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親情
"小妹,這六十萬是我和你嫂子的一點心意,你收着。"哥哥將支票塞進我手中,眼角皺紋里藏着幾分倦意。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支票沉甸甸的,像是一塊燙手的石頭。
六十萬,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哥嫂家住在縣城西邊的芙蓉小區,那是八十年代末建的老房子,牆皮剝落,樓道里的燈半明半暗。
他們家徒四壁,連電視機都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物件,顯像管已經有些泛黃,時不時還要拍兩下才能恢復正常。
"哥,這錢...太多了。"我咬着嘴唇,手微微發抖。
"傻妹子,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做啥?"哥哥擺擺手,臉上的溝壑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更深。
"可是..."
"別磨嘰了,這錢你就拿着,沒啥好推辭的。"哥哥打斷我,語氣里透着不容拒絕。
母親去世已有半年。
那是個寒冬的早晨,窗外飄着小雪,醫院的走廊冷得刺骨。
母親走得安詳,只是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枯瘦的手緊緊攥着我的衣角,直到最後一刻。
那時,我恨自己不夠爭氣,沒能在母親有生之年給她更好的生活。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初期,那時候改革開放的春風剛剛吹進小縣城,一切都顯得新鮮而充滿希望。
父親在我五歲那年意外去世,留下母親帶着我和哥哥艱難度日。
那時候,縣城的夜晚黑得深沉,只有零星的路燈點綴着寂寞的街道。
母親在南門菜市場附近擺攤賣餛飩,風雨無阻,小小的攤位上飄着熱氣,吸引着下班回家的工人和趕夜路的客人。
"周家餛飩,皮薄餡大,一碗頂倆!"這是母親的招牌吆喝聲。
哥哥比我大七歲,十六歲就輟學打工,先是在磚窯廠做小工,後來去了縣裡的單車廠。
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透了才回來,手上的老繭一層又一層。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每次說起來眼裡都含着心疼與自豪。
"妹子,你不一樣,你有出息。"哥哥總是這樣鼓勵我,把僅有的零花錢都給我買參考書。
家裡的舊木箱成了我的書桌,一盞昏暗的檯燈是我唯一的奢侈品。
那盞燈是哥哥從工廠廢品堆里撿回來的,修了好幾次,成了我們家的"寶貝"。
母親常說:"閨女啊,這燈是你哥的心意,再破也不能丟。"
九七年,我靠着那盞燈,考上了省城大學,全家人喜極而泣。
我永遠記得那天,母親難得地炒了一盤回鍋肉,香味飄滿了整個院子,鄰居們紛紛來道喜。
"周家閨女有出息了!上大學嘍!"老李頭拍着大腿,眼裡滿是羨慕。
臨行前,母親將我拉到跟前:"閨女,好好讀書,別辜負了你哥的一片苦心。"
她從衣櫃深處取出一個布包,裏面是一千多塊錢,都是她這些年一點一點攢下來的。
"娘不識字,但知道讀書改變命運。"她粗糙的手撫過我的臉,眼角泛着淚光,"你要比娘活得明白。"
大學四年,我省吃儉用,靠着助學金和做家教勉強度日。
每次回家,母親和哥哥都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自己卻穿着補丁摞補丁的衣服。
"城裡人講究,你得體面。"母親總是這樣說,眼裡滿是疼愛與期待。
大學畢業後,我留在了省城,進了一家外貿公司,工資雖不算高,但比起家鄉已是天壤之別。
