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賬本
"老周家那個兒子,有出息是有出息,可就是不孝順啊!老周住院這麼久了,一分錢都不掏,全靠老伴兒操心。"舅舅的話像一把刀,扎在我心口上。
我沉默着,任由親戚們的目光在我身上烙下燙人的印記。
這頓團圓飯,我吃得食不知味,碗里的紅燒肉早已涼透,卻還是機械地往嘴裏送,只為避開眾人的視線。
八十年代末,我出生在東北一個普通工人家庭,那時候計劃經濟還未完全退出歷史舞台,大院里的日子雖然簡單卻也安穩。
父親在國營鋼鐵廠當車間主任,是那種"寧肯站着死,不願跪着生"的東北硬漢子,性格倔強,說一不二,"理"字當頭,在廠里有口皆碑。
母親在紡織廠做工,是個溫柔如水的女人,總是在父子之間調和着硝煙。
每當父親批評我時,母親總會悄悄塞給我一塊從食堂帶回來的"老虎皮"(東北人對麻花的稱呼),那是我童年最甜的記憶。
父親有一隻舊皮箱,黑色的,有些掉漆,上面貼着他年輕時參加先進工作者代表大會的標貼,那是他最珍貴的榮譽。
他總是把每月的工資條整整齊齊地放在那個皮箱里,從不讓任何人碰。
那個皮箱,是我童年最神秘的禁區。
去年春天,我辭去穩定的國企工作,投身創業大潮,在科技園區租了間小辦公室,想做移動互聯網應用開發。
那是九十年代末才開始興起的新概念,在東北這片保守的土地上更是聞所未聞。
父親對此極為反對,甚至幾個月不與我說話。
"吃飽了撐的!現在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國企,鐵飯碗多難得啊,你倒好,說辭就辭!"父親拍着桌子,屋裡的灰塵都跟着顫三顫。
"你倒是想明白了,這互聯網、電腦的,能當飯吃嗎?"他氣得臉通紅,額頭上的青筋暴起。
母親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老周,你消消氣,建國也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啊。"
"前程?瞎折騰!"父親摔門而去,留下母親嘆氣。
那天晚上,母親悄悄來到我房間,遞給我一個信封:"這是我這些年攢的一點錢,不多,兩萬塊,你先拿去用吧。"
我沒接,只是搖頭:"媽,我有錢,單位的離職補償還夠用一陣子。"
實際上,那點錢很快就在租金和設備投入上花得差不多了。
創業哪有那麼容易,尤其是在東北這片傳統的土地上,人們對互聯網的認知還停留在"上上網,發發郵件"的階段。
半年下來,我接了幾個小單子,卻遠不足以維持公司運轉,資金鏈幾乎斷裂,我負債纍纍。
那段日子,我每天早出晚歸,見不得光似的躲着鄰居們的閑聊,生怕被問起工作的事情。
"周建國這孩子,聽說不在單位幹了,自己折騰什麼互聯網,有出息了,眼睛都長天上去了。"鄰居王大媽的話,傳到了母親耳朵里。
母親只是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咱不懂,也不能說不對。"
雪上加霜的是,妻子小雨懷孕了,醫生說是高危妊娠,需要卧床休養。
她原本在一家外貿公司上班,工資不高但穩定,因為懷孕不得不辭職在家。
小雨從不抱怨,即使我們從寬敞的單位分房搬到了狹小的出租屋,她也只是笑着說:"創業嘛,總要有點犧牲的。"
每當看到她隆起的肚子,我就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力。
就在這時,父親查出肺部有陰影,住進了市醫院。
消息傳來的那天,我正在為一個遲遲不肯付尾款的客戶焦頭爛額。
母親的電話像一盆冷水,把我從商業糾紛中澆醒:"建國,你爸住院了,你要不要來看看?"
我攥緊了電話聽筒,喉頭髮緊:"媽,嚴重嗎?"
"大夫說要做進一步檢查,你爸不讓我告訴你,說你忙,我尋思還是得跟你說一聲。"母親的聲音低低的,像是擔心被父親聽見。
我猶豫了片刻:"媽,我這邊真的走不開,等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情就去。"
掛了電話,我長久地凝視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心裏五味雜陳。
當晚,舅舅打來電話,劈頭就問:"建國,你爸住院了,你怎麼還不去看看?"
我解釋工作忙碌,卻換來一聲冷哼:"再忙也不能忘了孝道吧?你爸這麼大歲數了,生這麼大病,你連面都不露,像話嗎?"
