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聲淅瀝,我望着手機屏幕上的"已撥23次",冷笑道:"吳松,離開你,我過得更好。"
那年我二十七歲,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兩年,是縣機電廠會計科的普通職員。
八十年代末的縣城,能在國營單位上班已是許多人羨慕的事,拿着固定工資,每月還有布票、糧票、肉票,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吳松比我大三歲,個子不高,卻結實精幹,那雙技術員的手總是乾淨利落,手指修長有力,在同一個廠的車間當技術員,我們是廠里組織聯誼活動認識的。
我至今記得初見吳松時他穿着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衣服是有些舊了,可整潔得很,連紐扣都是新縫的,這讓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很好。
當時廠里正值興旺時期,幾乎每月都有文藝演出或籃球比賽,工會的李阿姨常說:"廠興人旺,人旺廠興,咱們廠的文化生活就該紅紅火火。"
那是個星期六的下午,天氣晴好,空氣中充滿了初夏的暖意,我和幾個會計科女同事去看籃球賽,穿着帶花邊的確良襯衫,梳着剛燙過的捲髮,滿懷少女般的興奮。
吳松是車間隊的主力,他個子不高,卻特別靈活,投籃姿勢很好看,球場上揮汗如雨的樣子,特別陽光。
賽後,我遠遠看見他抱着球猶豫着朝我們這邊走來,我假裝沒看見,低頭整理隨身帶的挎包,只聽同事小聲叫我:"林巧,那個吳松向你走過來了!"
"林會計,我聽說你喜歡打乒乓球,有時間咱們切磋切磋?"吳松站在我面前,臉上還掛着細密的汗珠,說話時目光不敢直視我,聲音卻格外清朗。
就是這樣平常的對話,竟成了我們婚姻的開始,想來也是緣分使然。
開始時我們相約在廠里的小禮堂打乒乓球,後來漸漸地,又一起去看露天電影,在廠門口的小攤買冰棍,坐在護城河邊聊天,許多細小而溫暖的時刻,編織成我們最初的回憶。
半年後,吳松拿着一個小盒子,裏面是一枚普通的銀戒指,在廠區的小花園向我求婚,他說:"林巧,咱們結婚吧,我這輩子認定你了。"
那時的婚禮很簡單,沒有婚紗照,只在照相館拍了幾張黑白合影,請了幾桌親朋好友吃飯,我穿着借來的紅色旗袍,吳松穿着他唯一一套藏青色中山裝,我們就這樣成了夫妻。
婚後第一年,日子過得還算順心,我們在廠里分了一套四十平的小房子,狹小的兩室一廳,客廳堪堪放下一張老式方桌和兩把靠椅,但我和吳松都覺得知足。
雖然簡陋,但勝在是自己的家,那時候多少人擠在筒子樓里,一層樓共用一個水龍頭,能分到獨立的小套房已經是幸運。
吳松人勤快,手也巧,買了些木料自己做了書架和衣櫃,還把破舊的牆麵粉刷一新,那時的牆面不像現在用乳膠漆,而是用石灰刷的,白得晃眼,卻透着樸實的溫馨。
"你看,我貼了牆紙,這樣顯得不那麼單調,"吳松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把花紋壁紙貼在牆上,臉上掛着汗水和笑容,"這可是從省城帶回來的,聽說現在挺時興。"
那時的傍晚,我們常常一起去附近的人民公園散步,或是在家聽着收音機里播放的《夜半歌聲》,雖然經常因信號不好而沙沙作響,但那聲音里藏着我們年輕的歡笑和夢想。
夏天的夜晚,我們搬着竹椅坐在樓下的槐樹下乘涼,和鄰居們一起聊天,吃着剛從井水裡撈出來的西瓜,孩子們在一旁追逐嬉戲,這樣的日子雖簡單卻溫馨。
轉折發生在我們結婚第二年,那是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後,改革開放的浪潮席捲全國,連我們這樣的小縣城也感受到了變化的氣息。
國企改革的風潮開始波及我們廠,原本穩定的"鐵飯碗"開始鬆動,單位里流傳着各種傳言,人心浮動。
廠里效益下滑,開始實行部分計件工資制,吳松所在的車間受影響較大,他們被通知七成基本工資,三成計件工資,這意味着收入的不穩定。
"林巧,這個月的工資又少了,"一天晚上,吳松將工資袋裡的錢一張張攤在桌上點數,臉上閃過一絲愁容,"車間活少,計件部分只拿到六成。"
我安慰他:"沒事,咱們又不是揮霍的人,夠用就行。"
心裏卻開始盤算着如何增加收入,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誰不想過得好些?
