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我的父親在電話里說,“你為什麼要指責你阿姨?
“她不就是把你送的化妝品拿去賣了嗎,也沒多大事,你給她臉色看讓人家笑話。
“現在你阿姨都被你氣病了,依我看,你應該過來給她道個歉。”
1
莫小可把顏舒送回小區,出來就發了一條微信給葉栩。
“晚上吃點什麼,給你帶。”她說。
“算了,沒胃口。”
莫小可看出來他這幾天心情不太好。
其實每到陰雨天,葉栩的心情總是不太好。尤其是下大雨的時候,他幾乎會陷入一種自閉狀態,不出門,不接電話,不吃不喝。據說其他抑鬱症患者,也會更容易受到天氣影響,所以莫小可也沒有多想。
“不吃東西就運動很容易低血糖。”她說。
還沒等到葉栩的回復,一個語音通話突然打了進來。
“小可,小可。”顏舒聲音嘶啞,呼吸急促,“救我!”
“發生什麼事了?”莫小可一下子坐直了。
“電梯……”
通話到這裡就斷了,莫小可打過去,那邊已經沒有了信號。
因為剛剛在發消息,她並沒有啟動車,仍停在顏舒家小區門口。所以莫小可當機立斷,跳下車朝着小區飛奔過去。
把電梯可能關了人的消息告訴保安,她便衝進入戶大廳,鎖定是哪部電梯以後,用力敲了起來。
裡面安靜無聲。
莫小可爬上二樓,一邊敲一邊叫顏舒的名字,仍然沒有回應。
等她爬到四樓,幾名工程部的師傅也趕來撬開了電梯門。
電梯井昏暗無光,頭頂上的轎廂里遠遠傳來劇烈的喘息。
“應該是七樓,我們上去。”幾個人說著鑽進對面的另一部電梯。
“裡面的是我朋友。”莫小可一邊解釋,一邊跟了上去。
電梯門再次被撬開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顏舒趴在地上,頭髮蓬亂眼神渙散,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等一下。”工程部的師傅伸出手正想把她拉出來,被莫小可叫住。
她得先排除顏舒是心肌梗死或者心衰。因為萬一是這類問題,隨便移動或者改變體位,很可能會增加死亡的風險。
“顏舒。”莫小可蹲在電梯邊,一邊輕聲叫她的名字,一邊小心地把手搭在她脈搏上。
脈搏跳得很快,顏舒卻沒有反應。
“顏舒,我是小可。”莫小可靠近她耳邊,再次說。
“小可……”顏舒的眼睛動了動,下一瞬,突然撲了過來。
“小可,”她大口喘着氣,“救我……”
莫小可一瞬間明白了,大概因為電梯突然故障,引發了顏舒的幽閉恐懼症。
她扶起顏舒,見對方腿還有些軟,就把人半抱在自己懷裡。
“沒事了,沒事了……”隨着莫小可的輕聲安慰,顏舒僵硬的身體漸漸軟和下來。
“涼風輕輕吹…….”一陣手機鈴聲傳來,她循聲看去,很快從電梯角落裡撿起了顏舒的手機。
“您……”莫小可剛開口,就被對方打斷。
“小七,”一個老年男聲說,“你為什麼要指責你阿姨?她不就是把你送的化妝品拿去賣了嗎,也沒多大事,你給她臉色看讓人家笑話。”
“現在你阿姨都被你氣病了,依我看,你應該過來給她道個歉。”
2
顏舒是莫小可的老客戶。
之所以說是老客戶,一方面是二人相識已經幾個月,另一方面,顏舒要求陪診的頻率也比較高。
其實在莫小可的概念里,陪診師就是客戶的臨時家人,要站在家人的角度,給予他們真誠的關心和幫助。
所以她並不希望經常能見到顏舒。因為每一次見面,就意味着顏舒又喝酒了。
顏舒今年二十九歲,算是世俗眼光中的“成功人士”——年紀輕輕在一家知名廣告公司擔任市場總監,憑藉自己的努力在錦城買了兩套房子,還把父親和繼母接到了身邊養老。
莫小可第一次接到她的陪診訂單,是在一個冬日的凌晨。
因為練武,她習慣早睡早起。所以平台的急單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莫小可正好端端地做着夢。
夢裡夕陽西沉,父母擠在廚房做水煮魚,而葉栩穿着高中校服,躲在窗外偷偷給她遞他媽媽新烤的奶油曲奇。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如果沒被吵醒的話。
不是不難過的。
莫小可閉上眼調整了一下,接起電話。
“有個女客戶酒精過敏了,小可你趕緊過去接她,把她帶到醫院去輸液。”運營妹子交代。
不能喝酒你喝它幹什麼呀?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於是更加糟糕。
但職業這回事,和你的心情沒有關係。如果因為心情不好就拒單,那所有人都不用工作了。
於是莫小可很快跳下床,穿上衛衣牛仔褲,又給自己套了一層羽絨服,這才拿起車鑰匙,導航到了運營發來的私房菜館。
菜館看起來已經打烊,黑漆漆的。只有大門口的角落裡,歪歪扭扭地靠着一個纖細的人影。
莫小可鎖上車走過去,試探地問了一句,“顏小姐?”
女人抬起頭,皺眉和她對視。
顏舒不是那種第一眼美女。她眉心略寬,嘴唇也偏厚,但一雙眼睛卻黑得驚人,尤其此刻眼裡蘊着水霧,倒像是一個迷路天使。
問題是,天使的臉上長了一片紅色斑點。
“您酒精過敏了?”莫小可上前兩步扶住她的胳膊,按照慣例進行預問診,“除了皮疹還有什麼癥狀?”
