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九點,超市依舊人來人往。
岑慧在貨秤前站了一晚上沒歇過,小腿肚酸痛不已,嘴裡幹得冒火,好不容易得空想喝口水,手機響起,是她男人羅海生的電話。
羅海生在工地開水泥攪拌車,最近趕工,天天加夜班,這個點怎麼會有空給她打電話?難道出事了?岑慧心慌意亂地接通,聽到那頭果然不是丈夫的聲音,頓時腿就軟了。
打來電話的是羅海生的工友,說羅海生幫人抬東西,一腳踏空,從樓上掉了下來,現在人事不省,讓她趕緊來醫院。
岑慧瞬間心跳停滯,哆哆嗦嗦掛斷電話,顧不上跟領導請假,瘋了似地往外跑。
她到醫院時,羅海生已經被送進ICU,門外站着三個男人。其中一個衣着體面神色陰沉的顯然是工地幹部,剩下兩個穿着陳舊,膚色糙黑,一看就是羅海生的工友。
給岑慧打電話的那位工友見到她,立馬上前遞上羅海生的手機,同情道:嫂子,羅哥剛進去,我是小張,以前咱見過的。
岑慧獃獃掃了他一眼,想起來有一次給加班的羅海生送綠豆湯時似乎確實見過這個小夥子。她的心跳依然飛快,耳邊也是嗡嗡的,幾乎是憑着艱難擠出的意志力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她一會看看屏幕染血的手機,一會望望大門緊鎖的ICU,一會看眼向她陳述事情經過的小張,心口冷得發顫。
她自己的父親就是在工地上喪命的,所以她一直想讓羅海生換個活。但是他說工地收入高,而且他開水泥攪拌機不用上高樓,安全得很。
哪裡想到,只是好心幫個忙,就受了這無妄之災。
ICU她雖不了解,但是在來的電梯里也聽其他人說了,是重症絕症的人才進去的地方。那裡面的羅海生,想必正在跟閻王爺戰鬥呢。一想到這裡,她忍了一路的淚水傾閘而出,低沉凄厲的哭聲在深夜的醫院迴廊中久久不絕。
旁邊的三個男人相繼說了些寬慰的話,發現越說她哭得越厲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紛紛嘆氣躲到附近抽煙去。
岑慧也不記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哭到ICU的門開了,她蹭地迎上去,一位醫生問清家屬身份後,說道:病人目前意識不清,如果能挺過四十八小時,應該就沒問題。
這是多麼難熬的四十八小時啊,岑慧上一次如這般絕望還是在母親改嫁時。她六歲喪父,家裡失去頂樑柱,孤兒寡母過得凄凄慘慘,三年後,母親改嫁,她徹底沒有家了。
在這個親戚家蹭口吃的那個親戚家蹭件舊衣服的日子,岑慧很少會去回憶。她只知道,沒有家的孩子,連流浪狗都不如。起碼狗不會看人臉色,有塊骨頭就能快樂地亂嚎,她卻要一遍遍承受精神上的孤苦。
她太渴望有個家,以致於後來遇見羅海生,不管不顧地陷進去,認識不到三個月兩人就結婚了。
羅海生比她大十歲,是個大齡單身漢。兩人在一起時,周圍同事都勸她別被老男人騙了。她覺得好笑,像他這樣老實巴交的男人,能騙誰。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剛卸完貨,跟一堆男人蹲在馬路牙子上狼吞虎咽啃盒飯。她的吃相比男人還兇猛,引得路過的幾位農民工竊竊私語,說像她這種女人真適合去搬磚。
只有羅海生,眼神中沒有半點玩笑之意,反而夾雜着點點憐惜。四目相對,她心尖又癢又熱。
為了謀生,她小小年紀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其中不乏輕視她或者想占她便宜的男人。像這般純粹憐惜的眼神,她第一次得到,恍如一場不真切的夢。
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她早逝的父親。她已經不大記得他的具體容貌,但是永遠不會忘記他過年打工回來,將冰冷的手掌伸進被窩撓她的腳丫子,撓得她快要不耐煩時悄悄摸出一把巧克力。
那種厚重結實的甜蜜,是她關於父愛的最清晰的印象。在之後的歲月里,哪怕她吃了上頓沒下頓,至少每個月也要獎勵自己一塊巧克力。
羅海生,是除了父親外,第一個送巧克力給她的男人。
他送巧克力,不是為了表白,只是因為她喜歡吃。他從來不買華麗精緻的整盒包裝,只買散稱的一粒一粒的,因為划算。
她將那些拇指大小的巧克力埋在枕頭下面,每天取一塊。當厚重的甜蜜在嘴裡緩緩化開時,她才切實感覺到,自己再不是無家可歸的人了。
然而現在,她的家,生死未明。
2,
羅海生挺過了四十八小時!