同一時期,我被調到財務科,負責應收賬款,開始接觸了一些外地來的商人和本地冒出來的個體戶,漸漸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繁華和機會。
縣城裡第一家服裝店開業時,我和科里幾個同事去參觀,那裡的衣服款式新穎,色彩鮮艷,與我們單調的確良襯衫、的確涼褲子形成鮮明對比。
"你看這件,多漂亮,"我拿起一件碎花連衣裙,眼裡閃爍着嚮往,"聽說老闆娘以前也是國企的,下海才幾年,現在就開上店了。"
物是人非,心境已變,我開始憧憬着不一樣的生活,這種憧憬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如同春草般瘋長,悄然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你就甘心一輩子拿這點死工資?看看楊大姐開服裝店才幾年,都買了樓房,"一天晚飯後,我對正在修收音機的吳松說,語氣中帶着掩飾不住的渴望和焦慮。
那台老收音機是吳松的心愛之物,是他父親留下的"紅燈牌",每當它出現雜音,吳松總會耐心地拆開修理,彷彿那不只是一件電器,而是一段珍貴的回憶。
吳松抬頭看我一眼,繼續專註於手裡的活計,他的手指靈活地在電線和零件間穿梭,眼神專註而平靜:"亂世才出英雄,現在社會變化太快,我看有些發財的路子未必長久,咱安安穩穩的不好嗎?"
"安穩?就像我爸那樣,一輩子種地,老了連個體面的房子都沒有?"我有些激動地說,"時代變了,不抓住機會就會被甩在後面!"
窗外,老槐樹的葉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似乎在應和我內心的躁動,吳松嘆了口氣,輕輕合上收音機的後蓋:"林巧,人各有志,我理解你想過好日子的心情,可我這個人,只會老老實實做事,投機取巧的路子我走不了。"
這成了我們之間越來越頻繁的爭論主題,我嫌他沒上進心,他覺得我虛榮浮躁,矛盾如同一道無形的鴻溝,在我們之間漸漸拉開。
機會來得很突然,財務科接待的一位香港客商看中了我的工作能力和英語水平,提出想讓我去他在深圳的公司做會計主管,月薪是我在廠里的五倍多。
當時,深圳特區已經成為全國人民心中的"黃金地帶",報紙上常有"深圳發財"的故事,黃燈下打麻將的人們也經常談論"特區速度"和"下海經商"的話題。
我心動了,如同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綠洲,這或許是我擺脫平庸生活的唯一機會。
"我不同意你去,"吳松聽後,臉色陰沉得如同窗外的烏雲,"那麼遠,你一個女人,能照顧好自己嗎?再說,我們的家怎麼辦?"
"什麼家?這個筒子樓里的小房子就是你心滿意足的家?"我語氣尖銳,話語如刀,傷人傷己,"我才二十九歲,難道就此甘於平庸?"
"林巧,錢不是萬能的,"吳松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無奈和失望,"你去了深圳,我們就成了兩地分居,這婚還怎麼過?"
"那我問你,如果是你有這樣的機會,會不會去?"我反問他。
吳松沉默了,良久才說:"我會和你商量,看什麼對我們倆都好。"
我冷笑一聲:"說到底,你是怕我在外面學壞是吧?吳松,我以為你會支持我的夢想,沒想到你和那些老古董一樣!"
