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西方」在中國歷史地理學上是一個含混而不確定的名稱,它與歷史上的中西交通密切相聯,這一名稱經歷了一個演變過程。從漢唐時的「西域」,到宋元明時期的「西洋」,再到明末清初時期的「西方」,這一名稱的內涵不斷變更。追溯這一歷史地理名稱的變更,可以看出中西交通的變遷。
「西方」在中國歷史地理學上是一個含混而不確定的名稱,它與歷史上的中西交通密切相聯,這一名稱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變遷、演變過程。要理解中國人的「西方」觀念,首先要從追溯中國歷史上與這個概念相聯的兩個地域名稱說起,即漢唐時期的「西域」和宋元明時期的「西洋」。探討歷史上從「西域」、「西洋」到「西方」的名稱轉換過程,可以看出中國人的西方觀念之變遷。
一 「西域」的含義及範圍
中原通西域始自漢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張騫出使西域。司馬遷所作《史記·大宛列傳》詳記張騫出使事迹,文中出現了「西域」一詞:「是歲漢遣驃騎破匈奴西域數萬人,至祁連山。」在《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有「匈奴西域王」之稱,也使用了該詞。可見,「西域」之名在漢武帝時期已使用,其所指並不明確,將「匈奴西域」並聯在一起,說明西域為匈奴之地或匈奴統轄之區域。
對「西域」一名的範圍明確做出界定的是《漢書·西域傳》,稱:「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後稍分至五十餘,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餘里,南北千餘里。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余太山先生認為:「這一關於『西域』的定義可能形成於西漢開展西域經營之前,亦即上述地區被匈奴統治時期。據《漢書·匈奴傳上》,公元前176年(文帝前元四年)冒頓單于遺漢書中提到匈奴征服了『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這『二十六國』顯然是『三十六國』之誤。也就是說,由於冒頓發動的戰爭,『三十六國』成了匈奴的勢力範圍。正是這一範圍,被匈奴稱為『西域』。」(1)余氏這一看法,與我上述對《史記·大宛列傳》中的「匈奴西域」一詞解析相一致。即西域最早是指匈奴統治的區域,但西域之名是否為匈奴所命名,還是漢人之稱呼,仍有待考證,從語義上說,「西域」初義應指西部化外之域,這應是漢人對西部的指稱。
《漢書·西域傳》實際所涉範圍要大,該傳述及當時的中西交通:「自玉門關、陽關出西域有兩道:從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車,為南道;南道西逾蔥嶺則出大月氏、安息。自車師前王廷(今吐魯番)隨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今喀什),為北道。北道西逾蔥嶺則出大宛、康居、奄蔡(黑海、鹹海間)焉。」這就是當時西域的範圍。現今論者一般認為,「『西域』有廣狹二義。廣義的『西域』,泛指玉門關、陽關以西的廣大地區。狹義的『西域』主要指塔里木盆地及其周圍地區」(2)。《漢書·西域傳》實際介紹的是廣義的「西域」。
