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二三四歌
作者|都乖堂
千辛萬苦練精兵,朝熔夕鑄築長城;
金戈鐵馬走天涯,如龍似虎為打贏。
常飲孤獨當美酒,總把思念作安寧;
肩挑冷月保江山,頭枕寒秋守邊城。
摸爬滾打強筋骨,國泰民安為己任;
操槍弄炮練本領,雷厲風行益終身。
一二三四成長路,卒位帥謀當先鋒;
解甲歸來情未了,夢裡依稀在軍營。
(一)沒當上坦克兵
就我當兵而言,剛開始接兵幹部說是坦克兵,父親也是很高興,逢人就說「我兒能當上坦克兵,回來一定就會開拖拉機、推土機,也算學了一門手藝」之類的話。但剛到部隊一年多,我自始至終沒有敢給父親說我曾當過一段時間有線兵的事情,主要是害怕鄉人們譏笑父親,讓「你兒成天爬電線杆,那肯定翻牆利索得很」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為實現「開過拖拉機和推土機」的願望,我考取了裝甲兵指揮學院坦克分隊指揮專業。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家人時,父親很驚訝,自言自語「怎麼又當了個莊稼兵啊!家裡有十幾畝地,乾脆回來給咱家種算了」。
那一年深秋時節,隨着汽笛的一聲長鳴,火車緩緩駛出寶雞站。一個個身穿綠軍裝的身影,像一隻只小狗一樣趴在車窗上使勁向外張望,眼淚汪汪,希望在送站人群里能找到自己的親人。在這夜幕即將降臨的時刻,我的父母正急匆匆往回趕,家裡養的一頭秦川大黃牛還需要伺候。我獨自坐在那裡,悄悄地揩着眼角的淚水,誰也沒看見。兩天三夜,西北偏北,綠皮火車喘着粗氣沿着河西走廊整整爬行了四十多個鐘頭。我們這些懷揣要當一個真正坦克兵夢想的歧寶鳳四五百名子弟,像羊拉屎一樣在「到了,到了,快下車」的催促聲中,被一路撒到了張掖、臨澤、高台、酒泉、嘉峪關沿線車站上。
站台上,有個大膽的同鄉問接兵幹部「首長,咱們這裡是什麼部隊啊!」接兵幹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聲說「炮兵,打炮的炮兵,聽說過沒有?」「你們接兵的時候,不是說我們當的是坦克兵嗎?現在怎麼又成了炮兵?」那個同鄉質疑地問到。「小夥子,你知道不知道,炮兵比坦克兵更厲害,更威風,一發炮彈就打出幾十公里!轟一聲就把敵人碉堡給端了」看着他自豪威武的樣子,我們這些熱血懵懂的新兵只能頻頻點頭。後來才知道,酒嘉地區駐軍重點以坦克部隊為主,所屬炮兵部隊完全是「系列配屬,千真萬確」。接兵幹部說的一點也沒有錯。
其實,炮兵部隊也有很多小兵種分工,我所在的三營指揮連就有偵察兵、計算兵、無線兵、有線兵、汽車兵、炊事兵等等。剛進入連隊時,我是很有希望在新兵下連後進入無線班的,因為我的新兵班長就是無線班班長。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我緊隨「兵頭將尾」班長好好乾的願望徹底破滅。我被那個新兵班長砸了一凳子,差點打得頭破血流。
當時,團隊剛組建時間不長,各種基礎設施正在建設中。除大操場有幾塊籃球場硬化外,其他包括營區環形道路等等都是戈壁沙石地。大禮堂看電影沒有座椅,只能帶上小板凳。那天晚上,電影剛結束,全班整隊喊着口號向連隊方向一路小跑。半道上,跟在隊伍最後面的我順便在樹溝里撒了一波尿。誰曾想這下壞了大事了。剛到連隊營房拐角處,就聽着幾個班長喊叫我的名字。我剛答應了一聲「到」,只見那個新兵班長,一個箭步沖了過來,再一個飛身騰躍,揮舞着板凳直直朝向我的腦袋猛砸下來。當時,我大腦一片空白,只感頭暈目眩,滿眼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短短几秒鐘,什麼也不知道了。
