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近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副研究員、風雲學會會長袁嵐峰接受觀察者網專訪,就他所著的《量子信息簡話》展開討論,分享了他關於氣候變化、「噴子」現象、「中材大用」現象、知識哲學、邏輯思維和世界觀等話題的看法。本文為採訪後半部分。
【採訪/觀察者網 李澤西】
觀察者網:作為理論科學,量子力學所探究的,是宇宙本質道理,處在科學認知的最前沿,因此其他領域,比如說化學、物理學都可以回答「為什麼」的問題,但是量子力學有時沒法回答「為什麼」。這困擾你嗎?
袁嵐峰:其實你如果問物理專業,他會說量子力學就是物理的一部分,它不是在物理之外的,只不過它是整個物理學當中最本質的兩個基礎理論之一,還有一個跟它同等基礎的理論叫做相對論。基礎理論怎麼會有兩個?如果你有兩個基礎理論,說明它們都還不夠基礎;基礎理論應該只有一個,它在最下面,然後其他的理論都是在它上面推導出來的。有很多人在做努力想讓兩個基礎理論統一起來。
我寫的《量子信息簡話》裏面最後也舉了一個例子,說有些澳大利亞科學家提出一個叫做事件形式的理論,想把量子學跟廣義相對論融合起來。潘建偉和彭承志他們用這個墨子號量子衛星做了個實驗,結果是沒有觀測到這個現象。所以他們這個理論最初版本已經被否定了,但是澳大利亞科學家也不會這麼輕易的go die(躺平):我們的理論可以改一改,是吧?我們可以修改一下參數,然後給出另外一波預言,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現有這個實驗條件看不到,再換一個什麼樣的條件有可能看到。將來我們國家會發射更高軌道的量子衛星,然後可以在一個新的實驗條件下再去重新探測改進後的理論,然後這樣就可以一輪輪迭代下去,這個是真正推進科學進步的基礎。
但是對你最基本的問題,有些理論可以用其他理論來解釋,有些理論不行。關於這一點,我的書裏面其實講了,就是在關於量子糾纏那部分,說量子糾纏的原理就是量子力學的疊加原理和測量原理。這兩個原理背後的原理又是什麼?我說目前我們不知道,我們只能說,我們認為這兩者是正確的,因為它們給出的所有預言都跟實驗符合,所以我們對其有很強的信心。歸根結底,任何的科學理論我們有信心都是因為它做的預測跟實驗符合。其實科學一直就是這樣,科學努力的方向就是用儘可能少的原理解釋儘可能多的現象。我們不斷的進步表現在原理越來越少,能解釋的現象越來越多。但是在任何一個時刻,它下面總是存在一個最基礎的原理。當前我們認為最基礎的原理,背後是什麼?我們只能老老實實回答不知道,這才是一個真正老實的態度。這個是科學的態度。
科學具體做什麼,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比喻,來自理乍得·費曼。他的物理學講義一開頭就有一節解釋科學到底是幹什麼的,有個非常有趣的比喻。他說科學就好比看人下棋,就好比這個世界有很多個神沒事幹就在下棋玩,然後你在這觀棋不語真君子。你不可能讓神直接告訴你,他們下的這是什麼棋。你唯一可做的,就是觀看這個棋盤,你看他們到底是怎麼走子,然後你來推測這個棋是什麼規則。比如說,你看的是國際象棋。觀察一段時間之後,你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象有時是黑格的有時是白格的,但是那個黑格的就永遠停在黑格里,它不可能突然走到白格,白格的就永遠停在白格里。然後看一段時間之後,你找到這個規律,象的黑白性質是永遠不會變的,你認為這是一條自然規律。
理乍得·費曼用國際象棋比喻科學
但是觀察中最有趣的,就是在你原來的總結出來的某些規律被打破的時候。比方說有一天你忽然發現有一個象出現在它本來不該出現的地方,黑格變白格。
這是因為有個卒衝到底線,升變成了一個象。所以那種原先的規則被打破了,出現了一些原來無法理解的現象的時候,對科學家來說是件大好事。他們最興奮的就是這種出現非常規的現象的時候,意味着你要發現一條新的規律了。費曼還舉了一些例子,比如說本來你有一條規則說,王一次只能走一格,可是有一次你突然發現一個王跳到了一個離它很遠的地方,這又是為什麼?回答是王車易位。
這個例子說明了科學的本質,你唯一可做的就是觀察世界是怎麼運行的,然後總結運行中的這些規律,這些規律還時不時的被打破,當然這個打破是件好事,意味着可以發現一些新的規律,然後你的認識就加深了。這個遊戲到底能夠進行多久?這背後有沒有一個最深層的規則?其實我們不知道。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繼續玩下去。
觀察者網:在比如經濟學中的很多現象,其他人解釋一下,人們就能邏輯上「get」到點。然而,在量子力學中人們沒法「get」到其中的點,在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人們只能說,這是科學和證據告訴我的。您是如何理解這個差別的?
