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男輕女的母親把我賣給克妻男換錢。
聽說他是煞神轉世,所以好幾任妻子才進門就沒了。
可是……怎地和我想像的煞神不一樣,這不分明是和我雨天相遇的書獃子嘛。
母親拉着我的手,言辭懇切:“小憐,你莫要怪母親。長鎖今年已經十五,你們舅舅家非得五兩銀的聘禮才肯讓你表妹嫁過來啊!”
冬日天寒,我日日要漿洗一家人衣服,要洗菜做飯,手上生了許多凍瘡。
被她搓得又癢又疼。
我抬眼看向屋外。
爹爹坐在門檻上,吧咯吧咯吸着煙桿,並未看我一眼。
他早就忘了吧。
弟弟們未出生前,他也曾讓我跨坐他肩頭,與我玩騎馬兒遊戲。
還哈哈笑着說以後定要為我找個身強體壯好夫婿。
我收斂目光,低聲:“不怪,常家很好。”
因為前幾任娘子沒入門就病亡,這次常家特意去問過大師,說婚事務必低調,不可驚擾煞神。
所以出嫁那日,便由父親趕着驢車,將我送進常家。
驢車上,甚至連紅花都沒有一朵。
行至半路,天空飄雪。
我裹着母親特意新做的棉襖,凍得瑟瑟發抖。
這棉襖看着蓬鬆厚重,裡面塞的多是蘆花而不是棉絮。
冬日寒風凜冽,如刀子一般刮著我。
道路旁就是深深的溝渠,看着讓人眩暈。
我想,或許車輪一滑,我就會跌進去。
結束這短暫辛苦的一生。
然天不遂人願,快到午時,驢車順利到了常家村。
一直沉默趕車的父親長長鬆了口氣:“總算把你全須全尾地送到了。”
婆婆和未來夫婿已經等在村口。
見我們安然無恙,婆婆喜不自勝:“廟裡的神仙說得沒錯,你果然能扛得住聽遠的八字。”
我偷偷看了未來夫婿一眼。
他穿着一件絳紅色新衫,鼻頭凍得有點紅,身姿挺拔瘦削,朝着我淺淺額首。
他往前幾步:“岳父大人一路辛苦,我來趕車吧。”
父親讓到一邊,結果常聽遠拉了半天,驢兒紋絲不動。
婆婆訕笑:“聽遠這孩子自小讀書,沒做過農活。”
父親又接過繩子:“這犟驢認生,還是我來。”
雖說沒有宴請賓客,可婆婆還是準備了不少菜。
她給我舀了一碗熱雞湯,裡面有一隻大雞腿,“一路上凍着了,快喝點熱乎的。”
我遲疑了幾秒,將雞腿夾給常聽遠。
小聲道:“相公,你吃。”
父親在一旁賠笑:“小憐自小能吃苦,不用太嬌慣。”
常聽遠淡淡笑了下,又夾回我碗里:“你瘦,你吃。”
婆婆也勸:“吃吧吃吧,還有呢。”
我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眼眶不由紅了。
自弟弟出生後,我再也不曾吃到過雞腿。
吃過飯,婆婆留父親住一晚,他卻急着要回去:“家裡事多,離不開人。”
婆婆給了他一包煮熟的雞蛋:“帶回去給孩子們吃。”
父親推辭一番接了過去。
我跟着送到門口,他回過身:“不用送了,往後這就是你家,好好孝順婆婆,伺候男人。”
風雪獵獵,撲迷人眼,我鼻子有點酸卻哭不出,只點點頭:“嗯。”
他都趕車走出一小段,又匆匆回來,從腰間摸出小小碎銀子塞我手裡:“拿着吧,別跟你母親說。”
鄉下人嫁女子,嫁妝一般是被子、花布這些。
母親準備的東西看着又大又多,可婆婆上手一拎,就變了臉色。
我知道,那些看着厚重的棉花被裡,縫的都是蘆花。
我局促又羞愧。
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將碗筷收起拿到井水邊去洗。
剛把水提上來,婆婆風風火火趕過來。
她搶過我手裡的碗:“嘿······哪有要你一個新媳婦幹活的道理。”
她放下碗,看到我手上斑駁的凍瘡,長長嘆口氣:“快,進屋陪聽遠去吧。”
相公正坐在炕上看書,並未寫字。
見我進來,他白皙的耳朵紅了紅,往一側讓了讓。
那一頁書,他看了一整個下午。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婆婆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白米飯,說我太瘦,要多吃點
她是真的待我好。
用完晚膳,婆婆點了紅燭,又在炕沿貼了兩個紅鰭字。
她握着我的手:“聽遠命不好,婚事也不敢張羅,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不委屈的。”
紅燭燃過半,相公還在看白日里那一頁書。
我小聲問:“相公,你不睡嗎?”
他清了清嗓子:“這就睡了。”
說著就要去吹蠟燭。
我拉住他:“不能吹,吹了就沒法到白頭。”
他坐在床沿,搖曳的燭火里,神色有點頰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讀書又一直不足,與我共白頭,也恐委屈了你。”
關於他的事,早有好事的鄉親與我說過。
據說他聰慧至極,十二歲就已是鄉里的童生。
然而自那之後八年,每次秀才考試,他總是落榜。
明明考完,他默寫的試卷,均得到一致好評,可最後一放榜,總也沒有他的名。
加之前幾任妻都在新婚前死了,鄉里人人都說,他是掃把星轉世。
若非如此,以他的家境和相貌,也輪不上我。
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我覺得你好,婆婆也很好。”
“能嫁給你,我一點也不委屈。只是我是個不識字的,不知相公嫌不嫌棄?”
他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突然就笑了,語氣柔和:“其實咱們從前是見過的,你忘了嗎?”
“去年夏日一場暴雨,我忘記帶傘······”
我想起來了。
那日我拿着家裡的三十個雞蛋去集市售賣,回來時遇到暴雨。
路邊也無避雨之處,幸得好心農婦給了我片大荷葉。
頂着走了一段,遇到個書生護着一大摞子書,淋得鼻眼都瞧不清楚。
怪可憐的。
想着自己自幼是吃苦長大的,也不怕這點風雨,於是將荷葉塞給他,冒雨回了家。
我很意外:“原來是你!”
這親事,似乎多了點命定的味道。
我顫着手摸索他的衣扣:“被窩已經熱好了,書明日再看吧!”