新兵下連後,我分到了有線四班。班長是個山西籍老兵,人長得墩壯結實。聽他說以前練過摔跤,從個別老兵在他面前從來不敢造次叫囂來看,他還真有兩把刷子,我挺佩服他的。因為我們班的新兵如果遇到被別的班老兵欺負,他就非得給人家較量一番,就東北人說的「護犢子」那種直爽人。
前幾天,偶然翻看到當新兵時幾張青蔥嫩稚的照片,不由發出歲月很長、時日很瘦的感慨和回味。尤其是幾張有線兵訓練的場景照片,有些事情像放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翻來覆去。絡車、電線杆、彈坑、鐵路橋、涵洞,副班長、班長、排長還有那些和我一起曾當過有線兵的戰友們,再就是那個打我一凳子的新兵班長,「慈不掌兵」倒沒有記恨他的意思。
(二) 爬杆子的有線兵
有線兵對身體要求也比較高。專業訓練第一個月,基本上都是背着1-3盤軍用被複線(每盤10多斤)山上野外猛衝猛跑,再逐漸增加挎包、水壺、電話單機以及鎬鍬作業器材進行耐力訓練。接着再進行500米收放線、徒手攀登、故障排除、綜合架設等重點課目訓練。最後才是全班協同完成指揮所到炮陣地十多公里的模擬訓練,以及演習過程中的實戰設置到考核檢驗等等。一般新兵專業基本上要持續三個月時間,再融入正規連隊每年一次的野外駐訓。當時,我個子還不高,身體瘦小,根本就不是當有線兵的料。好在咱是農村兵,皮糙肉厚,吃苦耐勞,身體靈活,再苦再累,多吃兩個饅頭睡一覺也就好了。
近乎殘忍的負重強化體能訓練,是每天的必訓課目。身背軍用被複線在營區、野外荒地、戈壁灘上瘋跑,跑得大喘如牛也不能停下。收放線訓練,來回1000米,向前猛跑把線放開,然後快速回跑把線又收起來,不斷地重複着放出去,收回來,再放出去,再收回來。有線兵知道,放線容易收線難,一邊跑一邊收線,沒有力量是不行的。眼睛一邊得瞅着腳步下落到什麼地方,戈壁灘上滿是石頭,一不小心就會崴了腳。一邊還得看着線收得是否平整、勻稱、鬆緊適度,弄不好線攪到一起,上下壓擠找不到線頭,鬆鬆垮垮線就會滑落灑一地,不僅需要眼、手、腳配合默契,更要保持百米衝刺不減速。這才是最基本最基本的基本功。
徒手攀登是有線兵的看家本領,也是必訓的基礎課目之一。空地上栽幾根電線杆,要求每個有線兵不借任何輔助工具,用四肢攀登法或者用繩套攀登法在限定的幾秒時間內,徒手攀爬到4米高的電線杆頂端。剛開始,看老兵像猴子一樣攀上滑下輕鬆的樣子,我們蠢蠢欲動,試過之後才發現,其實沒有那麼輕鬆。攀爬訓練中,使出吃奶的勁兒還就是上不去,好不容易上去,下滑時,木刺兒扎的手掌和手腕上到處都是。每次把手上的刺兒用針挑出來,下次又會扎滿,開始感覺有點疼,後來也就麻木了。
還有一個基本功就是線頭接續訓練。是有線專業唯一一個不需要太多體能的課目,主要應對戰場上通信線路遭遇敵人炮火轟炸緊急搶修之用。軍用被複線的結構是外面一層膠皮,裏面四根銅線三根鋼線扭在一起,俗稱三鋼四銅。接續方法主要有舌口結、併合結、丁字結三種。對於初學線頭接續的人,看似簡單,實則不易。如手法笨拙,鋼絲隨時都會扎入手指,鑽心的疼。這種訓練一般在風雨天室內進行,全班四五個人搞個小競賽、小講評,一向嚴肅的班長偶爾開個玩笑,威逼有對象的戰友念念情書,開導我們相互講個小故事等等,感覺那會的時間過得真快!