隨着中西交通範圍的拓展,東漢的「西域」範圍也隨之增大,由於東羅馬帝國與東漢通使,歐洲開始進入中國的文獻記載。《後漢書·西域傳》稱:「西域內屬諸國,東西六千餘里,南北千餘里,東極玉門、陽關,西至蔥嶺。其東、北與匈奴、烏孫相接。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其南山東出金城,與漢南山屬焉。」所載範圍包括大秦(東羅馬帝國)、天竺(印度)、安息(波斯)等國,可見當時「西域」範圍之廣,遠超《漢書·西域傳》。「具體而言,將意大利半島和地中海東岸、北岸也包括在內了。這是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所描述的『西域』中範圍最大的,以後各史『西域傳』實際描述的範圍再也沒有越出此傳。」(3)當時中原與西域交通的情形與西漢似無大改,具體情形為:「自敦煌西出玉門、陽關,涉鄯善,北通伊吾千餘里,自伊吾北通車師前部高昌壁千二百里,自高昌壁北通後部金滿城五百里。此其西域之門戶也,故戊己校尉更互屯焉。」而西域通中亞、印度、地中海諸國的交通情形:「自鄯善逾蔥領出西諸國,有兩道。傍南山北,陂河西行至莎車,為南道。南道西逾蔥領,則出大月氏、安息之國也。自車師前王庭隨北山,陂河西行至疏勒,為北道。北道西逾蔥領,出大宛、康居、奄蔡焉。」(4)這些路線實際上就是當時的絲綢之路,故西域也是與絲綢之路緊密相聯的一個歷史地理概念。
有關魏晉南北朝正史著作,如《魏書》《南史》《北史》《新唐書》均設《西域傳》,多取西域之廣義。而《魏略》《晉書》《梁書》及後來的《舊唐書》則改設《西戎傳》,其所述範圍涵蓋此前的西域。唐朝與西域的交通較此前更為發達,中原與西域的關係自然更為密切。其中《舊唐書·西戎傳》中「拂菻」一條記「大秦」之事曰:「拂菻國一名大秦,在西海之上,東南與波斯接。地方萬餘里,列城四百,邑居連屬。」(5)《新唐書·西域傳》記「拂菻」一條曰:「拂菻,古大秦也,居西海上,一曰海西國。去京師四萬里,在苫西,北直突厥可薩部,西瀕海,有遲散城,東南接波斯。」(6)顯然,隨着中國與中亞、西亞、歐洲的交通日益增多,中國對這一帶地區諸國情形的了解越來越清晰。
與西域相聯的一個名稱是「西天」。印度古稱「天竺」,古代中國通稱印度為「西天」。其名可能出自有二:一是唐代佛教信徒玄奘前往「天竺」取經,俗稱「西天取經」,這是就地理上而言,意指比西域更為遙遠的西方。二是在佛教用語中,「西天」意為極樂凈土、極樂世界。唐代皇甫曾《錫杖歌送明楚上人歸佛川》詩曰:「上人遠自西天至,頭陀行遍南朝寺。」宋代晁沖之《以承宴墨贈僧法一》詩中有「王侯舊物人今得,更寫西天貝葉書」之語。可見,唐宋時期「西天」一詞已經流行。
《宋史》未再列《西域傳》,而在卷四百九十列傳第二百四十九《外國六》之下列「天竺」「于闐」「高昌」「回鶻」「大食」「層檀」「龜茲」「沙州」「拂菻」諸條。可見宋朝失去了對西域的控制。《元史》亦未再設《西域傳》,甚至《外國傳》,只是在卷十六《志第十二·地理志三》有「甘肅等處行中書省」涉及原轄西域之地區的介紹,這可能是元朝所轄之區域空前之廣大,所謂「西域」和「外國」大多在其控制或相關汗國的統治區域內。《明史》在卷三百二十九至卷三百三十二設《西域傳》,其所涉範圍大致只是狹義上的「西域」了。而在「西域傳」之前設有「外國傳」,顯示出明朝與西域微妙而複雜的關係,既不同於「外國」,又與內地有別,但「西域」作為中西交通的特殊區域或必經之地已失去原有的意義和價值。
二 「西洋」的最初含義及範圍
「西洋」名稱的出現相對較晚。如果說,「西域」一詞與中西陸路交通緊密相聯,那麼,「西洋」的名稱則是伴隨中西海路交通興起的產物。從「西域」到「西洋」,實為中西交通由陸路轉向海路的飛躍。
