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納森·潘興(Jonathan Pershing)(美國威廉和弗洛拉·休利特基金會網站/圖)
從1995年在德國柏林舉行第一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以來,一直到2022年在埃及沙姆沙伊赫舉辦的COP27,有一個人幾乎悉數參加。
近三十年來世界上多份重要的氣候協議在他手中流轉,其中就包括具有重要意義的《巴黎協定》。他也參與了與中國、印度、歐盟等多場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氣候談判。
他就是喬納森·潘興(Jonathan Pershing)。現年62歲的他曾為四位美國總統工作,曾任美國氣候變化特使、《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美國談判代表等職,現任美國總統氣候變化特使約翰·克里對他的評價是:「當拜登總統任命我為氣候變化問題特使時,我的首要舉措之一就是將潘興先生帶回華盛頓。」
2022年初,擔任美國總統氣候變化特使顧問一年的潘興決定離職,重返美國威廉和弗洛拉·休利特基金會,擔任環境項目主任,關注全球多個地區的氣候變化議題。
「我不執著於1.5攝氏度的控溫目標。」對於氣候變化,潘興傾向於認為每一度都十分重要。「世界不是在升溫1.5攝氏度後就分崩離析,現在已經分崩離析,任何改變都有可能救人一命,只有我們做得越好,世界才會變得越好。」
COP27的最大亮點就是設立了損失和損害基金,COP27也是首次將損失和損害議題列入正式議程的締約方大會,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評價這是「邁向正義的重要一步」。 潘興認為,目前對損失和損害的討論才剛剛開始,可能需要多年才有實質性進展。
針對歷年氣候談判的感悟、COP27的核心議題以及未來國際氣候談判的展望等問題,喬納森·潘興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專訪。
極端氣候增加緊迫感
南方周末:你可能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參加過全部27屆COP的人,近三十年間,你關注到COP(締約方大會)有什麼重要變化?
喬納森·潘興:我想用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的數據來回答這一問題。起初我們認為全球溫度將會升高4攝氏度,甚至可能高達7攝氏度,令人生畏,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們認為溫度上升會控制在2攝氏度以上、3攝氏度以下。相比三十年前,數字減小了一半,這是巨大的進步,也彰顯了我們的工作。
當我回想三十年前的COP和今天的COP27,已經大不相同。三十年前,只有一千人來參會,如今有五萬人;三十年前,與會成員只有政府普通官員,現在有將近100位國家元首和數百位部長;三十年前,我們沒有民間社會組織參會,現在參會的五萬人中有四萬五千人是民間社會組織成員;三十年前,沒有一個商業團體進行綠色投資,現在銀行、工業企業、運輸公司、鋼鐵公司、化工公司等都參與其中。
即便是四年前,這些也是不可想像的。現在可再生能源的價格比大多數化石燃料的價格都要便宜,在美國,消費者購買電動汽車的部分原因是,比油車更加省錢。
如今,人們對氣候問題嚴重性的認識有所提高。過去的一年裡,異常天氣真切地發生在我們周圍,而且它們都與氣候變化相關,國際社會都看到了這一點,增加了我們幾年前所沒有的緊迫感。
損失損害需要所有國家參與
南方周末:COP27首次將損失和損害列為正式議程,你如何看待損失和損害問題?
喬納森·潘興:損失和損害仍然需要有更多的討論和思考,目前也有一些實質性的進展。
美國前總統奧巴馬的科學顧問約翰·霍爾德倫(John Holdren)之前一直在政府工作,他分三部分描述了這一問題。一是減緩氣候變化;二是適應氣候變化,如果不能避免,能否應對?能否快速恢復,將損失降到最低?三是受災,氣候帶來的難以避免的災害主要發生在弱國,災難發生後我們該怎麼做?我們能否幫助他們重建經濟?
損失和損害的討論才剛剛開始,我認為損失和損害問題意味着更多的分析、響應和多個機構的參與。UNFCCC(《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在當中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機構,如果遇到難民問題,那可能需要聯合國難民委員會;如果遇到經濟發展問題,那可能需要聯合國開發署;如果遇到醫療問題,那可能需要世界衛生組織。
今年(2022年)只是損失和損害(列為正式議程)的第一年,參照之前我們對一些議題的討論,可能5-10年才會有實質性進展,當然我們不能再等十年之久,希望能儘快取得突破。
南方周末:關於損失損害,各國應該如何行動?
