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這飯菜不合口味?"我看着母親推開碗,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不是..."八十八歲的母親低着頭,"我想回老屋去。"
母親說這話時,窗外正飄着蒙蒙春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是敲打着我的心。
1998年的春天,母親按照鄉里的規矩,輪到我家養老。
那個年代,剛剛經歷了國企改革的浪潮,我有幸保住了工作,在市裡的一家國企當科員,有了一間小兩居室的樓房,日子雖不富裕,但也算安穩。
我原以為接母親來城裡住是盡孝道、是讓她享清福,卻不知這段日子會讓我重新認識母親,也認識了自己。
小時候,母親在我眼裡就是一座山。
她是生產隊里的能手,下地幹活比男人還要賣力,割麥子、插秧、鋤草,樣樣在行。
回家後還要操持家務,燒火做飯、餵豬餵雞、縫縫補補。
那時的記憶里,母親的手總是粗糙的,裂着一道道口子,冬天時常會流血。
她的臉上布滿皺紋,像是被歲月犁過的田地,而那雙黑亮的眼睛,總是透着堅韌和期盼。
"咱家就靠你娘了,"村裡人常這麼說,"一個女人,把四個娃拉扯這麼大,真不容易。"
父親去世那年,我才八歲,記憶中父親總是咳嗽,後來聽說是得了肺病。
那時正趕上三年困難時期的尾巴,家家戶戶都不容易。
父親走後,母親硬是咬牙撐了下來,把我們兄妹四個撫養成人。
她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一針一線地縫製我們的衣服,補了又補,直到布料薄得幾乎透明。
大哥爭氣,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後來分配到縣糧食局工作,有了鐵飯碗。
二哥初中畢業後去了鄉鎮企業,憑着機靈勁兒,成了小領導。
三姐嫁到了城裡,丈夫是汽車站的修理工,日子也過得順當。
輪到我這個老幺時,母親已經七十齣頭了,腰不如從前硬朗,眼睛也有些花了。
按照鄉里的規矩,母親要在子女家輪流養老,每人一年。
在大哥家時,母親還算適應,畢竟縣城跟鄉下差別不大。
在二哥家時,她總抱怨廁所在屋裡不習慣,夜裡起夜總怕驚擾別人。
在三姐家住了不到半年,就堅持要回老家,說城裡空氣不好,睡不着覺。
等輪到我這裡,我和妻子小張早早就把次卧收拾好。
妻子還特意買了一盆綠蘿,說老人家喜歡看綠色的東西,對眼睛好。
我心裏感動,畢竟小張是縣醫院的護士,從小在縣城長大,不像我們鄉下人那麼懂得伺候老人。
"別把老人當老人,"小張說,"要把她當親人。"
我點點頭,心想有這樣的妻子,母親在我家一定會過得舒心。
母親來的那天,我們去汽車站接她。
她穿着一件陳舊的藍布棉襖,打着補丁的黑布褲,腳上是一雙老式的黑布鞋,背着一個磨得發白的帆布包。
就這樣的簡單行裝,母親卻還嫌太多,說來住又不是來做客,帶這麼多幹啥。
我看着母親佝僂的背影,心裏酸楚不已。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路東張西望,對城市的高樓大廈感到新奇。
"這樓咋這麼高啊?住在上頭的人不害怕嗎?"母親問。
我笑着解釋這是商品房,不少人家都買了,很安全。
母親只是點點頭,眼中流露出不解和擔憂。
到家後,我們把母親安頓在次卧。
那是一間朝南的房間,陽光充足,我們還特意買了一張硬板床,知道農村老人習慣睡硬一點的床鋪。
"你這房子真氣派,"母親坐在床邊,環顧四周,"水電氣都有,冬天不用燒爐子,夏天有電扇,真是享福了。"
聽着母親的話,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在她眼中,這小小的兩居室已經是"氣派"的房子,而對我們來說,這只是市裡最普通的單位分房而已。
可母親到家後,情況卻不如我想像的那般美好。
她總是起得很早,天不亮就在家裡忙活。
我們睡眼惺忪地起床,常常看見她已經把客廳拖了一遍,廚房收拾得乾乾淨淨。
小張幾次勸她:"媽,您年紀大了,別干這些了,我們下班回來做就行。"
母親只是擺擺手:"閑着也是閑着,讓我找點事做。"
這話她說得輕鬆,可我知道,農村老人一輩子辛苦慣了,突然閑下來,反而不自在。
就像被砍了的老樹,年輪里刻着的都是勞作的痕迹。
日子久了,妻子私下跟我抱怨:"你媽是不是覺得我做得不夠好?"
