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終會逝去
很多逝去的
連記憶都沒留下
照 相
我挑着兩捆書,晃蕩進漢口碼頭。鐵柵欄口站着兩個挺着肚子的男人,一個人手捏一疊白票,眼角一掃,嘴角一揚:“貨票五塊。”我咧着嘴,邊喘粗氣邊笑:“師傅,少收一點!”“一個人的票。”“半票吧。”“別啰嗦!五塊就五塊。”我只得掏出五塊錢給他,他隨手撕一張五元的貨票給我。
十天後,我再晃蕩一擔書進碼頭,一個瘦男人尖着腔:“八毛貨票。”我連忙放下擔子,掏出一塊錢。他接過去,還伸着手:“再拿七毛。”我眨巴着眼:“你不是得找我兩毛嗎?”他粗着腔:“你個夥計好聰明哪!想八分錢打發討飯的?現今的錢不經用,一塊只當往年的一毛,所以說毛就是塊。武漢早這樣了。”我睜着眼:“上次那師傅只收五塊。”“上次就收少了,這次應該補上。上級有規定:一百斤收八毛。”我堆上笑:“少收點,師傅!”
這時,另一個檢票的人走開了,這瘦男人馬上斜着眼角:“好吧,少收你三毛。只是你也得知好歹。”我再掏出四塊錢:“謝謝你。”“空話填不飽肚子。”他走近我:“你就給兩毛我算了。不用買票。”“那怎行?”“沒事。你到武穴時是五更,他們要睡覺,懶得檢票。你下次來時,也不用買票,我檢票。”
我回武穴時,真沒人檢票。
我再去武漢時,搭半夜的船,可以不買票,直接上船。
我到漢口時,天大亮,卻沒見那瘦子,而一個高大的胖子站在高處,扭動着頭,鼓着亮眼,探照燈似的掃射着。我縮着脖子,心嘣嘣地跳。過柵欄口時,臉發燒,低頭隨着人群走。
突然,肥乎乎的大掌向我肩頭一拍:“票!”我心一抖,只得站在旁邊,故意摸出小筆記本,在本皮里掏半天:“咦!我的票明明放在這裡呀!怎麼不見了?”那胖男人手一揮:“站着吧!”他的眼光,一直在一個個前來的人頭臉上掃來射去。
一會兒,一群衣服皺巴巴灰不溜秋的女人,都紅着臉,有的扭頭向別處望,有的低着頭,擠擠撞撞走來。這胖手指着她們:“你們,票。”她們你望我,我望你,挨挨擦擦地站到一旁。一個蒼白頭髮的女人顫顫地低着聲:“我們打工,沒領到工錢⋯⋯”胖手又一揮:“站着!”
檢完所有的旅客,胖手向那些婦女指着:“走,進辦公室。”我跟着女人們走。那胖手向我肩頭一搭,迎面一個人笑着對胖子說:“你又抓到了幾個混票的?”胖子肉乎乎的身子也搭在我背上,粗啞着濃重的漢口腔:“我又交了個碰(朋)友!”臭哄哄的熱氣吹到我頸上,我渾身肉麻,只得咬牙挺身往前走。
進江堤閘口上的水泥小樓,胖子要女人們出錢,從起點站出起。女人們都呆睜着眼,臉色慘白,咬着嘴唇。那蒼白頭髮的女人顫抖着低聲說:“師傅,幫點忙。我們確實沒錢,工錢沒討到手。”胖子披着泛黃的白褂子,“啪!啪!”拍着長滿黑毛的胸脯,依舊粗啞着濃重的漢口腔:“你不出錢,我拿什麼吃喚(飯)?”女人們都立即低下頭,臉色時紅時白。
蒼白頭髮女人還是顫抖着低聲說:“我只有一把傘和一雙膠鞋抵⋯⋯”胖子還是挺着肚子粗着聲:“不行!破傘舊鞋當不得喚!”幾個低頭的女人滴下淚來。我不禁張口就說:“你這人真是的!她們確實沒錢!”
