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這碗粥,您喝了吧!"我端着熱氣騰騰的小米粥,輕聲說道。
床上的二嬸眼神渙散,嘴角微微抖動,卻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在二嬸枯瘦的臉上,那皺紋里彷彿藏着她大半輩子的艱辛。
屋外,北風呼嘯,吹得院子里的柿子樹"咯吱咯吱"直響,那是我小時候跟二嬸一起種下的。
許多人都說,我跟我堂弟徐建國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這可不是巧合。
我叫徐建民,跟堂弟徐建國是一個奶娘的孩子。
那個年代,這事在鄉下並不少見,可我和建國的這份緣分,卻比尋常的"奶兄弟"多了幾分特別。
那是1965年,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剛過去不久,家家戶戶還在艱難恢復。
我剛滿兩歲,娘得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奶水也跟着沒了。
那會兒,村裡連紅糖都緊俏,更別提什麼奶粉了。
眼看着我一天天瘦下去,小臉蠟黃,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整夜整夜睡不着覺。
就在全家人束手無策的時候,二嬸站了出來。
二嬸比我娘小五歲,剛滿二十齣頭,臉圓圓的,人也胖乎乎的,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
她剛生下我堂弟建國不久,奶水充足得很,有時候還會往外滲,把衣服前襟都打濕了。
"大哥,建民交給我吧。"二嬸對我爹說,語氣堅定得不容拒絕,"我奶水足,夠兩個孩子吃。"
我爹眼眶紅了,使勁兒搖頭:"這哪行啊,你自己的孩子還小,正需要奶水呢。"
二嬸卻笑着說:"哎呀,我這奶水多着呢,建國一個人喝不完,浪費了多可惜。"
就這樣,我被二嬸含在嘴裏哺育長大。
每天清晨和傍晚,我娘都會把我抱到二叔家,二嬸就把我和建國一起抱在懷裡,一邊一個,喂我們喝奶。
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二嬸把本該給自己兒子的一半奶水分給了我,這份恩情,比山還重,比海還深。
村裡人都說我倆是"奶兄弟",說我們長得越來越像。
我娘後來身體好了,可我跟二嬸的感情已經結下了。
小時候,我跟建國形影不離,上山摘野果,下河捉魚蝦,一起放牛,一起上學,一起挨老師的批評。
誰讓我們倆都是些鬼點子多的主呢?
記得有一回,我們趁生產隊的飼養員不注意,偷偷騎了生產隊的老水牛,結果把牛尾巴上的毛都揪掉了一大把。
隊長氣得直跳腳,非要罰我們家。
二嬸知道後,二話不說,把自家存的兩斤小米送去了隊長家。
回來後也沒多說我們,只是嘆口氣:"你們啊,淘氣也得有個度,咱家條件不好,可不能給別人增添麻煩。"
就這麼一句話,比打我們一頓還管用,從那以後,我和建國再也沒幹過這種缺德事。
二嬸是個勤快人。
那時的農村婦女,一年到頭都閑不下來。
冬天納鞋底,夏天做布鞋,還要下地幹活。
記得臘月的夜晚,村裡漆黑一片,只有我們家的煤油燈亮着。
二嬸坐在低矮的板凳上,一針一線地納着鞋底,手指被針扎破了,也不吭一聲。
她常說:"咱農村人,哪有不受苦的?只要孩子們好好的,啥苦都值!"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我和建國都上了高中。
那年月,能讀到高中已經不容易了。
村裡的孩子大多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了,能繼續念書的沒幾個。
二嬸為了供我們上學,起早貪黑地幹活,還養了兩頭豬,專門賣錢給我們交學費。
1985年,我和建國都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我去了省城師範學院,建國去了農業大學。
那天,全村的人都來看熱鬧,村裡出了兩個大學生,是件稀罕事。
"老徐家祖墳冒青煙了!"村裡人這麼說。
臨行前一晚,二嬸熬夜給我們各做了一雙新布鞋。
那鞋底針腳細密,鞋面上還綉了朵小花,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穿上娘做的鞋,走再遠的路也不怕。"二嬸遞給我鞋時,眼圈有些發紅,但她極力掩飾着,"建民啊,你從小就聰明,大學裏好好學,別惦記家裡。"
那時的二嬸,頭髮已經有些花白,手上全是老繭,臉上的皺紋也多了,但在我眼裡,她依然是那個溫柔慈愛的二嬸。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那時候的我,懷揣着走出農村、改變命運的夢想,哪裡會想到多年後的光景?