我知道小張心裏不舒服,但又不好直接跟母親說。
小張從小在縣醫院家屬樓長大,父母都是醫生,家務活一直是保姆做,結婚後才開始學着操持家務。
雖然她很努力,但在母親看來,廚房裡的刀功不利索,洗菜的水用得太多,擦桌子的抹布沒擰乾...
這些小事情,積少成多,漸漸成了兩代人之間無言的隔閡。
"再忍忍,"我安慰妻子,"娘這是習慣了,不是針對你。"
小張嘆了口氣:"我知道,可我總覺得自己像外人。"
這話讓我啞口無言。
一個周末,我回家看見母親正在陽台上擺弄幾盆花,花盆是從垃圾桶旁撿來的廢棄塑料盒子。
她小心翼翼地將幾株不知名的綠植栽進去,動作熟練,臉上是我許久未見的專註神情。
"娘,您要種花啊?咱們明天去花市買幾盆好的。"我走過去說。
母親突然慌張起來,放下手中的活計,低聲道:"不用破費,這幾棵是我在小區花壇邊上看見人家修剪下來的,扔了可惜。"
她的聲音裡帶着歉意,彷彿做了什麼錯事被抓住。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刀子割了一下。
在農村的老屋,母親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可以隨心所欲地種菜種花,是一方天地的主人。
而在我這個城市的小樓房裡,她像是被關在了籠子里的鳥兒,小心翼翼,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她省吃儉用了一輩子,即使到了兒子家,也不敢輕易花錢,撿別人丟棄的花苗,用垃圾桶邊的廢棄塑料盒做花盆。
我的眼眶濕潤了:"娘,咱家現在條件好了,您想種啥花,我給您買。"
母親卻搖搖頭:"哪能讓你破費呢,我就是閑着沒事,玩玩而已。"
當晚,我跟妻子商量:"咱們要不帶娘去小區旁邊的小公園轉轉?"
妻子點頭同意,我知道她也看出了母親的鬱悶。
第二天,我和小張輪休,特意帶母親去了離家不遠的人民公園。
那是市裡最古老的公園,有百年老樹,有幽靜的小徑,還有一方清澈的湖水。
"這地方真好啊,"母親踩在鋪着鵝卵石的小路上,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像咱們村後面的小樹林。"
她指着湖邊的柳樹說:"春天時,這柳條抽出嫩芽,可以編柳條籃子。"
看着母親在園子里轉悠,看花草,看別人下棋,看老人們打太極,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我這才意識到,母親在家裡悶了這麼久,我們竟然從沒帶她出來走走。
回家路上,我們經過一家餃子館,母親突然站住了腳步。
"娘,想吃餃子嗎?"我問。
她搖搖頭:"我就是看看,這餃子皮包得不如我的好,太厚了。"
小張眼睛一亮:"媽,您會包餃子啊?要不明天咱們一起包?"