他臉色緋紅一片,順勢脫衣進了被。
沒想到他瞧着瘦,力氣倒也不小。
事後,還不顧冷地爬起來去給我擰毛巾擦身。
於我而言,這就是神仙相公,金玉良緣。
睡前他親了親我的唇:“書里說的溫香軟玉,原是此般滋味。”
我羞得縮入被中,腦中突然閃過一些畫面。
一個年輕男子送了他塊墨,他於考場上用了。
有一幕是考官閱卷,一展開他的卷子,便噴嚏連天,涕淚交下。
於是匆匆掃過一眼,便將卷子放到落榜那一堆。
再一幕是他頹然地站在府學門口,輕飄飄的雨滴像是要壓彎他的脊樑。
我身體一顫。
常聽遠卻笑了:“不必害怕,我不鬧你了,睡吧。”
我睏倦極了,沉沉睡去。
“娘,她不會有事吧,怎的還沒醒,我去喚一聲。”
婆婆壓低聲音:“叫醒她作甚,還不是你不知輕重······”
“她那親娘就跟後母似的,太磋磨了,身子骨自是要差一些,讓她好好睡睡。”
皚皚白雪反射日光,亮燦燦地落入房間。
炕還暖融融的。
不像在娘家時,我的屋子離灶頭遠,炕總是沒熱氣,被子硬邦邦,被窩永遠是冷冰冰的。
我翻身下床,常聽遠馬上推開了門。
迅速掃了我一眼後,耳根微紅:“若是累,便再睡會。”
我撐着床站起來:“不累的,我經常干農活,身體好着呢。”
白日里,婆婆不許我碰冷水。
“你這雙手再不養養,這凍瘡就好不了,到時候撓心撓肺地癢。”
常聽遠平時認真看書,到了晚間,少不得也要跟我胡鬧一通。
大約是婆婆叮囑過,他節制多了。
入睡前,他照例會親一親我。
那些細碎的畫面,日復一日被補充完整。
那個同窗叫張錚,他家開了筆墨鋪子······
那個閱卷官,有人稱他為許老。
嫁來半月好吃好喝,我感覺之前的衣物竟穿着有點緊。
夜間聽遠摟着我:“小憐,你總算胖了些。”
二月底天氣還很嚴寒,聽遠又要去參加院試。
出發前晚,婆婆道:“聽遠,你自幼慧,幾乎過目不忘。若是這一次還是考不上,那便是命,往後你就與小憐好好過日子。”
聽遠慢慢扒着飯粒,沉沉應道:“嗯。”
燭火搖曳,他神色凝重鬱結。
我想到連日腦中畫面,不由問:“你是不是有個同窗喚作張錚,他家開了個筆墨鋪子?”
“你如何得知?”
“州里的主考官,可是姓嚴?”
常聽遠放下筷子:“你還知道嚴教喻?”
我搖搖頭:“不知,就是腦子裡突然閃現一些畫面。”
我將所見之事細細說來,婆婆神色大變。
聽遠皺眉:“鬼神奇幻之說,聖人皆雲······”
婆婆一把打斷他:“你閉嘴,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小憐從未出過這個鎮子,卻能知曉這些,這就是老天爺在幫你。”
“你萬萬要防着,不可再用那個張錚所贈之物。”
“你的飯食我也為你準備好,你就閉門不出,誰也別見。”
我與婆婆連夜忙活,熱氣騰騰里,我問:“母親,您信我?”
“當然,咱們是一家人,你還能害聽遠?”
我小時候親弟弟長洪,也閃現過他發高熱,不治而亡的畫面。
我告訴母親,她不信。
後來長洪真的發熱死了,母親說我是掃把星,長洪就是被我咒死的。
後來她也不讓我碰長鎖,我自然也沒預見過什麼。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跟婆婆便送聽遠出
一路上遇到很多早起漿洗的婆娘。
婆娘們嘴碎:“喲,聽遠又去州里考試啊?這次一定能考個秀才回來吧!”
話音剛落,一群人就捧腹大笑。
里正家的胖嬸嘆氣:“聽遠,不是嬸說,你空有文曲星的才,就沒有文曲星的命。就好好待在家種田吧!”
婆婆眉毛一豎,冷冷笑道:“怎麼著,我家兒子不願意娶你那胖閨女,你現在還有氣呢?”
婆婆握着我的手:“主要你家閨女脾氣壞,秉性差。你瞧瞧我這水靈靈的兒媳婦,誰見了不說好!”
胖嬸氣得肥肉直抖:“得意個什麼,你兒子種田,你孫子以後也種田!我閨女可是在與陳秀才議親了。”
我深吸一口氣,直直看向她,語氣堅定:“相公這次,一定能中!”
常聽遠偏頭看我。
朝霞染紅天側,我朝他嫣然一笑:“相公,你一定行,我和婆婆在家等你的息。”
他眉目舒展,粲然一笑,如千樹萬樹梨花齊開:“好,相公定讓你當上秀才娘子。”
一時間,所有的婆娘們都吸口氣。
聽遠接過我手裡包袱,踏着朝陽,走上官道。
有嬸子嘆道:“常家這小子,皮囊倒是生得好。”
胖嬸訕笑:“長得好看有甚用,他就沒有這秀才命,此次肯定又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有婆娘附和:“要是早點認命,現在孩子都該打醬油了。”
婆婆氣得頭頂冒煙,以一敵多,跟她們大吵一頓。
聽遠走後,被窩都變涼了。
天氣漸暖,我出門也勤了。
新媳婦走到哪裡都被人打趣,有人一口一個秀才娘子,卻不是出自真心。
沒人相信聽遠能突破衰運,考中秀才。
除了我和婆婆,人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話。
有次趕集碰到了母親。
她訓斥我:“聽說你到處吹牛說你那倒霉男人能考上秀才,都傳到我們村了。”
“以後這種丟人的事少做,就他那瘦竹竿樣,哪有秀才的福相,你也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她倒是一點不盼着我好。
恰好買碗碟的婆婆來尋我。
母親皮笑肉不笑地說:“瞧瞧這閨女還長胖了,是不是在您那犯懶了,她做事麻利着呢,親家母盡可使喚她。”
我婆婆懟她:“是我養胖的,嫁過來的時候瘦得看見骨頭,我瞧着都心疼。姑娘家家還是圓潤點好看,我家也不缺這幾口飯。”
“您說對吧,親家母?”
母親臉上青青白白,咬牙道:“那是自然,等女婿考完試,以後還能幫着家裡種地!”
這場會面不歡而散。
等待如此漫長,掰着指頭算日子,昨日應該就放過榜了。
也不知到底結果如何。
婆媳兩個正是憂慮,沒想到外面傳來稚童的呼喚聲:“常聽遠回來了,常聽遠回來了。”
怎得這般快?
我與婆婆相視一眼,心均是一沉。
村子裡無大事,小兒的呼喚已經把好多爺們婆娘都從家裡引了出來。
我與婆婆一路小跑,在村口看到了風塵仆得常聽遠。
我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一番,不過短短時日,他瘦了一大圈,人看着疲倦又沒有精神。
胖嬸捂着嘴笑:“回來得這麼快,這一次不會是連考試都沒趕上吧?”
我紅了眼眶:“安全回來就好。”
婆婆是個急性子,在一眾看熱鬧的人目光中發問:“如何,考上了嗎?”
所有目光都落在聽遠身上。
胖嬸笑得一身的肥肉都在抖:“昨日才放榜,他今日就回來了。哪能這麼快,這一次怕是都沒考完吧。”
“瞧瞧這瘦的,莫不是生了一場大病?”
眾人均是果然如此的表情。
婆婆眸里的光熄了。
我顧不上許多,牽住聽遠的手,低聲道:“無礙的,咱們下回再考,你才二十呢。”
他垂眸溫柔看我:“考上了。”
嗯?
