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鴻燦(1934—2018年),字光華,河南,石匠、木工、碑匠
八姑爺是一個精神矍鑠、可愛又可敬的老頭。
沿着我們村的小河溯流而上,半小時功夫就能走到八姑爺家門口。小時候,每逢新年,我都帶着一幫堂弟妹步行去八姑爺家看望他。見到這些小不點兒,他不勝歡喜,問問這個,逗逗那個,笑容像是春風吹拂的水紋,一直蕩漾在他臉上。
八姑奶離世得早,他們的幾個兒女、我的表叔表姑們都已成家,十多年來,八姑爺都是一個人生活,倒也自在。
當年,八姑爺高小畢業後,兩度考上師範。第一次因為洪水沒去報到,第二次因為超齡被學校拒收。隨後他教過四五年書,被運動中斷。他干過各種營生,種地、當石匠、開油坊等,做木工時間最長,還培養出幾個徒弟,鋸、刨、鑿、削,不覺幾十載春秋倏然而過。勞動之餘,他堅持看書習字,儘力讓所學所知不至於荒廢。對求學的晚輩,他也時時教導、鼓勵,希望知識的火光傳遞下去。八姑爺的兒女中,小表叔最讓他引以為傲,聰明上進的他是村裡最早的大學生,當過幾年高中老師,又進入縣委工作。
八姑爺樂觀豁達,整天笑呵呵的。他有一副菩薩心腸,經常留做流動生意的人吃飯、過夜,比如剃頭匠、說書人,甚至行乞者。他多才多藝,除了做得一手精到的木工活,還是出色的碑匠,毛筆字、鋼筆字也寫得頗有一番功夫,以前每到過年,整個村子的春聯都是他幫忙寫的。
有幾年,八姑爺用一整張春聯紅紙,寫上謎語、數學題、腦筋急轉彎等,張貼在屋外牆上,讓我們這些晚輩猜度解答。每道題視難易程度,都有或多或少的現金獎勵。人們都說:「這老頭,多有雅興!」有一年我對出的對聯特別工整,還得到老人家的好評。
八姑爺對不熟悉的領域都好奇。我在高中學了美術,有次閑談,他突然要我為他畫一幅肖像畫。幾天後我帶着畫夾和紙筆去找他,可是他愛動,我水平有限,僵持半個鐘頭,畫不下去了。後來他找出一張十多年前的照片,我就對着照片臨摹,兩個小時後完成,我作為作者比較滿意,他看了也愛不釋手,還找出一個像框裝飾起來。隨後,八姑爺非要留我喝酒,還叫來另一個老頭作陪,看到老人家如此有興緻,不怎麼會喝酒的我也豁出去了。
2004年,我考上大學,每年春節去看八姑爺,他總要給我些「路費」,對其他在外求學的晚輩也是如此。這一百元錢,已入暮年的八姑爺得流多少汗水才能掙回來?我不好意思要,看他一再堅持,只得收下。他笑呵呵地說:「這是對你們的關心和鼓勵,也是我投的『保險』,等你們工作了、發達了,可不能忘了我這個老頭子!」他最驕傲的是,在他的孫輩當中,已經有12名大學生,並且還在不斷增加。
我工作後,幾乎每年春節都給八姑爺塞錢,這下變成了,他推辭,我堅持,他笑呵呵地接受了。八姑爺漸漸老了,只有刻碑生意維持着,還請了一個年輕人幫忙,日子在叮叮噹噹中度過,石碑上,寸寸字跡傲然風骨不減當年。他提前為自己和八姑奶刻好了墓碑,墓志銘是我四伯寫的,抬頭是「鄉村隱士」。
2018年,八姑爺病逝,享年84歲。我的長輩中,再也沒有這麼可愛的老頭了。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黑桃
責編 楊靜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