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圓
"坐這兒吧,這是你的位置。"前夫母親指着主桌旁的椅子,目光柔和卻堅定。
周圍賓客的眼神讓我一陣慌亂,十六年的分離,今天卻要以"一家人"的姿態出現在兒子的訂婚宴上。
我和前夫,還有他那位從不曾原諒我的母親。
那把紅木椅子似乎有千斤重,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兒子小磊從遠處匆匆走來,輕聲在我耳邊說:"媽,今天是我的日子,別讓客人看笑話。"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坐了下來。
那是1999年末,世紀交替的前夜,北方的冬天格外寒冷。
我和李志強結束了七年的婚姻,像是一場無聲的告別。
院子里的老槐樹落光了葉子,光禿禿地立在寒風中,就像我們的婚姻,最終只剩下了一個空殼。
"你這婆娘真是不知好歹,放着安穩日子不過,為啥非要和老實巴交的志強離婚?"大院里的王大媽撇着嘴,毫不掩飾對我的不滿。
街坊鄰居都說我傻,只有我知道,兩個人的生活早已如同一潭死水,沒有波瀾,也沒有溫度。
他埋頭幹活,我照顧家庭,看似和諧,卻像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反正你也是個女的,改嫁是遲早的事,小磊跟他爸吧。"離婚那天,李志強的母親扔下這句話,眼裡滿是鄙夷。
我咬着嘴唇,幾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不,小磊跟我。"
當時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誰也別想奪走。
李志強低着頭,一言不發,那雙常年幹活磨出繭子的手緊握成拳,卻終究沒有反對。
那時小磊剛上小學二年級,瘦弱的肩膀背着印有奧特曼圖案的書包,懵懂地看着父母在民政局門口分道揚鑣。
"媽媽,爸爸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回家?"兒子仰着小臉問我。
我蹲下身,抱住他:"爸爸媽媽決定不在一起生活了,但我們都很愛你。"
那晚,小磊在睡夢中啜泣,我坐在床邊,心如刀絞。
第二天,我從柜子底層翻出一個舊鐵盒,那是我們全家唯一的合影,拍攝於小磊三歲生日那天。
我把照片中李志強的部分剪去,只留下我和兒子,然後鄭重地放進了那個貼着"全家福"標籤的鐵盒裡。
日子像磨豆腐一樣,一天一天地過。
工廠下崗後,東北的冬天顯得格外難熬。
"下崗也不怕,咱東北人有的是硬骨頭。"我常對自己說這句話,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我擺過地攤,當過保潔,起早貪黑,風裡來雨里去。
記得有次下雪,我在路邊擺攤賣手套,凍得手腳發麻,就在我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竟然瞥見李志強遠遠地站在街對面,看了一會兒又匆匆離開。
那一刻,我心裏五味雜陳,既希望他過來,又害怕他靠近。
後來我在社區當了文員,每個月的工資剛夠養活我和兒子,卻也咬牙供他上了重點高中。
單位里的劉姐總勸我:"林芳啊,你才三十齣頭,長得又俊,該找個依靠了,何必苦了自己?"
我笑着搖頭:"有小磊就夠了,我這輩子值了。"
其實夜深人靜時,我也會想起那段婚姻,想起李志強的好,也想起我們的不合。
他是個老實人,任勞任怨,卻不懂得表達;我則渴望被理解,被關心,卻總是失望而歸。
也許我們只是不適合,就像那首老歌唱的:"緣分已盡,情意難續。"
2008年夏天,北京奧運會的熱潮席捲全國,連我們這個小縣城也洋溢着喜氣。
小磊放暑假回來,站在我面前支支吾吾:"媽,我爸住院了,沒人照顧..."