「西洋」的名稱可能最早見於五代。據劉迎勝先生考證,《西山雜誌》記載,泉州蒲氏家族蒲有良至五代時「之占城,司西洋轉運使」,宋末其族人蒲甲又「司占城西洋之轉運使」。這裡的「西洋」大體上指今馬來半島和印尼蘇門答臘周圍海域(7)。開封為宋代猶太人居住集中之地,開封猶太寺院中曾存四通碑文,其中《重建清真寺記》刻於明弘治二年(1489年),文稱:「噫!教道相傳,授受有自來矣。出自天竺,奉命而來,有李、俺、艾、高、穆、趙、金、周、張、石、黃、李、聶、金、張、左、白七十姓等,進貢西洋佈於宋。帝曰:『歸我中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8)此處「進貢西洋佈於宋」一語說明宋代已使用「西洋」一詞。元代劉敏中所著《中庵集》之《不阿里神道碑》提到不阿里的遠祖從西域的「哈剌哈底」徙居「西洋」,此處「西洋」意指印度東南海岸的馬八爾國。元代汪大淵的《島夷志略》十餘處使用「西洋」一詞,如「西洋絲布」「出於西洋之第三港」「後西洋人」「舶往西洋」「舶往西洋者」「用西洋絲布」「舶往西洋」「國居西洋之後」「至西洋或百日之外」「亦西洋諸番之馬頭也」「界西洋之中峰」「西洋亦有路通」等(9),足見元代「西洋」一詞流布之廣。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述及真臘國「服飾」時,稱「往往以來自西洋者為上」(10)。周致中的《異域志》在「虎六母思」「西洋國」「黑暗國」條下三次提到「西洋國」或「西洋」(11)。
萬明女士對「西洋」一詞在元、明兩代的演變作了梳理。她認為:「將『西洋』作為一個區域來整體看待,並將這種稱謂固定下來,被人們廣泛地接受、採納和統一應用,經歷了一個歷史過程,這一過程的開端是在元代,而它的完成是在明初下西洋的時代。」她將明代「西洋」一詞的演變分為兩個階段:洪武年間到永樂年間,《明太祖實錄》洪武三年(1370年)出現有「西洋瑣里」的國名。《明太宗實錄》永樂元年(1402年)有「西洋剌泥回回哈只馬哈沒奇剌泥等來朝,貢方物」。隨着鄭和下西洋,馬歡述「往西洋諸番」,費信「歷覽西洋諸番之國」,而鞏珍所著書名《西洋番國志》則將下西洋所到國家和地區,包括占城、爪哇、舊港乃至榜葛拉國、忽魯謨斯國、天方國,均列入西洋諸番國,從而擴展了「西洋」的範圍(12)。紀錄鄭和下西洋的著作有馬歡的《瀛涯勝覽》、費信的《星槎勝覽》、鞏珍的《西洋番國志》(1434年)、黃省曾的《西洋朝貢典錄》(1520年)。其中《西洋番國志》所載西洋二十番國為:占城、爪哇、舊港、暹羅、滿剌加、啞嚕、蘇門答剌、那孤兒、黎代、南浡里、錫蘭、小葛蘭、柯枝、古里、溜山、祖法兒、阿丹、榜葛剌、忽魯謨斯、天方(13)。《西洋朝貢典錄》對《西洋番國志》的錯誤有所修正,所載西洋諸國增至二十三個:占城、真臘、爪哇、三佛齊、滿剌加、浡泥、蘇祿、彭亨、琉球、暹羅、阿魯、蘇門答臘、南浡里、溜山、錫蘭山、榜葛剌、小葛蘭、柯枝、古里、祖法兒、忽魯謨斯、阿丹、天方(14)。這可以說是歐人來華前中國人的「西洋」範圍。張燮所著《東西洋考》(1617年刻印)所載「西洋列國」只有交恥、占城、暹羅、下港、柬埔寨、大泥、舊港、麻六甲、啞齊、彭亨、柔佛、丁機宜、思吉港、文郎馬神、遲悶。範圍較《西洋番國志》《西洋朝貢典錄》所述略小。「西洋」一詞廣泛運用於明代社會,出現了廣、狹兩義。狹義包括鄭和所到的今天的東南亞、印度洋至波斯灣、北非紅海一帶;廣義「是一個象徵整合意義的西洋,有了引伸海外諸國、外國之義」(15)。也有學者根據《東西洋考》卷九《舟師考》中的「西洋針路」「東洋針路」之說,提出西洋與東洋最初並非地理之概念,而是航線概念,沿南海以東航行所經諸地為東洋,沿南海以西航線航行所經各處為西洋(16)。此說可備一說。