岑慧來不及高興,便被醫藥費愁得走不動路。羅海生進去ICU兩天,花掉了她近一年攢的錢,而他至少還要在裡面住十天才能轉到普通病房。
這十天的費用,她上哪去弄?
本來,這筆錢應該工地出的,但是工地領導除了出事當天露個臉墊付了五千塊,之後便徹底躲起來不見人影。
工地會計則告訴岑慧,羅海生不是他們招聘的,他們招聘的水泥車師傅另有其人,而且還是羅海生的朋友。對方有事幹不了,私自讓羅海生頂班,工資由他個人支付給羅海生。也就是說,沒有工作合同和工資流水,工地壓根不認羅海生是他們的員工,也不願對他的意外負工傷責任。
岑慧頂着炎炎烈日跑了數趟工地都沒要到說法,整個人陷入巨大的絕望中。
羅海生當了十幾年單身漢,手頭其實攢了三十多萬。奈何母親生病,他唯一的哥哥結婚早,養着兩個孩子,尚且自身難保,哪還有錢盡孝。母親的醫療費和喪葬費全是他一力承擔,以致於和岑慧結婚時,成了個彩禮都出不起的窮老漢。
他雖出不起彩禮,但是很捨得地花光僅剩的七萬塊錢,買了三金辦了婚禮租了乾淨體面的婚房。岑慧感受到他的誠意,反而壓根不在意彩禮的事。
婚後二人愈發甜蜜,夫妻同心,最後一口湯都要兩人分着喝。他們商量好了,等攢夠買套小房子的首付錢,他們就生個娃,湊成一家三口。
沒想到,才過去一年,就出現了這樣的意外。
岑慧把夫妻倆的工資卡放在一起,總共不到九萬,遠遠不夠後續治療費用。她不得不打電話求助於羅海生的哥哥羅海華。
對於這位大伯子,岑慧一直沒有好感。當初她和羅海生談戀愛時,羅海華的二寶出生,身為小叔叔的羅海生一下子包了三千塊錢紅包,她則買了許多嬰兒的新裝。
結果輪到他倆結婚,羅海華竟然只包了八百塊錢份子,不僅心安理得地帶着老婆孩子坐在主位上大吃大喝,還將宴席上能看的剩菜煙酒全打包走了。
這樣一個摳門的兄長,在弟弟進ICU時,儘管來醫院看過一次,卻沒有任何表示。找他借錢,有希望么?可是不找他,她還能找誰呢?她是遠嫁,故鄉的親戚們隔着十萬八千里,早就沒聯繫了。
岑慧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乞求羅海華顧念骨肉親情,然而他幾乎跟她想得一樣,甚至更加冷血地勸她:生死有命,何必白白扔錢給醫院呢。
這是人說的話嘛,哪怕躺在醫院裡的不是他的親弟弟,只是一個最普通的親戚,也不該這樣說啊。岑慧氣得破口大罵,掛斷電話後已是滿面淚痕。
她一直覺得自己命苦,其實羅海生何嘗不命苦,攤上這樣一個涼薄的哥哥。
岑慧開始厚着臉皮找同事借錢,她主動打欠條,能借的都借了,東湊一點西湊一點,終於集齊了前期的治療費。ICU不需要家屬陪護,她便白天晚上打三份工,多掙一分是一分。
半個月後,羅海生終於轉到普通病房。
聽到他意識清明地喊自己“小慧”,岑慧的眼淚立刻下來了,心裡充滿劫後餘生的喜悅,抓着他的手不肯鬆開,又怕握緊了會影響到輸液。
他望着她憔悴的面龐,眼睛裡滿是憐惜,忍不住伸手摸她的臉頰,岑慧怕輸液管回血,趕緊強行拉下他的手。他嘴唇嚅動,眼圈發紅,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出事的是我,怎麼受罪的反而是你。
岑慧含淚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受罪了,就快好起來!