大學裏的日子過得很快,我如饑似渴地學習,想着畢業後能找個好工作,把二嬸二叔也接到城裡享福。
大學畢業後,我如願留在了省城一所中學教書,有了穩定的工作和收入。
而建國學的是農機專業,畢業後他選擇回了村子,說是要改變家鄉的面貌。
他用從銀行貸來的幾萬塊錢,辦起了小型農機廠,專門生產一些適合當地地形的小型農具。
那些年,我們各自成家,埋頭於自己的生活,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城裡的繁忙和壓力,家庭的責任,孩子的教育,一切都讓我分身乏術。
常常是過年過節才想起給家裡打個電話,或者隔上半年才回去看看。
二叔在我大學畢業那年出了意外,修房頂時從高處摔下來,沒搶救過來。
二嬸從此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家。
她從不向我們訴苦,每次回家,她總是笑呵呵地,彷彿一切都好。
"建民來了!快進屋暖和暖和,路上冷不冷?"二嬸每次見到我,都是這一句。
她會提前做好我愛吃的菜,即便冬天,也要摘幾個暖棚里的黃瓜,"城裡買的沒咱自己種的香"。
回想起來,我心裏滿是愧疚。
那時候的我,腦子裡裝的都是工作和升職的事,對二嬸的關心只停留在表面。
每次回家,住兩三天就急着走,留下的只有幾百塊錢和一堆空蕩蕩的承諾。
2005年春節,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二嬸突發腦溢血,被送進了縣醫院。
我和建國連夜趕到醫院,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半邊身子動彈不得的二嬸。
醫生說,二嬸這次傷得很重,就算救過來,怕是也要癱瘓在床了。
病房裡的燈光慘白,二嬸躺在那裡,臉色蠟黃,嘴巴歪向一邊,連說話都困難。
看着曾經那個健壯能幹的二嬸變成這樣,我的心像被刀絞一般疼。
"這可咋整啊?"建國急得直搓手,眼睛紅紅的,"娘這樣,誰來照顧她?"
"送敬老院吧,聽說縣裡新建了一個,條件不錯。"有親戚這麼提議。
話音剛落,病床上的二嬸眼中閃過一絲驚恐,儘管她說不出話,但那眼神里的恐懼和抗拒,我們都看得懂。
"不行!"我和建國異口同聲地反對,"二嬸把我們拉扯大,現在她有困難,我們怎麼能把她往外推?"
那一刻,我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二嬸抱着我和建國,給我們餵奶的場景。
她用自己的奶水把我養大,如今她病了,我怎能不管?
但現實很殘酷。
我在城裡有工作,有家庭;建國雖然在村裡,但農機廠正是用人的時候,也走不開。
我們兄弟倆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一直商量到天亮。
最後決定輪流照顧二嬸,每人三個月。
建國先照顧三個月,然後我請假回來接班。
就這樣,我們把二嬸接回了家。
剛出院那會兒,二嬸身體很虛弱,連喝水都困難。
建國把農機廠的事務交給了副手,自己專心在家照顧二嬸。
他買來了醫用床,學會了護理知識,每天按時給二嬸翻身、擦洗、喂葯、做飯。
那段時間,建國瘦了一大圈,臉色也不好,但他從沒說過累。
三個月後,輪到我來接班。
我請了長假回村,妻子抱怨連連。
"你這一走就是三個月,家裡的事誰管?孩子的學習誰輔導?你倒是想得開,全扔給我了!"電話那頭,妻子的聲音滿是不滿。
她甚至威脅說要帶着孩子回娘家住,不再管這個家。
說實話,我理解她。
城裡人哪懂得農村這種血濃於水的親情?
在她看來,二嬸又不是我親媽,犯不着這麼費心費力。
我沒多解釋,只是說:"等我回去,一切都補償你。"
在村裡照顧二嬸的日子,比我想像的還要艱難。
二嬸癱瘓在床,大小便不能自理。
每天要給她翻身、擦洗、喂葯、做飯。
我這個當老師的,手上起了老繭,嘴上起了燎泡,可一點不覺得辛苦。
村裡人看不懂我們兄弟倆的做法,背地裡指指點點。
"這兩兄弟可真傻,為了個沒血緣關係的二嬸,把工作都耽誤了。"
"聽說建民他媳婦都不樂意了,鬧着要離婚呢!"