他微笑着環視眾人:“勞煩鄉親們帖記,這回在下考上了。”
一時間,鴉雀無聲。
似連春風都停止吹動。
胖嬸皺着眉:“真考上了,莫不是騙人的吧。”
話音剛落,村口有人在高喊:“常秀才,常秀才。”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匆匆而來,手裡還拎着個包袱,“常秀才歸家心切,倒是把包袱忘在馬車上了。”
里正見多識廣,已經認出此人是縣尉身邊的隨從。
雙方見過禮後,小廝道:“常秀才,五日後我家老爺請您過府小酌,您可別忘了。”
原來他能回得如此快,是搭了順風車。
連縣尉老爺都請他吃飯,可見這秀才是真真的。
婆婆高興壞了,嘴裡把各路神仙及百代祖宗都感謝了一遍,不停地掉眼淚。
我忙從衣袖中摸出一些銅板遞給小廁“煩大哥還跑一趟,鄉里泥重,大哥個去刷刷鞋。”
小廝意外瞧我一眼,推辭幾下便收了。
他一走,眾人看聽遠的眼神立馬變了。
本來胖嬸站聽遠對面,此刻眾人齊齊圍上來,一口一個秀才老爺,生生將她擠到一邊。
她嘀嘀咕咕:“還真是撞狗屎運······”
話還沒說完,里正就拍了她胖臉一下:
“閉嘴,你個什麼都不懂的婆娘,二十歲的秀才,咱們全縣一隻手都數得完。”
胖嬸之前引以為豪的陳秀才,三十歲才中,去年喪妻,孩子都十一了。
饒是如此,也還是香悼悼。
與他比起來,聽遠就是一碗流油的紅燒肉。
我被一聲聲的秀才娘子叫着,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好容易擺脫鄉親到家,聽遠喝了一大碗熱茶後看向我:“小憐,你怎的像是有事?”
“我······我怕當不起這個秀才娘子。”
我就是一鄉野婦人,相貌尋常,無才亦無財。
聽遠還沒說話,婆婆豎起眉:“你當不得,那誰還當得?哪怕公主都比不得你規避災禍。”
她訓聽遠:“你萬萬不可因為中了秀才就生出別的心思,我一萬個不許。”
常聽遠淺淺一笑:“娘,我不會的。”
“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含笑看我,“何況我的小憐好看着呢。”
這人,中了個秀才,嘴裡跟抹了蜜似的。
心頓時放下來,婆婆開始問院試的細節。
誠如我預見的那般,那個張錚此番也參加考試,又送了聽遠一塊好墨。
說這墨是京城來的,色澤油亮,不易暈染,達官貴人們都喜歡。
聽遠從包袱里取出那一塊墨:“我聽了你們的,並未使用。”
婆婆和聽遠聞不出什麼,可我自幼鼻子靈敏,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你們等等,我去叫臘梅過來。”
臘梅是隔壁的小媳婦。
她很快過來,我拿着墨給她聞,她頓時噴嚏連天,涕淚交下。
嗅道:“好你個秀才娘子,夫婿才考上秀才就把這墨弄上花汁戲弄我呢!”
果然如此。
那個張錚想必不知是從何處得知州里的閱卷官與臘梅有一樣的毛病,所以送給聽遠處理過的墨。
閱卷官一碰試卷就涕淚交下,如何還能好好看完。
縱有滿腹才華,也只能回回落榜。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婆婆七竅生煙,偏這時候門外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常兄,常兄在家嗎?”
正是那張錚。
婆婆氣得要去廚房提菜刀。
聽遠拽住她:“母親,我來處理。
夜色層層翻湧,如浪一般滾上來。
院子里光線暗淡,張錚站在石榴樹下,扯起臉皮笑:“常兄竟未等我,便匆匆而歸。恭喜常兄中了秀才,此番我又落榜了。”
聽遠站在廳堂處,明亮的燭火打亮他俊秀的五官。
他沉聲道:“張兄進來說吧。”
我心裡有氣,給張錚倒了一杯冷冰冰的隔夜茶。
聽遠也未多言,只將那塊墨取出來,放於桌上。
張錚手一顫,冷茶濺了一手,“原來如此。”
聽遠眸中隱痛:“我視你如兄弟,你為何如此?
張錚澀然一笑:“我們自幼拜在一個先生門下,你聰慧過人,我卻蠢笨愚鈍。我爹時時說,你要有常家小子一半便好了。”
“我也日日讀書,我也從未懈怠,可為何我就是不行!”他激動地站起,眼眶通紅,“既是好兄弟,更要一起進退。”
聽遠將那塊墨推過去:“我早與你說過你的天分不在讀書,你是天生的商人。”
“墨還你,你我自此恩斷義絕。”
張錚下顎綳得緊緊的:“常聽遠,你裝什麼高尚······”
婆婆再也忍不了,提着菜刀衝出來,道:“滾,不然我剁了你喂狗。”
院子里的大黑似乎聽明白了,嗷嗷叫個不停。
張錚神色頹唐,踉蹌離開。
我很憤怒:“太便宜他了,他蹉跎了相公好些年。”
常聽遠拉住我的手,淺淺一笑:“證據不足,若他拒不承認,僅憑一方墨,無法定
罪。”
“且若不是他,我也不能與你成夫妻。”
夜間兩人繾綣細聊,我才知州里連日下雨,他帶去的乾糧發了霉。
他擔心吃外食有意外,硬生生餓了三天。
難怪今日見他瘦了許多。
我心疼壞了:“身體要緊,大不了下回再考。”
他輕輕吻住我:“那可不行,我答應過你,讓你做秀才娘子的。”
“怎能失約?”
小別勝新婚,自是一夜纏綿。
第二日本想多睡會,結果父母帶着兩個弟弟來了。
婆婆煮了雞蛋待客,長鎖和長旺口裡塞一個,還往兜里揣兩個。
母親一臉慈愛:“這兩個孩子,就是能吃!”
“不像小憐,吃飯就跟貓兒舔食似的。”
婆婆差點沒翻白眼:“小憐在我家胃口挺好的,或許家裡孩子多,她讓着弟弟,又或許是親家母做飯不合她胃口。”
母親臉色一僵。
轉而談起此行目的。
原來她們想把兩個弟弟記在常家的名下。
朝廷有規定,中了秀才往後田地不用上交賦稅,家裡人也不用服兵役徭役。
長鎖和長旺都是男丁,按既往規定,必然有一個要被徵兵。
但若記在常家戶頭上,便可免去此條。
母親拿着帕子假哭:“小憐,他們可是你親弟弟,刀劍無眼,若是上了戰場,那還有命回來嗎?
你這個做姐姐的,可得管呀!”
兩個弟弟埋頭苦吃,父親一直在抽煙,吧嗒吧嗒的聲音聽着心煩。
我藉著準備午膳躲進廚房,沒一會聽遠山來了。
他挽起袖子幫我擇菜,問:“小憐,記在常家倒也是尋常操作,你如何想的?”