“頭暈,好像還有點喘不過氣。”顏舒藉著她的力氣起身,略帶歉意地笑了笑,“陪診師莫小可?很抱歉把你從被窩裡叫出來。實在是,一個人去醫院太慘了。”
兩個人的距離這樣一靠近,莫小可才發現顏舒的嘴唇可能不是厚,而是有些水腫。
“您別說了,我馬上扶您上車。”莫小可警覺起來。
如果顏舒的喉頭也發生了水腫,就必須儘快注射抗過敏藥物。
否則,就算是一個小小的酒精過敏,也不是沒有可能出現生命危險的。
3
後來熟了,莫小可漸漸知道,顏舒的酒精過敏並不是意外。
事實上,她非常清楚自己有這種風險,但她更清楚,作為普通家庭出來的女孩子,要把工作做好,要多賺錢,有時候並沒有什麼選擇。
顏舒八歲的時候,她母親意外去世了。
父親顏軍強當時只有三十七歲,年輕,帥氣,在國企工作,各方面條件都拿得出手,於是很快便有人開始張羅給他介紹對象。
顏舒有些害怕。
她不能想象有另一個人走進自己的家,自己要叫另一個人媽媽。
一天晚上她問了顏軍強這個問題。
“小七,”顏軍強把她抱在懷裡,“那你願意有個新媽媽嗎?”
顏舒立刻搖頭。
顏軍強便沒有再說什麼。
他一直沒相過親,也沒有要結婚的意思,只專心照顧顏舒,顏舒漸漸放鬆下來。
過了兩年,有一次放學回家,顏舒聽見奶奶和爸爸在廚房裡說話。
奶奶勸爸爸再婚,爸爸卻拒絕了。
“媽,您想想。”顏軍強一邊低着頭切菜一邊說,“我要是找個有孩子的,以後肯定是她顧着她的孩子,我顧着我的孩子,心能往一塊兒想嗎?要是找個沒有孩子的,那我總得讓人生吧。到時候一個親生的,一個小七,什麼樣的女人能真正把一碗水端平?最後吃虧的還不是我家小七?”
“可小七以後總要嫁人的,到時候你老了,身邊連個伴兒也沒有。”奶奶說到這就說不下去了,開始抹眼淚。
顏軍強便放下刀,拍着奶奶的背低聲安慰。
可不管怎麼樣,他都沒有打算再找一個。
顏舒一方面感動於父親對自己的愛,一方面又覺得愧疚。她不知道怎樣彌補,於是拚命學習,一路拿着三好學生的獎狀沖入高中,又以全市前百名的成績,沖入了一所知名院校。
大學畢業時,很多公司來招聘。
顏舒本可以進一家國企,做個文職類工作,壓力沒有那麼大,收入也不會太差。
但她選擇了這家行業領先的廣告公司,而且是其中最辛苦的銷售職位。
很多同學都不理解。但顏舒自己明白,父親這些年太不容易了,她要賺錢,賺很多錢,把父親接到身邊來,讓他過最好的生活。
而只有做銷售,才能給她這個機會。
顏舒拚命干,不放過任何潛在客戶,沒幾年就憑藉著出色的拿單能力晉陞為銷售總監。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她實現一家團聚的小目標,五十幾歲的父親卻遇到了喜歡的人。
4
顏舒是在自己家裡見到父親口中的孫阿姨的。
孫阿姨名叫孫愛芳,今年四十六歲,離婚已經十多年。她原本在父親單位食堂工作,只是單位效益不好,食堂那塊地早就賣了,孫愛芳也因此失去了工作。
“她前夫好賭,她一個人賣早點供兒子上大學,挺不容易的。反正我也懶得做,就經常照顧一下生意,有時候遇到搬搬扛扛的活就搭把手。”父親這樣解釋兩個人的開始。
顏舒隔着餐桌打量孫愛芳。
說實話,孫愛芳並不算漂亮,只是白白凈凈,說話總是帶着笑。對她也格外上心,她的眼睛剛看向哪道菜,下一秒就被孫愛芳端到了面前。
顏舒又偷偷觀察顏軍強。
一直不在意打扮的老父親,似乎穿着也開始年輕時尚了,就連眼角眉梢,都帶着戀愛中男人那種傻氣的笑容。
顏舒於是點了頭。
甚至她心裡,隱藏了多年的愧疚,也因此得到了撫慰。
顏軍強見她和孫愛芳相處融洽,自己也鬆了一口氣,便開始歡歡喜喜地準備婚禮。原本孫愛芳說兩人都這個年紀了,領個證搬過來就好。但她轉而又嘆息,遺憾這一生,竟連一次婚紗都沒穿過,到底是遺憾的。
“那咱們就穿一次。”顏軍強說,“人就活一輩子,你所有沒得到過的,我都補給你。”
顏舒回到錦城沒多久,顏軍強打來電話,問遍了她的生活,卻一直不掛斷。
“爸,您是不是有什麼事呀?”做了幾年銷售,顏舒早已經磨鍊成了個會聽畫外音的機靈人。
顏軍強似乎有些躊躇,又猶豫一會兒才問,“小七,你現在手裡有沒有錢?”