另外,排除故障同樣也是流血流汗高難度訓練課目。要知道線路是否短路、斷線很簡單,用單機搖把一搖就知道了。搖着重是短路,搖着輕是斷路。如果找到了故障位置後排除也不難,用三種線頭接續方法接上就好了。但在限定時間的實戰情景下,對快准、及時、暢通等要求就相當高了。為了儘快查找排除故障,我們用手(不能帶手套)捋着被覆線一路飛跑,憑藉接觸被複線的手感來判斷故障位置,長時間摩擦手掌發燙、發疼還能忍受,而跑動中突然被舊線接頭的鋼絲劃破手掌卻是疼痛難忍的。
牙齒對有線兵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利器」。作為一名有線兵不僅要背負沉重的絡車攀高架、翻高牆、越戰壕、過獨木橋,有時還要把牙齒用到訓練上。按照有線兵訓練教程規定,攀登固定訓練課目,雙腿盤纏桿體穩定身體下盤,左手抱桿固定上體,打扣時只能用嘴代替左手作業,要不然高空單手打扣根本不可能完成。一次團隊組織有線兵攀登固定課目比武,我左手抱着電線杆,用牙齒咬住被複線與右手配合纏繞完成固定,將被複線拋向電線杆頂端時,猛然感到牙床一陣劇痛。等跳下桿後才發現,由於拋線時被複線卡在了門牙縫裡,一顆門牙被線圈硬生生地拽了下來,鮮血直流.....
(三)專業集訓時的那位老班長
新兵第一年,對越自衛反擊戰剛結束不久。戰後評估,基層官兵的實戰經驗和指揮能力嚴重不能適應現代戰場需要。集團軍就將一個主力步兵師整體改編為步兵教導師,主要承擔基層優秀官兵的培訓任務。新兵專業訓練兩個月後,我被團隊選拔到那個部隊炮兵教導團進行預提班長集訓。
集訓地點距離老家只有一百多公里。那年麥子剛收割不久,母親和二哥還特意到部隊看望了我。短短兩天時間,我只帶他們轉了一下市區和柳湖公園,遙望可及的道教聖地----崆峒山就在眼前,那時因交通不便也沒有帶他們轉轉,多少有點遺憾。
炮兵教導團有線專業成建制連隊編製,整整4個連隊二三百號有線兵,個個身手不凡,武藝高強,說是強將悍兵一點都不過份。那個時候,如果在軍區、集團軍里大比武拿個前三名,不僅立功受獎還肯定十拿九穩提干,就能徹底解決個人身份大問題。
我當時被分到了有線十連七班,作為全連的尖子班,班長由一個「四個兜」的實習排長代理着,他成天忙得到各師旅團作報告,我們訓練時間主要由一個青海籍的副班長負責。聽老兵說,班長當兵第二年,就參加了五年一次的集團軍軍事大比武,因軍事素質過硬,表現突出,被授予集團軍「軍事訓練尖子標兵」。後來參戰還得了個三等功,只是好像與媳婦關係不好,差點讓組織部門將幹部身份都給擼了。三個月預提班長集訓,我與他見面總共就沒有見上幾面,好多事情都是聽老兵講的。
那天,當《解放軍進行曲》特有的節奏戛然而止,集團軍通信兵軍事大比武正式開始。經過第一輪較量,500米收放線班長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接下來進行的是,有線兵攀登固定專業比武。七月的天氣跟娃娃臉似的說變就變,開始還不到十分鐘,明晃晃的太陽就被黑壓壓的烏雲擠壓得透不過氣來。轉眼間狂風大作,滂沱大雨傾盆而下。
坐在主席台上的集團軍首長們任由風吹雨打紋絲不動,但比武場上的情形令他們一個個臉色變得鐵青鐵青的。此時,正好輪到班長上場,只見他三步並作兩步,大步流星向「目標」衝去。飛身騰越像孫猴子似的一蹴一竄,3米高的瀝青杆子三下就到了頂端,電話線在雨中划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有位集團軍首長跑下主席台拉着班長滿是老繭的手,嘴裏不停地說「好兵,好兵!」,更令全場所有人都驚訝不已的是,班長竟然光着腳丫子完成了任務。
總結表彰大會上,班長被授予「軍事訓練尖子標兵」。載譽而歸的他,身披綬帶,手持鮮花,神氣十足的樣子一直成為我們這些新兵崇拜的「偶像」。就連他平日里讓人討厭至極的滿臉麻子坑也蕩漾着光宗耀祖的榮光,嘴咧的笑得要不是耳朵擋住都到了後腦勺。軍區報社的高級記者在軍區首長的授意下,用整個版面報道了班長的先進事迹。
就在班長準備去西安陸軍學院預備軍官學習培訓的時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差點讓班長的將軍夢灰飛煙滅,一下子成為泡影。秀來隊了,她是村支書王老五的閨女,師範畢業後一直在村小學教書。前年來隊時已被班長給「收拾」了。