"舅,醫藥費需要多少,我來出。"我急忙表態。
"你爸說了,不用你的錢。"舅舅的語氣中滿是責備,"錢哪有親情重要?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承受這份責難。
"周建國,你也老大不小了,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母親每次打電話,都這樣說,"你爸的事,我們自己能應付。"
她的話里有一種奇怪的倔強,像是在保護什麼,卻又不肯明說。
窗外的梧桐葉嘩嘩作響,我輾轉反側,想起少年時代的點點滴滴。
父親教我騎單車,我摔倒了,他從不扶我,只站在一旁,兩手插在褲袋裡,一根煙叼在嘴邊,淡淡地說:"男子漢,自己爬起來。"
可當我十二歲那年高燒不退時,他卻背着我走了五里地到醫院,拒絕了鄰居大爺幫忙叫出租的好意。
那一夜,我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他粗糙的掌心不停地在我額頭上探溫,掌心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襯衫傳遞給我一種安全感。
父親從不表達愛,但他的愛卻深刻地刻在我生命的每個轉折點上。
隔壁床的患者聽收音機,裏面放着《今夜無人入睡》,那憂傷的旋律縈繞在我的夢境中。
舅舅的話像一陣風,很快傳到了四面八方。
鄰居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背後的議論我也聽了不少。
"看着挺像那麼回事,西裝革履的,原來是個白眼狼啊。"
"老周把他養這麼大,大學都供出來了,現在老人家病了,兒子連看都不看,還是個大學生呢!"
"現在的年輕人啊,只顧自己,良心都被狗吃了。"
聽到這些話,我既委屈又羞愧,卻又無從辯解。
周日的院子里,槐花香氣瀰漫,我鼓起勇氣去看望父親。
路上買了些水果和營養品,心裏排練了無數次見面的場景,卻還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病房裡,父親正襟危坐在床邊,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只是比過去消瘦了許多。
"來了?"他淡淡地說,目光彷彿越過我看向別處。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低聲道:"爸,您好些了嗎?"
他"嗯"了一聲,病房裡陷入尷尬的沉默。
母親忙着削蘋果,動作出奇地慢,像是故意要延長這個過程。
"聽說你媳婦懷孕了?"父親突然問道。
我點點頭:"嗯,已經五個月了。"
"那就好好照顧她,醫院這邊不用你操心。"父親的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咬了咬嘴唇:"爸,醫藥費我來出吧。"
"不用。"父親斬釘截鐵地拒絕,"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決。"
他的倔強,和他的血液一起流在我的身體里。
離開醫院,我的心情更加複雜了。
回家路上,碰到了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老李。
"建國,聽說你爸住院了?嚴重不?"老李關切地問。
我苦笑道:"檢查呢,還不確定。"
"你這個時候創業真是——"老李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要說什麼,立刻打斷:"命里的坎,早晚要過。"
老李拍拍我的肩膀:"有啥困難,哥們能幫就幫。"
東北人就是這樣,表面上粗獷,心裏卻細膩得很。
回到家,小雨已經睡了,肚子隆起在被子下形成一個小山包。
我輕手輕腳地坐在床邊,望着她疲憊卻安詳的臉龐,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擔憂。
三天後,母親突然把手機遞給我:"看看。"
我定睛一看,是家族群里母親發的一張截圖——父親銀行賬戶的轉賬記錄。
三個月前,父親悄悄轉給我十萬元,備註是"兒子創業"。
那正是我最困難的時候,公司幾乎要支撐不下去,我甚至考慮過放棄。
可就在那時,賬戶突然多了十萬元,我以為是之前追回的一筆貨款,從未想過竟是父親的資助。
"你爸從不會說,但他一直在默默關注你的事業。"母親說,眼裡有淚光閃爍。
"他把自己大半輩子的積蓄都給你了,還瞞着所有人,連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母親拭去眼角的淚水,"他住院後,跟醫生說要最便宜的葯,連住院補充保險都捨不得買。"
我握緊母親的手,心如刀割。
原來,當我以為全世界都不理解我時,父親卻在暗中默默地支持着我。
"爸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哽咽着問。
母親苦笑道:"他啊,死要面子,嘴上說反對你創業,心裏卻比誰都希望你成功。"
"他說,男子漢做事,無須張揚,更不求回報。"母親的眼中,閃爍着對父親的欽佩,"你爸就是這樣的人,寧可被人誤會,也不會主動解釋。"
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父親送我上大學那天,風塵僕僕地提着兩個舊帆布包,臉上的皺紋像秋天的田壟。
下着小雨,他堅持送我到宿舍樓,一路上不說話,只是緊緊握着那個裝滿我換洗衣物的舊包。
臨走時,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念書,別管家裡。"
那是九十年代末,國企改革如火如荼,他們廠里效益不好,父親的工資經常拖欠,卻從未耽誤我的學費。
當時我不懂,只覺得父親太過嚴厲,話也少,現在想來,他的沉默里裝着對兒子的所有期望。
那個黑色的舊皮箱,原來不只是裝着他的榮譽證書,還裝着他對家人深沉的愛。
夜深人靜,我翻出大學時的照片,那張父親站在校門口的合影,他神色嚴肅,卻掩不住眼中的自豪。
照片背面用鋼筆工整地寫着日期,是父親的筆跡,他從不善表達,卻把每一個重要時刻都記錄下來。
次日一早,我趕到醫院,父親正靠在床頭看報紙,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蒼老。
"爸,那錢我一定要還給您。"我哽咽着說。
"糊塗!"父親放下報紙,語氣依舊嚴厲,眼神卻柔軟了許多。
"爹娘護着你,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有還不還的?"他的目光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你現在的責任,是照顧好你媳婦和肚子里的娃,把你的事業干好,這就是對我和你媽最大的回報。"
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達對我的支持。
我的眼眶濕潤了:"爸,我不知道您一直在支持我。"
"哼,知道又能怎樣?"父親故作不屑,"男人嘛,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不丟人。我當年也是白手起家,沒有父親的支持,現在不也挺過來了?"
