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兒的親情考驗
大年三十的傍晚,北風颳得窗戶直響,彷彿要把這一年最後的溫暖也驅趕殆盡。
我站在弟弟家門外,懷裡抱着匆忙收拾的行李,臉上的淚水還沒幹透,凍得生疼。
"姐,你走吧,過完年再說。"弟弟避開我的眼神,手扶在門把上,身子擋在門縫間,"我媳婦不想看見你。"
雪花落在我的羽絨服上,倔強地不肯融化,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凝固在寒冷的空氣里。
我站在原地,不知該往哪裡去,五年前為了他,我失去了自己的家,如今卻連他的家門也進不得。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母親生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好心總是沒好報,親兄弟還明算賬呢。"
當年我不信,如今竟成了現實的註腳。
九十年代末,國企改革大潮席捲小縣城,我和丈夫老趙從下崗的困境中爬出來,靠着開個小副食店好不容易熬出了頭。
那時候,能在縣城買套七十平的小房子,就已經是我們這些從農村走出來的人最大的奮鬥目標。
我至今記得拿到房產證那天,老趙扛着一袋大米,氣喘吁吁爬上五樓,笑得像個孩子:"老薑啊,咱們總算有個家了!"
兒子剛上初中,是縣重點中學的尖子生,我們憧憬着他能考上大學,走出這座小城,有更好的未來。
弟弟比我小八歲,從小就聰明,是我爹娘的掌上明珠,也是我拿來炫耀的驕傲。
在家鄉人還把大學生當寶貝的年代,弟弟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全村人都羨慕得不行。
我爹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卻硬是扛着兩袋臘腸和自家曬的辣椒,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去省城看他,回來後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足足講了一個月的見聞。
那些年,我省吃儉用給弟弟寄生活費,每個月從自己的工資里抽出五十塊,這在當時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弟弟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工作,起初在一家外貿公司當業務員,工資不高但勝在穩定,每年春節回家時總會給我帶些省城的特產和新鮮玩意兒。
時間一晃過去,我和老趙的小日子過得踏實,弟弟在省城也算站穩了腳跟,談了個同公司的女朋友小林,模樣俊俏,說話輕聲細語,我第一次見她就挺喜歡。
眼看着弟弟同事們一個個買了房成了家,他卻因為沒有首付款遲遲不能安定。
2000年的房價已經開始上漲,省城更是一路飆升,弟弟的工資追不上房價的步伐。
八年前的春節,弟弟回家時眼圈發紅,難得要了一杯老趙珍藏的二鍋頭,一口悶下去後,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弟,有啥事就直說,在姐面前還憋着幹啥?"我拍拍他的肩膀,遞過去一碟花生米。
"姐,再不買房,我和小林就要分手了。"弟弟眼睛紅了,"她家裡給她準備了首付,就等我這邊也湊齊,可我這……"
我心一軟,當晚就和老趙商量。
"你弟弟的事,我也聽說了,"老趙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眉頭緊鎖,"可十五萬不是小數目,那是咱兒子的大學錢啊!"
老趙從不抽煙,只有心事重重時才會點上一根解悶,這是他的老習慣。
"我知道這錢很重要,"我坐在他對面,語氣堅定,"可我弟弟不比兒子差多少,他從小就沒享過福,好不容易有了出息,現在總該幫一把。"
"薑桂花,你這人就是心太軟,"老趙站起身來,在狹小的客廳里來回踱步,"你弟弟大學畢業都幾年了,怎麼連個首付都攢不下來?咱們當年不也是一點一點熬過來的嗎?"
"那不一樣,省城房價那麼高,他一個月才多少錢?"我不服氣地反駁。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老趙的聲音提高了,"咱們結婚時連個像樣的被褥都沒有,還不是白手起家?你忘了剛下崗那會兒,晚上睡不着覺的日子了?"