我開始定期往家裡寄錢,卻總被母親偷偷塞回我的行李箱。
"留着自己用,娘不缺錢。"每次都是這樣的回答,倔強得讓人心疼。
哥哥在縣城娶了嫂子,是隔壁織布廠的女工,踏實肯干,日子雖然清貧卻過得踏實。
每次回家,看到他們家的窗戶紙都泛黃,傢具也是二十年前的老樣子,心裏總不是滋味。
我曾提出要給他們換個新房子,卻被哥哥一口回絕。
"自己的日子自己過,用不着你操心。"哥哥眼裡閃過一絲倔強,那是和母親如出一轍的神態。
三年前,我在省城結了婚,丈夫是同事介紹的,在建築公司做技術主管,為人老實,對我很好。
婚禮不大,就在單位食堂辦了幾桌,母親和哥嫂專門趕來,帶了一對用舊報紙包着的銅花瓶,說是祖上傳下來的。
"傳家之寶,代代相傳。"母親用顫抖的手指撫摸着花瓶上的花紋,眼裡滿是慈愛。
那對花瓶看起來很普通,但在我心裏,比什麼都珍貴。
現在,它們安安靜靜地擺在我省城的家裡,每次看到,都會想起母親的笑容。
去年冬天,母親突然病倒了,說是肝硬化晚期,醫生說撐不過三個月。
我立即請假回家照顧,看着她日漸消瘦的身影,心如刀絞。
"娘不爭氣,給你們添麻煩了。"母親躺在醫院的白床單上,像一片即將飄落的黃葉。
哥哥每天守在病床前,寡言少語,眼睛卻紅得像兔子。
嫂子忙裡忙外,張羅着各種補品和藥材,即使家裡已經揭不開鍋。
"嫂子,別忙活了,我來。"我想幫忙,卻總被他們婉拒。
"你照顧好自己就行,這裡有我們。"嫂子抹了抹額頭的汗,露出疲憊的笑容。
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明明是最親的人,卻似乎被隔絕在外。
母親走後,我在家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靈,每天看着哥哥和嫂子忙前忙後,心裏又是心疼又是內疚。
回省城前,我偷偷給哥哥的存摺里打了十萬塊錢,卻在第二天發現錢被原封不動地轉了回來。
附言只有四個字:"自己的事"。
這讓我更加困惑,也更加愧疚。
"哥,這錢我不能要。"回到現實,我將支票推回去,聲音有些發顫,"你們自己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
"小妹,你聽我說..."哥哥眼裡閃着淚光,聲音有些哽咽。
正在這時,鄰居王大娘敲門進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老周,你妹妹來啦?來,嘗嘗我剛出鍋的麻糍,軟糯香甜,最解鄉愁。"
我接過麻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心卻不在此處。
窗外,縣城的天空灰濛濛的,就像我此刻混沌的思緒,不知該如何是好。
晚飯是嫂子精心準備的,一桌家鄉菜,有我愛吃的紅燒肉和酸菜魚,還有小時候過年才能吃上的糖醋排骨。
"多吃點,你最愛吃的。"嫂子熱情地給我夾菜,眼角的皺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顯。
我注意到她的手上全是老繭,指甲剪得短短的,毫無女人的柔美可言。
"嫂子,你少干點活,注意身體。"我有些心疼地說。
"習慣了,閑不住。"嫂子憨厚地笑笑,眼裡是掩不住的疲憊。
晚飯後,哥哥領我到小區後的公園散步。
初秋的風帶着些微涼意,樹葉簌簌作響,遠處傳來幾聲斷續的狗吠。
這個公園是九十年代建的,已經很破舊了,但依然是附近居民休閑的好去處。
"妹子,實話告訴你吧,這錢不是我和你嫂子的。"哥哥停下腳步,看着遠處模糊的燈光,聲音沉重。
"不是你們的?那是誰的?"我心頭一震,隱約猜到了什麼。
"是咱媽的。"哥哥嘆了口氣,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我的心猛地一縮:"媽的?她哪來這麼多錢?"
"咱媽一輩子節儉,你還記得她那隻舊皮箱嗎?"