婆婆看了過來。
我掰開白菜葉,猶豫開口:“我有些顧慮。”
“若是記在咱家,就得讓兩個弟弟名義上為常家奴僕。咱們又不能真的使喚他們,日後他們藉著咱家身份胡來,卻是會影響到相公你的聲譽。”
婆婆的臉色亮了。
我皺起眉:“可若一味拒絕,我又恐傳出去風聲,惹得鄉里議論相公薄情。”
鄉下地方,有時流言蜚語也能害死人。
着實是難辦。
常聽遠深深瞧我,伸手幫我理了理鬢邊散發,笑道:“知小憐心是偏向為夫就好。”
“這件事交於我吧。”
再回廳堂,婆婆煮的二十個雞蛋已經消滅,地上散了一地的雞蛋殼。
常聽遠哄着長鎖長旺背詩,一個勁地誇讚他們聰慧。
哪裡聰慧,明明蠢笨如豬。
讀書人的嘴,就是騙人的鬼。
可長鎖被誇得飄飄然,母親也是笑個不停。
飯桌上,聽遠笑的溫和:“記在我名下倒沒什麼問題。”
“不過我瞧着兩位弟弟聰慧,將來未嘗不能自己考個秀才,若是記在我家名下,以後終身為奴,免了兵役徭役,可也沒法子讀書出頭。”
“哎,我本還想好好教教兩位弟弟。”
如此一通話術下來,母親已經開始做起舉人老子娘的美夢。
待用過午膳聽遠起身:“既是岳父岳母相求,此事不容耽擱,咱們這就去找里正吧。”
母親訕笑道:“此事也不急,我們還是再商量商量。”
父親了煙袋站起來:“嗯,時候不早了,我們就不打擾了。”
送到院門口,父親停下腳步,拍了拍常聽遠的肩膀:“你是好樣的,好好待小憐。”
他們一走,我長長鬆口氣:“相公,以前不知你如此油滑。”
他望着我:“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你已經嫁與為夫了。”
“其實長鎖也就罷了,長旺不過五歲,尚有機會。哪怕不能中秀才,讀書明理也是好的。”
理倒也是這個理。
此後,同族有人也打着主意,要將孩子和田地掛過來,可聽遠每次都扼腕:“怕是不行,我連妻弟那邊都拒絕,若是如今應了你,岳父母那裡該如何交代。”
想來當時他套路父母,便已經想到了此處。
秀才已中,接下來便是要考舉人。
這可謂至關重要。
因為中舉後,便擁有了做官資格。全國秀才如此多,三年一次的鄉試,能中舉人的卻只有千數人。
多少秀才苦讀一輩子,最後白髮蒼蒼,都無法中舉。
為了前程,聽遠須得去州里的學堂才好。
我與婆婆私下商議了一番,決定陪他一起去州里。
聽遠知後也極為歡喜。
婆婆辦事利索,兩天的工夫便交割好了家裡的各種事宜。
帶不走的雞鴨鵝都送給了父母。
我段小憐生平第一次走出了鎮子,走出了縣城,托相公的福,去了州里。
州里熱鬧非凡,我們賃了一處小院。
前頭賣豆腐,後頭住人。
聽遠平日住在學院,一月有三五日會回家。
城裡人多,大家都很忙碌,秀才也多,一開始左鄰右舍艷羨幾句,後來便也是尋常。
如此過了兩年,萬事皆安。
長鎖念了書,雖說笨拙,性子卻真的磨好了些。
母親似乎回過神來,知聽遠當初有搪塞之意,平日里我提禮回娘家,她卻沒個好臉色。
背着人罵我喂不熟的白眼狼。
里正左右活動,最後胖女兒福珠嫁給小境殷實的商人。
又一舉得男。
在村裡走路都帶着風,年節時穿金戴銀地回家,好不得意。
還譏諷我:“這秀才娘子當的也沒什麼意思,連個值錢的首飾都沒有。”
“且我聽說,舉人可難考着呢,好些秀才蹉跎一輩子,也只是個秀才。”
“你成婚兩年,怎麼肚子一點動靜也有?”她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我家相公說了,此番我若得男,給我五十兩銀子。”
又得知我與婆婆當街賣豆腐,就更是輕蔑。
許是她散播,鄉里的人開始議論起來。
一說我拋頭露面不體面,二說我成婚多年無所出,三說聽遠江郎才盡,怕是考不上舉人。
婆婆本開開心心歸家,卻受了好大一通氣。
好在元宵後,我們就啟程離了鄉土。
偏福珠也跟着經商的夫家來了州里。
她又懷了,見天地故意挺着肚子來買豆腐,還刻意當著常聽遠的面說:“這母雞好看有何用,還是得下蛋才行。”
來十次九次都是挖苦,聽遠有次實在忍不得,淡淡回:“當然有用,至少夜裡不用吹燈。”
福珠回過神,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
兩年多無出,我也很憂慮,這日在飯桌上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如給你納個妾?”
他落了筷:“生不出孩子,乃機緣未到,你莫要多想。正好我如今可以安心準備考試。”
婆婆也附和:“再說,許是聽遠的問題,鄉裡間你見得還少嗎?那些怪女子生不出孩子休了的,結果人轉頭就三年抱倆。”
“你莫要有問題就往自己身上攬。”
我眼眶紅了。
我上輩子積了什麼德,怎麼碰到這麼好的婆家。
夜間,聽遠摟住我:“一直懷不上孩子,許是相公我努力不夠,以後我得勤快點,小憐受累。”
這人,關起門就是另外一副嘴臉。
如此磕磕碰碰,便到了八月。
舉人考試要來了。
這些年,我們日子平順,我再也沒預知過災禍。
考前一夜,聽遠吻了我,我也沒見到什麼。
可心裡總是不安定。
天還未亮,我與婆婆一起送考。
考場門口考生眾多,我顧不得名聲,為求萬全心安,踮起腳吻了吻他的唇。
考生嘩然避開視線。
聽遠也羞紅了臉。
而此時,我腦中突然閃過幾個畫面,頓時臉色大變。
我又反覆親了他好幾次,卻沒有獲取過多信息。
時間倉促,我只能將所見細細告訴他,叮囑他定要萬般注意。
我因着考前親熱,大失體統,一時間聽遠與我的名聲傳遍了同窗。
許多人背地裡譏笑我鄉野出身,不知分寸。
因為有張錚的事在前,這幾年聽遠韜光養晦,表現得並不出彩。眾人議論有我這樣纏人不懂事的妻,他又資質尋常,恐怕是難有所成。
福珠又生了個兒子,剛出了月子就來找我炫耀。
“常秀才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才娶了你!”
“你是不是怕他考上舉人,會拋下你這農家女,所以才故意亂他心神?她嘆着氣,肉臉擠成一團,“如今,我看你是要如願做一輩子秀才娘子了。”
也有人聚在豆腐攤前,對着我指指點點。
“瞧,就是她,相公趕考,她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就去親,真是不知羞。”
“攤上這樣的妻,還怎麼考得上?”
“你們可要引以為戒,千萬不能像她這樣。”
聽遠考完試後,日日陪着我出攤,眾人議論不止,扼腕嘆息,他倒是神色如常。
如此半月,鄉試放榜了。
上了榜就是舉人,以後就是官老爺。
天未亮我們就起了,可有人比我們更早。
榜前人山人海,快到午時,張榜官總算是來了。
眾人紛紛伸長脖子,偌大的場子,鴉雀無聲。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榜一貼。
人群喧嘩起來。
“中了,我中了!”
“又沒中,又沒中,我已經考了十回了。”
有人歡喜得脫了衣裳遍地打滾,也有人難過得當場暈厥。
我們被擠在外面,瞧不見榜單的字,急得嘴裡冒火。
只聽遠很淡定:“遲早會知曉的。”
便在此時,有人大吼一聲:“解元是常聽遠,常聽遠,誰是常聽遠啊!”
解元便是榜首,是第一名。
我疑心自己聽錯。
然有越來越多的人都在問:“誰是常聽遠?”
又有人推了我們一把:“解元在這呢!”