見他嘴唇乾裂,她諮詢醫生後,用棉簽沾水給他塗了塗唇瓣。夫妻倆還沒說幾句體己話,做兼職的餐館打電話來催岑慧上班。
等她掛斷電話,羅海生皺眉問道:超市不是做的好好的,怎麼去餐館了?餐館活累。
岑慧抿着嘴不說話,他很快反應過來:是為了我?你...是不是打了好多工?所以半個月瘦成這樣?
他的語氣有些惱怒,又有顯而易見的心疼。岑慧鼻子一酸,覺得這半個月來的委屈疲憊全都值了。
她半撒嬌半安慰道:你既然知道我辛苦,就快點好起來,以後對我好點,這輩子都不能欺負我!
羅海生的臉色卻愈發不好看,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就在岑慧即將離開時,他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哥呢?錢不夠,你沒試着找他借么?
一聽到這話,岑慧的火氣立刻上來了,脫口而出:別提了,我已經宣布我們兩家斷交了!什麼哥哥,我哭着求他借點醫藥費,他讓我別浪費錢給你治了,沒見過這種人!從你出事到現在,他就來醫院瞧過一眼,一個蘋果都沒帶來!
她一股腦發泄完,見丈夫的臉色陰沉無比,不禁有些懊惱,怎麼能當著一個從鬼門關逃出來的傷患說這些話呢,過於誅心了。
3,
岑慧安慰了丈夫幾句,發現他仍臉色複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大約確實被哥哥的涼薄寒心了。
她嘆了口氣,拜託查房的護士多看顧他些,她上完晚班就趕過來陪床。結果剛要離開,羅海生喊住她,叫她別去上班了。
岑慧以為他是要自己陪,便哄道:我就去四個小時,很快會回來。
羅海生斬釘截鐵道:不要去,一個小時都不用,你來坐這休息會,我有話跟你說,
他神色凝重,跟要交代遺言似的,岑慧心口忐忑,不敢不聽。然而接下來聽到的一切,宛如一記重鎚,打得她半天沒緩過神。
羅海生說,她不需要多做兼職,因為他有二十萬放在羅海華手裡。當初他們的母親生病,他其實只花了十來萬。得知他打算和岑慧這個外來妹結婚時,羅海華苦口婆心地勸他得給自己留點底,畢竟岑慧比他小這麼多,又沒個根,究竟圖他什麼還不知道呢,萬一把他的積蓄都哄走了,他上哪哭去。
羅海華言語懇切,反覆強調不想唯一的弟弟被女人騙。羅海生本就信任他,加上他說的事確實在他的工友身上發生過,他不得不警惕。於是,他將二十萬交給哥哥保管,用剩餘的七萬娶到了岑慧。
婚後生活甜蜜,他漸漸相信岑慧不會棄自己遠去,便生出要回那二十萬的想法。但是不知如何解釋,萬一岑慧覺得他算計她,豈不是影響夫妻感情。
後來,夫妻倆商量攢錢買房時,他終於想出一個好主意,也和羅海華商量好了:等他們買房時,羅海華拿出那二十萬,就說是父母留給小兒子的遺產,專門用來贊助他買房的。
哪裡想到,還沒到那一天,意外先來臨。更沒想到,他的親哥哥,昧了那二十萬,對他見死不救。
危急時刻,最信任的骨肉至親為了錢毫不猶豫地放棄他,曾經被他防備算計的外地妹妻子卻不離不棄地守着他。這一場意外,重塑的不止他的肉身,還有靈魂和認知。
說出這一切後,羅海生幾乎不敢看岑慧,語氣低落道:是我先做錯了,不求你原諒,不管你要離婚還是打我罵我,都是我活該,只是你別再糟蹋自己了,把那些零活都辭了,好好休息休息。
岑慧深吸一口氣,冷冷問道:那二十萬,要是羅海華不認賬怎麼辦?