顏舒有些驚訝。
她剛工作的時候,每月給顏軍強兩千塊,可都被他退了回來。
“女孩子在外面身上沒錢怎麼行?你不用管我了,我一個人,怎麼都好說。”他說。
可顏軍強現在卻主動開口要錢了。
“有一些,您要做什麼?”顏舒問。
“我和你孫阿姨的事兒你也知道……她說什麼也不要,也不用辦婚禮。但我想,人家跟了咱們,咱不能對不起她,就準備把家裡房子收拾一下,彩禮就給六萬六,三金那些,怎麼也得買個最基本的……我手裡錢不多……”
“沒事兒,爸。”顏舒想起年輕的父親一個人孤單到現在,總算有個人知冷知熱。將來他們是要互相陪伴的,不能從一開始就產生矛盾,於是爽快地說,“彩禮和三金我來出。另外房子就別收拾了,您反正內退了,乾脆搬來錦城。我買的房子下月交付,到時候你們就在新房子辦喜事,多好。”
5
婚後,顏舒沒跟老兩口一起住。
距離產生美,繼母到底不是母親,她懂。
顏軍強便和孫愛芳過起了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
“我看錦城人穿着打扮都挺時尚,”孫愛芳有一次在門口照鏡子,“出去一比,我總覺得自己像鄉壩頭來的。”
“那你也照着她們那樣穿呀。”顏軍強笑到,“你長得白,打扮打扮比她們好看。”
“算了,浪費那個錢幹什麼?”孫愛芳說。
可逛街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是盯在羊絨大衣上戀戀不捨。
後來這件價值四千多的羊絨大衣很快經由顏舒的手,到了孫愛芳手裡。
孫愛芳一邊責備孩子浪費錢,一邊喜滋滋地往身上比劃,順便給顏軍強幾句甜言蜜語。
顏舒知道這就是女人要東西的方式。
其實她不太喜歡孫愛芳這樣繞彎子。以前也就算了,現在她和父親結了婚,雖然自己叫她阿姨,但好歹是一家人,為什麼不能有話直說呢?
但顏軍強似乎並不覺得不好。
事實上,他很享受這種生活狀態。顏舒每次回家,都能感覺到父親那種由內至外散發出來的幸福感。
顏舒因此便也釋懷了。
她拚命努力,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至於孫愛芳怎麼樣,只要父親喜歡就好。
後來這幾年,隨着顏舒的收入一路走高,孫愛芳對生活品質的要求也越來越精緻。
顏舒不僅毫不打折地滿足了她,甚至還特意從自己認識的代購那裡,給孫愛芳買海藍之謎,買黑繃帶,買香奈兒五號。
她總覺得將心比心,自己對孫愛芳越好,孫愛芳自然也就會對顏軍強更好。
只是顏舒怎麼也沒想到,因為這種好,她會被人當成大冤種。
“顏姐,你認識一個孫阿姨嗎?”那天顏舒剛開完會,就看到熟悉的代購發來的消息。
“孫愛芳?”顏舒問。
“對,就是她。”代購上傳了一張照片,“你看看,這些東西是她托我賣出去的。我一看,怎麼這麼像上個星期你從我這裡買的呢?”
顏舒點開圖片。這東西太熟悉了,連裝它們的手提袋,都是她拿過去的那個。
“她讓你幫忙賣了?”顏舒仍然不敢相信。
“是呀,還問我一般賣多少錢呢。說給我提10%。”小代購回復。
顏舒並不是沒有脾氣的人,要不然她也坐不上這個位置。
她忍了又忍,到底拿出手機,撥了個語音過去。
“孫阿姨,如果您不喜歡這些護膚品,您可以告訴我。或者您需要用錢也可以跟我說。為什麼要把我買給您的東西轉手賣掉呢?我不明白您這是什麼意思。”
孫愛芳當時什麼也沒說。結果等到下午顏舒剛剛被莫小可從電梯里解救出來,就接到了她爸的電話。
曾經最愛她的那個男人,這次站在了別人那邊。
6
莫小可對顏舒家的情況略有了解,一聽見對方提到“你阿姨”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果然,等她把電話放在顏舒耳邊,顏舒就嘶啞着聲音叫了句“爸”。
“爸,我現在過不去……”她艱難地說,額角的冷汗還沒褪盡。
“這已經下班了,就幾公里的路,有什麼過不來的?”顏軍強語氣裡帶着不滿,“小七,你是不是覺得我護着你阿姨,心裡不舒服了?”
“不管怎麼樣,你阿姨都是長輩,而且她對你一向不錯。化妝品的事她已經告訴我了,你買的東西太貴,她節儉慣了捨不得用,不要吧又怕辜負你一番心意……她處處為你着想,你總要懂點事。”
“爸,我不是這個意思。”顏舒一邊解釋,一邊紅了眼眶。
這麼多年,顏軍強還從來沒這樣說過她。
“叔叔……”莫小可看不了她這副樣子,只好開口幫忙。
“我是顏舒的朋友莫小可。顏舒不是不願意過去,她剛剛被關在電梯里,受了些驚嚇,現在都還在發抖。所以就算您要她過去道歉,可能也只有明天再說了。”
顏軍強一頓,再開口語氣明顯焦急,“小七她被關在電梯里了?”
“是的。”
“有燈沒有?”
“沒有,電源發生故障了。”
“這孩子從小就怕黑。那時候我和她媽都忙,顧不上的時候就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落下毛病了。”顏軍強的聲音遠了些,似乎在對旁邊的人說話。
“那咱們過去看看她吧。”莫小可聽見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可她對你那個態度……”
“都是自家孩子,說開了就好了。就算為了你,也不能真揪住不放呀。”
這繼母倒是挺通情達理的,莫小可心裡想。
她把顏舒送回家,看着她慢慢平靜下來,想起晚上約了葉栩一起跑步,於是囑咐幾句就走了。
顏舒關好門,躺進被子里,迷迷糊糊睡到一半,聽見有人在按門鈴。
透過貓眼看見顏軍強和孫美芳,她的頭又痛了起來。
但是,與顏舒以為的“興師問罪”不同,顏軍強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她身體情況。
“還好,已經緩過來了。”顏舒把人讓進屋,轉身去倒水。
“快別忙活了,”孫美芳一把拉住她,“看你這臉白的。我燉了雞湯,趕緊補一補。可不能因為年輕就不把身體當回事。”
女人說完,朝丈夫抬了抬下巴,顏軍強立刻把手裡提着的保溫飯盒放在了餐桌上。
“趁熱喝吧,你阿姨燉了很久。”他說。
其實顏舒並沒有什麼胃口。
但父親和繼母已經來了,這雞湯是心意,也是和解的契機。
於是她乖乖坐在桌前,拿起湯勺喝了一口,然後看向孫美芳。
“很好喝,謝謝阿姨。”顏舒決定就着台階下去,至於對錯,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算了吧。
“早上是我態度不好,您也知道我的性格比較急躁,您別生我的氣。”她說。
7
有人做出了讓步,氣氛自然融洽。
一碗雞湯還沒喝幾口,房門被人推開,門口傳來換鞋的聲音。
幾個人齊齊看過去,倒把進來的男人嚇了一跳。
“顏顏,這二位是.....”