一時間,眾人紛紛讓出道來,我們順利走到榜前。
這幾年,我跟着聽遠也認識了幾個字。
此時,明明白白看到常聽遠這三個字,排在第一個。
我緊緊握住婆婆的手:“娘,您看,那聽遠的名。”
婆婆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哇”地一下就哭了。
“小憐兒,我這不是做夢吧。”
我們兩個俱是眼淚汪汪看向聽遠,他眼眸里也有了濕意:“不是做夢,娘,小憐,我確實是榜首。”
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軟倒在他懷裡。
老天爺,我上輩子怕是天上的仙女吧,你怎會如此眷顧我。
常聽遠的同窗們此刻也紛紛圍過來賀喜。
他神色淡然,攬住我道:“還要多虧賤內那日考前給我鼓勵,各位不妨也試試。”
我臊的臉都紅透了。
回了住處,我和婆婆還有些飄飄然。
此時我才敢將那日在考前預見的危險告知婆婆。
送考那日,我在門口親吻聽遠。
眼前閃過一個畫面:聽遠考到一半,一條毒蛇不知從何處鑽出,突然咬了他一口。
他眼前發黑,堅持不住,被抬出考場。
卷子自然是沒答完。
雖提前預知,可時間倉促,也想不到解決法子。
好在聽遠聰慧,將褲腿紮緊,又將墨汁潑在腿上。
墨汁濃香,蛇對於氣味格外敏感。
因此避過一劫。
婆婆還是第一回聽說這事,當即又將滿天神佛和八百代祖宗感謝了一番。
又抱着我一口一個福星,心肝寶貝地喚。
家裡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送肉、送米、送地、送房子、送銀票的都有。
這一日,福珠跟她相公一起來了。
她肉臉擠出一朵花:“相公,常舉人和他夫人都是我同鄉,我們關係可好着呢!”
“我與舉人娘子是手帕交。”
誰跟你手帕交。
好大的臉。
我還沒懟,婆婆翻白眼了:“喲,不知是誰之前說,我兒一輩子都只是個秀才,說我兒媳不檢點呢。”
富商變了臉色,反手對着福珠就是一巴掌:“不懂事,怎麼能如此冒犯舉人老爺。”
我跟婆婆都嚇了一跳。
平日里福珠在我們跟前好生嘚瑟,說如何得寵,相公對自己如何如何好。
如今看來,這人越是缺什麼,越喜歡吹噓什麼。
同為女人,我心底嘆息一聲:“進來坐吧。”
富商點頭哈腰,堆一臉討好的笑,要白送兩個店鋪給聽遠。
他說這些時,福珠眼底閃過不甘。
最後來回拉扯,聽遠什麼都沒收,客客氣氣將人送走。
到了門口,福珠落後幾步,咬牙切齒地說:“這個舉人娘子,本是我的。”
“那些店鋪,也該是我兒的。”
原來她連生兩個兒子,相公都未給她一點子資產傍身,一應家產大半記在亡妻名下,難怪見天地來我這找優越感。
都說衣錦還鄉。
此番中了舉人,還是解元,自然是要回一趟村裡。
城裡的事情打點得差不多,我們便收拾東西回了鄉。
一路顛簸,又應付村裡來賀喜的老少,第二日想睡個懶覺,又被母親吵醒。
她與父親帶着一雙弟弟上門了。
長旺念了兩年多的書,如今已有模樣。
長鎖生就一副奸兇相,但也比前幾年要懂事許多。
這一次倒不是空手登門。
母親拎着一大袋蓮子:“都是特意挑的嫩蓮子,小憐你不是愛吃嗎?”
她已許多年沒有喚過我小憐了。
嫩蓮子寡淡無味。
我哪裡是愛吃呢,是從前在家時,飽滿的蓮子都是弟弟的,沒有我的份。
只有這種癟癟的,我才能討上幾粒。
今時不同往日,我把從城裡買來的銀簪子遞給她。
她有點失望:“不是金的呀,你父親、你弟弟呢,你沒給準備點啥?”
給弟弟們準備了上好的筆墨紙硯,給父親買了一袋子好煙絲。
母親不滿意。
“弄點真金白銀的多好。”
我已經習慣了,也懶得與她多說。
沒想到用午膳時,她突然道:“你小舅家的鶯兒表妹,你還記得嗎?今年及笄了。”
好端端的,提這個做什麼。
我心裡一個咯噔,母親已經溜溜地把說了。
“我那娘家侄女,十里八鄉都說漂亮標緻,且屁股大好生養。女婿,你跟小憐成親也三年多了,一直沒孩子。
“堂堂舉人老爺,沒個子嗣怎麼行呢,與其去別處尋,不如就納了我這侄女為妾。”
我的血都衝上了腦袋頂。
“母親!”
我早就想到,會有人拿我沒生孩子這點來往聽遠身邊塞人。
可萬萬沒想到,第一個提起的會是母親。
母親拽過我,壓低聲音:“我這是為你着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誰叫你自己生不出,讓你表妹來做妾,總比旁人來做妾的好。”
“姐妹之間,還可以互相扶持。”
我腦子嗡嗡的,只覺得心肺氣息層層翻湧。
聽遠握住我的手:“岳母,孩子的事不急。”
母親眉毛一豎:“怎麼不急?這都三年了,我看小憐是不行了,你可不能接納別人。”
“我那侄女方方面面都不輸小憐的,你只消瞧上一眼就明白了。”
母親一直重男輕女。
可我沒想到,她會刺我至此。
我本想維持體面,可心裡難受至極,翻江倒海,衝到外面就是一頓嘔。
婆婆急壞了,匆匆出來拍背。
母親還拉着聽遠說個不停,大吹表妹的好處。
聽遠忍耐不住,一把甩開她,揚聲道:“岳母,您沒瞧見小憐多難受嗎?”
“到底誰才是您親女兒?”
母親臉色訕訕。
聽遠踏步出了庭院:“娘,您扶着小憐去休息,我去請個郎中來。”
婆婆應聲:“快去快去,小憐一向身體好,這是怎麼了。”
婆婆扶着我進內室時,母親還在嘟噥:“不就是吐了,搞得如此嬌氣。”
婆婆可沒有那般好脾氣。
懟道:“小憐是我兒媳,我便是要寵她,便是見不得她一星半點難受。”
母親還要爭辯,父親拽住她:“少說兩句。”
郎中來之前,我又嘔了好幾次。
急得婆婆團團轉。
郎中幫我把了很長時間的脈,一向淡然的聽遠急得連連發問:“我夫人如何,可嚴重?”
郎中鬆了手,眉眼舒展:“恭喜舉人老爺,夫人這是有喜了。”
聽遠定住,婆婆亦是目瞪口呆。
屋子裡安靜良久,婆婆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有喜,我要當祖母了。”
“我要當祖母了,聽遠,親家母,我要當祖母了。”
她歡喜得眼睛縫都瞧不見了。
之前她從未在我面前表現出多稀罕孩子。
如今來看,她一直是盼着當祖母的,不過怕我多思多慮,從不多言。
父親扯了扯嘴角:“如此正好。”
母親則道:“那如今小憐有身孕,更是不便,不如讓我那侄女······”
婆婆笑臉一收:“親家母你別說了,咱們同是女人,還不能體諒小憐的心思?”
“聽遠的多狼心狗肺,這時候去納妾?”
母親還要分說,弟弟長旺道:“母親,您出去喝口茶吧。”
母親被父親拉出去後,長旺朝我行禮:“母親沒有分寸,姐姐見諒。”
聽遠當初的處理沒錯。
這幾年的書,好歹沒有白讀。
本也有各路牛鬼蛇神要塞人到聽遠身邊。
甚至縣令都想讓聽遠娶他女兒,如今了身孕,他們便沒了合適的理由,而聽遠也有了好的借口。
“夫人與我風雨同舟,此時她有身孕,我若納妾,那聖賢書便白讀了。”
婆婆日日樂呵呵。
“小憐,我當初一瞧你就是個有福氣的。你看我這寶貝孫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那就是你的護身符。”
母親卻私下裡說:“我這裡有個一舉得男的方子,你照着吃······”
我皺眉:“相公和婆婆說,是男是女都可。”
“放屁,自然是要生個兒子好,女兒都是賠錢貨!”