羅海生想了想,說:我之前那箇舊手機,在床頭櫃第二個抽屜,裡面我和他的信息還沒刪,可以證明。
岑慧倏地起身,他以為她要離開,下意識伸手去拉,輸液管立刻回血,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想一掌拍下去,臨到了力道卻軟了下來,只輕輕將他的手放回原處。
羅海生嘴唇嚅動,到底沒再說什麼。閉上眼睛,聽着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一滴淚落在枕巾上。
岑慧找到羅海生的舊手機,一條條翻看過往的信息。
兩人剛在一起時,羅海華說外來妹心眼多,叫他別上當,他立刻反駁說她很好又善良又勤快,絕對是個好姑娘。她送他一雙手套,他都要專門發信息鄭重地告訴哥哥,來證明她有多好。
關於那二十萬的對話,她隨意掃了眼,覺得應該能拿去和羅海華對峙後,便懶得再細看。她怕多看一次,自己就會對他更失望一些。如果可以,她寧願刪掉這一段,讓它從未出現在他們的生活里。
婚後第三天,他就開始動搖了,後悔將那二十萬放在羅海華那裡,覺得應該跟她坦誠相待。羅海華說人心隔肚皮,讓他再觀察觀察。
再後來,就是他說的那樣,他再不防着她了,跟羅海華約定好買房時取回二十萬......
在醫院裡,羅海生道出一切時,岑慧曾動過離婚的念頭。看完老手機里的所有信息,目睹無數次出現的二十萬,讓她胃裡翻江倒海的二十萬,心情卻漸漸冷靜下來。
這裡面,有令她難堪的二十萬,也有讓她悸動的其他數字。
比如,羅海生第一次帶她見家長,事先居然偷偷給羅海華轉了八千塊錢,讓他假裝是母親留給兒媳婦的見面紅包,由他這個大伯子轉交給未來弟媳。這是岑慧從不知道的。
回想一年以來的婚姻時光,除了這私藏的二十萬,羅海生並未在其他事上虧待過她。發了工資,毫不猶豫地給她買新手機,然後自己用她淘汰下來的舊貨。嘴上嚷着要節省攢錢買房,卻一天都不會短了她的巧克力。
如果說那二十萬在岑慧心裡形成了一道坎,要將她和羅海生隔開,那麼她腦海不斷回憶起的溫馨時光,便像波濤洶湧的海浪,一點點瓦解了他們之間的屏障。
她已經孤苦太久,好不容易體驗到暖意,實在不想輕易放手。所以,她願意與他重新開始。
岑慧拿出潑婦的氣勢,去羅海華家堵門,很快要回了二十萬。當然,主要是羅海生清醒過來,不再盲目顧念骨肉親情,這二十萬他遲早得還回來。
住院期間,羅海生的主治醫生得知他的情況後,建議申請法律援助。人力局派來的律師了解完情況後,表示工地應該負責。在司法的介入下,工地老闆不敢再逃避,承擔了全部醫藥費,並按勞動法要求賠償了誤工損失和後續療養費。
一個月後,羅海生出院,身體基本恢復得跟從前一樣。他緊緊握着岑慧的手,半點捨不得鬆開。大浪淘沙,方顯真心,他何其幸運。唯願往後餘生,再不辜負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