“我爸和我繼母,”顏舒站起來,走到他旁邊,轉身看向顏軍強,“爸,這是楊瀚,我男朋友。”
顏軍強也是一怔。
“哎呀,小七交男朋友了呀?”孫愛芳笑着打圓場,“這事兒鬧的,早知道是兩個人,雞湯我就多燉點……”
話音未落,顏軍強的臉色就難看起來。
對五六十歲的人,尤其是這個年齡段身為父親的男人來說,女兒與人婚前同居是很難接受的。
顏舒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沒事阿姨,楊瀚不住這兒。”她說著轉向一臉尷尬的男朋友,“這麼晚了,怎麼突然過來了?”
“加完班遇到賣烤魷魚的,你不是喜歡吃嗎?”楊瀚舉起手裡提着的打包盒。
顏軍強和孫愛芳互相看了一眼。
“坐吧。”老男人拿出長輩的架勢,率先坐在了沙發上。
楊瀚也沒想到會這麼突然見家長,內心微微一嘆,順着他指的方向坐了過去。
顏舒回到餐桌邊,打開打包盒,嘴裡吃着魷魚,眼睛卻時不時往沙發那邊瞄。
最開始的驚訝過去,顏軍強倒也沒有為難楊瀚。
自己的女兒不小了,他知道。有幾次在家裡提起,甚至有些着急她的婚事。只是孫愛芳經常勸他,說現在優秀的女孩子都不會太早結婚。畢竟自己賺錢,想怎麼過就怎麼過,不用看婆家臉色,沒什麼不好的。
顏軍強一想也是。
不過既然遇到了,總要問問,比如什麼時候認識的,處了多久,家裡是幹什麼的,自己做什麼工作的。
然而越問,顏軍強心裡越不舒服。
兩個人在一起三年多,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完全不知道。
難道這個男孩子只是和自己女兒隨便談談?
這樣想着,他便打量起楊瀚。
男孩子中等身材,算不上很帥,不過人長得端端正正,穿得也規規矩矩,而且聽說父母都是大學老師,並不像是會在外面胡來的樣子。
“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顏軍強問。
楊瀚剛端起水喝了一口,被這話驚得差點嗆着。
他轉頭,見顏舒已經進了廚房,心裡才鬆口氣。
“本來想等忙完這段時間就向她求婚的,”楊瀚的臉頰泛起一點紅暈,“就是不知道叔叔您覺得我合不合格?”
8
顏舒洗完保溫飯盒,又被孫愛芳拉着問了幾句,等出來的時候,楊瀚已經走了。
第二天早上,莫小可電話回訪,溝通完身體的問題,顏舒便提起昨晚的事。
“您有男朋友了?”莫小可也很驚訝。
因為顏舒每次喝多,幾乎都是自己去接她,她自然以為對方是單身。
“嗯。他知道我酒精過敏,一直不准我喝。還說什麼現在做銷售,不能只靠關係,要靠產品打動客戶。一把年紀,天真得很呢。”顏舒笑着抱怨。
莫小可卻從她的語氣里聽到了一絲甜蜜。
“既然你們互相喜歡,那見家長就見唄,有什麼可怕的?”
“不是這個……”顏舒語氣猶豫,“我聽見他說求婚……我還沒準備好。”
“需要準備什麼?”
莫小可在這方面經驗有限。在她看來,兩個人相愛,就要一輩子在一起。所以結婚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心理上,還有他家裡條件挺好的……我這個職業也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你是怕他父母不喜歡你?”莫小可終於轉過彎,“那是他應該搞定的事呀。難道他和你在一起這麼久,從來就沒想過解決這些問題嗎?”
楊瀚當然想過。
不僅想過,而且已經和他父母溝通清楚。包括兩個人都有一些積蓄,可以共同出首付買房寫兩個人的名字。兩個人都有車,以後各自開各自的。甚至按照錦城不講究彩禮的慣例,他家象徵性給十萬八萬,再加上一個卡地亞的鑽戒也就差不多了。
愛情是感性的,但是婚姻不能只有感性。
他想讓顏舒明明白白地嫁給自己。
偶遇顏軍強的第二周,雖然仍沒有得到准岳父的明確態度,楊瀚還是向顏舒求了婚。
“你父母知道我的職業嗎?他們同意嗎?”顏舒問。
“當然。”
“結婚以後我可能也會經常應酬客戶.....”