秀剛踏上營區的小路,就惹得正在隊列訓練的兵們不約而同地齊刷刷地把目光拋向越來越近的「新新人類」。只見她一件黑色粗紋的絛綸褲子套在棉褲外面,顯得很緊湊,碎花棉襖很妥貼地穿在身上,紅圍巾很輕鬆地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尤其是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上紅紅的絲綢髮結,隨着屁股一扭一擺在腰際間活蹦亂跳地上下竄動,顯得十分扎眼。「這不是班長的媳婦嗎?」有個老兵大喊道。當大家把目光再盯到班長剛才站立的地方時,班長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中午吃飯時分,大家還沒有從祝賀班長夫妻團聚的喜慶中回過神。突然,秀一下從連隊的臨時招待所沖了出來,邊跑邊哭直奔團部辦公樓團長辦公室而去。一瓶安眠藥死死地攥在手裡,一字一頓地說:「團長大人,這個白眼狼一提干就想把我甩了,想和你們師醫院的護士好,你要是不給我做主,我就死在你們部隊。」這問題就相當嚴重了,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團常委們連午飯都顧不上吃就召開臨時會議,最後給班長開誠布公地談了兩點:一是馬上與秀結婚,二是取消提干資格年底複員。開始班長還很不服氣,堅決不承認秀是他對象。團政治處張主任拍案而起厲聲喝道:「李班長,要是你們談戀愛還好說,由組織出面做做秀的工作。現在不一樣了,你把人家都那個了,再不要人家,這就是玩弄婦女,屬於道德問題,部隊不能培養有道德問題的幹部,你自己看着辦吧!」一聽這話,班長一下子就蔫了,這不是上綱上線嗎?第二天,他在政治處劉幹事的陪同下與秀到當地民政部門領取了結婚證。
當時,正逢南疆戰事軍區部隊輪戰,班長在西安陸軍學院學習半年後,就開赴老山前線參加了對越防禦作戰。為了適應亞熱帶山地叢林作戰環境,他們進行了短暫的臨戰訓練,才分到前沿各個作戰部隊。中越邊境山地叢林作戰大部隊根本沒有辦法展開,短兵接觸各守「貓耳洞」哨位要點,雙方時不時派出特工進行騷擾性偷襲經常發生。
他剛上去的第一天,大量越軍特工出動了。對面山頭我軍一個據點被越軍攻佔,營指揮所與炮陣地之間的電話線也被破壞。營長立即派他帶領兩個熟悉地形、通信路線的戰士進行修復。兩個戰士一前一後前面帶路,他在後面進行伴隨掩護。走在最前面的戰士,看到一段電話線被越軍割斷,二話沒說就飛身一躍,攀登上去幾下解決了問題。沒想到就在他抱着電線杆下到桿底的時候,越軍埋設的地雷爆炸了。整個人當場一片血肉模糊,連啃一聲都沒有就犧牲了。更為可怕的是,埋伏在草叢裡的越軍特工開槍擊中了走在中間戰士的腿部。聽到槍響的一瞬間,班長機警地往旁邊一閃的同時,手中衝鋒槍連射出幾十發子彈。當時,他腦袋一片空白,也不知埋伏的越軍特工是死是傷,本能地衝上去背起戰友,一路狂奔撤了下來。清理戰場時,說是有兩名越軍特工被擊斃。班長榮立了三等功。
前幾年,有位曾經與班長關係熟絡的戰友告訴我,班長部隊轉業後,與秀還是離婚了。
(四)有幸邁入軍校大門
人最痛苦的不是外部的擊打與侵襲,而是作為一個出身鄉村的年輕人,在具體的生存與夢想面前,我的惶恐與擔憂比祁連山頂上的積雪還要深厚和堅硬,表面上不動聲色、憧憬無限,內心卻犬牙差互、愁雲慘淡。單以出身論而言,作為身單力薄且沒有社會上層關照的農民孩子,我的倉皇和迷茫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當兵第二年,一個戰友叫我去某個餐館吃飯,到那裡才知道,他考上了軍校。在一片酒水的祝賀聲中,我第一次認識到,一個人首要之需,不是如何在某個集團當中隨遇而安、如魚得水或背道而馳、局促逼仄,也不是任由時間把自己帶到彼時他岸,而是一種基於現實的生存之路和理想的自我確立。自己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俗世中人、煙火百姓,與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區別。在具體而又無比堅實的生存面前,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挑戰、身體力行。
之後,又有幾位戰友以考學、學技術等各種方式解決了個人的後顧之憂。可我還在空懸,猶如人群之間隨風起落的一個空紙片,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被什麼樣的筆墨塗抹,最終落在哪裡?
