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衰亡與士大夫「黃金時代」的終結

▲電視劇《清平樂》(原名《孤城閉》)里,王凱飾演宋仁宗

本文首發於《東方歷史評論》

北宋開國者設計了一個良好的政治框架,平衡君主和士大夫的關係。這一方面是由於君主的自覺、科舉制的發展,一方面是北宋吸取了五代十國的教訓,對軍人僭越尤為忌憚。北宋開國者不信任武將,在政治上形成了重文輕武的氛圍,形成了一個士大夫的「黃金時代」。

宋初的宰相建言獻策,約束君主,名臣趙普、寇準等人,都不乏犯言直諫的事例。有一次,一位立功者按理應該遷官,但宋太祖不喜歡他,就想阻止他晉陞,時任宰相趙普前去規勸,太祖說:「朕故不予遷官,將奈何?」趙普答道:「刑以懲惡,賞以酬功,古今之通道也。況且刑賞是天下的刑賞,非你一人之刑賞。豈能以你一人的喜怒為轉移?」太祖不聽,離座而去,趙普尾隨其後,在宮門口久久不離去,太祖無奈,只好答應了他。

從宋太祖到宋仁宗,北宋沒有出現真正專權的宰相。然而,以元豐改製為標誌,中央的權利分配發生了變化。元豐改制發生於宋神宗時期,改制後,權歸中書,左、右僕射為宰相,左僕射行侍中之職,右僕射行中書令之職,財權和武官人事權回歸都堂。這些改革表面上提高了相權,其實是君主想收束權力,利用自己寵信的宰相儘快推行政策的政治準備。元豐改制並沒有恢復唐代「中書省定旨出命,門下省審議副署」的傳統,也沒有將兵權統歸宰相,更沒有在根本上改變君相關係,宰相的任免權仍牢牢握在皇帝手上,使得君主始終保持對權相的壓制。

神宗以後,黨爭加劇,士大夫與君主共治的局面開始被打破。主政者更傾向於和自己信任的宰相合作,推行一些急切的政策,哪怕為此造成朝野分裂。如果說在仁宗時期,皇帝在決策前更依賴於士大夫群體的意見,那麼在神宗、哲宗朝,皇帝與士大夫群體對抗的痕迹已經顯現,皇帝更願意扶持忠於自己意志的黨派,把持整個朝政。紹聖時期,哲宗取得對太后及司馬光一派的鬥爭勝利後,提振皇權和武人的話語權,一度實現了軍事上的振作。這個在小說《天龍八部》里出現的皇帝,在歷史上久病成疾、英年早逝。他是一個非常專斷的皇帝,以神宗為榜樣,一心要繼承神宗推行的熙豐路線,開疆拓土,以求實現宋朝的中興。

宋哲宗像

宋哲宗去世後,宋徽宗繼位。這個愛好書畫的皇帝同樣注重集權。主流史觀過去認為:宋徽宗貪圖享樂,縱容「公相」蔡京在徽宗朝四度主政,羅織黨羽,權勢熏天,形成了所謂的「蔡京專權體制」,是君權弱化、相權膨脹的表現。然而,縱觀徽宗時期,蔡京都沒有對君權產生任何實質威脅,蔡京的專權是帝王的授予,蔡京的沉浮,與徽宗對權力結構的調整息息相關。近年來,宋史研究就對蔡京專權提出諸多異議,宋史學家方誠峰的著作《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就認為:「蔡京處於制度的頂層,地位超越普通宰相,貌似到達了權力的巔峰;但他參與政事的實際程度,卻又因『公相』之制受到精確、有效的限制。」

北宋末年權相頻出的背後是君權的提高。權相之所以能長期在位,不是因為他們動搖了君權,而是因為他們依附君權,成為君主最忠實的合伙人。蔡京等人的情況,和霍光、伊尹不可同日而語,宋徽宗看似沉溺享樂,其實他對朝政的掌控欲不遜於哲宗。

靖康之變,宋室南渡,宋王朝進入到動蕩期,外部環境的變化要求宋廷提高自己的中樞效率,中央集權成為必然。在戰爭的推動下,南宋宰相獲得了更多權力,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他們在實際上分享了兵權。譬如隆興元年的宰相史浩,他被允許同時擔任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以便應對戰時緊急狀態。