“放心吧,”楊瀚笑起來,“時代賦予了女性工作的權利,我爸媽不是老古董。”
“我家可能拿不出嫁妝……”顏舒仍有些猶豫。
“對我來說,有你就夠了。”
楊瀚這個人性格比較老幹部,這樣的甜言蜜語,他幾乎從沒說過。
顏舒一下子就破防了。
她幾乎是哭着點的頭,把楊瀚嚇得夠嗆。
原以為兩個人的事這樣就算定下來了,後續雙方家長見面,無非就是一個過場。畢竟他們年紀不小,經濟獨立,而且以後也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顏舒怎麼也沒想到,最後問題會出在自己這邊。
9
“我們老家那邊彩禮最低的都是十八萬八。顏舒從小就要強,這件事上,也希望你們能給她長長臉。咱們也不多要,就按照二十八萬八吧。”飯桌上,顏軍強直接說。
“這樣啊,”楊瀚父母互相看了一眼,還是笑着,“沒問題。反正也是給小兩口的,就當是他們新家的啟動資金吧。”
“親家母,”孫愛芳乾笑一聲,理了理頭髮,“您可能誤會了。”
“我們老家沒有姑娘把彩禮帶走的道理。說起來,百善孝為先,就算結婚成了別人家的人,父母養育的恩情總是要報的。把彩禮帶走的姑娘,背後都是要遭人講究的。”
“是這樣嗎?”楊瀚母親的笑容就有些僵硬了,“那和錦城這邊還真不太一樣。”
其實他們都知道,顏舒這個繼母,還有個大學剛畢業的兒子。
給自己兒子媳婦錢,夫婦倆並沒有意見。但是孫愛芳這明顯是準備用他家的錢貼補她自己的兒子,吃相也太難看了。
顏舒自然也明白。
“阿姨……”她正準備開口,楊瀚扯了扯她的胳膊。
“叔叔,阿姨,看看還需要加什麼菜?這家餐廳的南瓜餅特別好吃,阿姨要不要嘗一嘗?”他說。
這個台階遞的按說已經很明顯,也很客氣。但孫愛芳打定了主意就是不接。
“顏舒她爸爸現在內退,工資也經常拖欠。我又沒有收入……唉,我們和你家情況不一樣,你曉得人老了,總是要有點保障的。”她說。
聽見這話,顏舒忍不住沉下了臉。
房子是她買的,全款,已經轉到了顏軍強名下。就連家裡的物業水電費都是她在交。難道她一直以來的予取予求,還沒讓孫愛芳有保障?
顏舒看向自己的父親,可顏軍強只是端坐着,一言不發。
他這樣子,放在顏舒眼裡,今天的戲碼無疑是人家兩個人早就商量好的。只是她不知道,顏軍強也很為難。
來之前,孫愛芳已經掉過一茬眼淚了。
“小七婆家條件好,我也替她高興。可一想起我家志剛,攤上我這樣一個媽,將來買不起房子不說,連份彩禮也拿不出來,我就覺得對不起孩子。”
聽話聽音,再說志剛也是他的繼子。安慰好孫愛芳,顏軍強翻來覆去想了一夜,最後說服自己,男方願意多出嫁妝,也表示對自己女兒有誠意。況且這個錢對於楊瀚的家庭,也不是拿不出來。
只是決心下了,面對女兒的目光,他還是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阿姨,”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顏舒說,“先吃飯吧。今天這本來就是大家見個面,反正也不急,事情以後慢慢商量。”
顏軍強鬆了一口氣。
“對,吃飯,吃飯。”他伸出筷子,“這麼多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10
給顏軍強夫妻打了車,又讓楊瀚送他父母回去,顏舒一個人站在飯店門口,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單。
以往不管在外面遇到什麼困難,想起家,她總覺得溫暖。因為身後站着自己的父親,他會無條件保護自己。
但是現在,往她心上捅刀子的,也是這個人。
難道人心真的這樣易變嗎?
那個因為怕她受委屈不肯再婚的男人哪去了?
顏舒抱住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
“顏姐。”旁邊突然傳來莫小可的聲音。
武術隊的一個師兄攢聚,吃完飯出來,她就看見了這個背影。
大多數時候,只要沒喝酒,顏舒都是挺拔筆直的,走路也帶着風,很典型的大女主形象。然而這一刻,她雙肩下垂,說不出的疲憊。
要不是真的很熟,莫小可幾乎認不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
“沒有,”顏舒笑笑,“剛見了楊瀚父母。”
“他們為難你?”
其實莫小可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
“怎麼會?”果然,顏舒搖頭,“人家還是很有涵養的。而且如果楊瀚任由他們為難我,那他就給我滾遠點吧。”
“沒為難就好,”莫小可甩甩車鑰匙,“開車了嗎,送你回去?”
“你有空?”顏舒反問,見對方點頭,似乎想了想,突然笑了。
“那陪我喝兩杯吧。就當是提供心理疏導服務,該收多少收多少。”
說是喝兩杯,其實只是找了個清吧,點了兩瓶氣泡水。
然而不知道是氛圍原因,還是別的,很快顏舒就覺得自己已經暈了。
“你知道嗎,小可。”她抬頭看着暖黃的燈光,“我大概,再也沒有家了。”
“什麼?你不是快結婚了嗎?”
“是原來那個家。陪着我長大的人,他已經不愛我了。”
莫小可看見兩行淚,順着顏舒的臉頰滑下,她卻理也不理。
“我希望他幸福,真的特別希望。剛進公司的時候太苦太累了,有時候我都怕自己猝死,或者乾脆死於酒精中毒。所以我買了一份定期壽險,三百萬的,受益人是我爸。我想着,就算我死了,有這筆錢他至少可以安度晚年。
“他是我最愛的人,我恨不得能把全世界捧到他手裡,他怎麼能捨得和我隔着心眼呢?就算他想要我幫襯那小子,他可以直接和我說呀?我是他女兒呀,為什麼他要這樣?”
說這些話的時候,顏舒的臉色和聲音都很平靜,只有眼淚滴滴答答一直在流。
莫小可抽了張紙巾塞進她手裡。
“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管別人說什麼,你得為你自己做出一次選擇。”她說。
11
傾述和流眼淚都容易渴,楊瀚趕到,兩個人已經幹掉了幾瓶氣泡水。
顏舒蜷縮在沙發上,而莫小可接了個急診,馬上要走。
“哭什麼?”錯身而過時,莫小可聽見楊瀚說,“我爸媽那邊你放心,我來解決。”
她回頭,看見男人抬起手,像哄小孩一樣拍了拍顏舒的臉。
其實莫小可有些羨慕。
顏舒遇到的,是個值得依靠的男人。
“你解決什麼,現在有問題的又不是他們。”情緒宣洩出來,顏舒又成了那個獨當一面的市場總監。
“明天我們去就把證領了吧。”她抬起頭看着楊瀚,像是做了什麼決定。
楊瀚怔住,反應過來還有些不敢相信,“什麼?”
