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區廣場藤亭間,我問一個兩鬢斑白,身板硬朗的退伍老兵你們老部隊現在哪裡?退伍以後回老部隊看過沒有?
撤編了,老兵漫不經心的回答,接着下面一句話,驚掉我的下巴,這種部隊不撤編天理難容!
通常退伍老兵們談到自己的老部隊,談到自己曾經戰鬥過的軍營,都有一種依依不捨的眷戀留念,眼前的這個老兵怎麼如此反感憤怒,老部隊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老兵慢慢打開他的塵封記憶……
我是1949年生人,今年76歲,1967年的兵,79年自衛反擊戰那會我已經30歲,在50軍150師448團當副連長。之前我是連隊的事務長,戰前部隊緊急擴編,到處缺幹部,我被突擊任命為副連長。
那年我已經服役12年了,在幹事務長之前,我在步兵班當過班長,在全團技術比武中,我們班曾經獲得5公里越野、射擊、投彈綜合考核第一名,我個人軍事素質很過硬,可能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我才被提拔為副連長。
說句心裏話,我不樂意這種時候被提拔為副連長,和平時期副連長管連隊生活,比較輕鬆,是個比較羨慕的職位,戰時副連長是要率尖刀排衝鋒的。何況我已經30歲,在基層連隊是老兵了,已經開始琢磨轉業事了。
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以保家衛國為己任,接到命令以後,我立即輔助連長、指導員帶領隊伍開拔前線。
3月11日,我們部隊在那嘎、班英地區陷入包圍,經過幾天激戰後,部隊被迫分散突圍。什麼叫兵敗如山倒?那時刻我可領會了,沒人站出來出頭,部隊已無法掌控,大家你一路,他一夥像無頭的蒼蠅,毫無目標往外突圍,但都被打回來,損失慘重。
這樣無組織的突圍可不行,必須組織起來。我們連長也發現了這一情況,大聲喊道,一排長,二排長,三排長!無人答應,我是連長,大家聽從我指揮。這裡集聚着六七個連的兵還有團直屬,彼此間都不熟悉,沒人搭理他。連長無可奈何,只好帶領幾個熟悉的戰士自顧突圍。
見狀,我急中生智用川話大聲喊道,有沒有四川老鄉,老表們到我這格集合。我這招真管用,沒一會,我的身邊就聚集了30多個四川兵,我群情激昂的說,我是四川宜賓的,是個老兵,副連長,現在這樣瞎沖是沖不出去的,我們只有依靠同鄉的力量,大家互相幫襯才能打出去。大家放心,這一帶地形我熟悉,我偵查過(騙人的),聽我指揮,我一定會安全的把各位老錶帶出去。
親不親故鄉人,戰士們本身就六神無主,聽到鄉音,聽到我自信的話,又見我年齡比他們都大,有經驗,瞬間拉近了距離,「哥老倌,我們相信你」!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我,一瞬間我成了他們的主心骨。
我臨時把人員分成三個班,前面偵察探路,中間火力掩護,後面預備支援,找了一個敵軍防禦薄弱區域,交替掩護突圍。最後我們以減員5人的代價,衝出了第一包圍圈。
下一步在撤退回國路線上發生了分歧,前面有兩條路口,一條通向山下大路,有三個越軍崗哨把守,一條通向山上。可能是被打怕了,大多數戰士選擇不驚擾敵人,走山路,雖然道路崎嶇多繞些路,但安全。我選擇幹掉崗哨,走大路。憑感覺,我認為眼前的敵人兵力不是很多,我們是疲憊之師,戰鬥力不是很強,敵人圍而不打,顯然是兵力不夠,敵人主力回防沒有那麼快。還有,派兵守住通向山下的大路,顯然是此路敵軍防備不足,不希望我們走它。按主席的話,敵軍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
最後大家意見不統一,大多數戰士(約二十人)自願挑選組合,上山繞路回國,分手時他們齊唰唰給我敬禮,感謝我這個「老倌」帶領他們衝出第一包圍圈。留下的算我還有九人,他們留下的原因一是對我的信任,二是他們都是新兵蛋子,身板和軍事素質弱,還有兩個是輕傷員,那些人嫌他們是累贅,不願帶他們。
望着惶恐不安的新兵戰友們,我給他們打氣,於公於私我都會不拋棄你們,會把你們帶回國。公就是我是副連長,是首長,有責任和義務把戰士安全帶回國。「私」就是咱們都是四川老鄉,按年齡我是你們的大哥,同袍是不會丟棄兄弟的。
有個達洲的新兵(不是我們連的,當時不知道他叫什麼,後知道他叫朱達喜)說,既然你說你是我們的大哥,那麼我們就拜你為大哥,兄弟們,給大哥磕頭,抱成團,跟大哥殺回祖國找爹娘!
