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鈴 國慶節前一天下午,曾高下手術台,走到休息室,打開手機,回復在網上找他問診的病人。一小時後,他又進了手術室。他還有兩台手術需要完成,樂觀估計,晚上十點能下班。
曾高是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兒童神經外科中心的主要創立者和負責人。十多年前,中國互聯網醫療才剛剛起步,他就成為嘗鮮者,通過網絡給孩子們看病。
這幾年,網絡問診平台在政策支持以及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下加速發展。曾高成了一名「網紅醫生」,在抖音上有13萬粉絲,在網絡問診平台好大夫在線的總訪問人次達到126萬。
在網上,全國各地有需求的父母,得以找到曾高。他們的孩子往往患有兒童腦腫瘤、腦血管畸形等疾病。而在中國,能夠給這些孩子們看病、手術的大夫並不好找。
曾高與病人互動,都是在不同手術間隙、咖啡時間、吃飯時間見縫插針地完成。依大數據的統計,他平均每天耗費一小時。為了安撫患兒父母的焦慮,有時他半夜也在回復。
名利
曾高接觸互聯網醫療很早,2009年,他就入駐了剛成立三年的好大夫在線。
起初註冊賬號時,曾高並不常用,一兩年後乾脆不用了,原因很簡單,他不喜歡談錢。他覺得網絡問診存在爭議,對這類平台有本能地抗拒:「在上面像是為了掙錢一樣,我不太喜歡這種方式。」
大約三年前,聽說可以把圖文問診設置為「0元」,不收費,他才又開始登錄,並且設置了永久免費。
也是在那段時間,新冠肺炎疫情開始暴發。數量龐大的患者湧入網絡,問診平台成了抗疫「第二戰場」。短短几個月,互聯網醫療完成了史上最廣泛的用戶教育和市場普及。
2021年6月,曾高入駐抖音,迄今發佈了1200餘個視頻,粉絲超過13萬。他放在抖音上的精力不多,每個月錄製兩次,一次兩小時,再由專業的團隊剪輯成多個小視頻,每天發佈。那時,他甚至會回復抖音里每一條私信問診。
抖音並不是醫療問診平台,幾個月前,團隊建議曾高不要再回復粉絲消息,他感到解脫,「生活質量一下就提高了」。
曾高和這個團隊只有工作流程上的交集。他知道賬號運營起來後,團隊會有自己的賺錢方式,但這與自己無關。
「不是我有多清高。別人找你問路,你會管人要錢嗎?我就是做醫生的,我的很多時間就是給人看診,不是付出時間就都要拿經濟回報。」
曾高向經濟觀察報粗略算了一筆賬:按照目前的網絡問診量,若按每位病人100元診費收費,他每月可獲得2萬元以上的額外收入。
「這不是一個小數目,會有心動的時候嗎?」聽到記者的問題,曾高笑了:「越說我越心動了,哈哈,但人無信不立,我話都放出去了,永不收費。這樣就挺好,錢多點不會讓我更快樂,少一點也不會讓我餓着。」
曾高慢慢變成了網絡問診平台的深度用戶。他的手機上有一個專門的文件夾「問診」,放了十幾款網絡問診平台,包括好大夫醫生、百度健康、微醫生、有來醫生等等。曾高覺得,在這個時代,優秀醫生可以藉助互聯網醫療更快成長,更快讓患者認識自己。
有時,看到一些誤診、誤治或是出了併發症的孩子,曾高會為那些孩子惋惜,如果是自己來做,或許就會有不同的結果:「網絡上有太多錯誤的信息混淆患兒家長的視聽,我需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我有自信,我相信自己是難得的優秀醫生。」
神經外科手術是高風險手術,併發症的發生無論如何不能被完全避免。曾高說:「每個醫生心裏都有一片墳墓。」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把手術出現併發症的比例控制在1%以下。他也希望把他的團隊帶成中國最優秀的兒童神經外科團隊,沒有之一。
醫患
曾高還是「小大夫」時,曾經被兩個痞子堵在急診門口,被掐脖子,吐唾沫。「那種感覺不只是委屈,還有屈辱。」
到了線上,這種傷害的形式變成網絡暴力。因為不收費,曾高有了一把「殺手鐧」:偶爾遇到非常無厘頭的、沒事找事的、糾纏不清的、令人煩躁的問診對象時,他就理直氣壯地拒絕回復。
