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與誤解
"我不是不講理的人。"
我坐在親家母面前,兩隻手緊緊握着茶杯,指關節都泛了白。
"我只是想試探試探這孩子,看她是不是真心待我兒子。"
親家母眼裡閃着堅定的光,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張大姐,日子過到我們這把年紀,還不明白人心是試不出來的嗎?"
這話像一把刀,直直戳進我心窩子里。
窗外的寒風呼嘯,九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可我的臉卻火辣辣的燒得慌。
說起來,這事得從去年冬天說起。
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兒子小軍突然打電話說要帶對象回家吃飯。
聽到這消息,我手裡的雞蛋差點掉到地上。
小軍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了市裡機關工作,算是我們單位大院里第一個吃"公家飯"的大學生。
九十年代初的城市裡,有個"鐵飯碗"多吃香啊。
走到哪都有人誇我教子有方。
我和老張都是機械廠的工人,日子雖不富裕,但也踏踏實實。
那時候,國企效益開始下滑,不少人下了崗,可小軍不一樣,他是市委辦公室的幹部,每月工資一百多,單位還分了一套四十平的小房子。
在我們老百姓眼裡,這就是"天之驕子"了。
掛了電話,我趕緊翻出壓箱底的紅燒肉食譜,老張去市場買了最新鮮的五花肉,就等着見兒媳婦了。
下午兩點,小軍帶着個姑娘回來了。
小林,二十四五的年紀,瘦瘦小小,說話輕聲細語。
她不是城裡人,在百貨公司做售貨員,每月工資只有四十多塊。
"阿姨好,叔叔好。"
小林遞過來一盒包裝精美的糕點,手上有些粗糙,指甲剪得乾乾淨淨,沒有半點花哨。
我笑着接過糕點,心裏卻打起了小算盤。
縣城來的姑娘,做售貨員的,工資低,該不會是衝著兒子的工作和房子來的吧?
"媽,我和小林認識快半年了,想讓您和爸見見。"
兒子摟着小林的肩膀,眼裡滿是期待。
那頓飯,我看似熱情,實則處處留心。
小林吃相斯文,不挑食,夾菜時總先給長輩和小軍,自己碗里沒幾口肉。
"小林啊,你在百貨公司上班,一個月多少錢啊?"
老張問得直接,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腳。
"四十二塊五。"
小林臉微微紅了,"不多,但我會存錢。"
"小軍可是市委機關的,以後准有前途。"
我故意提高嗓門,瞄着小林的表情。
小林卻只是笑笑:"小軍人好,肯幫助人,我們單位搬貨,他還專門來幫忙。"
晚上,兒子送小林回去後,我和老張躺在床上嘀咕開了。
"那姑娘看着挺老實的。"
老張掐滅煙頭,"不過家世差遠了,咱們再觀察觀察。"
我翻了個身:"現在的小姑娘,誰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小軍現在可吃香了,單位里不知道多少姑娘想嫁給他呢!"
"你可別胡來,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決定。"
老張嘆了口氣,"你忘了當年咱倆的事了?你爸媽不也嫌我是農村來的?"
我一時語塞。
確實,當年我嫁給老張時,家裡人也反對,說他是農村來的"倒插門",沒文化,沒前途。
可這麼多年過去,老張憑着踏實肯干,從學徒做到了車間主任,誰又能說什麼呢?
"那不一樣,那時候大家都苦。"
我嘴硬道,"現在不同了,小軍是幹部,將來前途光明,得找個門當戶對的。"
老張不再說話,轉身睡了。
接下來的日子,小軍常帶小林回家吃飯。
我表面熱情,心裏卻總想試探她一下。
臘月二十九那天,小林再次來我家。
我故意叫她幫忙擇菜、洗碗,看她會不會嫌臟嫌累。
"嬸子,您別動,我來。"
小林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就干,動作麻利,半點不含糊。
我暗自點頭,卻還不死心。
晚飯時,我假裝嘆氣:"今年單位效益不好,好幾個月沒發全工資了,小軍的錢也不多,家裡還有房貸要還,過年也緊巴巴的。"
兒子皺眉看我:"媽,您說什麼呢?"
小林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沒事的,日子過得去就行,我們年輕人不怕苦。"
她的眼神更加溫柔地看向兒子,那眼神里有種我讀不懂的堅定。
飯後,小林主動留下來幫我收拾廚房。
她站在水池邊,小手凍得通紅,卻哼着歌,臉上帶着幸福的微笑。
"小林,你怎麼會看上我兒子的?"