母親臉上閃過一絲喜色:"行啊,我教你。"
我注意到,這是母親來我家後,第一次這麼爽快地答應什麼事。
第二天是周日,我一早去市場買了麵粉和餡料。
回來後,看見母親已經繫上了圍裙,在廚房裡忙活。
她的動作那麼熟練,揉面、擀皮、包餡,一氣呵成。
小張在一旁學得認真,不時發出驚嘆。
"您看,餡料要這麼拌,蔥薑末先炒一下去腥味,再放進肉餡里..."母親一邊包,一邊教。
看着母親靈活的雙手,我彷彿看到了多年前在老屋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那時候逢年過節,母親總會包餃子,說是圖個團圓的意頭。
麵粉是自家磨的,青菜是自家種的,豬肉是自家養的豬殺了腌起來的。
一切都是那麼自給自足,那麼充滿生活的踏實感。
"媽,您這手藝真好!"小張由衷地讚歎。
母親的臉上泛起紅暈:"做了一輩子,能不會嗎?你爸生前最愛吃我包的三鮮餡餃子。"
這是母親第一次在小張面前提起父親。
那天中午,我們吃着母親包的餃子,聽她講起了往事。
關於父親,關於那個艱難的年代,關於她如何一個人撐起一個家。
"那時候,日子苦啊,"母親說起過去,眼中帶着回憶的光彩,"你爸病了,看病要錢,家裡就我一個勞力,還要照顧四個娃娃。"
"您真不容易,"小張輕輕握住母親的手,"現在可以好好歇歇了。"
母親笑了笑:"人這輩子,苦點甜點都是過。"
聽母親說這話,我有種恍惚的感覺。
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幾年,我早已習慣了快節奏的生活,習慣了埋頭工作,習慣了為房子、為工作、為孩子的未來而焦慮。
可在母親樸實的話語中,我突然看到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接受苦難,珍視甜蜜,平靜地面對一切。
從那天起,妻子跟母親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
小張下班回來,會跟母親討論今天晚上做什麼菜;周末兩人一起去菜市場,討價還價;有時候甚至會一起看電視劇,雖然母親常常看不懂劇情,但她喜歡那種陪伴的感覺。
"你娘挺有意思的,"有一次小張對我說,"她說話直,但心眼實在。"
我笑了:"那是,我娘一輩子,就沒虧待過別人。"
有了共同話題,兩個女人漸漸熟絡起來。
母親教小張做鄉下的特色菜,小張教母親使用電飯煲和微波爐這些現代家電。
兩代人之間的隔閡,在一日三餐的煙火氣中慢慢化解。
我們單位離家不遠,中午我常回家吃飯。
有一次回家,看見餐桌上擺着一盤青菜豆腐,一碟鹹鴨蛋,還有一小碟腌蘿蔔。
這是我小時候最常見的搭配,但在城裡已經很少這麼吃了。
"今天的菜是娘做的。"妻子笑着解釋,"她說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我看着桌上樸素的飯菜,想起了童年時光。
那時候家裡條件艱苦,能有一個鹹鴨蛋就是改善生活了。
母親總是把蛋黃給我們兄妹,自己只吃蛋白。
"娘,您嘗嘗這個蛋黃,這家的鹹鴨蛋做得真不錯。"我夾了一塊蛋黃放在母親碗里。
母親愣了一下,隨後慢慢地嘗了一口,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是挺香的。"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母親或許從來沒有不喜歡蛋黃,只是習慣了把最好的給孩子。
即便孩子們都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她依然保持着那種無私奉獻的習慣。
她的愛,深藏在這些不經意的細節里,像春雨一樣潤物無聲。
一天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路過一家舊貨市場。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進去,在一堆老物件中,看到了一台舊式的縫紉機。
那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蝴蝶"牌,黑色的機身,金色的花紋,腳踏板已經有些磨損。
"這台多少錢?"我問老闆。
"三百,"老闆說,"老古董了,能用。"
我二話不說,買下了它。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把縫紉機抬回家,母親正在廚房做飯。
聽見動靜,她走出來,看到那台縫紉機,頓時愣住了。
"這是..."母親的聲音有些發顫。
"給您買的,"我把縫紉機放在客廳的角落,"看您平時在家閑着,可以做做針線活。"
母親走近縫紉機,輕輕摸了摸,眼圈紅了:"你爸當年為了給我買台縫紉機,省吃儉用攢了大半年。"
我第一次聽她提起這件事。
"那時候日子窮,一台縫紉機要一百多塊,夠一家人半年的口糧了。"母親繼續說,語氣中帶着懷念。
"我讓他別買,他非說要買,說有了縫紉機,我就能在家做活,不用出去乾重活了。"
我靜靜地聽着,心中泛起漣漪。
那天晚上,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熟練地穿針引線,為我和小張縫製枕套。
機器的"嗒嗒"聲在小小的客廳里迴響,彷彿把時光拉回到了幾十年前。
我看着母親專註的側臉,突然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幸福——不是高樓大廈,不是豪華裝修,而是能做自己熟悉和熱愛的事情,能被人需要,能發揮自己的價值。
隨着日子的推移,母親在我家漸漸找到了自己的節奏。