她絮絮叨叨,我看向窗外。
雲那麼藍,天那高。
若是生個女兒,希望她能繼承相公的美貌與聰慧。
聽遠中舉之後,各路奉承的話幾乎把我耳膜都磨破了。
人人都道我好運氣,嫁給聽遠這樣的好夫君。
聽遠卻不止一次說:“當初我克妻,又屢試不中,多虧夫人不嫌棄,不然也沒有我的今日。”
一時間,全縣都知道我助相公轉運。
婆娘們沒事就來我身邊蹭蹭摸摸,本家的姑娘出嫁前,也請我幫她們梳頭,盼着能得一份我與聽遠這般恩愛的姻緣。
聽遠年歲見長,越發沉穩挺拔。
像是被歲月打磨得溫潤的好玉,我時常恍惚:這樣好的相公,真是我段小憐的嗎?
當初點了他秀才的許老,如今年事已高,已經致仕。
聽遠的舉人答謝宴按例也給他送了請帖。
沒想到他還真的賞光了。
不止如此,宴後他單獨留下,遞給聽遠一封信。
“國子監祭酒當初與老朽師出同門,後又一起教導長公主的郡主和郡王,你拿着這封信去見他,想必他會給老朽一些薄面,收你入學。”
聽遠很震驚又意外:“學生何德何能,受先生如此青睞?”
國子監是整個周朝的最高學府,全國舉人多如繁星,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進去學習。
許老長嘆一聲:“老朽看過你從前的考卷,文采斐然啊!是老朽這毛病誤你年,心中有愧······”
聽遠深深拜下:“萬般皆是天意,若無那些年磨鍊心性,學生恐怕也是少年意氣,過剛易折。
許老讚譽地拍拍他的肩膀:“說得不錯,苦難與磨鍊,亦是往後你仕途的底氣。”
“只盼你金榜高中,為國為民,莫要負了這一腔才華。”
許老的意思是讓他儘快上路去京城。
一來,越往北邊天越寒,再過些日子,就不好走了。
二來,國子監匯聚天下人才,早些去也可早些受益。
三來,京城水深,早早地去摸清楚,對於三年後的科考有好處。
聽遠卻想等我生下孩兒再去。
我急了。
“這如何使得?孩子太小也不宜顛簸,若是等到半歲以後再出發,要磋磨多少光?”
“我的身體使得,萬萬不可耽誤相公前途。”
本該留在鄉里等他消息,可若是那般,就無法預知他的兇險。
叫人如何放心。
我反覆瞧了三個老大夫,都說我身體底子好,若說多加註意,應不會有差池。
如此,聽遠才鬆口。
他從族裡挑了個會趕車又機靈可靠地做小廝,九月初,楓葉染上薄薄的紅,我們一家也出發了。
全村的人都來送行。
母親拉着我的手:“你家那田地,怎的還分出一半給旁人,就不能全給我們種嗎?”
長旺朝我行禮:“長姐一路順風,勿要擔憂家裡,弟弟會在家好生照顧父母兄長。”
不過七八歲的孩子,儼然有了老學究模樣。
聽遠和婆婆將馬車改造過,小廝趕車也穩。
倒是不顛簸,就是腳程慢。
出了州里一路往北,天氣便越發寒涼。
九月底的天,竟然飄了細碎的雪。
老樹的葉子已經掉光,陽光照不出的暗處,有融化不了的積雪。
十月底,總算是到了京城腳下。
我們到城外時,是傍晚時分。
我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被聽遠扶着下了馬車。
夕陽金燦燦,落在高大厚重的城牆之上,整個京城宛若是渾厚的巨獸,盤踞在眼前。
想不到我段小憐有生之年,還有如此見識。
許老在京城有座老宅,位於朱雀街上。
只有老僕看守。
他大約早就另寫信叮囑過,我們到時,老僕早已收拾妥當。
聽遠第二日拿着引薦信去了國子監,果然順利入學了。
一家人在老僕帶路下,花了好幾日將京城上下逛了一圈。
不得不感慨國都繁華。
街上賣糖葫蘆的大爺穿的衣服,用的都是鄉里里正過年新衫同樣的布料。
州里流行的那些胭脂水粉,在這裡都被擺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因為是前兩年的款。
布莊的好些料子,一匹賣的錢就夠鄉下一家子吃一年。
路上隨意見到的,可能都是惹不起的貴人。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裡,坐的都是皇親國戚。
聽遠這樣的舉人,在鄉里萬里挑一,放在此處,便也只是小小一朵花。
有些美,卻也不特別。
金玉這些我都不敢多瞧,只有一次見到一支層層疊疊的桂花款式銀簪子,喜歡得緊。
一看標價:三兩銀子。
嚇得我扭頭就走。
結果晚間入睡,聽遠從袖中摸出那根子,插入我鬢間:“白日里見你瞧了許久,小憐的眼光果然好,這簪子與你相得益彰。”
“這般貴,你真是胡來!”
“既是貴,那便多多戴,戴上個百次千次,算下來就不貴了。”
如此一說,也有道理。
“那你可曾給娘買了東西?”
婆婆早年喪夫,獨自把聽遠拉扯大,吃了許多苦,別讓她覺得兒子有了媳婦忘了
娘。
聽遠樓我入懷:“我都瞧見了,你不是給母親偷偷買了嗎?到時候我便借花獻佛······”
“我的私房錢,可全買了簪子,你把為夫都掏空了,今晚是不是得好好犒勞一下為夫······”
這人,簡直沒個正經。
紅燭帳暖,一夜無話。
因着有孕,聽遠也不讓我勞累。
這一日我去國子監接他,遠遠見他拿着幾張書卷,遞給一位華服公子。
那公子神色倨傲,說了句話。
他身側的奴僕便上前一步,給了聽遠一塊碎銀。
聽遠不卑不亢,彎腰行了個禮。
再抬頭,便與我目光相接。
他神色一愕。
待那公子走後,他匆匆上前抹我的眼淚:“哭什麼,我不過幫他代筆幾句詩,好叫他在世家聚會上不丟顏面,如此便能得一兩銀,何其輕鬆。”
“沒做什麼媚顏屈膝之事。”
“可是相公才華,不該用於此處,我恐······恐墮了相公氣節。”
也恐旁人嘲笑,看不起他。
“氣節自在我心,我若守心,便不會丟。”
“在京城居不易。我不願見你和母親苛待自己。”
“我是男人,自是要讓你們衣食無憂。”
因着有出無進,京城物價又貴。我與婆婆時刻憂慮,確實不比在州里時花銷那麼肆
意。
沒想到他日日讀書,還注意到了這些。
回去後,我與婆婆商議,還是得做點營生才好。
之前我擔心,我們若再經商,難免有損聽遠名聲。
可如今他去幫人舞文弄墨,一來浪費時間,二來也容易讓人瞧不起。
聽遠自是不肯。
我輕輕問:“可是相公怕人議論我與婆婆經商?”