在好大夫在線,曾高有近500條診後評價,幾乎都是誇讚。但曾高更在意批評類的評價,罵得有道理就反思,沒道理就找機會消除誤會,毫無道理的偏執辱罵就不管。「互聯網上,是騾子是馬都拉出來溜溜。」曾高相信每個醫生都有自尊心,想要好口碑,網絡評價的透明一定會刺激醫生提高醫療質量:「要借鑒、學習同行,不能光看醫生們開會交流時的誇獎,反而看互聯網上患者的評價更實在。」
曾高常常遇到不安的父母們。一個問題解釋三遍,家屬還在反覆問,曾高就忍不住會煩躁。有時出一下午門診,到最後幾個患者,曾高得壓着性子才能繼續講話。
問診平台上基本沒有這樣的煩惱。曾高針對不同疾病編寫了數百條常用語備用,十分詳盡,包括關於片子的、疾病的、門診的、手術的、感謝的、闢謠的,這讓他的回復變得高效。「在門診,這些都得靠一張嘴,給每個人講明白了。」
曾高還可以按心情選擇回不回、什麼時候回。他在好大夫在線的平均回復時長是4小時,患者評價是滿分5分,這並不容易達到。
門診時,曾高常常遇到掛錯號的患者,甚至有老頭、老太太出現在兒童神外的診室,有人從外地來,排隊進門發現掛錯了。曾高哭笑不得,只能建議他們把號退了,再告訴他們應該掛誰的號。「線上問診幾乎不會有這類尷尬,醫生和患者都很高效。」
在兒童神經外科領域,很多疾病需要早發現、早治療,家長們沒有相應的知識,發現癥狀時已經很晚了。在抖音做科普後,許多父母因為看曾高的視頻,發現了孩子的問題。
2022年9月,一個媽媽在好大夫在線的評論里記錄下看病歷程。她的孩子患有小腦扁桃體下疝伴隨脊髓空洞,在抖音看到曾高關於疾病的科普,在好大夫做了初診,然後進京面診、手術,現在恢復得很好。
改變
曾高是中國醫生志願者組織最早期的重要成員,曾帶領志願醫生團隊在非洲幾內亞、埃塞俄比亞提供醫療援助。
如果不是因為工作,曾高也許一生都不會踏足這兩個國家。在幾內亞,14歲及以下兒童佔總人口比重高達45%,但全國沒有一個兒童神經外科醫生,醫療水平很差,需要手術的孩子常常被父母放棄。
在中國,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少,但兒童神經外科醫生依然不夠。曾高介紹,全國有2.6億左右14歲以內的兒童,真正從事兒童神經外科的只有二三百人,大約平均每1000萬孩子才有一個兒童神經外科醫生。曾高在互聯網上的活躍,和這樣的現狀不無關係。
44歲的曾高經常因為帥氣、年輕的外表被誇讚,這讓他挺困惑。「長得年輕,做醫生挺吃虧,大家都喜歡老專家。」為了看起來老成,曾高留過一年鬍子。
曾高的父母都是退休醫生,從業時沒有接觸過網絡問診。有時,曾高會向老人介紹互聯網醫療,他們生病時,曾高也會在問診平台上查查合適的大夫。
曾高展示了他的微信通訊錄,裏面有1500多個患者,還有三個500人的大群。這些患者在微信上找他問診,他都會抽空回復。這幾乎完全消解了工作和生活的最後界限,曾高很累。
這兩年他基本不再添加病人微信,而是讓他們通過網絡免費問診,自己集中回復——界限在慢慢被重建。「互聯網醫療替代了一部分本應由分級轉診而實現的維持秩序的功能,讓醫生、患者都更高效了。」
網絡上問診量大,千頭萬緒,許多醫生有自己的團隊。曾高的團隊由他的三名下級醫生和兩名醫生助理組成,醫生助理主要回答關於床位、就醫流程等非醫療問題。90%左右的醫療問題由曾高自己回復。
曾高感受更深的是,隨着互聯網問診的推進,患者隨訪和管理變得越來越方便。以前門診「靠天吃飯」,許多患者出院後就消失了。現在,曾高常常通過問診平台做隨訪,了解患者的近況。
不可避免地,曾高的工作時間無形中變得更長。
曾高喜歡讀金庸、老莊,看劇,打羽毛球,但線下和線上工作的無縫銜接,已經把他的生活空間擠壓得很小。他大約一周打一次球,美劇《越獄》播出十年後才得空看完,追《權力的遊戲》時,他匆匆看了解說版。
在宣武醫院兒童神經外科中心走廊,孩子們給曾高寫的感謝信、畫的卡通肖像貼滿了牆壁。他收起手機,匆匆路過這裡,往手術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