每天早晨她會去小區里的空地上跟其他老人一起鍛煉,學會了太極拳的幾個基本動作;白天在家裡看看電視,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傍晚和妻子一起去菜市場,給我們的晚餐提供"技術指導"。
有時候,她會坐在那台老縫紉機前,為鄰居家的孩子縫製小衣服。
院子里的老人知道她的手藝好,紛紛拿着破洞的衣服來找她補。
母親高興地接下這些活計,說能幫上鄰居的忙,心裏踏實。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發現母親正在教鄰居家的小孫女摺紙鶴。
那個小女孩趴在我家的茶几上,專註地看着母親的手指動作。
母親教得認真,小女孩學得也認真。
"奶奶,您真厲害!"小女孩拿着折好的紙鶴歡呼。
母親笑得像個孩子:"你下次再來,奶奶教你折兔子。"
我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母親不再只是我的母親,她是一個有着豐富經驗和技能的老人,值得被尊重,被需要。
那段日子,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出奇地和諧。
原本擔心母親會打亂我們的生活節奏,卻不想她的存在反而讓這個家變得更加有煙火氣,更有溫度。
然而,好景不長。
夏天來臨時,母親的身體開始出現問題。
起初只是說腿腳不利索,後來連上下樓都變得困難。
我們的單元樓沒有電梯,母親住在三樓,要出門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每次下樓,母親都要扶着牆,一步一步慢慢挪,常常走到一半就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我和妻子商量着是否要換一個有電梯的房子,但短時間內難以實現。
一來是單位分的房子不能隨意出售,二來新房價格太高,我們的積蓄遠遠不夠。
母親變得越來越沉默,整天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發獃。
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生活節奏,因為行動不便又變得遙不可及。
"娘,我周末帶您去醫院看看?"我試探着問。
母親搖搖頭:"沒啥大毛病,就是老了,腿腳不中用了。"
她的聲音裡帶着認命的味道。
我知道母親不喜歡醫院,但還是堅持帶她去檢查。
醫生說是年紀大了,關節退化,建議多休息,適當活動。
我們買了助行器,希望能幫助她重新下樓活動,但收效甚微。
那段時間,我明顯感覺到母親的消沉。
她不再早起,不再主動做家務,甚至連最愛的電視劇也提不起興趣。
有時候,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會看見她坐在窗前,靜靜地望着外面的月光。
那份孤獨和落寞,讓我心如刀割。
"媽,您是不是想家了?"有一天,小張突然問道。
這個直接的問題,讓母親的眼睛濕潤了:"在老家,我至少能走到門口晒晒太陽,看看路過的鄉親們。"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重鎚敲在我的心上。
什麼是老人真正需要的?不是高樓大廈,不是現代化的設施,而是那份熟悉的生活方式,那種被需要的感覺,那些朝夕相處的鄉親鄰里。
在追求城市生活的同時,我忽略了老人最簡單的需求——自由行走的權利,與熟人交談的機會。
一天晚上,我跟妻子長談。
"要不,我們搬回老家住吧?"我提出了這個想法。
小張愣住了:"你說真的?"
我點點頭:"看着娘這樣,我心裏難受。"
小張沉默了一會兒:"可你的工作怎麼辦?"
"我可以申請調到縣裡的分公司,雖然職位會低一些,工資也少一些,但離老家近,可以照顧娘。"
小張看着我,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你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了,"我握住她的手,"對不起,讓你跟着我受苦。"
小張搖搖頭:"傻瓜,什麼苦不苦的。我是擔心你會後悔。"
我苦笑:"眼下最重要的,是讓娘開心。"
我們就這樣達成了一致。
第二天一早,我告訴母親:"娘,我們決定搬回老家住。"
母親愣住了:"你工作怎麼辦?"
"單位領導同意我申請調到縣裡的分公司,雖然職位會低一些,但離老家近,可以照顧您。"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
母親的眼圈紅了:"不行,你們好不容易在城裡站穩腳跟,不能因為我打亂了。"
小張握住母親的手:"媽,這不只是為了您。我們也想過更寬敞的生活,小區里的房子太小了,擁擠得很。老家的院子大,還能種菜養花,多好啊。"
母親依然不肯答應,認為我們是在為她犧牲。
"娘,您老實說,是不是在咱們家住得不舒心?"我直視母親的眼睛。
母親掙扎了一下,終於說出了實話:"在你家,我像個外人,做啥都不順手,走路都成問題,我覺得自己是個累贅。"
這句話像一把刀子,狠狠刺進我的心。
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不知如何才能說服母親接受我們的決定。
次日清晨,我去上班前,母親叫住了我:"小勇,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城裡的條件好,將來你們的孩子上學也方便。"
我坐下來,認真地對母親說:"娘,您還記得小時候我生病,您背着我走了十里路去鎮上看醫生嗎?"