袁嵐峰:量子力學確實是一個非常反直覺的科學。它裏面講了很多效應,比方說隧穿效應,它說一個粒子可以隧穿過一個能量比他高的一個勢壘,就好比說一個人去穿牆,在宏觀世界你肯定穿不過去的。但是量子世界告訴你,有一定的幾率會,雖然幾率很小。這是非常有趣的一個效應,而且這個效應也已經被證實了,人們甚至還根據隧穿效應發明一種新的顯微鏡,叫做掃描隧道顯微鏡。
量子力學是有這個特徵,就是它非常不直觀。但是另一方面,從教育學的觀點來看,什麼叫做直觀?實際上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所受的教育。
我在做科普的過程當中發現的一個現象,就是一開始我曾經非常努力的去解釋狹義相對論,狹義相對論最基礎的是叫做洛倫茲變換,就是說兩個速度的疊加,不是它們倆直接相加,而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公式:比方說你有一個參照系,它相對於地面運動的速度是u,一個物體相對這個參照系運動的速度是v,那麼這個物體相對地面的運動速度多少呢?不是u加v,而是u加v除以下面一個分母,這個分母是1加上u乘以v然後除以c的平方, c是光速,這個叫做洛倫茲變換。這個公式就複雜多了。
我就給大家解釋,為什麼洛倫茲變換是正確的,伽利略變換是錯誤的。伽利略變換就是我們日常認為的就是 u加v,最簡單的速度疊加,那個其實是錯誤的,其實只是個近似。當你的u和v都很小的時候,洛倫茲變換就跟伽利略變換差不多了,就測量不出差別來了。
洛倫茲變換:半光速火車在另一列半光速火車內前行,速度應為0.8光速而非直接相加得出的光速
但是當我去給別人講這個的時候,我非常震驚的發現,有一大波人他們連伽利略變換都不能接受。
有很多人的回復說,你說我在火上朝前跑,我就比火車的速度還快嗎?這是胡扯,人怎麼可能跑的比火車快?這讓我震驚了。你想給他解釋第二層,結果很多人連第一層都不知道,他們連第一層都無法理解。這就是因為他們受的教育太差了,他們可能根本就沒有學過。
所以這讓我想到一點,就是你認為一個東西直觀不直觀,其實取決於你的教育背景。所以我聽過這樣的建議,說你如果讓小學生從小學量子力學,他也會認為量子力學是天經地義的。這就是費曼物理學講義裏面努力想做的事情:他鼓勵我們用儘可能簡單的描述,讓人們覺得事實本來就應該這樣,不這樣就奇怪了。
現在我們覺得牛頓三大定律、萬有引力定律這些好像非常容易,也覺得他們是天經地義的,其實這是因為你從小就學這個,受到這個教育。你不停的受到反饋,日常時候都可以用,然後就覺得這個東西非常真實,觸手可及,但是對於沒學過的人來說,他還是連這個基礎的概念都過不去,就是連伽利略相對性他都理解不了。
觀察者網:您提到了教育,在書中也提到了科普的關鍵要素,我相信對於其他領域的科學家,也是比較有用的。比如氣候變化的科學家,他們經常說自己向非專業人士解釋不清楚自己的領域,直到今天都有很多人質疑溫室效應導致氣候變化的事實。您對這些科學家有什麼具體的建議?