“先把證領了,生米煮成熟飯。後續我們該準備婚禮準備我們的,條件就按照開始商量好的那樣,八萬八彩禮。他們接受,就來參加婚禮,不接受也沒有辦法。說到底和你結婚的是我,別人的意見,都只是參考。”
“你說真的?”楊瀚彎腰仔細打量她,還有些躊躇,“那以後你和你爸怎麼辦?”
“我該怎麼孝順他怎麼孝順,那是我作為女兒的責任。至於他願意怎麼對我……”顏舒長長呼出一口氣,唇角帶了絲苦笑,“由他去吧。”
顏舒的性格,其實是雷厲風行的,除了對她爸。
現在既然下定了決心,就沒有更改的理由。於是第二天,她打扮一新,化了妝,高高興興和楊瀚把結婚證領了。
等顏軍強從別人那聽到消息,婚房已選,婚戒已買,就連婚慶公司,都已經簽了合同。
“她這是沒把我這個爸放在眼裡呀。”顏軍強又生氣又覺得丟面子,回到家裡忍不住和孫愛芳抱怨,“彩禮的事兒要是婆家實在不願意,我也不可能真為了這個就不同意。我是嫁女兒,又不是賣女兒,她怎麼就不能和我商量呢?”
“你也是為小七好,可孩子大了,哪能明白父母的心呢?”孫愛芳搓了一句火兒,轉而又笑着勸他,“不過眼下她要辦婚禮,咱們該幫忙張羅的,還是得幫忙。畢竟是親父女,還能有隔夜仇?”
這話說完,回過身,孫愛芳的臉就拉了下來。
她兒子今年大學畢業,考研沒考上,又趕上就業形勢不好,找的那個工作一個月就幾千塊。將來買房成家各種花銷,她總不能不替兒子考慮一下吧?但是她又有什麼本事,不指望顏舒,指望誰?
好在孫愛芳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審時度勢。證都領了,再談彩禮,楊瀚的父母完全可以不理他們。還不如先把那八萬八拿到手,最起碼和顏舒的關係維持住,一切以後再看。
12
有孫愛芳在中間遞台階,顏舒回家給顏軍強認了錯,父女倆很快和好了。
兩個月後,顏舒給顏軍強和孫愛芳各自買了一身新衣服,體體面面地把他們接到了辦婚禮的宴會廳。
現場來賓很多,按照錦城的習慣,門口設了一張桌子,顏舒的助理在那裡分發喜糖兼收禮金。
楊瀚父母從教半生,可以說學生遍天下,再加上顏舒和楊瀚都是公司管理層,人際交往比較廣泛,同學朋友也來了不少。
所以小助理收禮金的背包很快就裝滿了。那邊開席,她去休息室清點了一下,正好十二萬,於是便發消息告訴了顏舒。
“楊瀚父母說他們不要,都給我們。你留下十萬,剩下的兩萬等會兒交給我爸。”
說歸說,對於顏軍強,顏舒始終還是狠不下心。
敬酒、吃飯、送走賓客,忙完已經是下午三點。
“結婚真是太累了,好在這輩子就這一次。”顏舒一邊捶着腰一邊和楊瀚抱怨。
楊瀚只是笑。
回到休息室,顏舒想起禮金的事,把小助理叫過來問,對方卻一臉為難。
“您父親說,他們要用錢,這錢他們就先拿走了。”小助理咬着唇,“我本來要給您打電話,可是您那個繼母拿話數落我,意思是我不尊敬您父親,要替您當家。您說我哪兒敢呀,我就是個打雜的。”
顏舒怔住了。
就連楊瀚都沒想到,那個以為還算通情達理的岳父,能幹出這種事來。
“怎麼能這樣呢?”顏舒看了自己老公一眼,臉騰地漲紅了。
說實話,隨禮比較多的,主要是公婆的同事和學生。公婆給她,是給他們倆的。現在讓顏軍強拿走了,以後她要怎麼面對公婆?別人又會怎麼看她?
想到這,顏舒怎麼也按捺不住,提着裙子朝門口走了過去。
“這個得用大點的打包盒。你們這盒子太薄了,有沒有好點的?”
宴會廳里,孫愛芳正在指揮着服務員把備菜那桌打包,顏軍強則坐在旁邊閉目養神。
“爸,”顏舒徑直站在他面前,伸出手,“今天的禮金呢?”
顏軍強睜眼看見她的臉色,心裡咯噔一下,說話的底氣也有些不足,“在我這,怎麼了?”
“這是今天所有來賓給的,其中大部分是我公婆那邊的來往,將來我們都要還回去的,您拿着不合適。”顏舒壓着火氣,勉強解釋。
“怎麼不合適了?”孫愛芳聽見,立刻湊上來笑到,“小七呀,你公婆一個月退休金一萬多,也不差這點。都是一家人,誰拿不是拿,難道他們還要分一半?”
“我公婆確實不差這點,”顏舒現在特別討厭她這種老綠茶的樣子,於是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可是阿姨,別人不要是不要,你們不能自己動手拿。不問自取是什麼,不用我說吧?”
“小七!”周圍還有服務員,顏軍強面子上掛不住,立刻站起來,“你阿姨一天是我的妻子,一天就是你的長輩。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就為了這麼點錢,你就打算給你爸臉色看?”
13
顏舒被楊瀚勸走,顏軍強夫妻倆也大包小包地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沒和孫愛芳說話。
“老話說女生外向,到底沒錯。”進了屋,孫愛芳瞥他一眼,“咱倆都是一個人拉扯大孩子,但好歹我那是個兒,就算將來媳婦進了門,那也是咱家人。”
“小七怎麼就不是咱家人了,你那些穿的不都是她買的?”自己的女兒,別人說顏軍強還是有點不痛快,“再說要不是你非要拿這個錢,小七也不至於翻臉。”
“我們拿錢怎麼了?這錢她收着就是夫妻共同財產。以後萬一兩個人過不下去,還有人家楊瀚一半呢。投到志剛他們公司就不一樣了,那叫乾股,將來賺了錢,都是一家人你還能虧待小七?”