母親點點頭,眼中泛起回憶的光。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我高燒不退,村裡的赤腳醫生束手無策。
母親二話不說,把我背在背上,冒着大雪走了十里山路,到鎮上的衛生院。
"您那時候從沒想過自己有多累,只想着怎麼讓孩子好起來。現在我也是這樣想的,我想讓您過得開心,健康。如果回老家能讓您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那對我們全家都是好事。"
母親的眼淚流了下來:"我這輩子,沒想到能享這麼大的福。"
看着母親的淚水,我突然明白:愛是相互的,不只是子女孝敬父母,也是父母接受子女的孝心。
有時候,接受幫助比提供幫助更需要勇氣。
兩個月後,我們搬回了老家。
老屋經過簡單的修繕,煥然一新。
我們把城裡的一些傢具和電器帶了回來,讓老屋既保留了傳統的韻味,又有了現代的便利。
院子里,母親種滿了各種蔬菜和花卉;門前的小路上,時常有鄉親們經過,跟母親打招呼、聊家常。
我每天騎單車去縣城上班,雖然來回要一個多小時,但看着母親日漸紅潤的臉色,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晚上回家,遠遠地就能聞到飯菜的香味,看到院子里母親忙碌的身影。
那種歸屬感,是城市的高樓大廈無法比擬的。
最讓我驚喜的是妻子。
原本以為城裡長大的她會不適應農村生活,但她卻像找到了新天地一樣,跟着母親學種菜、養雞,還跟村裡的婦女學做豆腐、腌鹹菜。
"其實我挺喜歡這種生活的,"小張邊洗菜邊說,"比在城裡上班還有趣。"
她在縣醫院找了份工作,雖然職位和工資都比不上原來,但每天都過得充實而快樂。
老家的房子雖然不如城裡的現代化,但空間寬敞,有前院後院,還有一片自留地。
母親住在靠近客廳的那間房,方便她活動。
每天清晨,她會第一個起床,去院子里澆花,餵雞,然後開始準備早餐。
我們起床時,常常能聞到稀飯和小菜的香味。
"今天的稀飯里加了紅薯,甜絲絲的,"母親笑着說,"嘗嘗看。"
這樣的日子,樸實而溫暖。
我在單位的職位雖然降了,但工作壓力也小了,有更多時間陪伴家人。
小張在縣醫院工作,雖然忙碌,但也有成就感。
最重要的是,母親找回了生活的意義,不再只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老人,而是家庭中重要的一員。
老屋門前,有一棵老槐樹,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了。
春天,它開滿白花,香氣四溢;夏天,它繁茂的枝葉為院子遮擋了炎熱的陽光;秋天,它的葉子漸漸泛黃,隨風飄落;冬天,它光禿的枝條在寒風中挺立,等待新的生機。
就像這棵老槐樹,母親也在不同的季節展現着不同的生命力,而我們,則在她的庇護下成長,又在她年老時回報她的愛。
今年春節,大哥二哥和三姐都回來了。
看着院子里歡聲笑語,看着母親滿臉的笑容,我知道這個決定是對的。
那天晚上,母親拉着我的手,聲音有些哽咽:"小勇,你知道嗎?我現在每天早上醒來,都盼着太陽快點升起來,好去院子里忙活。這輩子,我沒想到晚年還能這麼舒心。"
我握緊母親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溫度。
那雙曾經粗糙的手,因為農活變得更加有力;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因為笑容變得更加生動。
"娘,這是您應得的。"我輕聲說。
外面,春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滋潤着大地,也滋潤着我們的心。
在城市的樓房裡,我們給了母親物質上的照顧;而在這個鄉村的老屋中,母親找回了生活的尊嚴和快樂。
有人說,孝順是陪伴,是關心,是物質上的滿足。
但我明白了,真正的孝順是理解老人的需求,尊重他們的生活方式,讓他們在晚年依然保持尊嚴,依然被需要。
回老家這一年,母親的變化讓我明白:母親的幸福晚年,不在於住在哪個兒子家,而在於是否有人真正理解她的心,滿足她的精神需求。
有時候,回歸最簡單的生活,反而是最複雜問題的解答。
當夕陽西下,我看着母親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看着她被暮色染紅的臉龐,心中充滿感恩。
她給了我生命,教會我如何做人;而今,她又教會我如何愛一個老人。
這或許就是生命的輪迴與傳承——我們終將老去,但愛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