。
張志磊：職業拳擊是高度商業化的，好的對手、重要的比賽並不是說你想打就能打的，需要推廣人、經紀人和轉播市場各方面的合力托舉，沒有知名度輪不到你上場。
我等了很久才等到現在，重要的比賽一場接着一場。不管是國外還是國內，很多人開始認識我，拳擊圈內圈外都有很高的關注度。大家愛看我的比賽，一年也能有幾場非常棒的比賽打，所以我說現在就是我最好的時候。
南方人物周刊：在這個過程中，你有過想要放棄、難以為繼的時候嗎？
張志磊：有過啊！不止一次。除了經濟壓力之外，有很長時間也看不到自己的發展前景，推廣人不重視你，拿過奧運銀牌在他們眼中也不算什麼。沒有知名度，中國的拳擊市場也不足以給我什麼支撐。還有一個困難是工作簽證很難拿，從2014年到2017年，都是這樣的狀況，把我拖得精疲力竭。那時候我也想過放棄，時不我與，就想着回河南上個班算了，不出去折騰了。
有一次我真的死心了，就跟我經紀人李茂沛說，你幫我把美國那邊的房子退租，把車開到車行賣了算了。我的情況和我的心情，茂沛都知道，他在電話里也沒勸我，就在他把車開到車行估算價格的時候，我的簽證下來了。哎呦呦，我趕緊給他打電話，車別賣了！我這就過來！
南方人物周刊：能夠堅持下來太不容易了，新冠疫情期間是不是難上加難？
張志磊：那是非常困難的幾年，2021年11月我在wbo重量級拳手的排名中第一次打進了前十，那已經是我在美國奮鬥的第七個年頭了。我很慶幸，新冠全球大流行的三年，我還有比賽打，排名還在往前走。
2020年我從中國到美國，當時國內疫情已經控制住了，但美國疫情還很嚴重。我原本計劃從新加坡、阿聯酋飛美國，結果航班兩次取消；最後終於從東京飛到美國。飛機上我也是全副武裝，戴着口罩、護目鏡，十多個小時沒吃沒喝沒上廁所。
到美國後，原本安排的比賽因為疫情反覆調整日期。2021年3月我終於有了一場比賽，比賽在邁阿密舉行，是一個10回合的比賽。沒想到那場比賽會成為我人生中最兇險的一場比賽，如果不是茂沛和我的教練肖恩及時給我叫了救護車送去醫院，我的生命可能也就此終結了。我真正脫胎換骨的轉變也是在那一場比賽之後。
2023年4月15日，在英國倫敦舉行的wbo（世界拳擊組織）重量級過渡拳王爭霸賽中，張志磊第六回合即技術性擊倒英國名將喬伊斯，收穫wbo重量級過渡拳王金腰帶（新華社/圖）
南方人物周刊：從那以後，你就格外重視飲食和喝水了。
張志磊：是的，這個事情讓我認識到，職業必須重視細節，想要成為頂尖的職業選手，就要把所有不好的東西都去掉，並且把每個細節做到位。我現在只喝白水，吃東西也嚴格按照營養師的要求吃，配料只有鹽和黑胡椒。
南方人物周刊：從那場比賽後，一直有人說你體能不夠好。包括今年3月初，你和帕克的比賽，最後幾個回合出拳不多，也有很多議論，說你老了，打不動了。
張志磊：打完帕克後第一時間我就回應了，我的體能沒有問題，那場比賽我第三個回合和第八個回合都把他擊倒了。他獲勝贏在戰術執行得好，打得很低，我打不到他，有點兒急。最後兩個回合，我也有點保守，想着前面有兩次擊倒，這場比賽應該會判給我贏的。
在美國這10年可以說是邊學習邊比賽，不斷充實自己對職業拳擊的理解。打了這麼多場比賽，我對自己很有信心，我就是重量級里最好的那幾個之一。
在重量級里年齡不是問題，只要你的生活夠自律、訓練夠科學，把這兩點做好，我不懼怕任何對手。我還是那句話，要想成為強者，你就去把強者打下來，一路往上打。始終保持對比賽的飢餓感！重量級最強的這幾個，都是互有勝負的，只要是和強者對抗，我都非常高興。
對於負面的評價，我會在下一次的表現中證明自己。每一次輸掉比賽，都是我和團隊總結、超越的機會。話誰都會說，我不必多說什麼，腳步不停往前走，用行動來證明一切。
「我打出了一條路」
南方人物周刊：隻身在外，除了生存發展的壓力，還有一個很大的負擔是對家人的牽掛和虧欠。
張志磊：是的，我最難過的就是這一點。我在外面奮鬥的這些年裡，我母親、父親先後去世了。我是家裡的老小，上面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從小父母最疼愛我，但是這麼多年，在他們面前盡孝心的都是我姐姐和我哥哥他們，對家人我心裏感覺非常虧欠。