鬱悶悲觀之時,無人傾訴之時,理不出頭緒之時,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像螞蟻一樣鑽入我的每一個毛孔。大不了,重操舊業,像父輩一樣修理地球,向老天討口飯。一個人坐在火車道邊的鐵軌上喝悶酒,甚至爬上火車當「逃兵」的想法都有。酒,買不起好的,每月津貼費十八元,就喝二塊五毛錢的北京紅星二鍋頭,辛辣,有一股紅薯發酵的味道,我極不喜歡。但此酒,完全符合我當時的經濟基礎和社會身份。一頓干喝,殘陽血噴、雲天獸行、山巒爪舞,戈壁風起,迎面襲來,我驚恐萬分。竭盡全力、扯心嘶喊,也不知道應當喊什麼,就是扯着嗓子,張開酒氣熏天的嘴巴,一聲聲嘶喊。夢醒時分,周身汗涔涔的,床單上濕痕之處現出一個人樣來。虛脫,恐懼,糾結,無助……
儘管如此,我沒有半腥半點的理由,去詛咒故鄉的貧窮,去埋怨父母的無助,只有一路前行。
蒼天待我不薄。當兵第三年,幸運之神拋來了一顆青澀的果子——一位領導為我爭取到一個考軍校的名額。於是,訓練期間身揣複習資料見縫插針,節假日坐在菜地田埂苦讀硬拼,害怕影響戰友們休息,晚上熄燈號響後,獨自身披軍大衣躲到連隊菜窖,冷了跺跺腳,餓了拿起紅蘿蔔就吃。不知是急火攻心,還是勞累過度,反正那段時間,讓人滿嘴上火燎泡成片。
功夫不負有心人。金秋時節,接到「裝甲兵指揮學院分隊指揮」錄取通知書,欣喜若狂自然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我家祖墳冒青煙了。在我出生的那個村莊,每隔三五年,就有一兩個小夥子參軍入伍,但基本上都是解甲歸田,重操舊業。我是通過參軍入伍走出那個村莊,改變自己命運的第二人。
現在,還原當初那些敗落的生活細節和日漸崩潰的絕望,用筆來記錄下一些現場描述與精神證言向故鄉傾訴,也算一段人生小結吧!
(五)當上了一名真正的坦克兵
由於坦克部隊技術性強、兵種多,不是人人剛進部隊就能開上坦克的。我真正開上坦克還是上軍校以後的事。一輛坦克四個乘員,一個車長,全車的頭,負責指揮;一個炮長,第二把手,負責打槍打炮;一個駕駛員,負責操縱桿,相當汽車方向盤;還有一個二炮手,負責裝填槍(炮)彈,算是新兵蛋蛋了。四個乘員最辛苦的就是駕駛員,其中的酸甜苦辣至今還在我心中翻騰。
先說說「吐」。這是新駕駛員必須過的第一關。新駕駛員開始訓練時,一般安排兩個新兵同時上車,一個開車,一個蹲在旁邊看儀錶。開車的人高度緊張,一般不會吐。要吐的是蹲在旁邊看儀錶的人。參觀過坦克的人都知道,坦克內空間小,機件多,溫度高,加上關窗後,只能使用潛望鏡觀察,一般人在裏面呆十分鐘都受不了。而我們看儀錶一呆就是幾十分鐘,看着看着就想吐,有的黃水都吐出來,有的吐得臉白如紙。在我的印象里,好像還沒有發現看儀錶不吐的,更沒有發現因為吐了不上車的。用教員的話說,坦克駕駛員都是吐出來的,吐多了,也就好了。
挨「撞」是新駕駛員要過的第二關。每個坦克兵都有過挨撞的歷史,腰脊勞損是坦克兵的職業病。因為坦克是重兵器,一般行駛在高低不平的土路和山地,崎嶇的道路為坦克的顛簸提供了客觀條件,落後的坦克防震裝置使坦克的顛簸達到了極致。那時我們使用的是T-59中型坦克,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產品,比蘇聯衛國戰爭使用的T-34好不了多少,防震裝置極差,坐在上面稍不注意就會撞得大包小包,甚至頭破血流。
