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英子
整理:周於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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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16年考入自己家鄉的大學——山東濰坊學院,雖僅是個二本學校,可還是在村裡引起了一陣陣的躁動。
這源於我的母親是傻子,在當地叫「嘲巴」。他們普遍認為一個「嘲巴」的女兒也能上大學,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由此,我還成為當地人們教育孩子的模板。
一些高考未第的學生家長,粗暴的這樣譏諷和辱罵自己的孩子:「你這連傻子的姑娘都不如,真是無用到家了。」
還有些人在我從他們面前走過後,不無感慨和嫉妒地議論道:「一個嘲巴竟能生出這麼個要個有個,有模有樣的俊閨女。」
此時我的心裏五味雜冗的有些憤憤然:「難道傻子的後代非得是傻子,生出的孩子非得是醜八怪!」
原始天然的血緣相通,使我與普通的母子關係一樣感情深厚,血肉相連。只是因母親的智障,我對她多了份憐憫和同情罷了。
在1992年的一個夏日,奶奶和二奶奶去田間幹活時,在一處機井旁邊的空地上,發現了一個衣不蔽體奄奄一息的瘋女人。
她們義無反顧地把這個女人,弄到了我家,先讓她吃了些飯,又弄了些熱水給她洗了個熱水澡,找了些乾淨衣裳給她換上。
奶奶發現這個女人除了目光獃滯,言語模糊不清外,煥然一新的她竟是個外表俊俏的人。
憑着同是女人的知覺和觀察,她認為這傻女人還是個姑娘身子。妯娌兩個不由四目相對,心領神會在心裏達成了共識——讓這女人與我父親成為夫妻。
二奶奶還高屋見瓴的預見:「雖是個傻女人,模樣周正,生個孩子肯定也錯不了。」
此時,父親已三十六歲,因個矮面丑,外加一隻眼睛劈木柴時不慎被木屑迸去,一直光着棍,是奶奶的一塊心病。
當父親明白了他母親的意思後,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恐一生也難討到女人,便答應了此事。
一年後母親便誕下一男嬰,一家人當然是極為高興。
可是,一個智障的母親,雖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充滿了舐犢之情,可作為她育嬰的難度也是可想而知的。也只好有奶奶事無巨細地操弄着一切。
但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母親自從有了孩子之後,父親去了奶奶的房裡睡,奶奶就搬到了母親的炕上,日夜看護着嬰兒,她緊挨着她們母子睡覺。
除了指導着餵奶和密切觀察着孩子外,主要是怕母親一時忘記了身邊的嬰兒,隨意翻身時壓到孩子。
怕什麼來什麼。一天深夜,上了歲數的奶奶便秘的毛病又犯了,在憋了四五天後突然有了便意,可方便時大便就是下不來,以至在院里的茅坑蹲了很長的時間才解決。
當她回來後,一件可怕的,以至於她到死,都後悔得不行的事發生了。她發現她的寶貝孫子,已窒息在了母親的身體之下。
一家人除了悲痛外,更為揪心的是,我的傻娘始終執拗地認為,自己的孩子沒有死,只是在睡覺,她死死地將嬰兒摟在懷裡,誰也不許抱走。
眼看嬰兒的屍體都有了味,我父親才強行從母親懷裡奪出安葬了。
母親再也見不到孩子之後,她三四天湯水未進,在院子里哀嚎着,煩躁地狂走着暴跳着,還把自己的衣服撕扯成一縷縷的布條,拋向空中。(父親緊鎖院門怕母親奔出院子走失)舐犢情深,母子連心可見一斑。
母親雖傻,身體卻是健康的,二年後她又身懷六甲,1995年2月6日,我來到了人間。