"老徐家要是只有建國一個兒子,哪輪得到建民來照顧啊?"
這些閑言碎語,我們都聽在耳里,記在心上,但從不放在嘴上。
二嬸養育之恩,不是外人能懂的。
有一天夜裡,我給二嬸換洗床單時,無意中發現了她枕頭下的一本發黃的小本子。
那是二嬸的日記,字跡歪歪扭扭,許多字寫得不規範,可見是自學的。
本子有些地方已經被淚水浸濕,有些頁面甚至粘在了一起。
我小心翼翼地翻開,一頁頁讀下去。
"今天分了口糧,我把自己的那份省下一半,給建民和建國多煮點粥。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得多吃點。"
"建民昨晚發燒了,我抱着他去了十里外的衛生院。路上他一直喊'嬸嬸,疼',我的心都要碎了。等他退了燒,我才發現自己的腳底都磨出了血泡。"
"建國和建民今天又闖禍了,把生產隊的雞窩掀翻了。隊長來家裡告狀,我賠了十個雞蛋。兩個小兔崽子,皮得很,可又有啥辦法,還不是自己的心頭肉?"
"今天是建民和建國高考的日子,我一大早就去廟裡求了簽,保佑他們能考上好大學。這兩個孩子從小就聰明,比我和他爹強多了,我相信他們能走出山溝溝,過上好日子。"
一行行樸實的文字,記錄的是二嬸對我們無私的愛。
我的眼淚滴在了那發黃的紙頁上,怎麼擦也擦不幹。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二嬸,懷裡抱着兩個孩子,在艱難的歲月里,硬是用自己的堅強和愛,撐起了一片天。
來接我班的建國也不好過。
他的農機廠剛有點起色,這一走,訂單跟不上,客戶意見大。
有幾個老主顧甚至轉而去了隔壁縣的廠子。
可建國啥也沒說,按時來接班。
"你看你,瘦了。"每次交接,我都這麼說他。
"你不也是?"建國拍拍我的肩,臉上的疲倦怎麼也掩飾不住,"咱娘把咱們養這麼大,現在咱們照顧她,天經地義!"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裡有光,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那個倔強的小男孩。
鄉親們看在眼裡,贊在口上:"瞧徐家這兩兄弟,真有良心!不像有些孩子,老人一病,恨不得撒腿就跑。"
隨着二嬸病情的穩定,我和建國也摸索出了一套照顧的經驗。
我們買來了專業的護理床,請來了縣醫院的護士指導我們如何護理。
我發現,每天中午讓二嬸坐起來曬太陽半小時,她的精神狀態會好很多。
建國則發現,給二嬸放她年輕時愛聽的評劇,她會安靜許多,有時還會跟着哼兩句。
就這樣,我們兄弟倆接力照顧二嬸,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的教職差點被辭退,建國的廠子也面臨倒閉的危險。
就在我們都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一個意外的轉機出現了。
一個名叫王志遠的返鄉青年,帶着他的創業計劃回到了村裡。
這小夥子是村裡的老支書的孫子,在外打拚多年,積累了不少資金和經驗。
他看到村裡老人照護難的問題,決定投資建一個養老照護中心。
"我也是看着村里長大的,看到你們兄弟倆照顧二嬸的樣子,我就想,為啥不能把這事做大點,幫更多人呢?"王志遠一臉真誠地對我們說。
他的照護中心計劃很完善:請專業的醫護人員,配備現代化的設備,還有文化娛樂活動,讓老人們住得舒心。
最重要的是,他承諾會給村裡的五保戶和特困老人減免費用。
剛開始,村裡人都不太相信這事能成。
"城裡人回來套農村人的錢呢!"有人這麼說。
但王志遠沒被這些閑話打倒,他拿出了自己的積蓄,又從銀行貸了款,硬是在村口那塊荒地上建起了照護中心。
養老中心建成那天,全村的人都來了。
那是一棟兩層樓的小樓,外牆刷得雪白,院子里種滿了花草樹木,還有專門的休閑區。
裏面的設施也很齊全:病床、輪椅、按摩椅、康復器材,應有盡有。
我和建國商量着,把二嬸接過去,但我們堅持每周輪流探望。
起初,二嬸不願意去,她用眼神告訴我們,她怕我們嫌她麻煩,把她扔在那裡不管了。
我握着二嬸的手,眼睛直視着她:"二嬸,您放心,我和建國每周都會來看您,絕不會丟下您不管。"
建國也保證:"娘,您在那裡能得到更專業的照顧,我們不是不要您,是想讓您過得更好。"