我們爭吵了一整夜,直到天光微亮,他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臉上還帶着疲憊和沮喪。
最終,我還是決定去深圳,那天清晨,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門,院子里的幾棵向日葵正迎着朝陽怒放,鄰居家的雞在咯咯叫着,一切如常,卻又好像從此天各一方。
臨行前,廠里幾個要好的同事為我送行,楊姐拉着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巧啊,出去闖是好事,但別忘了你還有個家在這兒等你。"
唯獨吳松沒來,他只在我出門時塞給我一個信封,說是路費,讓我路上小心,神情複雜得讓我看不透。
我沒打開那個信封,只是草草塞進了行李包,心裏暗自慶幸總算結束了這場拉鋸戰,終於可以開始追求我嚮往的生活。
深圳的生活如我所料般豐富多彩,高樓大廈,西式餐廳,彩色電視機,這些在縣城還很稀罕的東西,在這裡卻司空見慣。
第一次拿到工資時,那厚厚一沓錢讓我幾乎不敢相信,竟然是我一個月的收入,比在廠里大半年的還多。
公司提供員工宿舍,我和另外兩個女孩合住一間,雖然空間有限,但設施齊全,還有熱水器和電風扇,這在縣城還是稀罕物件。
我很快適應了工作節奏,也交了些新朋友,學會了用傳呼機,穿起了時髦的裙裝,甚至化起了淡妝,彷彿整個人都煥然一新。
唯一的遺憾是吳松很少給我打電話,即使打來,也是簡短几句,大多是詢問生活起居:吃得好不好,住得習慣不習慣,工作累不累。
每當我興奮地談起深圳的見聞,他總是靜靜地聽着,不時應和兩句,卻很少發表自己的看法,我們之間的距離,早已不只是地理上的一千多公里。
有天夜裡,我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了結婚時吳松說的話:"林巧,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一個人了。"
那時的我們,擠在狹小的宿舍里,手挽着手看星星,憧憬着未來的生活,那些簡單而真摯的時光,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第一年年底,我辛苦攢了些錢,買了些深圳特產和時髦衣物,準備回縣城過春節,想着見到吳松時他驚喜的表情,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期待和愧疚。
縣城的冬天比深圳冷得多,下了火車,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我裹緊了羽絨服,拖着行李走出站台,吳松穿着那件舊棉襖站在出口處,手裡捧着一束不知從哪弄來的臘梅花。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我驚訝地問,明明沒告訴他確切時間。
"我這幾天每趟車都來接,"吳松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怕你回來沒人接。"
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卻又很快被深圳生活的習慣所掩蓋。
廠里的變化很大,許多老面孔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人,廠區大門口的光榮榜已經破舊不堪,上面的照片早已褪色。
吳松瘦了,眼角也多了些皺紋,他說廠里開始大規模裁員,許多老工人被買斷工齡,領了一筆錢就回家了,他被借調到了技術組,雖然工作量增加了,但總算保住了飯碗。
"你回深圳後,考慮一下申請停薪留職吧,廠里現在這情況,你的位置不一定保得住,"吳松小心翼翼地建議,語氣中帶着擔憂。
我點頭應下,心裏卻暗自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如果留在廠里,現在恐怕也和那些下崗工人一樣,前途茫茫,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回到那個四十平的小家,一切都和我離開時一樣整潔,甚至更加井然有序,吳松說他把我的東西都好好收着,就盼着我哪天回來。
"我學會做紅燒肉了,你嘗嘗,"除夕夜,吳松端上一盤色澤紅亮的紅燒肉,那香味勾起了我對家鄉的無限思念,"記得你最愛吃這個。"
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我忽然意識到,這個男人這些年其實也在默默地成長,學會了生活的各種技能,只是我太忙着自己的世界,沒有留意到而已。