從此母親再也沒有懷孕。
本身奶奶的初衷是想讓這個傻子兒媳,給王家生個兒子,傳宗接代不至斷了香火。可母親僅生了個女兒,就不再懷孕奶奶是不甘心的。
她帶着母親四處尋醫問葯,還親自不厭其煩的煎熬中草藥,監督母親服用,可母親的肚子就是鼓不起來。
篤信佛法和宿命的奶奶,不無感慨地仰天長嘆:「兒女命,天註定。命里該當吃一斗,走遍天下吃十升。」
有了我後,他們吸取了教訓,一家四口都睡在一盤炕上。奶奶與父親輪流看護着我,並準備了一隻竹製嬰兒小床,傻娘用母乳餵飽我後,他們就將我放於小床上,做到母、嬰分離。
後來母親也主動這樣做,使慈善的奶奶大為感動,她看到愚蠢的兒媳的些許進步是欣慰的,甚至還奢望着我娘的智力能恢復至正常人。
父親雖相貌不堪,卻是個無比勤勞能幹的人,他用空餘時間種着幾畝糧田,主要是在一個離我家不遠的石料廠幹活,雖苦累一些,收入還是不菲的,因而,我家的日常用度還是能夠維持的。
父親早起晚眠種得時令蔬菜,自己家永遠吃不了,分與左鄰右舍無不讓他們誇讚不已。
我長到五六歲時,還感覺不到我的母親與別人母親的區別,只是覺得我娘說話費勁,我永遠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有時幼稚的我,還與別的孩子一起起鬨,來戲弄我娘。
我已漸漸長大,父親有時就帶母親到地里去干一些簡單的農活。時常與我一般大的孩子就跟在母親的身後嚷嚷:「嘲巴婆,嘲巴婆,養個孩子敲銅鑼!嘲巴娘,嘲巴娘,養個孩子餵了狼。」
奶奶見我也在這群孩子中,便生氣地拉我回家,眼中噙淚地告訴我:「英子(我名),你可不能這樣戲弄你娘啊,你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啊。」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至今我也沒忘記奶奶說過的話。
其實只是我太小不記得或不在意罷了,我娘一看不到我就坐離不安,煩躁地出來進去,口中喃喃。
我八歲上學時,她發現我只中午回家吃飯,傍晚才再回來,心裏惦記和疑惑,就在我上學時緊跟着來到學校,在教室外面窺望着。
老師當然不允許一個傻子這樣,就大聲喝斥着往外攆,此時,往往引起一室的同學,邊譏笑着邊把目光一齊投向我,已有羞恥感的我,已無地自容,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
當母親再一次在上學的路上跟在我後面時,我也就憤怒地斥責她,甚至怒罵她不要這樣跟着我來學校。可無濟於事,她還是堅持跟來,只是怕老師再把她轟出來,她就只能在校院門外佇立着等我放學。
一次的課外活動,我無意踩着了一個男同學的腳,這個體力比我大很多的男娃,隨即把我摁倒在地,邊捶打我邊罵:「打死你這個小傻子!」
這一幕被我站在校院門外的母親看到,她嘴中哇哇叫着飛奔過來,用雙手緊掐着那男娃的脖子,使那同學憋得滿臉通紅雙腳亂跺上不來氣。聞訊趕來的兩個男老師費了很大氣力才掰扯開她的雙手。
這可惹了大禍,那個同學的父親找到我家,怒罵了我們還要訛詐。
我父親怒不可遏地扇了我娘兩個耳光。我娘這次一反常態,沒有像以前做錯了事挨父親揍時,雙手抱頭極力躲閃。她大概是想,為了自己的女兒受點懲罰是值得的。
此事在我二奶奶的極力說和下,父親掏了200塊錢才算擺平。
我母親是不認得錢的,因而父親也不會給她一分錢,她還認為那些幾分的硬幣很珍貴,比那些紙質的大面額鈔票買東西要多。
她便把撿到的,和父親扔在桌子上的硬幣拿來,去小賣部給我買菠蘿豆,糖丸什麼的小孩喜歡的零食,買回來她從不捨得吃一粒一顆,都是悉數塞到我的口袋裡。
有一階段她實在搜羅不到這種硬幣,便將家裡還能用的鋁製水壺,拿出賣給了門外吆喝着收廢品的人,去給我買零食。