爭執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我暗自墊付了鄰居家定做的窗帘錢,又接了幾單冬衣改制的活兒,想着多攢些錢幫弟弟度過難關。
春寒料峭的傍晚,我站在廚房裡切白菜,想着明天弟弟要回省城,還沒想好該怎麼開口。
老趙推開門,臉色凝重地遞來一張紙——離婚協議書。
"你非要幫你弟弟,這是你的自由。"他的聲音很平靜,彷彿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但我不能拿兒子的前途開玩笑,咱們各走各的路吧。"
刀落在菜板上,清脆的聲響像是劃破了我們十幾年的情分。
鄰居王嬸經常說:"感情這東西啊,七分靠磨合,三分靠緣分。"可誰能想到,我和老趙磨合了十幾年的感情,最終卻敗給了一張房子的首付款。
過了幾日,我在兒子放學路上攔住他,想解釋清楚。
"媽,我都懂。"十五歲的兒子已經有了大人的模樣,聲音卻還帶着少年的稚嫩,"爸說了,你們的事和我無關,我只要好好學習就行。"
看著兒子遠去的背影,我在街角的小店裡坐了整整一下午,眼淚流幹了又濕,濕了又干。
最終,我和老趙平靜地辦完了離婚手續,分得一半家產後,我毫不猶豫地拿出十五萬給了弟弟做首付。
記得交錢那天,弟弟感動得熱淚盈眶:"姐,這輩子我一定會報答你!"
小林也連聲道謝:"姜姐,等我們安定下來,一定把錢還給你。"
我擺擺手:"你們好好的就行,錢的事以後再說。"
那時的我,以為付出總會得到回報,親情總能戰勝一切。
離婚後,我租了間小屋,靠開個小小的裁縫店度日。
幾年時光匆匆而過,弟弟在省城站穩了腳跟,買的小區升值了不少,他把房子賣掉換了更大的,又添了輛小轎車。
每次回縣城,弟弟都會帶些貴重的禮品,卻再不提當年的十五萬。
我也不好意思開口,只當是送給他的一份心意。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着,我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也漸漸接受了與老趙和兒子分離的現實。
老趙偶爾會託人捎些話來,說兒子學習很刻苦,準備考重點大學。
我的心裏雖然酸楚,但更多的是欣慰,至少兒子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弟弟喬遷新居那天,我帶着親手縫製的窗帘和床單去祝賀,卻在門口聽到弟媳和弟弟的爭執。
"你姐總來,像個討債的,"弟媳的聲音尖利,"那十五萬都過去多少年了,她還指望咱們怎麼樣?"
"小聲點,"弟弟壓低嗓門,"姐為了這錢可是離了婚啊。"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關我們什麼事?現在她一個人過,寄希望在我們身上,我可受不了這樣的親戚。"
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成了他們眼中的負擔,一個不受歡迎的親戚。
我默默地放下禮物,轉身離去,心裏的落差比省城最高的大廈還要深遠。
此後,我漸漸減少了去弟弟家的次數,每次去也是報備好時間,確保弟媳不在家才登門。
這種小心翼翼的關係一直延續到那個改變一切的大年三十。
那天下午,我帶着親手做的餃子去弟弟家,想着新年一起吃個團圓飯。
到了門口,卻發現弟弟神色慌張:"姐,今天不方便,小林娘家人都來了。"
"沒事,我就送個餃子,不打擾你們。"我試圖往裡走。
"真的不行,"弟弟的表情變得生硬,"姐,你走吧,過完年再說。"
我愣在原地,看着弟弟避開我的眼神,手扶在門把上,一副要關門的樣子。
"小林不想看見我是嗎?"我直視弟弟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輕聲說:"我媳婦不想看見你。"
雪花落在我的羽絨服上,天空陰沉得彷彿要塌下來。
我抱着行李站在寒風中,不知道該去哪裡。
曾經為了弟弟,我放棄了自己的家,如今卻連他的家門也進不得。
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戶戶都在忙着準備年夜飯,只有我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遠處傳來陣陣鞭炮聲,我的心卻冷得像冰窖。
城市的燈光漸漸亮起,照在雪地上,映出我孤獨的影子。
不知不覺,我竟然走到了老趙家的小區樓下。
這裡的一磚一瓦都那麼熟悉,曾經的家,如今卻成了別人的天地。
我站在樓下發怔,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桂花?"老趙站在窗口,聲音透過夜色傳來,"上來吧,外面冷。"
我抬頭望去,老趙正倚在窗邊,樣子比分開時蒼老了不少。
進了屋,熟悉的陳設讓我恍若隔世。
兒子已經上大學,房子顯得空蕩。
老趙倒了杯熱水給我:"你弟弟那邊出什麼事了?"