在宋代,宰相復兼樞密使最早出現在仁宗時期。《宋史·呂夷簡傳》道:「諫官張方平上言,中書宜知兵事,乃以宰相呂夷簡,章得象併兼樞密院。」但很快,宰相和樞密使又不復兼,到了南宋才重新流行。

宋寧宗後,宰相例兼樞密使,宋廷為了應付戰時狀態,還設立了「平章軍國重事」這一官銜,加強宰相兵權。據統計,南宋有四十八位宰相兼知樞密院事,南宋宰相的名義權力沒有漢唐時大,但由於宰執之人身兼樞密使、節度使或平章軍國事等重要職位,實際權力已然膨脹。

南宋的權相膨脹嚴格來說是中後期的事,前期雖然出了秦檜這樣的人物,但宋高宗、宋孝宗都是提防相權的人。宋高宗上位初期,朝廷「迎回二聖」的呼聲高漲,他為了取得士大夫群體的信任,一方面迎合朝中具有威信的老臣,一方面扶植自己的親信,穩住帝位。所以他先後認命了李綱、趙鼎等老臣為丞相。李綱曾主持開封保衛戰,有豐富的帶兵經驗,是一位主戰宰相,而趙鼎同樣熟悉軍事,並在紹興四年官至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手握兵權。

紹興初年,由於時局危難、根基未穩等原因,宋高宗放寬了對相權的節制,並任用了一批有軍事經驗的士大夫來應對大局。但戰局稍微緩和後,宋高宗就着手限制相權。他頻繁利用左右宰相互相牽制的方法來防止權相專橫,紹興初年,他就起用黃潛善、汪伯彥來制衡李綱,而哪怕是掌權多年的秦檜,他也要處處提防,直到秦檜於紹興二十五年去世,宋高宗「躬親政事,收攬權柄」。可見皇權對相權的壓制。

宋高宗去世後,宋孝宗即位。他是南宋最勵精圖治的一位皇帝,對權相的限制也最嚴。據《宋宰輔編年錄》統計,宋孝宗在位二十七年,出任宰相、執政的多達47人。他不但縮短宰執任期,用參知政事節制宰相,還把台諫官的任命權緊握在自己手上,防止宰相控制台諫系統,宋孝宗在位前中期勤於政務,他「蚤夜孜孜不敢怠惶,每日靈時已無一則自事,思曰:豈有未至者乎?則求三兩事反覆思慮,唯恐有失」(《皇宋中興兩朝聖政》卷四十九),更是杜絕了宰相專權的可能。

宋孝宗時期是南宋君權的至高點,那時候,皇帝為了推動北伐,敢於「繞過三省,直接由都督府發出出師的命令」(《宋孝宗加強專制淺論》)。這件事發生在隆興元年(1163),引起了士大夫們的激烈反對,直到兩年後的乾道元年(1165),宋孝宗才通過詔令自我糾正:「樞密院文書依三省式,經中書門下畫黃書讀。」(《宋史》卷三十三《孝宗一》)

宋孝宗像

南宋初期相權被君權牢牢抑制,主要在於君主躬親政事,在人事調動上尤為注意,可是,當南宋君主不再勤政,甚至沉迷享樂,軍政大權就滑落到了宰相手中。在北宋,興盛的士大夫政治是國家政治的基石,也是應對國家動蕩的緩衝帶,但在南宋,這一緩衝逐漸消弭了。

於是,南宋中期先後出現了兩次「政變」。第一次是「紹熙內禪」。當時,宋光宗患有精神疾病,朝政荒廢甚久,整個官僚系統的運轉都出現大問題。在徵得太皇太后允許後,時任樞密院事的宗親趙汝愚聯合工部尚書趙彥邊、知閣門事韓侂胄等逼迫光宗退位,擁嘉王趙括為新君,也就是宋寧宗,使南宋度過一次政治危機,可正是這次事件,為日後轟轟烈烈的韓趙黨爭埋下伏筆,最終,趙汝愚被逐出中央,韓侂胄掌握南宋軍政大權,他利用天子軟弱,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為了鞏固自身權位,發動慶元黨禁,大量打擊異見人士,敗壞了南宋的政治風氣。