我父母走了之後，我一想到他們生前說的話心裏就很難受，我母親總說，「別再打了！」我跟她說，「再打兩年我就回來陪您！」我父親跟我說的一句話我聽了特別難受，他說，「你如果缺錢，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你，你不用為了錢跑那麼遠。」這些話，我想起來就要流淚。
我跟我爸也說了，「不是錢的事兒！」他們也知道，我不是為了錢，我要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次回來趕上清明節快到了，我給爸媽掃墓添墳時跟他們也說了，「距離我的夢想越來越近了！」我希望他們能夠聽到，能夠原諒我沒有好好陪伴他們。
當然最終能不能實現我的拳王夢想，我也不知道，但是這一段路我認真地走過來了，儘力了，就可以。
南方人物周刊：有個說法，職業拳手的兩個拳頭就是提款機。進入重量級前五之後，你也獲得了更多商業贊助，目前收支狀況如何？
張志磊：職業拳擊是以拳手為核心來組建團隊的，跟職業網球有點類似。我負責給團隊發工資，教練、陪練、體能師、康復師……每一項都是真金白銀的開支。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出場費也就幾千美元，經濟上真的很窘迫，開車加油都要算。我的眉骨被打開縫了針，為了省200美元，我從超市買了一個小剪刀自己拆的線。
有錢了之後，對我來說，我吃的用的還是沒變。手頭寬裕了，咱們也「財大氣粗」，可以叫最好的陪練來包吃包住，付工資給他們。比如跟喬伊斯二番戰的時候，我請了三個最好的陪練，一個出拳速度極快，一個拳頭很重，還有一個體重三百多斤的，一個訓練營下來，各方面的支出非常高。這個錢是必須花的，因為喬伊斯也是頂級拳手，他也有最好的備戰條件，我們只有做到極致，才能兩強相遇的時候成為獲勝的一方。
贏了喬伊斯之後，我的出場費和商業代言都增加了。團隊（成員之前）這麼多年沒有漲過錢，有贊助收入後，可以給他們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可以在備戰上更從容寬裕。整個團隊運轉加上比賽備戰，一年支出需要幾百萬美元，目前可以做到收支平衡、略有盈餘，雖然所剩無多，我也已經非常滿足。
2023年，張志磊（中）與喬伊斯的一番戰前，從美國、波蘭和烏克蘭請了多位陪練精心備戰（受訪者提供/圖）
南方人物周刊：跟以前在專業隊相比，現在的你要成熟多了，要操的心也多。做職業拳擊手這10年，你看見一個更大的世界，這是不是也是你更喜歡現在的原因？
張志磊：出來增長了很多見識，訓練內容上也更加科學、精細。我感覺自己無論是場外還是場內，生活得都更加自主，自己操心的事情多一點，但是自己能夠把握的也更多。
我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方式，我自己日常生活也不花什麼錢，我的煙酒都戒掉了，訓練結束後，回家就好好休息。這麼多年下來，我真正喜歡上了這個生活節奏。
我也不想跟梅威瑟那樣買二十多輛超級跑車，也不需要戴一堆金鏈子。我就想打好比賽，能打到什麼時候就打到什麼時候。成為拳王還是我的目標，但這個目標能不能最終實現，我也不知道，我就做好自己的事情好了。
我和團隊還一起跑通了整個職業拳擊體系，等我打不動了，我可以推廣拳擊運動。咱們中國的下一代營養好，我兒子15歲就長到了1米8，以前大級別選材困難，未來其實不缺像我這樣身材高大又移動靈活的。我們把路闖出來了，他們出來就不用從頭摸索，未來會有更多中國面孔在職業拳擊體系的核心圈層出現，這是我將來要做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社交媒體上有兩百多萬粉絲，關注度越來越高，適應嗎？
張志磊：我很感激那麼多拳迷支持我，喜歡我看我的比賽。回國後，甚至有拳迷從外地趕到我的老家去看我。在家那幾天，我家大門從來不關，他們想要簽名合影什麼的，我也都盡量滿足。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美國的生活是非常有規律、非常安靜的，回國後走到哪裡都被人關注包圍，說是回來休假，是不是很難得到休息？