短暫的春節假期後,我回到了深圳,這一次,我帶走了更多的行李,心裏隱隱有了長期不回去的打算,深圳日新月異的變化和無限的機會,讓我越發不捨得離開。
第二年,我正式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公司業績蒸蒸日上,我也獲得了晉陞,成為部門主管,有了自己的辦公室,生活水平又上了一個台階。
吳松來深圳看過我一次,下了長途汽車,他穿着洗得發白的襯衫,拎着一個舊皮箱,在車站人來人往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局促和格格不入。
我帶他去了公司,介紹給同事認識,卻發現他幾乎無法融入這個環境,對這座喧囂的城市充滿不適應,與我的新朋友圈——那些說話夾雜英文、談論股票和進口化妝品的人們格格不入。
"這裡的飯菜不合我胃口,"吳松嚼着一塊西餐牛排,表情尷尬,"太生了。"
"這是七分熟,正宗的西式吃法,"我有些不耐煩地解釋,"你得學着適應新事物啊。"
短短一周的相處,我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明顯,好像活在兩個平行世界裏,共同語言越來越少。
"林巧,你變了,"臨走前,吳松站在我租住的公寓門口,欲言又止,眼神里滿是複雜,"我不是攔你追求更好的生活,只是希望你別忘了我們是夫妻。"
我有些心軟,送他到汽車站,目送他登上回縣城的長途汽車,心裏五味雜陳,既不舍又鬆了一口氣,這種複雜的情緒讓我自己都感到困惑。
車子啟動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什麼,衝著車窗喊:"吳松,我一定會回去的!"
但我食言了,接下來的兩年,我只在春節回去過一次,公司業務擴張,我被提拔為財務經理,薪水又漲了一大截,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回家的念頭漸漸被稀釋在繁忙的工作和豐富的都市生活中。
我開始考慮在深圳買房,甚至動了把吳松接過來的念頭,終於在一次電話里鼓起勇氣提出這個建議。
"我不適合那種地方,再說廠里現在需要我,我不能走,"電話那頭,吳松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遙遠,透過話筒傳來的沙沙聲,彷彿拉遠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失望極了,同時也埋怨他不理解我的苦心,漸漸地,我們的通話越來越少,有時甚至一個月才聯繫一次,曾經的親密無間變成了敷衍了事的例行公事。
九十年代中期,香港回歸前夕,深圳經濟更加繁榮,到處都是建築工地,高樓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這座城市散發著令人目眩的活力和機遇。
我所在的公司被一家外資集團收購,我的職位再次提升,還配了一輛日本進口小轎車,在當時的深圳,這已經是相當不錯的待遇了。
同事們都羨慕我的好運氣和能力,也有人私下議論我在深圳這麼久,丈夫卻從未露面,難免引發一些猜測,但我已經學會對這些閑言碎語置之不理。
"林總,過年回家看看吧,你都好久沒回去了,"公司的小李是我的老鄉,春節前一周這樣勸我,"聽說咱們縣城現在也變化不小呢。"
我點點頭,卻因為一個重要項目被留在公司加班,這個春節,又一次與家鄉失之交臂。
"對不起,今年可能回不去了,"除夕夜,我打電話回家,電話那頭是春節聯歡晚會的背景音和親戚朋友的說笑聲,讓我突然有些悵然若失。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是吳松淡淡的聲音:"沒事,工作要緊,我理解。"
那語氣中的疏離和失望如同一根細針,輕輕刺痛了我的心,卻又很快被工作的忙碌所淹沒。
掛了電話,我繼續投入工作,把那一絲不適感拋之腦後,心想等項目結束,一定要好好休假,回趟老家看看。
命運的轉折點發生在1996年的夏天,那是一個特別悶熱的雨季,深圳連續下了三天大雨,市區多處積水,交通幾乎癱瘓。
那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準備季度報表,心裏盤算着過幾天回老家的計劃,突然接到了縣城老家的長途電話。
"林巧,是不是廠里有人找我?"我漫不經心地問道,以為又是些工作上的瑣事,或者是吳松例行的問候。
"不是,"電話那頭是鄰居李大姐焦急的聲音,"是吳松,他生病了,住院了。"
"什麼病?嚴重嗎?"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電話線那頭的急促語氣讓我意識到事情不妙。
"醫生說是胃潰瘍大出血,現在已經轉到縣醫院,"李大姐停頓了一下,聲音帶着責備,"他原來就有胃病,你不知道嗎?"