胖手立即向我一指:“那你替她們出!”胖子隨即瞪着我,點着頭:“你怎麼在這裡?”我這才想起,我也是混票被抓的,便含糊地嘟囔:“我怎麼替她們出?”“那你出五十!罰款十倍。”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
他揮手叫女人們把包押在這裡,出去借錢來取。女人們哭說借不了錢,他還是揮着長毛的粗手:“去!去!去!”她們只得低頭彎腰,滴着淚,拖着步子出去。
胖子向我瞪着眼:“你出五十塊。”我說沒這麼多錢,我編話說我是來武漢找零工做。“那你借去。”我又編話:“我弟在武昌讀大學,我得掙錢供他。”他手一甩:“別啰嗦!不出五十就別想走!”
我感到他不會鬆口,我得趕緊去批貨,趁早給他五十了結。我便當他的面,立即鬆開長褲帶,拉開內三角褲頭的口袋拉鏈,露出裡面的一疊大百的。
這胖手,霎地豎立黑毛,閃電似的伸進我的內褲口袋,鐵鉗一樣夾走這疊大百的:“哈,你老子有這麼多錢!棒棒的!”
他掃一眼辦公室里,只他與我,黑毛粗手立即暴起青筋,顫抖着。我盯着粗手:怎麼顫抖?我的心緊縮,蹦跳。
這時,一個戴大蓋帽的警察進來,胖手馬上不抖,松馳了。他望着警察說:“他有這麼多錢,還混票。”他與警察走到一旁,嘀咕了幾句。警察說,你這錢當面點清楚,九百八十塊,暫扣這裡,你下午再來。
我只得出去。瞪着涌動的混濁的長江水,我腦里一塌糊塗。
下午,我一步一步登上江堤閘口上的水泥小樓,警察和那胖子就把我那一疊錢,一張一張地擺在桌上,警察拿照相機,對着這些錢:“咔嚓!”
警察說:“有這麼多錢,你還混票!現在你站好,我拍了,掛在侯船室,讓大家看!”
我立即想到我是要當作家的,我的相,是要讓大家仰望的!我感到純潔忠貞的姑娘,將遭強姦!輪姦!這相,絕對不能照!
我咬着牙,瞪着眼,準備不要錢,立即走開。警察立在我面前,大聲說:“你如不配合我們工作,我們只有送你到派出所!”
我覺這更麻煩,只得扭着頭,咬牙瞪眼站在那裡。“頭彆扭着!”警察大聲說。
我只得咬牙瞪着他。“咔嚓!”——我立即渾身麻木:“完了!”我想到楊白勞,被強迫按了賣喜兒的紅印!
我咬牙瞪眼,喘着粗氣,捏着那疊錢(罰去了50元),一出水泥小樓,我就想跳進長江,把臉洗凈!望着渾黃奔涌的江水,我知道洗不凈臉,便想把自己的臉皮割掉一層!想⋯⋯
想到自己的店裡,妻子還在等我進貨回去賣,我只得咬牙瞪眼,張嘴:“呼!呼!呼!”在這塵囂亂舞的世界,跌撞着去武勝路圖書批發市場⋯⋯
多年後,我得了老舍文學獎,一些報紙頭版頭條報道我,還配了我的大幅照片。網上不少人,說我是當代的——“高爾基!”“魯迅!”“全武穴人民的驕傲!”
而我一想到“照相”,就感到——失了身的女子,穿嫁衣當新娘,愧對新郎!我還想寫——《我苟活於人世!》
現在,我在人間奔撞了六十年,整理自己平生所寫的稿子,還想起名——《人間裸奔》!
我天性本不習慣佔便宜,自《照相》——為什麼我當時去佔便宜?活該被照相!——自此以後,我總銘記“照相!”絕不再佔半絲半毫的便宜!切實明確立定:終生——與男性打交道不沾錢財,與女性打交道不沾肉體!連別人對自己的誇獎,都當成是鼓勵。
我竭力老盯自己的欠缺,思慮怎麼改正,直捅自己的缺點,以求快刀斬亂麻,斧底抽薪,杜絕再被“照相”的可能,把一切可能的“照相”,都在萌芽時剷除!——以致與閆老師交往數年後,閆老師誇我是“沒什麼可以打倒的!”我更當成鼓勵!立定用生命踐行!
無欲則剛!無我則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