熱氣騰騰的水杯捂在手心,暖流從指尖蔓延到心底。
我哽咽着道出實情,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老趙沒說"早就告訴過你"這樣的話,只是淡淡地說:"大過年的,別想那麼多,先住下吧。"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床舊棉被,是我們結婚時用的那條,上面的補丁還是我親手縫的。
"這些年也沒換,怪習慣的。"老趙有些不好意思。
那晚,我睡在曾經的卧室,想着這幾年的風風雨雨,淚水打濕了枕頭。
第二天一早,老趙已經做好了飯,簡單的白粥配鹹菜,還有我愛吃的滷雞蛋。
"多吃點,這些年瘦了不少。"他說話的語氣還是那麼淡然,彷彿我們從未分開過。
一輩子不會做飯的人,如今卻能變着花樣給我做可口的飯菜。
我忍不住問:"老趙,這些年你怎麼樣?"
"還那樣,"他把筷子遞給我,"工廠忙,孩子上大學了,學費倒是不缺。"
簡單的話語里,是他這些年艱辛的縮影。
過完年,我聽大姐家的兒子說,弟弟欠了一屁股債,炒股賠了不少,還欠了高利貸,難怪對我避之不及。
我這才懂得,有些人給予越多,反而越疏遠,親情也會被利益消磨殆盡。
想起這些年來為弟弟操心,幾乎搭上全部身家,換來的卻是如此下場,我的心如刀割。
不過,經歷了這些,我卻意外收穫了內心的平靜。
春天來臨時,小區里的杏花開了,老趙的陽台上種着幾盆我愛的水仙,幽香四溢。
我決定鼓起勇氣去見弟弟,這次不是去要錢,而是問他:"需要幫忙嗎?"
弟弟眼圈紅了:"姐,對不起,我愧對你的付出。"
我搖搖頭:"咱們是親人,有困難說出來就好,何必躲躲藏藏?"
那天,我們在路邊的小店裡坐了整整一下午,弟弟把這些年的窘境和困難一一道來。
原來,他投資失敗,又遭遇公司裁員,一時難以翻身,才會在弟媳的壓力下對我疏遠。
"親情不是只有付出,也要懂得保護自己和尊重對方。"我終於明白這個道理,"以後有事說事,別讓誤會橫亘在我們之間。"
離開時,弟弟塞給我一個紅包:"姐,這是我東挪西湊的一點心意,算是這些年的利息。"
我沒接:"錢不在乎那麼多,你過得好才是真的。"
弟弟哭了,像小時候那樣趴在我肩頭無聲地抽泣。
回到老趙租的小屋,我把遇到弟弟的事和盤托出。
"人這一輩子啊,就是不斷地失去又獲得。"老趙遞給我一杯熱茶,"你失去了家,但沒失去弟弟的心;我失去了你,但沒失去對你的牽掛。"
這話說得我心頭一震,原來老趙這些年也一直惦記着我。
"老薑,考慮搬回來嗎?"他突然問道,"孩子馬上大學畢業了,這屋子太冷清。"
我沒有立刻回答,但內心已經有了答案。
有些緣分,錯過了還能重來;有些感情,經歷風雨反而更加牢固。
去年冬天,一家人圍坐在老趙家的餐桌旁,弟弟、弟媳、兒子,還有老趙和我。
弟弟的境況漸好,弟媳也慢慢接納了我;兒子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們的驕傲;而我和老趙,也在那個春天重新走到了一起。
餃子的熱氣模糊了我的眼睛,也融化了那些曾經的堅冰。
老趙給我夾了個餃子:"這個有餡兒。"
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生活啊,總得有點兒餡兒才香。
弟弟端起酒杯,聲音哽咽:"姐,這些年苦了你,有句老話說得好,打斷骨頭連着筋,咱倆就是這樣,再大的風浪也沖不散。"
弟媳也不好意思地舉杯:"姜姐,以前是我不懂事,現在我明白了,親人就是親人,再多錢財也換不來的。"
窗外,雪花紛飛,窗內,爐火正旺。
我望着這一桌人,心中滿是感慨。
曾經以為失去的,最終都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身邊。
老趙輕握我的手,微微一笑,眼角的皺紋里藏着歲月的痕迹,也藏着對未來的期許。
人生啊,就像這年味兒一樣,有苦有甜,有聚有散,最終匯成一幅完整的畫卷。
親情的考驗或許殘酷,但也讓我們看清了什麼是真正值得珍惜的。
就像那盤熱氣騰騰的餃子,表面平淡無奇,咬下去才知道,原來生活的餡兒,一直都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