“我是怕你們勞累。”
婆婆一拍桌子:“我是做慣了的,在家裡閑着,我才難過呢。”
京城營生如此之多,金銀玉布料這些我們自是沒那麼多本錢,能做的就是投入少又有特色的。
不過婆婆的羊肉湯熬得極妙,每年過年熬,整個村都飄香。
京城的羊肉湯鋪不多,好喝得更是寥寥。
一月後,婆婆的羊肉湯鋪便開張了。
不過小小六張桌椅。
一開始倒也尋常。
我們還遮遮掩掩,不承想聽遠大大方方帶了同窗回來,與他們介紹我與婆婆。
那日我未梳妝,被爐火熏得面色緋紅,額頭滿是汗。
想來也不是什麼好模樣。
真真是氣死人。
但聽遠瞧我時眼裡有光:“我妻陪我輾轉應考,不懼艱難,實乃我此生大幸。”
同窗們一口一個嫂子弟妹,並未有輕視之意。
可見,大部分讀書人還是好的。
許是有了口碑,店裡的生意漸漸好起來。
每到飯點就沒位置,有人直接拿着食盒過來打包。
也有人端着湯麵蹲在門口呼啦啦吃得香
更有那大方的貴人吃着好,一碗湯一兩銀,說不用找。
真真是人俊錢多。
兩月後盤賬,除了成本,竟已經賺了五兩銀。
難怪來過京城的人便不願回,這裡的銀錢是好賺一些。
我月份漸大,婆婆只教我收收錢管管賬,她另請小廝跑堂。
幸得這幾年跟着相公,我本是大字不識個,如今卻能毫無阻礙地看賬本。
這一年,我們是在京城過的年。
此起彼伏的煙花,延綿一夜的鞭炮,翻滾不息的銅鍋。
雖人在異鄉,但最愛之人已在身側,亦是團圓好年。
翻過年開春,我痛了兩天兩夜,總算生下了與聽遠的長女。
他兩天未睡,拉着我的手貼在臉上:“以後咱不生孩子了。”
“你不想要個兒子?”
“我只要你平安無事,我這兩日,可是嚇壞了。”
得夫如此,還有何求。
婷寶搖搖晃晃地長大,羊肉湯的生意一直火爆。
婷寶周歲時,婆婆給她打了個長命鎖了八兩銀。
以前可想都不敢想。
婆婆有次私下裡說:“沒想到咱們在京都,一年能掙百來兩銀子。”
“哪怕聽遠考不上,咱們拿着這些錢回鄉,這輩子也能過上好日子。”
說完她又抽自己嘴巴:“呸呸呸,聽遠一定考得上。”
日子平靜順遂,很快迎來了三年一回的科考。
京城舉人那般多,一開始聽說他是一省解元,也吸引了多方目光。
然幾年過去,他似是資質尋常。
我聽得議論,說雞頭到了京城,不過是鳳尾而已。
京城許多高門大戶,自幼飽讀詩書。
他們接受的資源便與聽遠不同。
寒門舉子,要過科考中進士已是千難萬難,進頭甲就更是難如登天。
這幾年,聽遠夙興夜寐,不曾有過懈怠。
其他學子亦是如此。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聽遠能否安然走過去,我着實沒有把握。
考試前夜,我們早早睡下。
他見我愁眉不展,反而安慰我:“盡人事聽天命,擔心亦無用,不如早早睡去。”
我撐起手,親了又親。
毫無警示。
第二日送考,天色微明,人頭濟濟。
我想親親他,確保萬一。
又擔心同窗議論。
不承想聽遠托住我的後腦勺,對我粲然一笑。
然後便吻住了我。
我驚呆了:“這可是天子腳下。”
他摸摸我的頭:“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便是聖上面前,我也親的。”
我又羞又心動,便在此時,腦中閃過幾個畫面。
我急切拉住他的手:“這次科考試卷,有的主戰,會因此落榜。”
去歲冬,北狄進犯,連下三城。
京城也一度進了些流民。
天子腳下,消息靈通。
我日日在店裡,聽得許多人也議論此事。
聽說聖上有意將長公主幼女影綽郡主送去議和,不過有老臣反對,此事還未有定論。
也有坊間消息,主戰的官員,有好幾個被尋了名目貶謫了。
如今,朝野中主和的居多。
聽遠神色一綳。
我拉住他的衣袖:“如今還來得及,一會你進入考場時,也寫主和。”
他深深凝視我,眸光堅定:“犧牲女子來換取國安,不過是飲鳩止渴。你曾說怕墮了我的氣節。”
“主戰,便是我的氣節,亦是民族氣節。”
他撫着我的臉,無比愧疚:“小憐,對不住,我沒法違背良心,我不能改。”
“此番,你怕是當不上進士娘子了。”
朝霞探頭,萬丈霞光落於他身。
我朝他嫣然一笑:“夫妻同心。我敬慕相公,便是因你始終有自己的堅持。”
“大膽地寫,我與婆婆都會支持你。”
他緊緊摟住我:“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回家後,便與婆婆細說此事。
婆婆嘆息良久,不過很快也自我開解:“下回再來唄,多大事,一次就中的,本來也沒幾個。”
因着知道沒法中,心態反而輕鬆了。
考完後,考題果然有主戰主和。
幾乎九成多的人都是主和。
天子腳下,誰還不知道點朝廷動向?
一聽聽遠寫的主戰,同窗們嘴上不說,面上均是閃過惋惜。
倒是聽遠姿態坦然,道:“是我疏忽,一心讀書,倒是不知上頭風向。”
夜間我問他,為何撒謊。
他摸着我的背:“趨利避害,人之本性。好些同窗已經考了四五回。怎能強求他人與我一般?”
“我證我心,我行我道。”
“若有人同道,自是快事。卻也不能貶低他人之道。”
不愧是我相公,如此豁達。
如此到了四月初,該放榜了。
我們住的這條街,也有許多舉子居住,天色還未亮,便有同窗敲門:“常兄,常兄還未起嗎,看榜去了,去得晚可沒有好位置。”
聽遠睡眼惺忪去開門:“我便不去了,左右中不了,李兄快些去,你一定會高中。”
齊燁勸了兩句,奴僕催促得緊,他便而去。
我從被子里探出頭打哈欠:“真的不去看看?”
聽遠撲上床:“不去,既已被鬧醒,不如好好活動活動筋骨。”
得!
睡不成了。
榜單張貼在禮部衙門,距我們住處還遠着呢。
日頭爬上不久,便聽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我用帕子胡亂擦着臉,懶懶地道:“估計是哪家中了,正放炮賀喜呢。”
一時又聽到鑼鼓開道,熱鬧喧天。
聲音越發近了。
本朝慣例,科舉中了貢士的考生,都可以參加聖上親自主持的殿試。
所以,只要高中,就會有報喜官。
瞧這架勢,名次多半是靠前。
莫非是街尾的張舉人?
前些天他在聽遠面前可是好生得意,說此番他作的文章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水平。
定能得個好名次。
終還是按撩不住八卦之心。
我蓬頭垢面地拉開門,婷寶還扯着我的衣袖要喝奶。
便與門口站着的一排紅衣衙役來了個面對面。
我愣了。
他更是怔住。
上下打量我一番,又退回去核對了一番門牌,問:“此處可是常會元的家?”
“啥?”
“我家相公是姓常,但不叫······”我下意識反駁後突然反應過來,改口,“我相公名為常聽遠。”
紅衣衙役猛地一敲鑼:“那就對咯!”
偌大的聲音嚇得我下意識低呼一聲。
聽遠一邊系著衣服一邊匆匆出來,急急問:“小憐,小憐,你沒事吧?”