三 近代意義的地理概念——「西方」
不過,明代雖使用「西洋」之名,其所指範圍並非限定歐洲,甚至不含歐洲,而是指東南亞、西亞、東非或印度洋周圍國家。鄭和下西洋中的「西洋」即是指其所經這些地區。接近近代地理概念上的「西方」是伴隨歐洲傳教士東來而出現的一個地域名詞。對歐洲地理最早系統介紹的是意大利籍耶穌會士艾儒略(Giulio Aleni)的《職方外紀》,該書卷二介紹了歐洲諸國及其地理(17)。首次正式使用「西方」一詞,且直指歐洲者可能是艾儒略的另一部不太為人們所提及的小冊子——《西方答問》,此書開宗明義謂:「敝地總名為歐邏巴,在中國最西,故謂之太西、遠西、極西。以海而名,則又謂之大西洋,距中國計程九萬里雲。」該書將世界分為五大洲:亞細亞、歐邏巴、利未亞(即非洲)、亞墨利加(即美洲)、墨瓦臘尼加(即大洋洲)。「自此最西一州,名歐邏巴,亦分多國,各自一統。敝邦在其東南,所謂意大利亞是也。此州去貴邦最遠,古未相通,故不載耳。」(18)該著分上、下卷,上卷分國土、路程、海舶、海險、海賊、海奇、登岸、土產、製造、國王、官職、服飾、風俗、五倫、法度、謁饋、交易、飲食、醫藥、性情、濟院、宮室、城池兵備、婚配、守貞、葬禮、喪服、送葬、祭祖,下卷分地圖、曆法、交蝕、星宿、年月、歲首、年號、西土諸節。其中在「路程」一節介紹了自歐洲來華的航行路線和時間。在「登岸」一節對歐洲與「回回」、天主教與「天竺浮屠」(印度佛教)作了區別。「問:貴邦到敝邦,從何省登岸?曰:極西海舶,不到貴國,只到小西洋而回。西客在小西換舟,到廣東香山邊,予輩亦乘客舟而至。」「問:有西方人從陝西進,三年一貢。亦有傳道之僧從四川、雲南而來者,不知與貴邦同否?曰:來自秦中皆回回之類,此與中國相連地,與敝邦相懸絕也。來自四川、雲南者,天竺浮屠之類,與天主聖教又懸絕也。」(19)
隨後由耶穌會士利類思(P.Louis Buglio)、安文思(P.Gabriel.de.Magalhaens)、南懷仁(P.Ferdinand Verbiest)編寫的《西方要紀》,實為《西方答問》的增刪本(20)。該書開首即稱:「西洋總名為歐羅巴,在中國最西,故謂之大西。以海而名,則又謂之大西洋。距中國計程九萬里雲。」由於該書出自利類思、安文思、南懷仁三位傳教士之手,故對西方之介紹帶有相當正面的色彩。如「風俗」一節:「西洋風俗,道不拾遺。偶或有遺,得之者則懸垣壁,以便原主復取。」如「法度」一節:「西洋雖以德養民,亦有囹圄刑罰以懲已犯罪而儆未犯者,但不用箠楚耳。定罪必依國法,不敢參以私意。若不依法者,罪反歸於有司矣。」如「性情」一節:「尚直重信,不敢用詐欺人,以愛人如己為道,有無相濟。又尚志,難於忍辱。交處多情義,一國中少有不得其所者,即他邦之人至,尤不敢慢,更加禮焉。」如「教法」一節:「西方諸國奉教之後,千六百年,大安長治,人心風俗和善相安,家給人足,不爭不奪,各樂其業。」(21)由此可見,「西方」作為一個地理名稱明確指稱歐羅巴洲,是由明末清初耶穌會士艾儒略撰著的《西方答問》和利類思、安文思、南懷仁編寫的《西方要紀》兩書確定下來的。有趣的是,張潮在將該書收入《昭代叢書》時,為該書作《跋》稱:「西洋之可傳者有三:一曰機器,一曰曆法,一曰天文。三者亦有時相為表裡。今觀《西方要紀》所載,亦可得其大凡。然必與其國人之能文者相與往複問難,庶足以廣見聞而資博識也。」將西洋可資學習者定格在「機器」「曆法」「天文」三項,顯示張潮對西學的了解尚較膚淺和片面,也反映了時人對西方認識的局限,但與近代洋務運動「中體西用」的思想主張聯繫起來,它又不失為學習西方的先聲。