我就曾經吃過它的苦頭。那天考等級,這是新駕駛員特別重視的科目,因為沒有等級證的駕駛員在老部隊會被人看不起。其中還要過彈坑、穿限制路、越土嶺、走鐵路橋等路障,比現在汽車駕駛綜合路考複雜多了,並有時間限制。一起車,我就一腳油門踏到底,車開得飛快,心裏想的只有時間,只有等級證,根本沒有考慮路況和加減速。沒跑出幾公里,一個大坑突然出現在眼前,想減速已經來不及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衝過去,當時並沒有什麼感覺。考完回來,只見衛生員飛快向我跑來,始知不妙,一摸臉,手上到處是血,好在問題不大,只在鼻子根部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印痕。
「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吃土多是坦克兵的又一特徵。晴天時,厚厚的塵土常常淹沒到解放鞋口。下雨時,泥濘的路面又會經常將鞋子粘掉。最難受的還是每天都要吃進大量的塵土,坦克製作粗糙,塵土很容易進入車內,有時訓練還要搞露頭駕駛,跑起來不覺得,塵土都吹到車後面去了,只要坦克一減速或停下,塵土馬上就會從車後卷過來將整個坦克吞沒。經常是開一圈回來,個個都成了秦始皇陵里的「出土文物」,只有兩個眼睛在忽閃忽閃,不聽聲音根本不知是誰。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坦克里沒有裝備空調,三伏天坦克室內溫度都在40度以上,人一進去衣服就濕透,訓練一趟下來缺水虛脫、臉色蒼白是常有的事情。另外,坦克馬力大,發出的聲音也大,產生的噪音更大,訓練歸來半天時間裏耳朵還在呼呼作響,晚上做夢都能夢見坦克發動機的響聲。
當然,坦克兵也有威風的時候,尤其在大部隊集結時,坦克兵頭頂坦克帽,身穿夾克衫,手戴皮手套,腳登坦克靴,腰別小手槍,往步兵老大哥面前一站,腰挺得筆直,頭昂得老高,口號叫得山響,那股神氣,那份自豪,分明寫在臉上。最讓步兵老大哥羨慕不已的還是在聯合演習場,坦克兵坐在坦克里,駕駛員掌控坦克,車長坐鎮指揮,炮長發射槍炮,裝彈手填充彈藥。油門一踩,大地轟鳴,鐵流滾滾,披荊斬棘,所向披靡。而步兵老大哥則只能躲在坦克後面,動用雙腳在硝煙紛飛中拚命地追,拚命地沖。此時此刻,每個坦克兵的臉上總會露出得意的神色。
從軍十幾年,一直沒有離開過坦克部隊。先當配屬炮兵,後開主戰坦克,再當指揮員,最後混了個小領導,領導的也還是一群坦克兵。因此,坦克兵這個殊榮成了我這輩子揮之不去的記憶,也成為我今生唯一能夠榮耀的資本。
(六)駐訓地有個老曹
團隊坦克射擊靶場位於嘉峪關懸壁長城腳下黃草營村北面的一片戈壁灘地上。每年七八月份,部隊年度野外實槍實彈軍事訓練正式開始。各營連分期分批駐紮黃草營,村莊便立馬變得異常喧囂起來,小孩子們瘋一樣的滿街跑着看熱鬧,看着戰士們開着坦克裝甲車、拿着真槍實彈全副武裝的樣子,心裏甭提多羨慕了。有膽大的孩子用手摸一下槍托撒腿就跑,而戰士們只會無比自豪地一笑了之。
每當這個時候,也是老鄉們最高興的時候,連隊都要以班排為單位分散入駐老鄉家。戰士們手腳勤快,不管在誰家總是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水缸里的水挑得滿滿的。更主要的是,如果誰家地里的莊稼成熟人手緊時,連隊訓練再緊張也會抽空幫忙去收割的。因此,村民們總是把最好的屋子騰出來,巴不得戰士們住在自己家裡。老曹當村長第一年,他帶頭就把大兒子春節結婚的新房騰出來,讓我們連隊幾個幹部住。我就是這樣認識老曹的。