我愣住了,電話那頭的質問如同一記重拳擊中我的胸口,我確實不知道吳松有胃病,這些年,他在電話里從未提及過自己的健康問題,總是說一切都好,讓我安心工作。
突如其來的愧疚感湧上心頭,我想起他曾經說過工作太忙經常忘記吃飯,想起他那張越來越消瘦的臉龐,卻從未往深處想過,從未真正關心過他的身體狀況。
"我馬上訂機票回去,"我慌忙收拾東西,向公司請了緊急假,心裏滿是自責和焦慮。
回程的飛機因為大雨延誤了四個多小時,我在機場焦急等待,一遍遍撥打縣醫院的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內心的不安如潮水般湧來。
航班廣播里不斷重複着延誤通知,窗外的雨點敲打在玻璃上,如同我急促的心跳,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終於登上飛機時,我的心情已經糟糕到了極點,反覆告訴自己吳松會沒事的,他一向堅強,一向什麼都能扛過去。
從省城機場到縣城,又花了三個多小時,的士在泥濘的鄉間公路上顛簸前行,雨刮器不停地擺動,卻難以抵擋傾盆大雨帶來的視線模糊。
當我匆匆趕到縣醫院時,已是深夜,醫院走廊的燈管發出冷白色的光,照得人臉色慘白。
病房門口坐着幾個熟悉的面孔——都是廠里的老同事,看到我,他們的表情有些複雜,有驚訝,有欣慰,也有些許責備。
"吳松怎麼樣了?"我顧不上寒暄,直接問道,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顫抖。
"剛做完手術,已經沒事了,"一位姓張的師傅回答,嘴角微微上揚,"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鬆了一口氣,推門進了病房,房間里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牆角的老式風扇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吳松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比我記憶中的他瘦了不止一圈,青筋暴突的手背上插着輸液管,床頭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
他睜開眼,看到是我,先是一愣,眼神中閃過驚訝和喜悅,然後又歸於平靜,淡淡地笑了笑:"你來幹什麼?工作不是很忙嗎?"
這句話像一把刀扎進我心裏,語氣里的疏離和苦澀,讓我一時無法接近他,那個曾經對我百依百順、溫柔體貼的吳松,如今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
我強忍淚水,走到床邊,輕輕握住他的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有胃病?"
"告訴你又能怎樣?"吳松虛弱地說,眼神中混合著無奈和認命,"你會回來照顧我?還是能把深圳的高薪工作丟了?林巧,咱們都是成年人了,各自有各自的選擇。"
我無言以對,這些年,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忽視了吳松的感受和需求,他的話雖然刺耳,卻是事實,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的自私與忽視。
"對不起,"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那曾經有力的手指變得如此薄弱,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我應該多關心你的。"
吳松輕輕搖頭,眼裡閃過一絲疲憊:"不全是你的錯,我也有責任,不該把什麼都悶在心裏,逞強硬撐。"
接下來的一周,我請了長假,留在醫院照顧吳松,每天給他換水倒葯,擦身喂飯,日夜守在病床前。
從醫生那裡,我了解到他的病情其實已經持續兩年多,只是一直靠藥物控制,這次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加上飲食不規律才導致惡化。
醫生皺着眉頭說:"家屬也真是的,怎麼能讓病人拖到這種程度才來醫院?再晚點就危險了。"
這責備如同一把尖刀剜着我的心,我卻無力辯解,只能默默承受這應得的指責。
在整理他的物品時,我在他的錢包里發現了一張已經泛黃的照片——是我們結婚時在照相館拍的合影,照片上的我們年輕稚嫩,笑容燦爛,充滿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
照片背面用鋼筆工整地寫着:"無論天涯海角,你永遠是我最重要的人。"字跡已經有些模糊,顯然經常被翻看,被手指摩挲過無數次。
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下來,五年了,他一直帶着我們的合影,而我卻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甚至在同事面前很少提起自己已婚的事實。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真正的愛,它不是轟轟烈烈的山盟海誓,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而是這種默默的堅守和等待,是即使被傷害也依然不離不棄的執着。