與「西方」一詞同時採用並廣為流行的指稱「歐羅巴」的同義詞還有「泰西」「太西」「極西」「遠西」。耶穌會士熊三拔(P.Sabbathin de Ursis)撰說、徐光啟筆記、李之藻訂正的《泰西水法》(1612年初刻)和耶穌會士鄧玉函(Johnn Schreck)譯述、畢拱辰潤定的《泰西人身說概》(1643年刻)兩書的書名即採用了「泰西」這一名詞。此詞一直到晚清仍然沿用,如晚清介紹西方的重要典籍,徐繼畬所著《瀛寰志略》,魏源編撰的《海國圖志》,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口譯、蔡爾康筆錄的《泰西新史攬要》,德國傳教士花之安(Emest Faber)撰寫的《自西徂東》等書,即採用了「泰西」一名指稱歐洲。「極西」「遠西」常見於各種介紹西方學術書籍的作者署名前,如《修身西學》《齊家西學》兩書作者署名為「極西高一志撰」,《超性學要》作者署名為「極西耶穌會士利類思譯義」,《四末真論》作者署名為「遠西耶穌會士柏應理撰」,《西方答問》作者署名為「遠西艾儒略撰」。
「西洋」「西海」兩詞繼續沿用,但其義由原來的泛指東南亞、西亞、東非一帶,逐漸轉向專指歐洲,這也許最能反映當時明末以後中西交通的實際。《四庫全書》收入南懷仁撰寫的《坤輿圖說》,卷前介紹:「懷仁西洋人,康熙中官欽天監監正。是書上卷,自坤輿至人物,分十五條,皆言地之所生。下卷載海外諸國道里、山川、民風、物產,分為五大州,而終之以西洋七奇圖說。」(22)這裡的「西洋」系指稱歐洲。「西海」則常見於來華西人撰譯的各種書籍署名中,如1614年初刻於北京的《七克》,作者署名「西海耶穌會士龐迪我撰述」。1623年在杭州成書的《性學觕述》,署名「西海後學艾儒略著」。艾儒略所撰《職方外紀》卷二《歐羅巴總說》開首曰:「天下第二大州名曰歐邏巴。其地南起地中海,北極出地三十五度。北至冰海,出地八十餘度,南北相距四十五度,徑一萬一千二百五十里。西起西海福島初度,東至阿比河九十二度,徑二萬三千里。共七十餘國。」(23)這裡的「西海」即為大西洋。當時,人們對「洋」與「海」之區別並不甚在意或了解,故「西洋」與「西海」混用是常見的事。
與「西方」相聯的還有一些詞,如「西學」「西儒」「西醫」「西曆」「西國」等,幾乎同時出現在介紹西方學術、醫學、曆法、地理的書籍里。最早使用「西學」一詞的可能是意大利耶穌會士艾儒略的《西學凡》(1623年初刻)。該書開首即稱:「極西諸國,總名歐邏巴者,隔於中華九萬里。文字語言經傳書集,自有本國聖賢所紀。其科目考取雖國各有法,小異大同,要之盡於六科。一為文科,謂之勒鐸理加;一為理科,謂之斐錄所費亞;一為醫科,謂之默第濟納;一為法科,謂之勒義斯;一為教科,謂之加諾搦斯;一為道科,謂之陡錄日亞。」(24)第一次在中文世界系統介紹了西學。比利時耶穌會士金尼閣(P.Nicolas Trigault)撰述的《西儒耳目資》(1626年刻)較早使用了「西儒」一詞。以「西學」命名刊刻、篇幅量較大的書籍當推意大利耶穌會士高一志(P.Alphonse Vagnoni)編撰的《修身西學》《齊家西學》《治平西學》三書。作為與中學相別的「西學」在明末的少數士大夫中開始傳播。
晚清以降,西方對中國的影響漸次擴大到軍事、經濟、政治、文化諸方面,地理範圍也由歐洲擴展到美洲、澳洲。「西方」成為基督教文化圈的代名,並被賦予地理以外其他方面的內含。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世界出現所謂東西方冷戰,這裡的「西方」則是指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包括亞洲的日本,大洋洲的澳大利亞、新西蘭),它是一個意識形態共同體的指稱,以蘇聯為首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被排除在「西方」以外。冷戰結束以後,雖然蘇聯解體,取而代之的俄羅斯不為西方或歐共體所接受,俄羅斯仍是與西方並立的另一極,所謂「西方」當然也不包括俄羅斯和其他與俄羅斯關係密切的獨聯體國家。