袁嵐峰:我自己對氣候變化這個事情當然也是很關心的,但是只了解一點大概。
最基本的問題就是,科學家對媒體的宣傳實在是太不夠了,所以直到現在你還時不時看到有人跳出來質疑這個事情。他們的質疑分好多門類,有的人首先就質疑整個氣候變化這件事是否存在,第二層次的質疑是質疑氣候變化是否是人類導致的。所以我想,這些人質疑來質疑去,你們究竟想達到什麼效果?你們最終的目標是不是就是想說我們什麼都不用做,這就省事了?我想這就是這些人的動機。
但你要在科學上去回應這些人的質疑,即使這些質疑其實都是扯淡,你還是用有科學的回應。科學家們的標準回應可能是:去看 IPCC(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的報告,因為每隔幾年聯合國就會組織一群專家來寫一個關於氣候變化的報告;然後去看變報告變化的過程,你會發現對於氣候變化的存在和人為性質,這兩點信心是越來越強的;早期報告說有可能是這樣的,然後就是有極大可能是這樣,現在是我們非常確信是這樣。這個事情並不是從一開始有統一的口徑,而是在這30多年的時間裏面,我們對它的認識已經深化了很多,所以它肯定是有大量的科學證據的。
去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發給三個人,其中兩個就是搞氣候變化的模型預測。這個研究的重要性在於他們提出一整套預測地球氣候的模型,然後根據這個模型可以計算近幾百年來的氣候變化有多大程度是由人類活動導致的,多大程度是由自然導致的。你可以把自然這部分會扣掉,剩下大部分就是人類的。學術界認為這個研究已經足夠的紮實,可以得諾貝爾獎,但是普通老百姓不知道。大多數人連這幾個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名字都沒聽說過。所以這當中應該是存在一個巨大的「gap」(認知差距)。專研氣候變化的科學家,應該付出更大努力去跟公眾溝通,跟大家都講清楚其中的道理。
如果你只是反覆跟大家講這個結論,說首先有氣候變化,然後氣候變化很大程度上是人類活動導致的,很多人還是不信。因為無論你跟他講個什麼事情,他都會有一個陰謀論的設想,無論是氣候變化還是量子信息。量子信息都會有人認為是陰謀,比方說有人認為它完全是假的,有人認為這是美國故意放出風來,希望你來搞這個,什麼樣的稀奇古怪的邏輯都會有,這能有什麼辦法?你只能去給大家講清楚科學道理。
其中,我相信有很多需要做的。首先他們得把自己專業領域的文獻理得非常清楚,然後提煉出來,對於公眾最有價值的信息是什麼?一個人如果質疑這件事情,或者說完全不懂,那麼你應該先告訴他什麼,然後再告訴他什麼,讓他儘快的樹立起一個大圖景。我想這是他們應該做的。當然如果我有時間的話,或者國家和社會認為有必要讓我去干這個事情,我會硬着頭皮去學氣候變化,然後再仔細琢磨到底該向大家怎麼來傳播這個事情。
袁嵐峰:氣候變化科學家應先將文獻理清,提煉出對公眾最有價值的信息
觀察者網:在《量子信息簡話》中,您提到了很多追求真理的原則,可總結為,不要用你的業餘挑戰別人的專業。然而,在這個分裂的世界中,似乎不當「噴子」就意味着自己恐怕將註定默默無聞了。您顯然對於這些知識哲學問題進行過深度思考。對於當今的這種社會現象,您認為我們能夠如何解決?