記憶像潮水般湧來。
那隻皮箱,深褐色的,上面有幾道明顯的劃痕,是母親從父親去世那天就帶在身邊的"命根子"。
母親從不讓我們碰,說是家裡的"救命錢",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曾動用。
"箱子里是錢?"我難以置信地問。
"對,都是現金,一沓一沓的,用報紙包着,壓在箱底。"哥哥的聲音有些顫抖,"媽每月省吃儉用,把錢都存起來了。"
我想起母親總是穿着那件藍布棉襖,冬去春來,年復一年,直到布料都褪了色,還捨不得換。
想起她總說"不餓"卻把飯菜往我碗里夾的情景,想起她龜裂的雙手和疲憊的眼神。
"臨終前,她讓我把這筆錢交給你,說這是她這輩子唯一能給你的嫁妝。"哥哥的聲音低沉而溫暖,"她怕你不收,讓我說是我和你嫂子的錢。"
我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原來,母親那麼苦,那麼累,卻一直在為我積攢着這份沉甸甸的愛。
"我這個當哥的,也沒給你什麼,媽的心愿,我總得替她完成。"哥哥苦笑道,掏出手帕遞給我。
"這些年,你和嫂子過得怎麼樣?實話實說。"我抽泣着問。
哥哥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組織語言:"還行吧,湊合過。嫂子在紡織廠下崗後,去了食品廠打工,我在建材市場當搬運工,一個月加起來能有三四千。"
"那你們自己有存款嗎?"我追問道。
哥哥的目光有些閃爍:"有一點,不多。"
"哥,你別瞞我。"
"行吧,和你說實話,家裡就剩兩萬塊錢了。"哥哥長嘆一口氣,"媽病的那幾個月,花了不少錢,葯啊檢查啊,還有後事...都需要錢。"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那你們怎麼不告訴我?我可以幫忙的。"
"你有你的生活,我們不想拖累你。"哥哥倔強地說,"再說了,那是咱媽的遺願,我得尊重。"
回到哥哥家,我輾轉難眠。
夜深人靜,我聽到隔壁傳來哥嫂的低語。
"老周,你妹妹肯收下錢嗎?"嫂子的聲音充滿擔憂。
"應該會吧,我把實情告訴她了。"哥哥嘆了口氣。
"要是她堅持不要,咱們怎麼辦?那可是咱們這些年全部的積蓄啊。"嫂子有些哽咽。
"沒事,大不了我多接些活,你也別去食品廠了,身體吃不消。"
"我不怕苦,就怕對不起你媽。她臨終前拉着我的手,讓我一定要把錢交給小妹,說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聽到這裡,我的心如刀絞。
原來支票上的錢不是母親的積蓄,而是哥嫂辛苦攢下的血汗錢!
他們用母親的名義,想要成全我,給我一個體面的生活,而自己卻過着捉襟見肘的日子。
我悄悄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淚流滿面。
母親的愛,哥嫂的情,這一刻全都湧上心頭,讓我感到無比慚愧和感動。
第二天一早,我敲開了王大娘的門。
她是母親的老朋友,在縣城住了一輩子,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大娘,我想問問我媽生前的事。"我坐在她簡陋的客廳里,接過她遞來的茶水。
"你媽啊,是個苦命人,也是個硬骨頭。"王大娘嘆了口氣,"你爸走得早,全靠她一個人把你們拉扯大。"
"她存了很多錢嗎?"我試探着問。
王大娘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哪來的錢?她那點收入,夠你們吃飯就不錯了。"
"那..."我有些困惑。
"倒是你哥哥和嫂子,這些年攢下不少錢。"王大娘壓低聲音,"聽說有六七十萬呢,都是他們一分一厘省下來的。你哥那人老實巴交,嫂子更是能幹,兩人過日子精打細算,從不亂花一分錢。"
我的心沉了下去,更加確信了昨晚的猜測。
"你媽臨終前,一直念叨着要給你準備嫁妝,說對不起你。"王大娘拍拍我的手,"你哥為了完成她的心愿,肯定會想辦法的。"
離開王大娘家,我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走在縣城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看着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縣城的巨大變化,高樓拔地而起,馬路寬闊整潔,與記憶中的泥濘小道判若兩地。
唯一不變的,是親情。
中午回到哥哥家,我做了個決定。
"哥,嫂子,我知道這錢是你們的。"我直截了當地說,把支票放在茶几上,"我不能要。"
哥嫂面面相覷,神情尷尬。
"妹子,你聽誰說的?"哥哥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昨晚聽到你們的談話了。"我握住他們的手,"你們騙我說是媽的錢,其實是你們這些年的積蓄,對嗎?"