從歷史上看,古代西方文明主要是指古代希臘、古代羅馬所涵蓋的區域,它與東方文明國家(包括地處近東、中東、遠東的四大文明古國,即埃及、巴比倫、印度、中國)相對應,主要是一個地理概念。在近現代,隨着西方國家意識形態色彩的加重,西方學者就認為:「西方文明首先可以近似定義為法治國家、民主、精神自由、理性批判、科學和以私有製為基礎的自由經濟。」(25)它顯然帶有排斥非「西方」文化或文明的意味。在這種背景下,當西方學者使用「西方」這一名稱時,就不僅是一個地理指稱,可能還帶有某種程度的文化優越感,它與「西方中心主義」有着某種關聯。有的西方學者區分了「舊西方」與「新西方」兩個概念:「舊西方大約從凱撒開始,一直持續到法國大革命。舊西方是指一種歐洲文化秩序:它在哲學上以柏拉圖為主導,在宗教上以希伯來聖經的倫理一神教為主導,在法律和社會組織上則以古羅馬遺產為主導。拉丁基督教會是它的中心,也是它最持久的機構。現代批判性思維的興起和啟蒙運動深深地影響了舊西方,接着在19世紀,舊西方進入知識和工業快速發展的時期。」「新西方」是指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由美國領導的西方,「新西方是某種類似於人類頂峰的事物,因為它是以第一批得到徹底解放的人的出現為標誌的。這些人知道,他們自己是他們的世界觀、知識體系、技術和價值的唯一創造者。他們的世界完全是屬人的世俗的世界。他們的政治是自由民主的政治,他們的經濟秩序是『社會市場』或『國家主導的資本主義』,他們的倫理首先是人道主義。」「在藝術和個性方面,西方人特別羅曼蒂克,他們堅持把他們自己看作是自己生活的創造者。他們熱愛『時尚』,表現自我。每個人都想成為他自己,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安排生活。」(26)按照這種區分,古代北京實際對應的是「舊西方」。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中國才真正面臨同以美國為首的「新西方」打交道。
梳理中國人的「西方」觀念,從漢唐時期的「西域」到宋元明時期的「西洋」,最後到明末清初以後出現的「西方」「泰西」,可以看出中國人的「西方」觀之演變是與中西交通密切相連的一個概念,中西交通伸向哪裡,「西方」的意含就指向哪裡,「西方」可以說是一個流動不居的歷史地理概念。「西方」這一名稱往往表現的是一種異域、異種情調,即為華夏文明之外的化外之域或非我族類的文化,從文明程度來看,「西方」文明經歷了一個從異域文明到強勢文明的演變過程,在這一演進過程中,它既受到了中國文化的排拒,又常常通過交流、融會,為華夏文明所吸收。近代歐美的崛起,亦即「西方」的崛起,與華夏文明形成新的對峙,也是中國最重要的參照系。作為新興的強勢文明,西方在與大清帝國的軍事對決中勝出,其在宗教、科技、軍事、經濟、政治、法律方面的優勢地位因此確立。在西方文明的強大衝刺下,中國傳統的價值體系和社會—文明結構逐漸解體,中華民族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和深厚的文化底蘊,謀求建設一種適合自我生存的新文明,中國在與西方的衝突、交流、融合中開始艱難的社會轉型和步入現代化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