這當然遭到了父親的辱罵和毒打,對此母親亳無怨言處之態然的接受。
後來我上初中高中(都在鎮上),周六回家,我娘都是在村西頭的路口上等着我,風雨無阻從無錯過。
至今我不明白,母親是怎樣這麼準確地把握日期的。這就是母子連心,這就是血濃於水。這是正常的思維永遠無法解釋的事情。
母親心裏知道自己的女兒,從小就喜歡一種叫「馬虎爪」的野生植物,還有野生的酸棗。
這兩類東西大都長在懸崖之上,母親都是不辭辛苦上溝爬崖去採擷並收藏起來,待我周末回家後享用。
一直到我讀大學後暑假回來也時有收藏,但此時的「馬虎爪」早就乾枯了。
酸棗樹渾身長刺,棘針又尖又厲,母親採摘時常弄得雙手血肉模糊。她有一次到崖上挖「麻虎爪」時不慎跌落溝中,致她右臂腕臼痛疼難忍。奶奶告訴我後,我撲進娘的懷裡,禁不住放聲大哭。
母親總背着奶奶,把家裡雞下的蛋藏起來一些,待我過完周末去學校時,盡數裝進我的書包內,再送我到村口。其實奶奶是知道的,但她知道傻兒媳是把雞蛋留給孫女的,也就由她去了。
隨着年齡的增長心智的成熟,我已從有這樣的傻娘感到羞恥和自卑,轉化為感恩憐憫和崇敬。
我從十幾歲起就給我娘剪頭洗澡洗衣服。盛夏時娘的身上的味道很重,奶奶父親常強迫她洗洗身上和衣服,她十有八九是拒絕的。
唯有我——她的女兒,她言聽計從,乖乖的服從我給她搓澡換衣服,還能盡量的保持衣服的整潔。
誰也不知道我母親來自哪裡,也更沒人曉得母親的年齡,我只從她還有例假來推算,現在的母親應該在五十歲左右。
像母親這樣的女人,來例假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她自己不會處理,被玷污的褲子上都是血跡,有時經血順着腿流到腳脖子,慘不忍睹。
我花了幾乎一個暑假的時間,經過無數次示範演練才教會了她使用衛生巾。使我母親永遠擺脫了作為智障女人的首要難題。
我的奶奶看到我的所做所為,感慨的熱淚長流,她對我母親說:「英(我名)她娘,你是有福之人吶,你到哪尋這樣懂事的閨女呀。」我娘似懂非懂地不住點頭。突然把我緊摟在懷裡,怕別人搶去了似的。
我善良的奶奶也是平凡而偉大的女性,我從來沒見我奶奶虐待過我母親,她連帶侮辱性質的傻子兩字,都從未從她老人的口中說出過。
脾氣不好的父親有時打罵母親,奶奶都是厲聲喝止,她總是說:「誰不願生的聰明伶俐乖,像英她娘這樣本就是可憐的苦命人,咱再不對她好一點,她就沒活路了。」
有德之人必有福報,我的奶奶在八十五歲上,沒有什麼病痛的情況下善終。
智障的母親悲痛地滿地打滾,哭得死去活來,附在婆婆的屍體上不讓火化。族裡的男女老少無不潸然淚下。
單就遺傳基因而論,我非聰明的孩子,可在這不堪的家庭成長,倒是讓我有種迅速改變命運的拼勁。
勤也能補拙,我心無旁騖地苦讀苦學,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雖考取了個二本大學,作為一個傻子的女兒,無疑也是難能可貴的。
大學四年,學校了解到我的情況,基本減免了我的一切費用。由於學習成績優秀,每學期還有一筆可觀的助學金。因而,我上大學也沒為錢發愁。
村裡也為我家辦了低保,每年有大概一萬多元,父親還能掙到一些錢,總體生活還是過得去的。
我2020年大學畢業,受聘於濰坊市一家化工企業,我掙的頭幾個月的工資,先給父母買了些衣服和補品,又給家裡換了大彩電,為便於他們洗衣服和洗澡,又給添置了洗衣機,安裝了太陽能並教會父親使用。
我還在廠里五一放假期間,帶父母遊覽了市裡的公園、動物園、植物園。我牽着二老的手流連於這些景點,心裏感到寬慰極了,覺得自己終於靠自己的能力,來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了。
我看見我的娘憨態可掬的咧嘴笑着,還像孩子一樣一蹦一跳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遠遠看去我娘穿戴整齊乾淨,已很難讓人覺得她是個智障人了。
