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一篇深度文章:《榮格心理學的核心:自性化》
前言:我之所以對申荷永先生的《榮格心理學的核心:自性化》感興趣,是因為它把榮格的精神核心理解非常清楚,對榮格提出的「Self」(我、自己)的這一概念解釋得也比較清楚。可以把文中對 「自性化」的解釋梳理為三種。我認為,這三種解釋,是有境界的不同的:
1、「一個人最終成為他自己,成為一種整合或完整的,但又不同於他人的發展過程。於是,自性化意味着人格的完善與發展,意味着接受和包含與集體的關係,意味着實現自己的獨特性。」——從全人需要層次理論看,這大體相當於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全人需要層次理論梳理了馬斯洛的相關論述,提出了人的高級需要可以進一步地分為三種:自我實現需要、自我超越需要和大我實現需要。
2、「成形、變形、永恆的心靈的永恆創造。』而這便是自性即人格的完整性。」——在這裡,提到了「變形」和「心靈的永恆創造」,相當於自我超越需要。
3、文章談到著名的研究中國道家到學者衛禮賢和榮格之間的合作。「他們的合作始於搭建溝通東西方橋樑的共同使命……獲得了一種以『心理真實性』和『超越性功能』為基礎的複雜性心理學體系,同時兼容了中國的道家思想和歐洲的科學理論。」榮格把對中國道家的發現看成是「接觸到了一個足以在本質上動搖我們西方心理態度的阿基米德點。」——我認為,這才是走向迄今為止人類的人性所能夠達到的高度的起點,即大我實現。人類來源於「道」、「上帝」、「造物主」、「大精神」,因此也具有其特徵。活在「道」、「上帝」、「造物主」、「大精神」之中,即是彰顯其特徵。
——在國際社會惡性競爭愈演愈烈,在硝煙瀰漫,毀滅人類的核武器面臨著被觸發的今天,自我超越和大我實現的精神尤其可貴。沒有這種精神,或者說這種精神的潛能沒有開發出來,人類就只有走向毀滅。
如果這種精神成為人類普遍人格的精神還是比較遙遠的事情,那麼心理學家,社會學家等是否可以先多走幾步呢?我們希望世界上有政治家接踵而至……
——許金聲
《榮格心理學的核心:自性化》
文 | 申 荷 永
我曾經問我的同學,當我在瑞士蘇黎世榮格學院學習的時候,我們大概有200左右的同學,來自47個不同的國家,平均年齡也在47歲左右,你來學習心理分析,又是為何目的呢?
儘管回答也是各異,但總的來說,你經常會聽到是這樣一個答案:為的是「自性化」。
那麼,如何來理解這種所謂的「自性化」呢?
在榮格的心理學體系中,我們普通意義上的自我,被稱之為「ego」,或意識層面的自我。這種「自我」也就是普通意義上的「我」,我們習慣性的主觀認同。
然而,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還存在着一種內在的自我,被稱之為「自性」,榮格用的是大寫的「自己」(「Self」)。
榮格使用「自性化」這一概念,所要表達的是這樣一種過程:一個人最終成為他自己,成為一種整合或完整的,但又不同於他人的發展過程。於是,自性化意味着人格的完善與發展,意味着接受和包含與集體的關係,意味着實現自己的獨特性。
大約12年前,國際分析心理學會主席托馬斯·科茨(Thomas Kirsch)和秘書長默瑞·斯丹(Murray Stein)等一行5人,在來中國的學術訪問和交流中便遇到了專業術語的翻譯和理解的問題,包括榮格所使用的「Self」。我記得當時默瑞·斯丹傾向於用「道」來作解釋,但我用了「自性」,並給他做了這樣一個註解:「自」字象鼻形,本用來表示自己、自我、自身;同時具有起源、自然、本來之義;「性」字從心從生,具有性根、性質、性理之義,正如荀子所說:「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荀子·正名篇》)《中庸》亦有言:「天命之謂性」、「自誠明謂之性」(《禮記·中庸》)。於是,自性寓意着與生俱來的最原始的心理本質,和我們生命與生活中的心理意義。