連部駐紮老曹家,房頂上整天飄揚着一面大紅旗,他家儼然成了一個「軍民聯合指揮部」,全家人在村裡神氣風光的很。其實,這種「窮在鄉里有遠親」的感覺我也曾經有過。「社教運動」那陣子,縣裡規定工作組隊員「同志」必須住在生活貧困的社員家裡,吃飯每天由生產隊長各家各戶輪流攤派,鄉親們也把跟縣上公社有頭有臉、吃商品糧的人搭訕說幾句,引以為榮。聽父親說,我家也住過一位「同志」,每當念叨這位「同志」名字時,父親臉上總是閃着一種榮耀,這事兒讓老實忠厚的父親心頭整整溫暖了一輩子。那時我還不知道「同志」兩個字的真正含意,只是朦朧感到那是一個很有本事,能為鄉親們解決生活困難的人。今天,倘若父親還活着,我真想告訴他,我也當了一回「同志」,並且還是「解放軍同志」。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盛夏時節,坦克車裡密不透風熱的像個蒸籠,成天汗流浹背自然不在話下,有時天公不作美,趕上颳風下雨,訓練也不能停。颳風塵土大,有時趕上兜屁股風,坦克一停塵土就罩上整個車體,什麼也看不見。訓練一圈下來,四個坦克乘員簡直就成了陝西秦始皇兵馬俑陵墓里的出土文物,只有「撲閃撲閃」幾下的眼睛,還能證明自己是個活物。上午訓練剛結束,老曹一家就開始忙乎了,庭院一字排開的臉盆里早早就盛滿了洗臉水,西瓜、蘋果、梨也毫不吝惜地端上桌來。開飯時節,我們也會邀請他們一家過來吃,大家相處得就跟一家人一樣。
即是這樣,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老曹跟媳婦大吵了一架,主要是老曹與連隊炊事班長下棋的事情。這個老曹愛下象棋,簡直到了嗜棋如命的地步,只要有人陪,可以不吃不睡,拉開架勢什麼都可以拋到九霄雲外。哪怕火燒眉毛,田間地頭的活兒再忙再急,一概不管。驅戰馬,駕長車,守漢界,過楚河,殺得風起雲湧,砍得天昏地暗。他的這份天賦甚至傳給了他最小的兒子,小傢伙有時端着飯碗觀戰。在棋盤上指指點點,氣得老曹拿起鞋子直打,就是賴着不走。只要棋局不散,他的一雙筷子就不會在飯碗里動一下子。
那天一大早,準備去城裡賣菜的老曹剛一出門,碰到了連隊負責留守的炊事班長,倆人不謀而合,就在門口的石桌棋盤上開始了。起初老曹根本沒當回事兒,只想匆匆過兩把手癮,就說我讓你一個馬吧!炊事班長說先下一盤試試,不行再讓馬。誰知第一盤他竟然輸了。第二盤也不提讓馬了,只覺得頭昏腦脹,額頭沁滿汗珠,結果連輸三盤!這下,老曹不幹了,非要拉着炊事班長比個高低輸贏,倆人直殺得酣暢淋漓不可開交。
中午時分,從地里趕回做飯的媳婦一看,一車青菜都被曬得蔫兒巴嘰不成樣子了,氣得一把就把棋子扔到門前的水渠里,指着鼻子就罵。連隊晚點名時,連長對這個愣頭青炊事班長進行了嚴厲批評,結果在門口納涼的老曹媳婦,騰地一下起來跑到隊列前面,大聲說:「不管人家李班長的事,都是我們老曹的錯……」。話音剛落,整個庭院里就跟炸了鍋一樣,所有人都笑得前合後仰合不攏嘴了。
在隨後相處的日子裏,我好像很少看過老曹下棋。但他說他父親是這裡方圓幾十里公認的棋王,立過擂台,擺過殘局。因此,他不能讓人說棋王的兒子不會下棋,如果那樣,就愧對父親的在天之靈。駐訓結束時,他特意對我說了一句話:「可惜你不愛下棋呀!」那語氣,那神態,流露出無限的惋惜和深深的遺憾。
前幾年,團隊在靶場建了野外訓練營房,駐訓不再住老鄉家裡了。離開部隊後,我也很少去黃草營。偶爾碰到那裡的熟人,他們總是對我說,老曹還一直打聽你的消息呢!
作者簡介:都乖堂,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於周秦文化厚重之地——寶雞陳倉,十七歲始淬鍊於河西走廊鎖鑰雄關——拂曉勁旅,現供職於嘉峪關市生態環境局,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嘉峪關市作家協會會員。「生活、激情、真誠、感恩」熱戀一方黃天厚土,筆耕不輟,勤學勵志書寫人生真諦,執著於「尋根文學」創作,至今已有一百多餘篇散文隨筆在各類報刊雜誌發表。個人散文集《心路驛站》由中國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