可不知不覺中一場災難已悄悄逼近我們,它的發生僅在幾秒鐘之間,可在這幾秒鐘的短促的一瞬間,就足以摧毀我們來之不易的幸福,甚至導致我永遠見不到我可親又可憐的娘親。
2020年的冬月,母親迷戀上電視上的一部連續劇,原因是劇中的女主人公她認為就是我,她覺得在這個小盒子上天天能見到自己的閨女一是不可思議,二是極幸福的事情。
根據母親的智力,她只能看一些動畫片,電視劇的劇情她是厘不清的。她感興趣的只是覺得自己的閨女在這個方盒子里出出進進是愜意的事情。
可這是一部悲情片,最後的女主人公因頂不住生活的壓力割腕自殺,而且還有幾秒鐘的特寫鏡頭。由此,母親認為是自己的女兒死了。
她本身就脆弱的神經實在經不起這血腥的場面,精神迅速崩潰分裂。
她絕望的撕心裂肺的長嚎着,狂奔出家門,迅即就淹沒在無盡的黑夜裡。
一隻眼睛的父親,另一隻眼正上火發炎,看東西有些模糊不清。他見狀,摸索着追出房門,呼喊着尋覓着,可無論怎樣就是聽不到母親的回應,見不到母親的身影。
接到父親的電話,我一早趕回家中(市距家50公里)。
向爹問明了情況後,我找了族裡的大拿五叔,五叔說:「英子,不要太着急,現在村裡都有監控,看你娘去了哪個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再說你娘這一夜也跑不出多遠。」
村裡的監控發現,我娘是順着村中心街奔西方去了,五叔便找了族裡的兩個年輕人騎着摩托車,有一人馱着我向西逐村找去,每到一村就到村委調監控尋線索,一直找到離家二十里的鎮駐地的十路口,監控還發現了已跑掉了鞋的母親。
在離鎮大約一公里的西宮村的監控中也有看到母親的身影,可由此,各方向的村子裏監控中,就再沒有了母親的影像。
我們把這一地區鎖定在了搜索範圍,拉網式的逐村逐條衚衕詢問查找,這樣搜尋了兩天終無結果。
我知道族裡的那兩位大哥家裡事情太多,我就讓他們騎一輛摩托車回去,我自己騎另一輛,重點搜尋了這一帶敞口的機井,廢棄不用的姜井,儲水池等危險地方,可也一無所獲。
我知道問題已很嚴重,便馬上報了警,隨即又印製張貼了帶母親照片的若干份尋人啟事,在方圓近百里內懸賞尋母。
這期間也反饋回一些信息,一個是距我們六十里的濰坊軍埠口鎮有一呆傻人,在爬在一泉中喝水中溺死,經我辨認非我母親。
一個是三十里外的安邱市凌河鎮,在公路上被車軋死一智障婦女,我前去辨別後也不是我的娘親。
為擴大尋找範圍,我準備在周邊的市、縣甚至省電視台播映尋人啟事,可經我查詢得知,縣及縣級市電視台的尋人費用,播放一周需二千元的費用,地市級要三千元,省級就更貴一些。
可由於我工作時間太短又沒有多少積蓄,此時已身無分文,只好求助於族裡人和鄉親們。我先後向村裡的父老鄉親借貸了一萬九千元。同情我的單位領導和姐妹們也幫助了我一萬二千元。
我先後在淄博、臨沂、東營三個地級市,和周邊的六個縣的電視台辦理了尋人啟事。上個月又在多家尋人網站上做了註冊。
可直到現在,除了有一些驢唇不對馬口的信息外,還是杳無音信。
我現在的狀態是,整天以淚洗面,茶飯不思夜不能寐。迷迷瞪瞪打盹時,夢中的畫面不是蓬頭垢面的母親餓死在街頭;就是被急駛而來的車輛把娘撞死;或大河中漂來她被水浸泡腫漲的屍體。
我還時常聽到有些良心不好的人這樣說:一個傻子娘丟了就丟了至於這樣,有這樣的母親還不是以後的累贅?
可狗養的狗親,貓養的貓疼啊。我娘儘管是你們眼裡的傻子,可我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們的母子情有特殊的部分,可本質上跟正常人的母子情是並無二致的啊。
我的娘啊,如今你到底在哪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