袁嵐峰:非常感謝你這個問題。我以前看過不少像羅素《西方哲學史》這樣的書,所以你問的這個問題令我覺得非常親切。實際上我這書裏面有好多內容,我想一個沒有讀過哲學的人就根本不會去這麼想。
我經常從哲學角度去想,比方說羅素如果面對這樣的問題,他會怎麼回答,從這個角度去思考,所以寫了很多普通人看見可能是比較耳目一新的一些論述,你也都注意到了。
這個世界上會存在這樣的問題。語不驚人死不休,是吧?他如果不出格的話,就很少有人來聽他。但是就我們而言,就做科學傳播來說,我們的目標肯定是在保證正確性的前提下去儘可能的傳播,正確性的前提是最重要的。我絕對不像一個娛樂明星,或者像一個純粹靠自媒體吃飯的人那樣,首先考慮的就是流量,為了流量無所不用其極。我是在傳播正確的信息的前提之下,再想辦法去把它的流量做大,流量大不大對我來說其實不是那麼重要的。這個其實就決定了我跟很多所謂科普自媒體的做法是不一樣的,那些為了宣傳,什麼辦法都使得出來。
比方說,前些天有朋友發給我抖音上講所謂雙縫干涉實驗的視頻,許多點贊都是幾十萬的,播放都是上百萬的,但是內容全是錯的,因為他們這個叫做危言聳聽。雙縫干涉是量子力學一個非常基礎的實驗,大家都已經研究了幾十年,教材早已說得很清楚了,這幫人非要把它解讀成它讓我們世界觀崩潰了,這個世界是由意識決定的,結論就是說還是唯心主義好。老百姓對此又不懂,看之後覺得一驚一乍的,覺得很神秘,然後就來點贊。還有好多人拿這種東西來問我。我們承認這種做法很容易抓到眼球,但是這是我們要反對的做法。所以我經常做的事情,是給很多抓眼球的事情去潑冷水。
今天我老爸還發給我一篇文章,說剛剛誰「突然發佈消息」,「美國震驚了」,或者說誰誰「沉默了」等等。我說這樣的標題是明顯的標題黨,很多都不需要點開就知道是「胡扯」。
我們沒法去阻止潮流,很多人寫這樣的文章是出於生計,或者說不定有個機械人在自動生成文稿。但是我們自己,這種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或者說有這個能力的人,應該去堅守原來的目的。我們是來傳播科學的,傳播正確的東西,這些東西是有人願意聽的。社會永遠都是這樣,有人願意去吸收那種有效的信息,他是愛學習的。也有很多人他是不愛學習的,不愛學習的人你是沒辦法的,因為他們本來就沒動機。但是對於愛學習的人,我們給他提供正確的信息,我相信這是為社會做的好事。
袁嵐峰:學者應確保信息正確,絕不可像明星或自媒體為流量無所不用其極
觀察者網:但是我們總不能忽略這些不愛學習的人的存在,因為他們對於社會還是有影響的。我們如何儘可能的讓他們愛學習,或者即便他們堅持不愛學習,我們怎麼至少把他們「不愛學習」的社會影響降到最低?
袁嵐峰:我的感覺是這樣,其實我們沒法直接改變這些人,但是我們可以讓那些愛學習的人得到好處。我發現有一撥人是特別愛學習的,就是那些搞投資的,因為他們整天拿着自己的錢在那玩。他們整天琢磨的事情就是怎麼把自己的錢,不論去炒股也好,去買基金也好,都是要拿自己的真金白銀出來操練。所以他們整天就是學各種各樣的東西。比方說你要投一個電動車,你就得去學關於電動汽車的知識。所以這些人學習熱情可高了,他們整天討論的就是怎麼去學習,怎麼去提高自己,而且還發明一大堆詞語,什麼迭代、打破圈層等等。所以跟這些人對話也特別有意思。你可能會感覺一般人是太不愛學習,而這一幫人又太愛學習了。
我想如果能夠讓愛學習的人得到好處,他們就有很強的動機去保持這樣的狀態。我們只能利用這樣的吸引力,而不是排斥,你也不可能去制裁那些不愛學習的人;通過社會的自然選擇,讓愛學習的人在社會上得到相應的好處,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向這個方向走了。
觀察者網:在您發表的一些文章中,經常提到中國「中材大用」的現象。能否在這裡簡單講述一下您對其構成因素的理解,以及我們具體能夠如何克服這個問題?為什麼這個現象似乎不存在於量子力學?