還有一封信,是我走時他給我的那個信封,已經褪色陳舊,顯然被保存了很久,我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除了當初那些零錢,還有一張泛黃的字條:"無論你去哪裡,我都在原地等你,如果你累了,隨時可以回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撲在病床邊嚎啕大哭,淚水打濕了被單,也浸透了我固執的心。
吳松出院後,我們回到了那個四十平的小房子,屋子裡一切如舊,只是更加整潔了。
書架上的書按高矮整齊排列,廚房的碗筷都收拾得井然有序,窗台上還擺着幾盆我走時種下、如今已經長得鬱鬱蔥蔥的吊蘭。
我才發現,這些年吳松不僅照顧好了自己,還把家裡打理得很好,那些我曾經嫌棄的老物件,如今看來竟然充滿了溫情和回憶。
"你看起來比在深圳時胖了,"某天吃晚飯時,吳松忽然說道,眼中帶着一絲欣慰。
"是嗎?可能是你做的飯太合我胃口了,"我笑着說,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入口中,那熟悉的家鄉味道讓我心頭一暖。
這是事實,吳松的廚藝確實進步不少,遠比我記憶中的好,他說這些年一個人在家,不會做飯不行,慢慢就學會了各種家常菜。
"廠里大部分人都下崗了,"他把一塊紅燒肉夾到我碗里,眼神中透着淡淡的憂慮,"但我因為技術特長,被留下來維修設備,工資雖然不高,但至少穩定。"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來,深圳的高薪工作固然誘人,但那裡沒有家的溫暖,五年來,我賺到了錢,卻失去了更重要的東西——愛與陪伴。
而這個簡陋的小屋,因為有吳松在,成了我心靈的港灣,一個無論經歷多少風雨都能回歸的地方。
"吳松,"我放下碗筷,認真地看着他,內心已經做出了決定,"我想留下來。"
他愣住了,放下手中的筷子,眼神中充滿不可思議:"你不是開玩笑吧?深圳那邊的工作怎麼辦?"
"我已經辭職了,"我平靜地說,心中卻是波瀾起伏,"這幾天我聯繫了縣財政局,他們正缺會計,明天我去面試。"
吳松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黯淡下來,搖搖頭:"林巧,別衝動,深圳的生活條件那麼好,你習慣了,回到這小縣城,會不會後悔?"
"我離開這裡五年,得到了很多,但也失去了更重要的東西,"我握住他的手,感受着那粗糙卻溫暖的觸感,"沒有你,那些都沒有意義。"
吳松眼眶濕潤,輕輕握緊我的手:"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我堅定地點頭,"你這些年一直等我,現在該我陪你了。"
那一刻,我看到吳松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那是重獲希望的光芒,如同黎明前的第一縷陽光,溫暖而明亮。
第二天,我去縣財政局面試,很快被錄用,工資只有深圳的三分之一,但勝在離家近,工作也相對輕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和吳松一起生活,一起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
吳松得知消息後非常高興,說要好好慶祝一下,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還買了一瓶老白乾,那是我們結婚時剩下的喜酒。
就在這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亂了我們的計劃,那天下午,天空烏雲密布,很快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雨點砸在窗戶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縣城的排水系統跟不上,街道很快就成了小河,人們撐着傘匆匆走過,濺起片片水花。
我在財政局加班到六點,準備回家時,發現外面雨勢更大了,雨簾籠罩着整個縣城,能見度極低。
"林巧,要不你別急着回去了,等雨小點再走吧,"同事勸我,指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
"沒事,我打個車就行,"我看了看手錶,知道吳松這會兒應該已經下班回家了,正等着我一起吃飯。
然而,雨太大,的士根本叫不到,電話佔線,我猶豫再三,決定冒雨步行回家,反正距離不遠,只有二十分鐘路程。
剛出財政局大門,我就後悔了,雨太大了,傘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冰冷的雨水順着傘邊流下來,打濕了我的衣服和鞋子。
更糟糕的是,我不小心踩進一個大水坑,整個人摔倒在水中,爬起來時,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我摸出手機想給吳松打電話,卻發現手機進水了,屏幕一片漆黑,我使勁按了幾下開關,屏幕閃了幾下又黑了。
"該死!"我懊惱地拍打着手機,希望它能恢復工作,心裏不由得升起一股煩躁。
雨越下越大,我站在屋檐下,思考着下一步該怎麼辦,是繼續冒雨前行,還是回辦公室等雨停?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林巧?"