最終,二嬸點了點頭,同意了。
二嬸住進去沒多久,狀態明顯好轉,能坐輪椅曬太陽了,還教年輕護工做傳統手工。
"你們看二嬸,笑得多甜啊!"護工小李說,"教我們做香包呢,說是要送給村裡的孩子們。"
二嬸雖說不出話,但她的眼神會說話。
每次看到我和建國來,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彷彿又回到了我們小時候。
有了養老中心的幫助,我和建國的壓力小了很多。
我回到學校,發起了"關愛鄉村老人"志願活動,帶領學生定期去養老中心,陪老人們聊天、表演節目。
校長看我這麼有愛心,不但沒有責怪我之前的長假,還提拔我做了年級主任。
建國的農機廠也走上正軌,他專門研發了一款適合老年人使用的小型農具,讓那些還能動的老人有事可做。
這款農具一經推出,就受到了市場歡迎,訂單源源不斷。
我的妻子看我變化這麼大,也轉變了態度。
她主動提出周末帶孩子一起去看二嬸。
"孩子需要知道這份親情,"她說,"這比課本上的道德課有用多了。"
就這樣,每個周末,我們一家三口都會去看二嬸,有時候還會在照護中心住一晚。
我的兒子小軍很快就跟二嬸親近起來,常常趴在二嬸床邊給她講學校里的趣事。
雖然二嬸說不出話,但她會用眼神和微笑回應。
有一次,小軍問我:"爸,為什麼二奶奶不是我親奶奶,你卻對她這麼好?"
我摸著兒子的頭,輕聲說:"因為啊,人和人之間的親情,不只是血緣決定的,還有恩情,有養育之恩。"
"二奶奶年輕的時候,用她的奶水把爸爸養大,這份恩情,比山還重。"
小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我知道,這顆善良的種子已經在他心裏種下了。
今年春節,我們一大家子圍坐在二嬸床前。
二嬸的狀態比往年好了不少,雖然說話還是不利索,但能聽懂我們說的每一句。
屋子裡暖洋洋的,牆上貼着大紅的"福"字,窗台上放着一盆盛開的水仙。
我的兒子給二嬸唱了首歌,建國的女兒給二嬸讀了篇作文,題目是《我最敬佩的人》,寫的就是她奶奶的故事。
二嬸聽着聽着,眼淚就流下來了,但那是幸福的淚水。
我給二嬸擦了擦眼淚,忽然想起了小時候一個片段。
那是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一個夏天的午後,我發高燒,整個人昏昏沉沉的。
二嬸背着我,踩着滾燙的土路,一路小跑到了十里外的衛生院。
到了醫院,醫生說我是急性肺炎,需要打針吃藥。
二嬸二話不說,把隨身帶的錢全掏了出來,讓醫生趕緊給我治。
那天晚上,二嬸就坐在我的病床邊,一夜沒合眼。
每次我咳嗽,她就趕緊給我拍背;每次我口渴,她就端水給我喝。
天亮時,我的燒退了,可二嬸的眼睛卻紅腫得厲害。
她輕聲對我說:"沒事了,建民,沒事了。"
那時候的二嬸,年輕漂亮,有使不完的力氣,彷彿永遠不會倒下。
誰能想到,幾十年後,那個強壯的二嬸會癱瘓在床,而當年那個被她背着看病的孩子,如今卻要照顧她。
看着二嬸眼中盛滿的幸福淚光,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她經常說的一句話:"人這輩子啊,不圖別的,就圖一份心安。做人心裏有桿秤,欠了人情早晚得還。"
是啊,我喝二嬸的奶長大,這份恩情比山還重。
如今二嬸癱瘓在床,我和建國輪流照顧她,不過是還了一份天經地義的人情。
在這個世間,愛就像一條河流,永遠向前流淌,滋潤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
正如村裡老人常說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這不是什麼大道理,只是我們做人的本分罷了。
窗外,春節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村子裏洋溢着節日的喜慶。
二嬸斜靠在床上,眼睛緊緊盯着我們,臉上帶着慈祥的微笑。
她雖然說不出話,但那眼神里飽含着對我們的愛和欣慰。
"二嬸,這碗粥,您喝了吧!"看着二嬸顫巍巍地點頭,我的眼前恍惚閃過那個年輕的二嬸,懷裡抱着兩個孩子,臉上掛着慈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