我知道川娃子最重袍澤情,那種形勢下是不能拒絕的,否則會冷了他們的心,不利於凝聚人心。我就帶領這些小兄弟們面向北方磕頭髮誓,死了九泉之下有照應,活着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爹娘,盡孝盡道,爬着也要爬回祖國,誓死不做孤魂野鬼。
悲壯的生死結拜後,我立即布置戰鬥,悄悄摸近敵軍崗哨,三個打一個,同時開火,撂倒了三個敵軍崗哨,兇猛地沖向山下,那一刻我感覺身邊的這些懦弱的小戰友們臉上充滿了自信和殺氣,感覺他們瞬間都成熟了……
我們攙扶着負傷的戰友,以急行軍的速度奔走了一整天,剛開始後面還有槍聲,越接近邊境槍擊越稀疏。傍晚,我們既然在大路上追趕到我軍正在爆破隧道涵管的工兵。我們大諒所㤉,你們還沒撤,不怕被越軍追上來?
友軍看見我們驚弓之鳥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們首長說了,那些虛心好學的白眼狼都是陳賡的好學生,怕我們誘敵深入,主力不敢輕易跟上來,戰友,你們放心,我們有主力警戒,實在不行有火力支援,我們的大炮能打到這裡,他們晃着步談機藐視敵人,充滿無比自信。
那一刻我們累得癱倒在地,我們終於找到主力,我們終於活下來了。
回國後,我才知道,我所在的團打了大敗仗,全團失蹤332人(事後認定為烈士),202人被俘。那一隊和我們分手從山上繞道的隊伍,大部分失蹤(烈士)或被俘,只有兩個老兵歷經千難成險,人都虛脫變形回到祖國。他們倆到我就大哭不已,後悔沒聽我的話。說在山上就是任人宰割的山羊,一兩個民兵(不管男的女的)就能把他們打得團團轉,毫無還手之力。
連長也安全回國了,他帶回了兩個老兵,我們相對無語,雖然活着就好,但我們是連隊指揮員,有責任帶領全連官兵安全回國。
上級調查組對突圍回國的人員都進行了組織調查,對戰士例行公事,對幹部要求的非常嚴格,我認真接受配合組織調查,如實彙報突圍經過。我想,自己關鍵時候,組織帶領三十多人衝出第一包圍圈,又帶領八名戰士(都是新兵,還有兩名傷員)消滅三個敵軍,安全回國,不立功也應該得到表彰嘉獎,說不定還提正連。沒有想到調查組給我的結論是,戰場上不講思想政治工作,不講工作方法,靠江湖義氣帶隊伍,嚴重影響我軍形象,建議所在部隊對該同志加強批評教育。結論:功過相抵,不表彰,不處分。
我氣憤之極,不立功,不提拔就算了,還要對我加強教育,找到調查組據理力爭。說結拜是戰士們提議的,那種情況下如不答應,等於把他們往絕路上逼,不利於團結,不利於指揮突圍。
調查組領導嚴厲的斥責我,是戰士們提出的,但你是幹部,可以因勢利導,靠堅定的理想和信念帶隊伍,靠英雄的精神鼓舞人心,給戰士以希望。我軍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不結拜,不靠哥們義氣,就不能勝利突圍,打勝仗的先例。
他們嚴肅指出,關鍵時刻,你不依靠組織的力量,不用強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凝聚隊伍,團結一致,消滅敵人。反而靠老鄉,靠結拜這種封建江湖袍哥做法,指揮隊伍,這屬於拉幫結夥,搞哥們義氣,這是軍隊絕不允許的。考慮到是戰時,特殊情況我們才不追究。但這種做法絕不能提倡。你要從思想政治高度,反思自己的錯誤給部隊帶來的負面影響。
我被駁斥的無語,氣得手指直發抖,少站在我面前唱高調,關鍵時候你們在哪?怎麼不站出來組織指揮隊伍?怎麼不振臂高呼跟我沖,現在理論一套接一套,修理人不打草稿。老子不吃這一套,你們這麼搞,令人大失所望,太寒心了,以後誰還敢在關鍵時候出頭。老子不伺候了,羞於爾等為伍,我激動的當場申請轉業走人。
調查組向上級反映我態度惡劣,知錯不改,上級政治部很快批准了我的轉業報告。
我的連長事後寫信告訴我,我走後不久,軍科院有首長到部隊調研,很感興趣問起我的情況。他說那種失控的情況下,你們說還有什麼好辦法可以管控隊伍?這個可以當作一個課題研究,也可以請那個副連長來軍校學習,共同研討這個新的課題,打過仗的人最有發言權,其他人都是紙上談兵。據說陪同的部隊首長十分尷尬,面面相覷。
我轉業後和老部隊沒再聯繫,它傷透了我的心,這種「卸磨殺驢」的團隊沒有什麼前途。和老部隊的戰友也很少來往,打了敗仗,見面聊啥?聊誰跑得快沒當俘虜,聊誰失蹤了至今杳無音訊,多尷尬,多難為情,多沒出息,人總是要講尊嚴臉面的。
慶祝南疆反擊戰勝利40周年慶祝活動的時候,那個達州的戰友朱達喜不知怎麼要到了我的聯絡方式,說已聯繫了戰場結拜的那「八大金剛」,非要和我這個當年帶他們突出重圍的大哥聚一聚,感謝我的救命之恩。人老了喜歡厭舊,我激動的熱淚湧出,罵道:別叫大哥了,直呼其名吧,你們那聲大哥,格老子把老子的軍籍都弄丟了。
(根據廣場藤亭宋姓參戰老兵自述整理,個別情節進行了藝術處理,像片來自網絡如有侵權聯繫即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