在榮格分析心理學的體系中,自性屬於人類全部潛能及人格整體性的一種原型意象。自性作為人類心靈內在的一種整合性法則,與一個人的心理生活,乃至其一生的命運息息相關,具有核心性的意義和作用。榮格有時認為自性是心理生活的源頭,但他有時也把自性化作為一種目的。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與生命中,自性要求被認識,被整合,被實現。
若是用莊子的話說,意識層面的自我,多是人為的結果;而內在的自性,則更接近於「天性」的成分。榮格自稱為莊子的追隨者,莊子的信徒。他的整個思想體系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
而自性化,若是放在我們中國文化的範疇來描述的話,所追求的也正是「天人合一」的超越性境界。
於是,讓自性湧現,成為一個人生活與生命的中心,便是自性化的過程,也正是榮格心理分析的關鍵和目的。
那麼,這樣的一種思想,榮格心理學的核心思想,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在榮格的自傳:《回憶·夢·思考》中,有「面對無意識」一章,敘述了他與弗洛伊德分裂之後,自己陷入了低谷,「跌入」了「無意識的深淵」……榮格說:「我內心產生了一種無可適從之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種狀況可以稱之為失去了方向。我感到完全懸在了半空中,原因是我此時尚未找到立足點。」
而面對如此的困難,榮格說,所有的心理學理論,甚至是弗洛伊德的學說,都幫不了他。而他自己必須直接面對無意識,尋找與無意識溝通的方法與途徑。
面對無意識也是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以及這內心世界所湧現的意象。尋找與無意識溝通的方法,也便是尋求對這些內在意象的理解,以及理解中所獲得的意義。
榮格在其自傳中描述到,此一階段,他的無意識顯得尤其的活躍。有與「白鴿」夢中的對話,有「玩積木」的童年自我,有猶太先知以利亞,有以盲女形象出現的莎樂美,還有帶有「英雄氣質」的黑色大蛇……直到有一天,榮格等待了他的斐樂蒙出現。
「……夢中出現了一個象大海那般蔚藍的天空,天上漂浮着的不是雲彩,而是平平的棕色土塊。土塊像是正在散裂開似的,於是在這些土塊之間,蔚藍的海水便可以讓人看見了。但是這海水便是藍天。突然間,一個帶翼的人從右邊橫駛過天空。我看出來這是個長着牛角的老人。他系著結成一串的四把鑰匙,他緊握着其中一把鑰匙,像是要打開一把鎖似的。他長着翠鳥的羽翼,顏色也跟翠鳥的一樣……」
這是榮格在其《回憶·夢·思考》中對「斐樂夢」的最初描述。
榮格說:「我由於不明白這一夢中的意象,於是便把它畫了下來以使它印在自己的腦海里。當我正忙着畫這幅畫的那幾天,我在我那靠湖邊的花園裡竟發現了一隻死了的翠鳥!我像被雷擊般的吃驚,因為在蘇黎世這一帶地方,翠鳥是極罕見的,在此之前我也從未發現過一隻死翠鳥。這隻翠鳥是最近才死的——至多只有兩三天——而且身上也未見什麼外傷。」
這便是榮格所畫的「斐樂蒙」
榮格曾經表示,其意象中的斐樂蒙帶給他許多感悟,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心靈的真實性,the reality of the psyche;而心靈的真實性,也正是自性的一種基本功能。獲得這種感悟,也就具有了自性化的重要意義。
榮格認為,從心理學上說,斐爾蒙所代表的是更高級的洞察力。榮格說,斐樂蒙「對我顯得很真實,象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他的許多重要的心理學思想,均與這生動的內在意象有關。榮格說:「我所有的著作,我的一切創造性活動」,均源於這些最初的意象;「我晚年所取得的一切均已包含在它們之中。」(《回憶·夢·思考》,第326頁)
斐樂蒙被戴維·羅森(David Rosen)稱之為「榮格的道家聖賢」。戴維·羅森是我的朋友,美國首席榮格分析心理學教授。我與我的學生范國平把他的著作:《榮格之道》翻譯為中文,在中國社科出版社「點金石叢書」出版。為了撰寫這部《榮格之道》,戴維·羅森專程趕往蘇黎世,採訪了榮格的學生馮·弗蘭茲(von Franz)和梅爾(C.A. Meier),當時國際上最具代表的榮格學者,提出的問題是,你認為榮格是道家嗎?