喬納森·潘興:我認為這不僅僅是某些國家的問題,每個國家都應該參與進來。像美國這樣富有的國家必須加入,像中國這樣有能力的國家必須加入,像加勒比海諸小國也必須加入。所有國家都不應忽略,我們都有責任嘗試解決這個問題。
南方周末:但是損失和損害資金的爭議很多。
喬納森·潘興:融資方面,我們在氣候減緩上的成果比氣候適應和損失損害好很多。我們知道如何投資新能源公司,知道如何投資一家新能源汽車公司,我們可以(評估)這些行業的風險和收益,所以會方便融資。但在海岸保護、預防洪水、預防山火這些領域,我們還不太清楚如何投資,這就是現在國際談判中的焦點所在,需要思考我們從哪裡獲得資本來應對損失和損害,需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
非洲擁有氣候潛力
南方周末:COP27又被稱為「非洲的氣候大會」,非洲國家在國際氣候協調中發揮着怎樣的作用?
喬納森·潘興:非洲國家的排放量總體上非常低,但氣候的重大影響已經在非洲大陸顯現,例如乾旱、洪水、海平面上升、非洲農業遭受的重大影響等等。我認為此次大會對氣候適應等概念的強調,部分是出於非洲對自身利益的關切。
COP舉辦國每年輪換一次,由不同大陸的不同國家主持討論。今年(2022年)是非洲會議,因此非洲議程的優先級更高,參會的非洲本國的國家元首也多於其他地區的國家元首,因此非洲問題優先級很高。
南方周末:你去年曾到訪非洲,你說看到了許多非洲國家潛在的氣候貢獻,非洲的優勢在哪裡?
喬納森·潘興:世界上發展最快的城市在非洲,預計2050年,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將是非洲城市,非洲擁有為未來經濟提供動力所需的資源,包括鋰、鈷、錳和銅。但是,非洲大陸也比其他多數大陸所遭受的苦難更多,例如水資源有限、食物匱乏等。這些都是非洲的現狀,我認為隨着非洲的發展,人們會逐漸提高對其氣候潛力和風險的認知。
對國際合作抱有信心
南方周末: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包括新冠疫情、俄烏衝突等在內,我們面臨的情況日漸複雜,你如何看這種趨勢?這會對全球氣候談判造成怎樣的不利影響?
喬納森·潘興:我們正面臨一個更加支離破碎的世界。一些大型貿易協定正在瓦解,多個國家都面臨難題,墨西哥也退出了關於可再生能源的國際協議和夥伴關係,並將石油公司國有化。過去五年我們看到了大量經濟實體的國有化,經濟貿易正朝着脫鉤和支離破碎前進。
這對氣候變化意味着什麼?我們能否取得成果?十多年前,石油公司殼牌做了一項有趣的工作,他們研究未來的一系列情景,第一種場景是一個統一的世界,世界達成很多協議,所有國家以單個機構為核心工作,聯合國產生共識時,大家都會同意。另一個場景是一個壁壘世界,每個人、每個國家都是獨立的,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只依靠自己。他們隨後研究了這兩個情景的氣候影響,第一個場景中解決氣候問題會花費更少的資金,但在第二個場景也並非不能解決氣候問題,只是花的資金多,實現更加困難,進度更加緩慢,但同樣能解決氣候問題。
南方周末:現在看兩種場景,哪一種更加現實?
喬納森·潘興:問題在於,我們能否加強合作?如果做到了,將會是一個美好的世界;如果做不到,解決不了氣候問題,將會有更多人喪生,會造成更多的損失和損害。我想我們能夠做到,儘管有些難。
比如中美之間我們仍可以探索一些可能。首先,隨着新冠肺炎疫情的緩和,已經能有越來越多的機會在國際會議中與中國同事面對面交談。其次,中美間的競爭也有有利的地方,我們要看到積極的一面,人際交流能互相推動,競爭的同時也可以互相學習。最後,雙方依舊有合作空間,例如碳捕捉、新型電力等多個領域,雙方都有興趣,可以在對話中獲益。
南方周末記者 宋炳晨 南方周末實習生 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