“話是這樣說,可……”顏軍強想起來女兒看自己的眼神,到底有些難受,連晚飯也沒吃,早早進屋躺下了。
孫愛芳看他那樣子,心裡冷哼了一聲。
拿你女兒這點錢就心疼了?我還替她伺候老爹呢。別我不說話你們就以為我好欺負。
父親和繼母這些心思,顏舒並不知道。
她正一心撲在項目上。
婚假第三天,老闆打來電話,說公司一個重大項目投標出了錯,客戶要求直接廢標。負責項目的商務經理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責任她認,不行就把她開了。
人開不開,那是後話,眼前要解決的,是廢標的問題。
顏舒拖着老公連夜從麗江飛回來,看項目資料,複習客戶領導喜好,第二天晚上把對方約出來,又是敬酒又是認錯,裝了一晚上孫子,回頭給人家在國外讀書的孩子贊助了一筆生活費,好歹算是得了個修改標書的機會。
莫小可去接她的時候,顏舒已經吐了好幾茬。醫生說胃黏膜受損嚴重,直接開了住院單。
這次瞞不住了,楊瀚趕到以後是又心疼又無奈。
一整晚輸了好幾瓶液,早上顏舒還沒醒,顏軍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爸,”楊瀚拿着手機走出病房,“我是楊瀚。這麼早您有什麼事嗎?”
聽見是女婿,顏軍強頓了頓,要錢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昨晚孫愛芳不知道從哪聽到消息,顏舒他們廣告公司去年的提成發下來了。
“人家一個普通銷售經理,都有三四十萬,像小七這種級別的,說沒有七八十萬誰信呀?”她一邊說一邊看顏軍強的臉色,“你也知道,我們志剛得自己賺錢買房子。賺錢就要有本錢,現在他們公司搞股改,別人都賣房子賣地的往裡投,就志剛最少。
你要是當真我們母子倆是一家人,就讓小七先把這些年的贍養費一次性給你。等志剛用這個錢生了錢,再把本錢還給咱們,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兒嗎?”
“那怎麼行?”她剛說完,顏軍強就搖頭。
女兒已經在生他氣了,這時候,怎麼還好再要錢?
可孫愛芳是什麼人呀,軟的硬的都不含糊。她又是講道理又是眼淚攻勢,顏軍強到底敗下陣來。
反正顏舒現在每月也都不少給,預支一下,應該也沒問題吧?
卻沒想到是楊瀚接電話。
“我……”顏軍強支吾,“你們在麗江玩得還好嗎?”
“爸,我們已經回……”
“楊瀚,誰的電話?”病房裡傳來顏舒的聲音。
“爸問咱們玩得怎麼樣。”楊瀚只好把手機遞給她。
“爸……嗯挺好的,”婚禮之後,父女倆還是第一次通電話,彼此都難免有些尷尬,“下次給您和阿姨報個團,也來麗江玩玩。”
父女倆都在努力緩和關係,聊得很是生硬,可即使這樣,顏軍強就是不掛電話。
知父莫若女,顏舒知道,她爸這又準備給她出難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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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等問了三遍“那邊熱不熱”之後,顏軍強終於道出來意。
“小七,志剛公司里在股改,他也想投點。聽說上市以後能翻十倍。我琢磨……”他頓了頓,“我這個做繼父的,也給不了他啥,就想給出一份本錢,幫他賺點安個家。”
“您想出多少?”顏舒問。
“你是不是發了獎金?”顏軍強一邊說,一邊臉上發熱,“有八十萬沒?”
“八十萬,您要這麼多?”
不僅顏舒,一旁的楊瀚都有些吃驚。
“不是要你的,這是投資。”
“志剛不是在一家創業公司嗎?”說到這,顏舒搖頭,“爸,創業公司十家裡面有九家都要干垮,更別說上市了。您聽他說您就信,都想獲得暴利,哪有那麼容易?”
被自己女兒這麼一頓教育,顏軍強頓時覺得丟了面子。
“容不容易你別管,”他梗着脖子,態度也強硬起來,“我就問你有沒有?就當你給我的,我幹什麼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爸……”
“大不了我預支贍養費。以後我活到多大歲數你都不用給了,死也不用你出一分兒,一次買斷,行不行?”
“買斷,”顏舒一口氣堵在胸口,“買斷什麼,父女關係嗎?”
“你要這麼說也行。”
“那我要是不給呢?”
顏軍強一噎,轉頭看見孫愛芳一臉嘲弄。
“我是你爸,”他提高了聲音,“我養你小,你就得養我老!”
莫小可跟在護士後面進來,正好聽見這一句。
“打針了。”護士見顏舒胸脯起伏,眼眶通紅,趕緊小聲提醒。
“打針了,顏姐。”莫小可卻突然一嗓子,跟打雷似的。
顏舒詫異地看向她。
“您快躺下吧,這住院呢。控制一下情緒,身體要緊。”莫小可繼續大嗓門,甚至丹田都發了力。
下一刻,顏軍強果然問,“小七,你不是在麗江玩嗎,怎麼住院了?”