衙役嘴角抽了抽,揚聲道:“恭喜常家公子高中會元,小的們給你送喜了。”
他話音一落,身後的人噼里啪啦就一頓敲。
我跟聽遠都懵了。
衙役見我們如獃頭鵝一般,催道:“常會元,常夫人,是不是得放點鞭炮慶祝一下?”
對對對。
可我沒準備啊。
誰承想聽遠能中,還中了個第一名!
好在齊燁從人群里擠出來,熱汗淋漓:“我這有我這有。”
他自己沒考中,鞭炮倒是省下來給了我們。
沒一會,去買菜的婆婆也小跑着歸家。
見到一院子紅衣衙役,她把菜一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邊感謝祖宗感謝菩薩一邊還不忘吩咐小廝:“快,快快,去買幾籮筐鞭炮來。”
我也回過神來,趕緊打點請衙役們和看熱鬧的街坊鄰里喝茶吃糖。
萬幸前幾日我買了好些瓜子糖果,本想自己解解饞,沒想派上了用場。
一家子暈乎乎的,實在不知是哪裡出了錯。
聽遠心細,特意又去看了榜單,發現兩百多名中了的貢士里,竟有不少是主戰的。
“如此想來,恐怕聖上的心思有所轉變。”
到了第二日,他去書院答謝恩師。
祭酒唐大人與他獨談,也隱隱露出了這個意思。
聽說閱卷結束後,主考官將高中的名冊和試卷呈送聖上。
然聖上划去了好些名字,說是再重新挑挑。
考官們湊在一處研究,發現被划去的都是主和的。
幾個主戰的則全部留下了。
那幾個主戰的本來是陪襯,言辭也不夠激烈,是考官們為了不一邊倒湊數的。
如此一來,哪還有不明白的。
聽遠因抱着必定落榜的心態,洋洋洒洒,侃侃而談。
考卷被重新挑出,得了青眼。
所以,我一開始的預見沒有錯,只是沒想到會有如此轉折。
我很慚愧:“是我所見畫面不完整,以至於那日出了丑。”
現在京城茶樓酒肆都在傳言聽遠是在被窩裡接的喜報。
都沒法分說。
聽遠握住我的手:“若非你提前告知,我也不會破罐子破摔,索性一吐為快!”
“還是要多謝我家小憐。”
放榜後不久,我帶聽遠去置辦新衣。
遇見那時讓他寫詩的張世子。
就他那點才學,自然是沒中。
見了聽遠,他涼涼嗤道:“當初常會元幫本世子寫詩,也不過爾爾。沒想到居然被你歪打正着······”
我很氣。
怎麼是歪打正着,相公日日溫書,從不曾懈怠。
正要辯解兩句,聽遠已經拉住我,他不卑不對着張世子笑笑:“世子說得是,常某也是運氣好。”
張世子瞪他一眼,道:“你也不用假謙虛,你的文我看了,的確言之有物,慷慨激昂,其實我與你想法亦是一樣。”
嗯?
回去路上,我感慨:““這張世子真是······”
聽遠淡淡一笑:“世家子弟性子傲了點,底子卻是好的。若真是品行不端,我也不會賺那點銀錢。”
上了榜,中了會元,就意味着一隻腳邁入了官場。
不過現在還不是歡喜的時候,因為四月二十還有聖上親自主持的殿試。
殿試會分三甲
一甲三人,賜進士及第,稱狀元、榜眼、探花。
二甲一般百人左右,賜進士出身。
剩下之人便是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排名的先後,都會影響以後官場仕途。
然我跟婆婆很看得開。
總之是考上了,至於到底排在第幾甲,那都不是最重要了。
常家也就是曾祖父輩出過一個童生呢。
殿試前一夜,我與聽遠早早便睡了。
雖說哪一名都不要緊,可形式還是得走。
殿試當日聖上單單留住他與另外兩個貢生,可卻不料御書房內傳來爭吵聲,其後聽遠便匆匆而出。
隨即聽遠惹怒聖上的事,已傳得人盡皆知。
眾人均是扼腕。
眼看着一片坦途,便如此葬送。
也有人打着關懷的名義,打聽那一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聽遠均是絨口不言。
街尾的張舉人今年未中,前些日子灰溜溜。
此番倒是抬起頭,還不忘諷刺聽遠:
“哎,常兄還是見識少了些,第一次面聖就觸怒聖顏,往後這仕途······”
考得再好,再有才華又如何呢。
若是聖上不喜,就永無出頭之日。
吏部那群人不會給聽遠安排好的出處。
殿試放榜那日,聽遠反而早早起了。
“去看看,也好死心。”
我朝他笑笑:“是啊,說不定有意外喜呢。”
“不求驚喜,不過有始有終而已。”
殿試結束,多年苦讀就算是畫上終點。
因着殿試放榜是貢士們的排名,看榜的人反而不多。
因是同科,眾人之間也都相熟。
見了聽遠,均是有點意外。
有人輕諷:“常兄還來跑這一趟,若是我,可能就不來了。”
“對啊,還不如睡個好覺。”
大多數人還是安慰:“好歹也是同進士,人生際遇妙不可言,常兄不必過於頰唐。”
“絕處逢生也未可知。”
不過這些話輕飄飄的,恐怕他們自己都不信。
春日陽光燦燦,落在相公臉上。
他笑得如此坦然:“盡我所能,剩下天命。”
“常某已盡人事,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
而張榜官員也已經過來。
紅紙之上,常聽遠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個。
狀元,他竟是狀元。
他果然是狀元。
理應如此的。
燦爛朝陽落入他眸底,他眼眶微濕,朝着皇宮的方向深深一拜。
“學生多謝聖上賞識!”
“學生此生,定為周朝,死而後已!
我們一家人抱在一處,我與婆婆泣不成聲。
唯婷寶不知人事,與我們一起嚎啕大哭。
我問:“你哭什麼?”
“我,我不知道,你們都在哭,我,我也哭!”
婆婆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我也跟着笑。
婷寶很茫然:“ 所以現在,是要笑了嗎?”
聽遠蹲下來,摸摸她的頭:“是,往後的日子,我們婷寶每日都要開開心心地
笑。”
聽遠高中狀元,一時間被各路人馬盯上。
想往他身邊塞人的,比中舉人那會多了十數倍不止。
就連吏部侍郎,也想將族裡的後輩給他。
說得倒是好聽:“我這侄女也是仰慕狀元才華,願意陪伴左右,侍奉主母。”
然半月後聽遠在府內舉辦答謝宴,長公主竟出席了。
她拉着我的手,一臉歉意:“聽聞影綽胡鬧非要聖上賜婚狀元,聖上偏疼侄女,但狀元郎有治世之才,怎可困於府邸,理應報效家國。且本宮亦耳聞你不畏狀元克妻之名,扶他於微時,輾轉多地伴他求學,此等重情明義之女子理應為我周朝婦女典範。”
一時間,滿座無聲。
沒兩日,聖上下旨,賜我一品誥命夫人。
長公主另送了我們一座寬大的宅子。
安撫之意甚是明顯。
此後,再也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往聽遠身邊塞人。
其後的歲月里,我利用天賦協助聽遠發揮所學所長,官拜宰相。
聽遠牽着我的手,秋光正好,他眼角已有密密皺紋。
他摟着我的肩:“小憐,來生也要嫁與為夫!”
“為夫定托生得好些,不再讓我的小憐受半點苦。”
這人真是的,哪裡苦呢?
遇見他之後我每一天的日子,甜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