趙汝愚

第二次就是史彌遠「矯詔立帝」。「紹熙內禪」是一次朝堂的共同意志,沒有動搖南宋的根基,但史彌遠「矯詔立帝」完全是出於一己私慾,對南宋政治影響很壞。當時,宋寧宗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是景獻太子趙詢,可他在嘉定十三年(1220年)就去世了,寧宗膝下無子,只得另選他人。沂王之後趙貴和呼聲最高,他在嘉定十四年(公元1221年)被立為皇子,成為第一順位繼承人。可史彌遠與趙貴和不合,他想扶植的是傀儡趙貴誠,也就是後來的宋理宗。寧宗臨死之際,史彌遠聯合黨羽矯詔立帝,以寧宗的名義發佈三道詔書,讓趙貴誠成為皇子,原皇子趙貴和則改封濟陽郡王,出判寧國府。這件事徹底顛覆了南宋的政治秩序,是「紹熙內禪」後又一次臣子對帝位的直接干預,且性質要嚴重許多。

帝制社會,國家過度依賴君主的個人能力,一旦君主出現問題,就會給國家治理造成巨大麻煩。南宋的政治制度依賴君主素質,一旦君主庸弱,就缺乏制約相權的第三方。

原本,台諫制度是宋代最重要的第三方監察力量,理宗朝袁說友說:「朝廷有大政事,而台諫得以議其不然;人主有小過失,而台諫得以救其弗逮;百官有大奸佞,而台諫得以斥其所為。」但在南宋,台諫系統常常形同虛設、置廢無常,在權相當道時,更是成為權相安插親信、操縱言路的渠道,比如南宋的權相韓侂胄,為了打擊趙汝愚,他利用內批,免去監察御史吳獵職務,將親信劉德秀、楊大法、劉三傑升做御史,這些人都成為打擊政敵趙汝愚的得力助手。到史彌遠、賈似道專權時,台諫系統更是被他們的親信牢牢把控,台諫台諫,一批批自居公正的台諫官,形同奉承主子的太監。

南宋台諫系統的衰落是君權和相權共同侵害的結果。學者虞雲國在《宋代台諫系統的破壞與君權相權之關係》中指出:「南宋高宗以後,台諫『連章累牘,入而不報』……即便是號稱『小元佑』的端平更化時期,理宗對言官奏札仍然是『但有報可之虛文,曾無施行之實事,甚者不唯不見之施行。亦且不聞於報可』。」南宋自秦檜始,相權對台諫系統的破壞也有恃無恐。秦檜擅於「擇人為台諫」,利用台諫官打擊政敵,而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等人不但安插親信,還要求台諫官將他們言章的副本封呈宰執,便於審查。到了南宋後期,台諫系統對權相已經起不到什麼制衡作用了。

南宋中後期,君權仍有振作的機會。比如在宋理宗熬過史彌遠之後,他表現出一定的積極氣象。一方面,他任用洪咨燮等人擔任監察御史,整頓台諫,抑制史彌遠的黨羽。另一方面,他要求中央及地方官員不得私薦官員,從而避免朋黨。在挑選宰相上,宋理宗借鑒了高宗、孝宗的策略,縮短宰相任期,加強派系平衡,理宗在位四十年,先後用了十六人擔任宰相,其中既有鄭清之、史嵩之這樣曾是史彌遠親信的官員,也有曾經和史彌遠據理力爭的崔與之,他們立場不同,但都能各司其職,發揮作用,沒有出現一相獨大的局面。即便遭受史彌遠「矯詔立帝」、專相十餘年的情況,南宋君權仍有振作的空間。只可惜,理宗的革新措施多是隔靴搔癢,沒有從根子上改善南宋弊政。「端平入洛」失敗後,理宗一蹶不振,從此消極怠政,不但膽怯於收復失地,也對澄清弊政失去了耐心。