哥嫂沉默了,眼裡滿是複雜的情緒。
"媽臨終前確實說要給你準備嫁妝,但她哪有那麼多錢?"哥哥終於坦白,"這些年,我和你嫂子一直在攢錢,就是想完成媽的心愿。"
"傻孩子,這錢是咱們一家人的。"嫂子拉着我的手,眼裡含着淚,"你在外面不容易,我們想幫你一把。"
"可是你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啊。"我哽咽着說,"哥,你都五十了,腰椎間盤突出,還在工地搬磚;嫂子你的風濕關節炎都嚴重到變形了,還天天早起加夜班。"
"哎呀,這些都不算啥。"嫂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城裡房價高,你們年輕人壓力大,我們這把年紀了,隨便湊合過過就行。"
"不行,我不能要這錢。"我堅決地說,"我在省城工作這麼多年,有一點積蓄,生活還算過得去。這錢,是你們的養老錢,我怎麼能拿?"
哥嫂還想爭辯,但看到我堅定的眼神,終於沉默了。
"這樣吧,"我提出折中的辦法,"咱們用這筆錢在縣城給你們買套新房子,剩下的錢存起來,當作你們的養老金。"
"這..."哥哥猶豫了。
"就這麼定了。"我態度堅決,"媽要是在天有靈,肯定也希望你們晚年過得好一點。"
下午,我帶着哥嫂去看了縣城新開發的小區,選了一套八十平米的兩居室,南北通透,採光好,比他們現在住的破舊小區強多了。
付完首付,還剩下三十多萬,我堅持讓他們存起來。
"錢不是問題,親情才最珍貴。"我對他們說,心裏無比踏實。
當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嫂子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比昨天還要講究。
酒過三巡,哥哥紅着臉,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小盒子。
"妹子,這個給你。"
我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枚古樸的玉鐲,泛着溫潤的光澤。
"這是媽唯一的值錢東西,她生前托我轉交給你的。"哥哥眼中含淚,"她說,玉養人,人養玉,希望它能陪伴你一生。"
我小心翼翼地戴上玉鐲,感受着它傳來的溫度,彷彿母親的手正輕撫着我。
"哥,嫂子,謝謝你們。"我哽咽着說,"以後我會常回來看你們的。"
第二天,我們一起去了母親的墳前。
秋風拂過墓碑上的照片,她依然笑得那麼慈祥,彷彿還活着一般。
我們三人並排站着,默默地注視着她的笑容,心裏各有所思。
"媽,我們來看你了。"哥哥輕聲說,聲音顫抖。
"娘,您放心,我們都好着呢。"我撫摸着手腕上的玉鐲,淚水模糊了視線。
離開縣城的那天,哥嫂一直送到車站。
"小妹,有空常回來。"哥哥拍拍我的肩膀,眼裡滿是不舍。
"家裡有啥事,一定要告訴我。"我叮囑道,生怕他們又有什麼事瞞着我。
"知道了,你放心吧。"嫂子笑着說,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顯得年輕了許多。
火車緩緩啟動,我透過車窗,看着站台上漸漸模糊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人生在世,親情最難得。
母親的愛,哥嫂的情,都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
六十萬,不過是個數字,而血脈親情,卻是無價的。
回到省城,我把這段經歷告訴了丈夫。
他聽完後沉默良久,然後堅定地說:"以後咱們每個月都要往家裡寄錢,讓他們也過上好日子。"
我點點頭,心中充滿感激。
半年後,哥嫂搬進了新家,我特意請了假回去幫忙。
新房子明亮寬敞,陽台上擺滿了嫂子精心培育的花草,客廳里掛着全家福,母親的笑容定格在中央。
看着哥哥坐在寬敞的沙發上悠閑地喝茶,嫂子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我的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這才是家,無論貧窮富貴,只要有愛,就是最溫暖的港灣。
母親走了,但她的愛永遠留在我們心中,如同那盞陪伴我讀書的檯燈,雖然破舊,卻點亮了我的人生。
血脈親情,原來如此深厚,如此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