窗外,一陣風吹過,梧桐葉婆娑作響。
我突然明白,親情從來不是一本明碼標價的賬簿,而是心照不宣的守護與成全。
父親看我發獃,輕咳一聲:"醫生說我沒多大問題,就是肺部有點感染,用不着大驚小怪的。"
他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知道,他這是在安慰我。
回家的路上,舅舅打來電話,語氣比之前緩和了許多:"建國啊,你媽把事情跟我們都說了,我之前誤會你了。"
我深吸一口氣:"舅,是我做事不周到,讓您擔心了。"
"你爸這人啊,彆扭得很,明明是為你好,卻不肯說出口。"舅舅嘆了口氣,"咱們家裡人,以後有話直說,別整那些彎彎繞的,行不?"
我笑了:"一定。"
父親出院那天,天空格外晴朗,陽光透過病房的窗戶灑進來,映在他蒼老卻堅毅的臉上。
他執意要自己走,拒絕了輪椅,一步一步地走出醫院大門,脊背挺得筆直,像是要向全世界證明他的堅強。
回家的路上,父親罕見地主動說起了我的創業。
"你那個互聯網的東西,真能賺錢?"他狀似不經意地問。
我輕聲笑道:"爸,現在困難,但我相信前景很好。"
他點點頭:"那就堅持,男子漢,說一不二。"
簡單的八個字,卻是對我最大的肯定和鼓勵。
回到家,父親徑直走向他的舊皮箱,從裏面拿出一個黃色的信封,遞給我:"拿去用吧。"
我沒有接:"爸,您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糊塗!"他瞪了我一眼,"這是我這輩子的積蓄,留着幹啥?帶進棺材裏啊?"
我接過信封,沉甸甸的,裏面是厚厚一沓現金,邊角已經有些磨損,想必是攢了很久的。
"爸——"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行了,男子漢,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父親轉身進了房間,但我看見,他的眼角也有些濕潤。
那晚,我告訴小雨這一切,她流着淚微笑:"你爸就是嘴硬心軟,跟你一模一樣。"
兩個月後,我接到了一個大單子,公司終於有了轉機。
那天,我特意買了兩瓶好酒回家,和父親小酌。
酒過三巡,父親的臉泛着紅光,指着我說:"你小子,有出息!"
短短五個字,卻是他對我最高的評價。
我舉杯:"爸,謝謝您的支持和信任。"
父親"哼"了一聲:"少來這套,好好乾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窗外,梧桐葉在秋風中飄落,一片片金黃,像是生命中最美的恩賜。
小雨的預產期越來越近,我們把租的房子收拾得格外溫馨。
父親悄悄地來看過幾次,每次都帶着親手做的小玩意兒——木頭小馬、布老虎、紙風車,都是他年輕時做給我玩的那些。
"到時候孩子出生,你就回老家住。"父親說,"你媽已經把房間收拾好了。"
這是父親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達他的關心。
孩子出生那天,父親在產房外來回踱步,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當護士抱出小生命時,父親竟破天荒地紅了眼眶:"像,真像,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他顫抖着接過孫子,那雙常年操作機床的粗糙大手,此刻卻輕柔得像捧着珍寶。
"爸,謝謝您。"我輕聲說。
父親搖搖頭:"人這一生,本就是接力。我把你拉扯大,你把他養育好,生生不息,這就夠了。"
他的樸實話語,勝過世間所有華麗的辭藻。
人這一生,需要多少個明白,才能看透世事的紛紛擾擾;又需要多少次領悟,才能懂得愛的無言深沉。
父親的皮箱,現在就放在我家的柜子上,裏面不再是他的工資條,而是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相片——父親抱着孫子的,一家人在一起的,我公司開業剪綵的……
那是我們家的隱秘賬本,記錄著的不是金錢的來往,而是愛的傳遞與生命的延續。
每當我打開那個皮箱,彷彿能聽見父親低沉的聲音:"男子漢,做事不圖回報。"
我終於明白,父愛如山,不言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