我故意問道,"百貨公司那麼多小夥子,聽說還有經理的兒子追你呢。"
小林擦了擦手,認真地看着我:"嬸子,我家裡條件不好,我知道。但我和小軍在一起,不是因為他是幹部,是因為他尊重人,心善。經理兒子家裡再有錢,但看不起人,動不動拿錢說事,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聽她這麼說,我心裏有點發虛。
過了幾天,我在整理兒子房間時,發現枕頭底下藏着兩百塊錢。
兩百塊,可不是小數目,夠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了。
我問兒子,他一臉茫然:"不是我放的啊。"
我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是小林放的?她一個售貨員,哪來這麼多錢?
那晚我徹夜未眠,第二天趁着不上班,我偷偷跟在小林後面,看見她在下班後先去儲蓄所取錢,又去集市買了兩斤瘦肉,最後悄悄把錢塞進兒子外套口袋裡。
"這丫頭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我心裏更加困惑了。
回家後,我把這事告訴了兒子。
"媽,你太過分了!"
兒子第一次對我發火,聲音都變了,"小林家條件不好,她攢這點錢多不容易!您怎麼能這樣懷疑她?"
我被兒子吼得一愣,隨即火氣也上來了:"我這是為誰?不就是怕你被騙嗎?現在的姑娘,誰知道安的什麼心!"
"您別說了!"
小軍眼睛都紅了,"小林家裡就她和她媽兩個人,她媽種幾畝地,還賣紅薯補貼家用。小林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供弟弟上學,省吃儉用才攢下點錢。她怕您擔心我們生活,故意存錢給我,您倒好,還懷疑人家動機不純!"
我啞口無言。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小林得知此事後,不是生氣,而是默默流淚。
兒子告訴我,小林以前真的拒絕過一個開汽車修理廠老闆兒子的追求,就因為那人嘲笑她的出身,說她"鄉下丫頭沒見過世面"。
"我兒子是市委機關的幹部,哪能娶個售貨員?"
說這話時,我心裏已經打鼓,甚至有些羞愧。
那天晚上,我從衣櫃深處翻出一本老相冊。
封面已經泛黃,裏面夾着我和老張三十年前的合影。
那時候,我剛從師範畢業,分配到城裡小學教書,家裡人盼着我找個城裡幹部。
可我偏偏看上了廠里新來的農村小夥子老張。
他踏實肯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披星戴月地學技術。
我爸媽反對得厲害,說我"眼皮子淺",看不清前程。
"你看走眼了,那小子一輩子就是個農村來的工人,有啥出息!"
我爸的話還迴響在耳邊。
可三十年過去,老張不也憑着雙手闖出了一片天地嗎?
想到這裡,我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
難道我正在重蹈我父母的覆轍?用同樣的偏見去傷害下一代?
親家母是第二天找上門的。
她穿着樸素的深灰色棉襖,頭髮挽得一絲不苟,手裡提着一籃子自家腌的鹹菜和臘肉。
"張家妹子,我不請自來,冒昧打擾了。"
她的普通話裡帶着濃濃的鄉音,卻字字懇切。
我有些局促地讓她坐下,給她倒了杯熱茶。
"大姐,您別誤會。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親家母雙手捧着茶杯,"我知道您疼愛兒子,擔心他受委屈。可林林從小就懂事,嫁人看的是人品,不是家底。"
她沒有指責我,只平靜地講述小林從小失去父親,跟着她在集市上賣紅薯、搓玉米須,一邊上學一邊幫家裡幹活的故事。
"林林十六歲就輟學打工了,先是在鄉鎮企業做臨時工,後來好不容易考進百貨公司。那孩子心善,每個月工資除了貼補家用,還存下一部分給弟弟交學費。"
聽着親家母的話,我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要是她嫌貧愛富,當初就不會選小軍了。她有的是機會嫁入富貴人家,可她說,人得有良心,不能為了錢忘了本。"
屋裡一時沉默。
窗外,春節臨近,鞭炮聲此起彼伏。
我突然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是從鄉下嫁到城裡,被婆婆看不起的日子。
那時候,婆婆嫌我"土氣",說我配不上她兒子。
每次家裡來客人,她都要我躲在廚房,說怕我丟人。
那種滋味,我怎麼會忘?