史彌遠

理宗末年,朝政又是一片烏煙瘴氣,君王的消極再次給權相趁虛而入的機會。到宋度宗和宋恭帝時期,賈似道專政,南宋相權的膨脹已成定局。

賈似道之所以權勢熏天,是因為他既是權相,又是外戚。他本是一個嘉興司倉的小官,靠着同父異母的姐姐賈貴妃的福氣,一路高升,當上了太常丞、軍器監乃至澧州知州,到寶祐六年(1258),賈似道私自乞和蒙古人,卻對朝廷隱瞞此事,說:「諸路大捷,鄂圍始解,江漢肅清,宗社危而復安,實萬世無疆之休!」賈似道的彌天大謊本應被早早戳破,可嘆宋皇昏庸,台諫荒廢,任由賈似道擺布,他非但沒有受責罰,還晉陞為少師、衛國公。賈似道總攬軍政大權後進一步壟斷言路、鎮壓異己,時任左丞相吳潛、抗蒙將領曹世雄、高達等,先後被殘殺、罷免。

賈似道的專權是鑽了制度空子,但也和宋理宗、宋度宗過於放任有關。宋理宗到了晚年保守倦怠,沉迷於縱慾,對朝政的把控遠不如端平初年,宋度宗沒有乃父最初的朝氣,卻繼承了乃父的毛病,他同樣愛好聲色,缺乏理政能力。宋度宗放心地拜賈似道為「師臣」,把國家大事交給權相,賈似道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據清代畢浣的《續資治通鑒》記載,賈似道曾厲聲對百官說:「你們這些人,若不是我提拔,怎有今天的地位!」不但百官怕他,連皇帝也怕他,據《論賈似道現象》一文:「宋度宗每次退朝總要等賈似道走出朝廷才敢坐下……咸純十年(1274)三月,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關頭,賈似道竟動用皇帝的儀仗,為他的母親大辦喪事……」

南宋的政治,表面看是經歷了一個先君權上揚,後權相膨脹的過程,但背後的原因,都是君主極其代理人權力過大時,政治秩序上缺乏限制他們的手段。南宋權相專權,大多是在君主暗弱的前提下的,也就是說,他其實是代理了君主空出來那部分權力,表面上他執行的是相權,實際上他代理了部分君權。這個弊端,就是因為在政治權力秩序分配下,給了君主太多權力,又沒有可持續的制衡手段,所以只要君主暗弱,那部分膨脹的君權被宰相代理人行使,就容易出現權相的情況。這時候,宰相已經不是士大夫群體的代言人,他是一個背負着君主幽靈的獨裁者。但是,他的問題在於,他總是依靠潛規則或者君主的空缺(隱匿)才得到這些權力,那終歸是名不正言不順的,所以他的專斷,容易激起政治的動蕩,甚至政治秩序更大的損壞,當道義不再,高位者名不正,下面之人也就爭相效仿,把爭權、結黨看得比維護秩序更重。

宋代百餘年仁人志士的熱血,就這麼被庸弱的君主和貪婪的權相虛耗,當川北義軍在奮力殺敵,保衛自己的家園,宋廷的權相則懶坐於西湖邊,醉倒在溫柔鄉,即便襄陽危急,國難將至,他們還封鎖消息,製造出歌舞昇平的假象。一江春水東流去,千萬甲胄埋荒野,直到蒙古大軍深入腹地,南宋君臣從迷夢中醒來,賈似道這個權相也才終於倒台,並於1275年10月死於漳州城南五里外的一個廁所,死前高呼:「始終一節,為國任怨。」

參考資料:

1.脫脫:《宋史》;

2.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

3.丁小芹:《南宋紹興年間學術與皇權、相權之爭》;

4.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

5.錢穆:《國史新論》;

6.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7.陳亮:《中興論》;

8.虞雲國:《細說南宋》;

9.虞雲國:《宋代台諫制度研究》;

10.虞雲國:《宋代台諫系統的破壞與君權相權之關係》;

11.王德忠:《宋孝宗加強專制淺論》;

12.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

13.張邦煒:《論宋代的皇權和相權》;

14.李艷:《宋代中樞機構的構成及其制約機制》;

15.雷震:《紹興後期高宗對中樞體制的調整——以湯思退再次「兼權」參政為中心的考察》;

16.邱志誠:《錯開的花:反觀宋代相權與皇權研究及其論爭》

文字宗城

圖片丨網絡

編輯|甲殼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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