馮·弗蘭茲的回答是:「是的,榮格崇尚道家,並且對道家哲學的生活方式身體力行。」
梅爾回答說:「是的,榮格是一位道家。現在,人們並沒有認識到榮格的對立統一性心理學從其本質上說與道家思想是一致的。人們想把榮格變成他本來並不是那樣的人。他紮根於自然及其對立與統一之中。然而,對於道家,他是如此的虔誠,如此的神往,榮格作為道家是再清楚不過了。」(戴維·羅森《榮格之道》「前言」,中國社科出版社2003)
實際上,榮格自己對此也曾有十分明確的表達。在寫給張鍾元先生的信中,榮格說,「我是莊子哲學的極度崇拜者。接到你信的時候,我正重新沉浸於研究莊子的著作中。」榮格在信中說,「說服人們對潛在的真理睜開眼睛,獲得其真實的心理體驗是很困難的。真理是惟一的,亘古不變。我必須要說的是,道家是我所曾遇到的對這種惟一真理的最完美的表達。」(《榮格書信集》Jung Letters, 1950, 626)張鍾元先生是一位美籍中國哲學家,當時剛完成一部對莊子研究的專著,寫信給榮格請他作序。我的一位美國榮格心理分析師朋友斯坦·馬倫(Stan Marlan)曾在張先生那裡學習中國文化,而張鍾元先生也曾讓他看過榮格寫給他的這封信。
在榮格的自傳中,在描述了「斐樂蒙」的意象和意義之後,接着敘述的是其「曼荼羅」繪畫的體驗。其中的關鍵之處,在於要使無意識的內容具象化,讓它們自發地表達並予以適當的方式來呈現。而「曼荼羅」的繪畫正是適合榮格風格的方式。
1928年的一天,榮格畫出了這樣一幅「曼荼羅」,並取名為「金色的城堡」。
畫完之後,榮格對着自己的這幅「金色的城堡」,反覆問自己說:「怎麼那麼像中國的畫?」榮格說:「我對其形式和顏色的選擇印象很深,就是覺得與中國有關係……可謂奇怪的巧合,隨後我就收到衛禮賢郵寄來的中國道家內丹文本《金花的秘密》,要求我撰寫評論。我立刻如饑似渴地一口氣把這手稿讀完,因為文中所述對我關於曼荼羅及這中心趨向的想法,給與了我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證實。這便是打破了我的孤獨的第一件事。我慢慢意識到了一種共鳴,我終於可以與某件事和某個人建立起聯繫了。」(榮格《回憶·夢·思考》第334頁)
很長一段時間,榮格畫了很多的「曼荼羅」,自己都記不清到底畫了多少,也並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榮格說,「事後只是逐漸地,我才發現什麼才是真正的曼荼羅:『成形、變形、永恆的心靈的永恆創造。』而這便是自性即人格的完整性。」(榮格《回憶·夢·思考》第331頁)
在1994年托馬斯·科茨和默瑞·斯丹等代表國際分析心理學會(IAAP)來中國進行學術訪問的時候,在一次研討會上,托馬斯·科茨便提出,就榮格心理學思想的形成而言,衛禮賢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弗洛伊德或其他任何人。實際上,這正是榮格自己的表達,榮格說:「事實上,我認為衛禮賢了我無限的啟迪,我所受他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人……」(《榮格全集》15卷 )。而衛禮賢所給予榮格的啟迪,也就是中國文化對於榮格的啟迪;衛禮賢對於榮格的影響,也就中國文化對於榮格的影響。
衛禮賢(Richard Wilhelm)是著名的德裔漢學家,在中國居住生活20多年,把《易經》和儒學與道家經典等翻譯成德文,一生致力於中國文化的傳播,被稱之為「偉大的德意志中國人」。
2002年9月,在第二屆心理分析與中國文化國際論壇上,時任IAAP主席的默瑞·斯丹以「中國思想對榮格及其心理學理論的影響」為主題做了特邀演講。他以衛禮賢和榮格之間的13封通信為第一手資料,闡述了這種影響的實際內容。他說:「正是由於衛禮賢的工作,才使榮格在中國思想中發現了寶藏,而這寶藏在榮格的一生中都影響着他的思想……他們的合作始於搭建溝通東西方橋樑的共同使命……獲得了一種以『心理真實性』和『超越性功能』為基礎的複雜性心理學體系,同時兼容了中國的道家思想和歐洲的科學理論。」(申荷永主編,《靈性:意象與感應》,廣東教育出版社)
在衛禮賢逝世的紀念會上,榮格說,「任何人若是像我這樣,極其幸運地體驗了與衛禮賢的心靈交流,以及感受了《易經》的神聖影響,那麼就再也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於此我們已是接觸到了一個足以在本質上動搖我們西方心理態度的阿基米德點。」(榮格與衛禮賢合著《金花的秘密》)
而這個阿基米德點,正是「自性」。由此所引發的自性化理論,是榮格分析心理學的核心。
榮格說,由此,「它便把我直接引導到中國的『道』的觀念上了。我已經講過我的內心變化發展與衛禮賢寄給我的一個道家文本之間的相互作用的事。1929年,我和他合作了《金花的秘密》。只是在我的思想和我的研究達到了關鍵之處時,就是說接觸到了自性的時候,我才再找到了重返這個世界的歸路。」
如同坎貝(Joseph Campbell)在其《千面英雄》中所總結的英雄神話,從「分離」開始,聽到「冒險的召喚」,經歷種種考驗,然後獲得「傳授奧秘」,從而「歸來」,成就一番事業。
這是榮格的神話,榮格分析心理學的歸來,帶着東方的智慧,以及對人性的獨特理解,成就了分析心理學的方法和技術,在弗洛伊德所開創的精神分析的基礎上,獲得了新的發展。
坎貝是深受榮格思想影響的學者,而在這影響中也包括了榮格的人格。在其英雄神話中也包含着榮格的身影。這也正是對榮格自性化過程的生動描述與呈現。
自性與自性化過程,是整個榮格心理分析的核心層面,其中包含着榮格與中國的深切聯繫,包含着中國文化的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