我坐在縫紉機前,手停在半空。
那台從下崗時買來幫鄰居改衣服的老縫紉機,見證了我所有的辛苦與倔強。
"你自己去看看就行。"我故作平靜地說,心裏卻早已掀起波瀾。
"媽,他摔斷了腿,真的沒人照顧,我爺爺去世了,奶奶一個人也照顧不了。"小磊的眼睛濕潤了,"就你會照顧人。"
兒子眼裡閃着我熟悉的執拗,那是他爸的影子。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無論我如何努力,李志強始終是小磊生命中無法替代的一部分。
"行吧,我去看看。"我終於鬆了口,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
醫院的走廊又窄又長,消毒水的氣味刺鼻。
推開病房門的一刻,九年未見的前夫躺在病床上,鬢角已經斑白。
他愣了一下,然後慌忙把床頭的藥盒收進柜子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你怎麼來了?"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小磊說你沒人照顧。"我放下手中的水果,不咸不淡地說。
他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不用麻煩你,我自己能行。"
"少說大話,腿都斷了還能行?"我沒好氣地說,順手拿起床頭柜上的藥盒看了看,卻發現裏面除了止痛藥,還有降血壓的葯。
"你什麼時候高血壓了?"我問。
"沒事,小毛病。"他轉過臉,不願多說。
那個夏天格外漫長。
我白天上班,下班後趕去醫院,換藥、擦身、端屎端尿,像照顧一個陌生人,又好像在履行一段從未徹底結束的責任。
李志強的母親一開始對我愛理不理,後來看我天天來,態度也慢慢軟了下來。
"我那兒子就是個榆木疙瘩,當年要是能多說幾句軟話,也不至於..."老人家嘆了口氣,沒有說完。
"都過去了。"我輕聲說,心裏卻五味雜陳。
有天晚上,小磊不在病房,只有我和李志強。
病房裡的電視播着一部老電影,正是我們年輕時一起看過的《牧馬人》。
"你走吧,別來了。"他突然說。
我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小磊求我來的。"
"那孩子心太軟,跟你一樣。"他側過臉,我發現他眼眶紅了。
"林芳,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他突然問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還行吧,有吃有穿的。"我故作輕鬆地回答。
"小磊說你一直沒再找人..."他欲言又止。
"單位里的小趙,那個修電腦的,追了我好幾年。"我不知為何要提起這茬。
他臉色一變:"那你..."
"我沒答應。"我轉過身,假裝整理床頭的水杯,"小磊還小,我怕他不適應。"
病房裡陷入了沉默,只有電視里的聲音在回蕩。
後來是醫院的護士告訴我,李志強這些年一直給小磊的學校轉錢,只是從不讓兒子知道。
"你前夫可是個好父親,每個月都按時轉賬,從沒斷過。"護士小張說,"他跟我們說過,即使自己吃糠咽菜,也要讓兒子上最好的學校。"
我手裡攥着那張轉賬記錄,在醫院長椅上坐到天黑。
心裏有個聲音在問:這些年,我是不是錯怪他了?
回家的路上,我路過一家小飯館,看見李志強的工友們在聚餐。
"志強這人啊,死要面子,明明生活不容易,卻從不張口借錢。"一個中年男人說。
"是啊,自從離了婚,他就像變了個人,拚命幹活,從不喊苦喊累。"另一個人接話。
"聽說他住院了?"有人問。
"可不是嘛,前幾天在工地上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腿都斷了。"
"他那個前妻聽說來照顧他了?"
"是啊,也是個好女人,都離婚這麼多年了,還願意來照顧。"
我站在店外,像被定在了原地。
原來在別人眼裡,我們各自都不是那麼不堪。
李志強出院那天,我特意請了假去接他。
他坐在輪椅上,看着我為他收拾的行李,眼神複雜。
"謝謝。"他輕聲說。
"別客氣,咱們好歹一場夫妻。"我說完就後悔了,這話像是在提醒我們曾經的關係。
"前夫妻。"他糾正道,語氣中卻沒有怨恨。
那一刻,我們都笑了,像是冰釋前嫌。
李志強的腿傷好得差不多後,便又回到了工地。
我以為這段插曲就此結束,我們會回到各自的生活軌跡。
然而,命運似乎另有安排。
母親那年得了腦梗,我每天往返於單位、醫院和家之間,身心俱疲。
有天回家,推開門的一刻,我愣住了。
李志強笨拙地坐在母親床前,正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
看見我,他局促地站起來:"我來還人情。"
我眼眶一熱,卻不知該說什麼。
"你女兒這些年辛苦了,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母親拉着李志強的手說,"你是個好人,只是當年你們年輕,不懂珍惜。"
李志強低着頭,不說話,眼圈卻紅了。
從那以後,他常來我家幫忙,修修這個,補補那個。
那些我一直想修但沒時間修的東西,在他手裡一一獲得新生。
鄰居們開始議論紛紛。
"你看那李志強,離婚多少年了,還圍着前妻轉悠,這是又想復婚了吧?"
"我看有戲,林芳也沒再找人,兩人又有兒子牽線..."
我對這些閑言碎語充耳不聞,心裏卻不知為何有些期待。
小磊大學畢業那年,我們三人第一次在鏡頭前站到了一起。
校園裡的梧桐樹灑下斑駁的陽光,兒子穿着學士服,眼裡閃爍着自豪的光芒。
照片里,兒子站在中間,我和李志強站在兩側,像兩棵永遠不會相依的樹,卻共同撐起了一片天空。
"合個影吧,一家三口。"攝影師笑着說。
"我們已經離婚了。"我下意識地糾正。
"媽,就當是給我的畢業禮物。"小磊懇求道。
我們僵硬地站在一起,保持着禮貌的距離。
然而當快門聲響起的那一刻,李志強卻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像三十年前我們剛相識時那樣。
我沒有掙脫,任由那股熟悉的溫暖傳遍全身。
那張照片後來被小磊放大,掛在了他新家的牆上,成為了我們三人之間的特殊紐帶。
"當年是我年輕氣盛,不懂珍惜。"某個夜晚,李志強突然發來短訊,"謝謝你這些年把小磊教育得這麼好。"
我沒有回復,只是把手機屏幕亮了又暗。
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說不清道不明。
那段時間,我常夢見年輕時的我們。
夢裡的李志強還是那個憨厚的小夥子,背着行囊來到城裡打工;我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姑娘,以為愛情能夠戰勝一切困難。
醒來後,枕巾已被淚水打濕。
我們之間,到底是緣分已盡,還是只是時機不對?