袁嵐峰: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劉益東老師經常說「中材大用」。我覺得這個問題非常有價值,所以我也經常傳播他的這些觀點。「中材大用」有個普遍的歷史原因,我們國家正兒八經搞科研其實也就是改革開放之後,這個過程中間經過很多曲折,因為前面文革耽誤了那麼久,然後改革開放之後匆匆忙忙把很多人送出國,其中好多人不回來了,回來的發現當時國內物質條件還那麼差,且科研投入遠遠不如國外,所以條件很艱苦。
我對於前輩也不會有任何的抱怨,因為每個人都非常不容易,但是由於這樣的歷史原因,就會形成這樣的效果:有一些人在國際上遠遠稱不上一流的學者,但在國內他成了既得利益者。他壟斷了這個領域的高位,自己水平不高,但是他深怕別人超過,就像武大郎開店。所以劉益東老師的文章裏面就用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詞,叫做「防禦性嫉賢妒能」,就是他知道自己水平不高,所以他們就形成一個團伙,壓制真正水平高的人上來,卡着整個領域,永遠只能局限於他們的水平,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危害。這些水平不高的人天生的就會意識到,他的核心競爭力並不在於科學,而在於人際關係,他們就會更加努力地維護這個局面了。
至於怎麼去打破這個局面,劉益東老師的文章裏面講了很多,好的東西我會給他宣傳。比方說,他有個所謂一把劍主意,關於你怎麼評價一個學者好不好。現在做法是什麼?現在更多是看帽子,看一個人有多少頭銜,他是不是院士,是不是傑青,是不是長江學者,是不是青年千人,諸如此類的一大堆的頭銜。各個單位說我們多麼有實力,往往變成一個帽子的比拼,來數我們單位有多少個院士,這就讓人看得很滑稽。甚至還真的有人正兒八經來問我,說該舉什麼指標來說明我們國家這些年科技水平的上升,能不能用院士數目的上升?
我說,你這不是搞笑嗎,因為院士是國家內部評的,無論多麼弱的國家,它如果願意評院士,它想評多少就可以評多少,那麼你認為他們科技實力就強了嗎?這當然是完全不做數的。真正有用的是你這個國家在國際上的比較:你在哪些領域是在國際前面的,你有哪些人是國際知名的學者,他們提出了哪些成果,這個才是真有價值的。你說你這個國家內部評審,評來評去,這有什麼用?
「以帽論價」(圖源:「知識分子」網站)
劉益東的一把劍主義,就說我們應該讓一個學者把他代表性的成果拿出來。你怎麼知道一個人是個了不起的學者呢?其實歸根結底還是看他的成果。比方說,一提到愛因斯坦,你首先想到相對論,一提到達爾文你想的就是進化論,這種才是表現一個人真正了不起的地方。如果有哪個學者他可以光明正大把自己成果列出來,說這個東西是我做的,一看到這個東西就會想到我。其他還可以考慮的就是,這個成果在國內外的對比是什麼樣,以前的基礎是什麼,解決了什麼問題,在國內外被引用的情況是怎麼樣的,被邀請做報告的情況怎麼樣,把這往上一貼,這個人在學術界的地位就一目了然了。然後大家趨之若鶩,無論是找他諮詢的還是找他合作的,到處都是。如果一個人列不出一個代表性的成果,他只是說自己發了多少文章,發在什麼地方,那就清楚了這個人是灌水。一個人是不是有真材實料,這樣一對比就非常明顯了。所以我覺得這是劉益東老師提的一個非常好的辦法,但是我不知道實施起來有多大阻力,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努力去宣傳吧。
然後你最後這個問題,為什麼量子信息這個領域好像是個特例;很奇怪,中國在這個領域居然走在世界前面?量子信息這個領域我們國家相對做得比較成功,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因為這是個新興的領域。實際上有個普遍的現象,越是新興的領域,我們國家表現得越好,因為沒有歷史沉澱。歷史沉澱往往變成一個歷史包袱,越是需要深厚積累的,我們國家表現得越差,例如芯片、發動機。從內、從外,都可以看出這個效應。
觀察者網:1970年,贊比亞修女 Mary Jucunda 致信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問他們每年投入數十億美元於開拓未知的太空時,為什麼不將這筆錢和這些精力用來解決實實在在的饑荒和貧困問題?我現在把她的這個問題轉問您,政府和社會為什麼要花資金和精力來支持關注量子力學研發的問題,而不是去解決各種各樣其他的問題?