如今,我居然對小林做出了同樣的事。
想到這裡,我的眼眶濕潤了。
"大姐,您別誤會。我不是看不起林林,就是...就是太愛兒子,怕他吃虧。"
我支支吾吾地解釋。
親家母拍拍我的手:"我明白。天下父母心都一樣。我送林林出門時,也擔心她受委屈。可孩子們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做父母的,得學會放手。"
她的話像一盆溫水,慢慢融化了我心裏的堅冰。
"大姐說得對。是我鑽牛角尖了。"
我羞愧地低下頭,"以後您有空常來坐坐,咱倆也有個伴兒說說話。"
親家母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好啊,等過了年,等林林他爹忙完農活,我們一起來看看孩子們。"
送走親家母,我坐在沙發上發獃。
老張下班回來,看我神情恍惚,問:"怎麼了?臉色不好看。"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老張沒說什麼,只是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我早說過,別干涉孩子的事。小軍有分寸,小林那孩子也不錯,踏實肯干,懂事兒。"
"我錯了。"
我難得服軟,"明天我去找小林道歉。"
"嗯,該道歉就道歉。咱們老話說得好,理直氣壯認錯,比硬撐面子強。"
老張掐滅煙頭,"別忘了,當年你爸媽也是這麼看我的。"
"知道了,你就別數落我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身去廚櫃里翻找。
"你找什麼呢?"
老張不解地問。
"我媽留下的金手鐲,準備明天送給小林做見面禮。"
第二天一早,我就拿着那隻金手鐲,去了小林家。
他們住在百貨公司宿舍,一間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
小林正在幫母親擦玻璃,看見我,僵在原地。
"小林,阿姨來看你了。"
我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能進來坐坐嗎?"
小林回過神來:"阿姨,快請進。"
她趕緊收拾出一張椅子,又倒了杯熱水。
屋子雖小,卻收拾得乾乾淨淨。
牆上貼着一張小軍和小林的合影,桌上放着一盆開得正旺的仙客來,窗台上幾盒綠植鬱鬱蔥蔥。
"孩子,對不起。"
我把金手鐲遞給她,"是我鑽牛角尖了。這是我媽留給我的,現在給你,就當見面禮。"
小林沒接,眼圈卻紅了:"阿姨,您別這樣。我不在意那些。"
"拿着吧,這是我的心意。"
我把手鐲塞到她手裡,"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別見外。"
小林捧着手鐲,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阿姨,我真的不是衝著小軍的工作和房子。我就是喜歡他這個人,他善良,懂事,對我也好。"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阿姨明白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這麼好的姑娘,小軍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
回家後,我給兒子打了個電話,把事情告訴了他。
電話那頭,兒子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輕鬆了不少:"媽,您能想通就好。我和小林是真心相愛的,不是因為什麼工作、房子。"
"媽知道了。"
我感到一種釋然,"你們什麼時候打算結婚?"
"我們想等到明年春天,攢點錢,給小林買個像樣的鑽戒。"
兒子的聲音中帶着期待。
"不用等了,媽這裡還有些積蓄,就當我們的添妝禮。"
我乾脆地說,"大過年的,就把喜事定下來吧!"
除夕那天,兩家人在我家吃團圓飯。
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紅燒肉、清蒸魚、溜肝尖、燉雞湯,還有親家母帶來的臘肉和鹹菜。
小林戴着那隻金手鐲,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們倒了一圈酒,老張舉杯:"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們先敬兩位老人家,感謝你們養育了這麼好的兒女。"
親家公是個寡言少語的農民,黝黑的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不敢當,不敢當,我們家林林能嫁到你們家,是她的福氣。"
"別這麼說。"
我趕緊道,"是我們家小軍娶到林林,才是真的福氣呢!"
大家笑着碰杯,空氣中瀰漫著幸福的氛圍。
看着小林和兒子忙前忙後的樣子,我忽然明白:真情不是用試探得來的,而是在平淡日子裏一點一滴積累的。
我曾經多麼固執地相信,門當戶對才是婚姻的基礎。
可如今看來,兩顆真心相愛的心,才是最珍貴的財富。
電視里春晚的鑼鼓喧天,窗外的煙花映紅了每個人的臉。
"來,我們全家一起照張相!"
兒子拿出新買的照相機,架在茶几上,設好自拍。
我們擠在一起,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咔嚓"一聲,這一刻被定格下來。
菜已經快涼了,可沒人介意。
我們就這樣,兩家人,圍坐在一起,說著家長里短,笑語盈盈。
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親家母那句話的分量:人心是試不出來的。
它只能在平平常常的日子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就像窗外的煙花,再絢爛也不過一瞬;而真情,卻像那春節的守歲燈,溫暖長明。
在這樣的除夕夜,又有什麼隔閡是不能化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