我回頭一看,是吳松,他穿着雨衣,騎着單車,車前掛着一把雨傘,整個人被雨水打濕,頭髮緊貼在額頭上,卻笑得無比溫暖。
"你怎麼來了?"我驚訝地問,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我打了你二十三個電話都沒人接,擔心你回不來,就出來接你,"他把雨傘遞給我,眼中滿是擔憂和關切,"快撐上,別再淋了。"
那一刻,我心如電擊,二十三個電話,他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撥打,只為確認我的安全,而此刻,他不顧大雨冒險而來,只為接我回家。
望着他被雨水打濕的臉龐和關切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愛,不是轟轟烈烈的承諾,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而是在你需要時默默出現的堅定身影。
"對不起,"我哽咽着說,心中滿是感動和愧疚,"手機進水了,我沒收到你的電話。"
吳松笑了笑,那笑容如同雨中的暖陽:"沒事,找到你就好,來,坐上來,我帶你回家。"
我坐在單車后座,撐着雨傘,聽着雨點打在傘面的聲音,感受着吳松的背部傳來的溫暖,雨水模糊了視線,卻洗凈了我內心的迷茫和浮躁。
回到家,吳松給我拿來干毛巾和乾淨衣服,又燒了熱水讓我泡腳,那些細微的體貼和關心,勝過千言萬語的表白。
那天晚上,我從行李箱最底層翻出了五年前吳松給我的那個沒拆過的信封,裏面除了一些零錢,還有一張泛黃的字條:"無論你去哪裡,我都在原地等你,如果你累了,隨時可以回來。"
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想起了剛才那個衝動的念頭——"離開你,我過得更好",那是多麼可笑而幼稚的想法啊。
真正的幸福,從來不是外在物質的堆砌,而是心靈找到了歸屬,找到了那個無論風雨都會為你撐傘的人。
在那個雨聲淅瀝的夜晚,我和吳松坐在窗前,喝着熱茶,規划著我們的未來,房子雖小,卻充滿溫馨;日子雖普通,卻滿是幸福。
"等攢夠了錢,我們也買套大一點的房子,"吳松憧憬地說,"到時候有了孩子,也不至於太擠。"
我點點頭,靠在他肩膀上,聽着窗外的雨聲,心裏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安寧。
後來的日子,我們經歷了許多風雨,但始終手牽着手一起走過,那個雨天的二十三個未接電話,成了我們之間最珍貴的回憶。
每當有人問起我們夫妻相處的秘訣,我總是說:"真正的愛,是在對方需要時,不問緣由的奔赴。"
時至今日,窗外依然會下起大雨,但我的心裏,永遠晴空萬里,因為我知道,無論風雨多大,總有一個人,會冒雨而來,只為接我回家。
而那個曾經讓我萌生"離開你,我過得更好"念頭的雨天,最終教會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課:幸福不在遠方,而在於此時此刻,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