袁嵐峰:NASA的副局長當時給她寫一封回信,相當經典的一份文獻,那個回答的基本精神現在仍然適用,就是說我們不能只看着眼前的事情,我們還要仰望星空。因為仰望星空可以給你開拓出一個新的境界,它能夠解決一些你想不到的問題。
NASA副局長回信中附的照片
他在回信裏面舉個例子是說德國有個伯爵,他一方面幫助窮人,另一方面他要去資助一個磨鏡片的人。很多人就說了,你花這麼多錢資助磨鏡片的,這個磨鏡片對我們有什麼好處?他說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處,但是我覺得他乾的這個事情挺有意思的,說不定什麼時候能發揮用處。結果,後來這個人發明了顯微鏡,然後就發現了很多病原體,解決了很多醫學上的問題,當然這屬於意想不到的發展。
但是,量子信息的實用前景是非常明確的。量子保密通信現在已經在用了,已經在逐步的推廣了,以前主要是政府和金融部門,現在個人用戶逐漸也都開始用了。
量子計算的業務前景更是非常明確,它出來之後,很多原來認為不可解決的問題,現在都能解決了,所以業界正在投入巨大的資金研發。
觀察者網:我稍微問一個理論一點的問題。您說量子信息有很具體的應用,那麼對於沒有什麼具體的應用,或者我們不知道會發現什麼的研究,還值不值得進行,或者是應該做多少投入?
袁嵐峰:你這個問題很好。我昨天剛剛看到一個這樣的例子,我老爸轉給我一篇文章,上面抨擊中國科技界,說你們整天寫論文,忽略了國計民生,真到被人卡脖子的時候才發現我們芯片也不行,光刻機也不行,發動機也不行,你們這些大學教授都在「糊弄飯」。這篇文章整體比較偏頗。
我們應該明白,基礎科研跟應用技術是不一樣的,或者說科學跟技術是不一樣的,有很多人連這個最基本的都搞不清楚。科學本質的目的不是為了實用,科學本質的目的就是為了了解世界是怎麼運行的,去明白這個世界的規律;它研究的目的就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好奇心。而技術它一定是有個實用目的,所以我們雖然是經常用技術的實用來為科學辯護,但是實用並不是科學必需的。
如果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明白,有些科學它確實就是沒有實用效果。比方說宇宙學,你說這東西到底有什麼實用,至少目前是看不出來;當然也許我們知道宇宙的命運,它到底是無限的膨脹還是會變成收縮,暗能量、暗物質到底是什麼,將來可能會派上用處,但那是比較遙遠的將來了。你如果現在一定要給宇宙學找用處,回答就是沒有用處。
但是我們應該非常明確地告訴大家,這個沒有用處本身是個大用處,因為它滿足人類的好奇心。我們應該認為了解這個世界的本質,這本身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事情,我們應該為之投入一些東西。當然你不可能把它占國計民生的大部分,但是從中撥出一部分錢來干這個事情,這還是非常有價值的。你不能一毛不拔,全都去干實用,那你這個國家也太沒有希望太沒有前途了,太鼠目寸光了。
有很多人抨擊說大學老師他們只發論文,不去解決實用問題,我說這種抨擊是完全錯誤的,這本來就不是他們該乾的事情。大家各司所職,大學老師就該發論文,發論文本身就是個好事,你不應該說發論文是壞的。然後真正解決一線的技術問題、研究專業技術的應該是企業裏面的工程師,大學老師如果能跟他們合作那是好事,但是你不要把雙方的責任混到一塊去。
比方說陳景潤去研究哥德巴赫猜想,1+1(任何一個≥6的偶數,都可以表示成兩個奇質數之和),這有什麼用?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用處。但所有人都應該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果,因為它是一個純粹智力的成就,我們人類現在居然能夠證明了關於一個偶數分解成兩個質數的一些定理。雖然哥德巴赫猜想陳景潤沒有證明,他證明的是1+2,就是一個偶數可以分解成一個質數加上一個質因數數目不超過2的數(即它是個質數或者是兩個質數的乘積);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智力成果,我們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對吧?
我們不能只看着眼前的事情,我們還要仰望星空
這個世界上存在不同的價值,那些非實用的價值也是值得去投入的。雖然不需要投入那麼多,但是你如果一毛不拔的話,那就是一個鼠目寸光的看法。我們應該老老實實告訴大家,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要以實用價值為衡量,世界上存在一些超出實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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