2022年春節,小磊執意要我們一起吃年夜飯。
"媽,爸,你們就當給我個面子,一起吃個團圓飯。"小磊在電話里說。
"你爸那邊..."我欲言又止。
"我已經答應了。"小磊搶着說,"奶奶也會來。"
我心裏一驚,李志強的母親向來不待見我,這頓飯怎麼吃得下去?
除夕夜,小磊的新家裡燈火通明。
他特意請了廚師,做了滿桌子的菜,有東北的酸菜白肉,有南方的紅燒肉,像是要把南北美食都集齊。
李志強比我先到,正笨拙地和兒子一起貼春聯。
看見我,他有些局促地點點頭:"你來了。"
"嗯。"我輕聲應道,心跳莫名加速。
李志強的母親坐在沙發上,見我進來,竟然站起身,向我走來。
"來了就好,快坐。"她拉着我的手,眼裡竟有了幾分慈愛。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飯桌上,小磊給每個人都倒上了酒,舉杯道:"祝我們新的一年,一切都好。"
"祝小磊找個好媳婦。"李志強笑着說。
"那得先祝爸媽和好。"小磊半開玩笑地說。
飯桌上頓時安靜下來,只有筷子碰到碗的聲音。
李志強的母親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在我碗里:"這些年,辛苦你了。"
一句簡單的話,融化了二十多年的隔閡。
我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
"媽,這紅燒肉您也嘗嘗,是我讓廚師按您的口味做的。"我趕緊轉移話題,給老人夾了一塊肉。
"好,好。"老人家笑着點頭,眼角的皺紋里都是慈愛。
那頓年夜飯,我們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其樂融融。
小磊提議放鞭炮,我們都同意了。
院子里,李志強小心地點燃鞭炮,然後迅速退到我身邊。
"砰砰砰"的爆竹聲中,他悄悄對我說:"林芳,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年沒能好好珍惜你。"
我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一刻,彷彿時光倒流,我們又回到了相愛的起點。
小磊的戀愛來得很突然,對象是他大學同學,一個溫婉的南方姑娘。
"媽,我想訂婚了。"他在電話里興奮地說。
"太好了,什麼時候帶回來給媽看看?"我由衷地為他高興。
"這周末行嗎?爸也會來。"
"行。"我答應得很爽快。
那個周末,我們第一次以"父母"的身份,一起見了兒子的女朋友。
女孩叫小雨,說話輕聲細語,一看就是個有教養的姑娘。
"阿姨,叔叔,小磊經常提起你們。"她禮貌地說,"他說他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你們這樣的父母。"
我和李志強相視一笑,心裏既驕傲又慚愧。
"我們都很喜歡你,孩子。"李志強難得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
訂婚宴定在了小磊的生日那天,他說這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訂婚宴上,親朋好友濟濟一堂,洋溢着喜慶的氣氛。
"坐這兒吧,這是你的位置。"前夫母親指着主桌旁的椅子,目光柔和卻堅定。
我深吸一口氣,坐在了李志強旁邊。
這一坐,彷彿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時光。
兒子站在台上,眼含熱淚:"謝謝我的父母,雖然分開了,卻給了我最完整的愛。"
台下掌聲雷動,我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
李志強悄悄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像是在給我力量。
我沒有抽回,任由他的溫度傳遞給我。
宴會結束後,李志強送我回家。
月光下,他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鐵盒,正是當年我用來存放照片的那個。
"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他輕聲說,"裏面有我們全家唯一的合影。"
我驚訝地接過鐵盒,打開一看,竟然是當年被我剪去李志強部分的那張照片,只是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重新拼湊在了一起。
"我始終相信,有一天我們會重新完整。"他聲音哽咽。
那一刻,多年的堅冰徹底融化。
我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李志強,發現他也在看我,眼裡是歲月沉澱後的溫和。
我們之間,隔着一段無法重來的婚姻,卻因為一個共同深愛的孩子,成為了彼此生命中最特別的"親人"。
或許有些路,分開走也能到達同一個地方。
如今,在兒子的婚禮倒計時中,我們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對怨偶,而是彼此最信任的朋友,最特別的親人。
人生啊,就像那句老話說的:"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我和李志強,或許就是註定要走這樣一段彎路,才能真正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