“沒事。”顏舒下意識地想報喜不報憂。
自從母親去世,因為心疼父親,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性動作。
“顏姐,”莫小可瞪着她,壓低了聲音,“把握機會。”
顏舒看向自己老公。
“爸,”楊瀚接過電話,“我們在錦城中心醫院。顏顏現在要治療,晚點再和您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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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爸折騰來幹什麼,又沒什麼大事。”掛斷電話,顏舒有些無奈。
“知道什麼叫溺愛不?”楊瀚反問,“父母溺愛孩子,孩子會不懂感恩。你溺愛你爸,從結果來看,好像也差不多。”
“我爸不容易,我只是希望他餘生能幸福……”顏舒辯解。
“顏姐,”莫小可把幫她買的生活用品放進柜子,“本來您家的事兒我說不合適。但是我真覺得您父親現在對您這種態度,您自己也有責任。”
“您遇到事都自己扛着,要什麼給什麼。升米恩斗米仇,就算是最親的人也一樣。”
“我明白。”顏舒苦笑,“其實他能直接拿走禮金,我就已經明白了。只是你知道,十幾年的習慣,總是要慢慢改。”
“那就從今天開始改吧。”楊瀚拍拍她的肩膀,“讓我見識見識你是怎麼把養歪了的老父親給挽救回來的。”
顏舒倒是想。
可顏軍強沒來。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顏舒快要出院,顏軍強都沒出現,就連電話都沒打。
“你說我爸不會出什麼事吧?”失望過後,顏舒開始擔心。
她正猶豫着要不要打電話的時候,就見顏軍強整個人灰頭土臉地進了病房。
“爸?”顏舒很驚訝。
“幸好不是你。”顏軍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剛上樓看見好幾個護士推着病床往手術室跑,嚇了我一跳。你這到底怎麼了,嚴重不嚴重?”
顏舒和楊瀚對視了一眼。
“您還問,好幾天都不來。”她故意說。
“我怎麼不想來?還不是你阿姨家志剛,”顏軍強臉色不太好,“之前不是股改嗎,結果就是騙子。錢都讓老闆卷跑了,咱們自己投了十萬不說,還從同學那裡借了五六十萬。現在人家催着還錢呢,不還錢就得上法院。”
說到這,他看了顏舒一眼,“你手裡有錢沒?不管怎麼樣,應應急。我已經把你結婚的禮錢給人家了,不夠,你阿姨天天在家裡哭,就怕志剛成了老賴,以後前途都毀了。”
顏舒沒想到,父親來探望自己,開口還是要錢。
說實話,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認莫小可和楊瀚說的都對,這樣下去,父女真的要漸行漸遠了。
想到這,顏舒靠在床頭,突然捂着胃,吸了一口氣。
“胃怎麼了?”顏軍強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過來。
“本來不想告訴您的,”顏舒的聲音弱了下來,“胃出血,喝酒喝的。”
“啊,”顏軍強提高聲音,“你一個女孩子喝什麼酒?”
“我也不想喝呀。客戶那邊出了問題,從麗江連夜回來的。不給人家喝高興,事情就解決不了。吃這口飯的,能有什麼辦法?”
“那,現在醫生怎麼說?”顏軍強憋了半天,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胃黏膜太薄了,需要長期調養。要是再這麼下去,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倒下了。”
“……這麼嚴重?那以後咱們不喝酒行不行?”
顏舒笑了,苦笑。
“怎麼可能,要賺錢呀。沒事兒,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她說。
“要不別干這工作了……錢差不多就行,還有楊瀚呢。”顏軍強忍不住說。
“自己有方便些,”顏舒藉著整理劉海,偷偷對老公眨了眨眼,“萬一您要用錢,總不能拿楊瀚賺的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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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軍強突然就說不出話了。
顏舒就像是電視里的小李飛刀,看不見招式,卻刀刀都切中要害。
以往女兒每次回家,提起工作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時間長了,他以為女兒有本事,錢來的容易,於是漸漸心安理得。
剛才他甚至打算繼續跟她要那八十萬。
但如果那是顏舒的血汗錢呢?
顏軍強握緊拳頭,覺得臉和眼眶都有些發熱。
“爸,”顏舒的聲音更加虛弱,“那筆提成我已經提前還了一部分房貸,要是您能等等,我今天就出院。不管怎樣先拿下一個大單,然後和領導商量商量預支提成……”
說到這,她的手又往胃部按了按。
楊瀚別過頭。
他一向知道顏舒不是個笨蛋,卻沒發現,她要是想演,一般人還真接不住戲。
顏軍強也是一般人。
“你別說了,身體還沒好呢。”顏軍強低下頭,聲音有些悶,“怎麼也不至於讓你拿命換錢。”
“沒事的,我能撐住。”顏舒這樣說,卻喘了幾口氣。
“撐住什麼,看臉白的。”
她越是逞強,顏軍強心裡越難受。
他突然想起,顏舒十歲那年過生日,他買了蛋糕讓她許願。小姑娘閉着眼睛雙手合十,小聲說,“我希望爸爸永遠幸福快樂。”
那是他的女兒。
“小七,禮金的事,”顏軍強還是低着頭,“是爸爸錯了……歲數大了做事還糊塗,給你添亂……咱們老家的房子,等出院了,就過戶到你名下吧。雖然不值什麼錢,總算是個念想。”
顏舒沒敢盯着顏軍強看,因為有一瞬間,她感覺她爸要哭了。
後來顏舒也不知道志剛的事怎麼解決的,只聽說孫愛芳哭鬧了幾天,顏軍強說要離婚,她立刻老實了。
而顏軍強偶爾給顏舒打電話,總要提醒一句別喝酒了,錢差不多就行。
幾個月後,有一次夜跑,莫小可偶遇了顏軍強父女倆。
顏舒挽着父親的胳膊,只有他們兩個人,在江堤上一邊走着,一邊小聲聊天。
走過柳樹下,她的肩頭落了一片柳葉。
顏軍強抬起手,替她撿了下來,又小心地拍了拍。
“爸爸老了,”莫小可聽見顏軍強說,“但要是楊瀚欺負你,爸爸半夜也得去打那小子一頓。”
“嗯,我告訴他,看他還敢不敢。”顏舒順着他的話逗趣。
莫小可看着顏舒的笑臉,想起某個晚上,她說,陪着我長大的人,他已經不愛我了。
現在那個人回來了。
顏舒她,應該很幸福吧?
(原標題:《莫小可的陪診人生:斗米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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