張志磊：2023年10月我回國，家裡里里外外都是人，我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一天下來，兩條腿都腫了，感覺真的是比訓練還累。這次回去也是，說實話，回來是沒辦法休息的。但是我也慢慢適應了，我想要拳擊受到更多關注，這些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對吧？
如果拳擊缺乏關注，等我退役後恐怕50年內估計我這個級別都很難再出一個能打出來的人，實事求是地說，我們還不是一個拳擊強國。但是如果能夠影響到更多的年輕人關注拳擊，像乒乓球一樣，成為國球，後備人才源源不斷，我所能夠達到的高度，可能很快就會有後來者趕上，這也是我更願意看到的。
南方人物周刊：很多人對拳擊的第一印象是兇殘野蠻，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兩個人打架。可能很多不了解拳擊運動的家長，對孩子接觸這項運動還是有顧慮的。
張志磊：我剛練拳擊的時候，我爺爺奶奶聽說這個項目就是兩個人對打，他們也是不支持我去「學打人」的。這個誤解的確普遍存在，但實際上拳擊是一項紳士運動，這項運動有悠久的歷史，有嚴格的賽前體檢和比賽規則，確保拳手的安全和比賽的公平。
大家看到的賽前稱體重、對眼神、放狠話那些，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國外一些選手性格比較張揚，會說一些垃圾話，那也只是他們個人表達的一種方式。
我經常說，我們拳手之間不是仇人，我們是「英雄惜英雄」。往上打是一條路，我們在路上碰到了，只能一個人上去，那就要用拳頭分一個勝負。但是我們又都是同路人，這條路的辛苦，我們彼此最清楚。兩個人在拳台上全力以赴，認真對待比賽和對手，看起來打得「你死我活」，但是比賽一結束，就會互相擁抱，表達尊敬。
拳擊沒有任何器械輔助，一個人赤手空拳，用你的身體、頭腦、意志力和體能儲備來對抗，這項運動對人的綜合要求是非常高的。現在都在擔心ai人工智能取代人的工作，我們這個工作，ai取代不了，任何時候，兩個活生生的人之間的現場較量都是衝擊人心的。
南方人物周刊：想要成為拳王是你一路走來的主要目標，過於聚焦在這個目標上，會不會讓你失去生活？
張志磊：我感覺我反而更加理解了生活。我剛練拳擊的時候，對拳擊是什麼概念都沒有，就想着學幾手，將來在社會上不怕被人欺負。轉職業拳擊的時候，對「職業」兩個字也沒有認識。現在，拳擊已經全部融入到我的生活裏面了。在我最沮喪的時候，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我就去訓練，讓汗水帶走我所有的不開心，訓練完之後我就滿血復活了。
年輕的時候，我貪玩兒，脾氣暴躁。現在的職業訓練，讓我安靜下來，保持專註，無論是訓練還是飲食、作息都更加地專註。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喜歡這樣的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有一個採訪很有意思，你和約書亞、納甘諾、帕克一起現場快問快答，「誰最帥？」「誰的身體最健美？」「誰的衣品最好？」他們都是當今最強，身材也很壯碩勻稱，穿得也講究，但彼此間也還客氣，互相誇。只有你，回答每個問題都說自己最好。
張志磊：哈哈，說明我這個鐵拳老漢還是非常自信的，我就是覺得我最好，我還有一個酒窩呢。
南方人物周刊：人到四十，沒有變成自己討厭的樣子，並且能夠更加喜歡自己，真是非常美好的。
張志磊：對，是這樣。輸贏其實我也都放下了。這次輸給帕克，我進休息室就對團隊說了一句，「對不起！」我能接受失敗，但一場比賽的失利不代表我不好。每次失敗，都是總結和提升的機會。
我經常對着鏡子說，「今天你做得很好，明天繼續加油！」我的確是喜歡自己、接納自己的，因為我很努力，我做到了自己的最好！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徐梅
責編 陳雅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