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高考後回到家裡,母親看着二姐,想從她臉上知道考得怎麼樣,二姐一聲嘆息,說,全縣考生,從莊稼地進考場的,只有我一個,人家複習在學校,我在田地里,聽天由命吧。這讓母親的心又懸到了半空。這個夏天,二姐高考,三姐中考,炎炎烈日烤焦了莊稼,兩個閨女的學業前途把母親的心絞得稀碎,她又把稀碎的心揉成一團,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考嘛樣算嘛樣吧,反正心盡到了,命里沒有也彆強求。二姐在家沒呆兩天,收拾一下東西,又到外地繼續學習植棉技術。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忘了父親嚴厲的命令,放學後去自留地種白菜。拔了半筐豬草,突然想起此事,暗暗害怕,違抗聖㫖,這頓揍是逃不過去了,將功補過吧!點上爐子,燒火作飯,這對一個十一歲的農家娃來說算不得什麼。正拉着風箱,我的小學老師來了,她把一封印有紅字的牛皮紙信封交給我,說,你二姐考上大學了,這是錄取通知書。二姐考上大學了,我興奮得蹦起來,衝出家門,朝自留地里奔去。因為我違抗聖命沒去種白菜,父親正生氣,見我跑來,抄起扁擔就要打我,我拿出最堅固的防守武器,說,"俺二姐考上大學了!"父親一聽,立即扔下扁擔,臉上綻放着笑容,母親一下子癱坐在地,說了聲,"謝天謝地,可考上了。″
那是夏末的一個早晨,我送二姐到火車站去上大學。我推着木製獨輪車,車上放着粗布被褥,它已陪伴了二姐好幾年,現在又跟隨二姐到大城市的大學裡,舊被舊褥舊衣衫,二姐並不覺得寒酸,她知道母親的難處,有衣穿有被蓋她已經很滿足了。太陽從東方露出了笑臉,草塵上掛着的露珠在晨光中發著晶瑩的光,雨後的莊稼像初愈的病人,顯出了生機。那時的公路,還是一條土路,小車的獨輪軋在水窪上,濺起泥漿。我和二姐一邊走,一邊說著話。二姐囑咐我,在家要聽娘的話,娘太不容易了,要讓她省點心,在學校好好學習,放了學多幹活,多拔草,多積肥,工分掙得多了,糧食分的就多,有了糧食,咱就不挨餓了。我一一應答着二姐。說著說著,二姐摸着我的頭說,弟弟,你知道嗎?要是今年還考不上,你就沒有二姐了。我吃驚地抬頭看看二姐,只見她滿眼的淚水,她凄愴的眼神至今還留在我的記憶里。在站台上,二姐坐在行李上,把我摟在懷裡,對我說,弟弟,你千萬千萬要好好學習,將來走出這莊稼地,你要上大學,上好大學!火車進站了,二姐從衣袋掏出兩毛錢,塞到我手裡,讓我一會到車站旁小雜貨店買糖吃,上了車,二姐打開車窗,探出半截身子,囑咐我,弟弟,千萬要好好學習!火車開動了,我跟着火車,喊着二姐,火車開遠了,我蹲在站台上,嚎啕大哭。
二姐走了,她終於離開了這片貧瘠的土地,尋她的夢去了。十幾天後,中考後的三姐,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忍痛放棄了念高中的機會,考上了地區師範學校。一家兩女,一個考上大學,一個考上中專,再加上己經當了軍官的大姐,我的三個姐姐,給家庭增了光,添了彩,為爹娘長了臉。
放寒假了,二姐回來了。我好奇地問二姐,大學是什麼樣?二姐微笑着說,大學呀,很大,樓房很高,有看不完的書,到處都很乾凈,上了大學的人,都是幹部身份,一畢業就能拿四十六塊五毛錢。二姐摸着我的臉說,弟弟,記住二姐走時囑咐你的話了嗎?千萬要把書念好,你三個姐姐全靠念書走出了莊稼地,下面就看弟弟們的了,盼着你們考上大學,考上更好的大學。像咱這窮人家,要走出莊稼地,沒別的路可走,只有念好書,考上大學。
二姐說得沒錯,像我們這窮苦百姓的後代,把書讀好才是改變身份的希望。但是,讀了書,即便上了大學,便是掌握了幸福的金鑰匙嗎?這些年來,我反覆思考這個問題。二姐奮鬥了,抗爭了,她由農民變成了大學生,由大學生變成了幹部。她成功了嗎?她幸福嗎?單從由農民到幹部身份的改變,由農村到城市空間的改變看,她是成功的。但她遠不是一個幸福的享受者,她悲慘的結局讓我對她的判斷更是篤信不疑。
平常恨不能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母親沒有食言,在二姐考上大學的第一個春節,母親上了豬頭供,她虔誠地跪在塵埃,焚香磕頭,感謝各路神仙保佑女兒考上大學。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