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天台站上去一個女孩。
收到消息的學生和老師紛紛出動,將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周圍的老師不停規勸,讓她千萬不要衝動,並緊急聯繫消防員救人。
然而,當所有人的精力都被這個天台上的女孩吸引時,無人知道,在學校另一邊的琴房,一個年輕的生命正在消逝……
1
這家民宿坐落在翠雲山的山腰處,一直聽聞他們家自釀的梅子酒格外有名。若是可以,我倒真想一醉方休,通過酒精來躲避現實的紛紛擾擾。
驅車前往那家山間民宿的時候,我的手機叮叮咚咚響個沒完。最近一直有鬧心的事纏着我,正因如此我才答應小安,赴約這次一天一夜的短途旅行,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稍微轉變一下心情。
見到小安的時候,我真是大吃一驚。她變化很大——不過也是,我認識她的時候還是學生呢。相比那個時候的陰鬱,如今成為大人的她顯然要陽光了許多。
她穿着青春幹練的運動裝,扎着利落的馬尾辮,落落大方地和我打招呼,就連聲音的腔調也是上揚的,這令我心情愉快了不少。
我和她把行李放在了房間里後,便一同出門在山間小路悠閑地散步。大自然純凈的氧氣令我心曠神怡,我短暫地遠離了現實的生活。
在這個過程中,小安和我聊到了過去的往事——那是關於她的校園生活,仔細算來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這七年間有些東西與過去大不相同,而有些事物卻依舊維持着原樣。
話題至此,我也直截了當地提問:“小安,這麼多年過去,你怎麼突然想到約我出來玩啊?”
小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出來,她的笑聲很清脆,回蕩在悠悠的樹林間仿若風鈴。
“因為我開始懷舊了。”小安說,“我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所以想和你聊聊。”
過去的事。我微微闔眸,眼前閃回過一幕幕曾經的畫面,雖然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但卻保存在我的記憶宮殿內最醒目的位置。
那一年,着實令人難忘。
我的腦海中驀然回蕩起那時的呼喊——快救人!有人自殺了!快救人啊!
2
七年前,我剛到這所學校時還不太適應這裡的管理方式。在上了第一堂早課準備走出教室時,一個同學攔住我,她輕聲提醒道:“手機……”
我這才想起來,智能手機在早課時要上交統一管理。我趕緊謝過了那名同學,心裡嘆氣道差點在第一天就出現紕漏。
在經歷這樣的插曲後,我更加註意自己的行為表現,生怕哪裡又出了差錯。我很努力地希望能融入這個新環境,希望身邊的同學老師們能夠快速接納我。因此我表現得格外熱心,也非常積極。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認識了小安。
小安坐在教室的角落裡,她人如其名,格外地安靜。上課時也不會回答問題,只是埋頭翻閱着各種各樣的小說。她的周身都散發著一種非禮勿近的氣場,但正因如此,才讓我對她生出了一層好奇,她實在與周圍的同學太不同了。
某天,我正和其他同學們聊着作業的事,莫名地我的腦海中就出現了小安的身影,我將話題轉向了她:“你和小安熟嗎?她好像不太愛說話。”
和我聊天的某位同學表情先是一愣,然後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孩童特有的戲謔與天真並存的神情,她說:“她就是很怪啦,不用管她的。”
另一個同學點頭附和:“感覺她不太合群,之前我主動和她說話她也是愛答不理的,只知道看書。”
“大掃除的時候還從她那裡掃出很多垃圾。”
“而且她身上總有股味兒……”
他們說的“味兒”我也聞到了,那是一種混合著廁所潮濕的清掃用具和剩飯的餿味的奇怪氣息,我每次路過小安身邊時都能聞到這樣的氣味,我本以為是我的錯覺,原來源頭就是那個安靜的女生。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討論着,我一一都聽在耳朵里。從他們的描述中,我看到了一個骯髒的怪胎,在這樣的氛圍中,就算是我也莫名產生了一種“還是遠離那孩子為妙”的想法。
不過後來我還是和小安單獨相處了。那是在我來到這個學校的半個月後,我第一次和小安說上了話。
在某天的晚自習進行期間,我去了一趟洗手間。路過走廊的時候,我看見了正趴在走廊圍欄上的小安。她的眼睛凝望着漆黑的天空,不知道正思索着什麼事。我看了眼周圍,這一層樓沒有教室,只有辦公室、供藝術生使用的琴房和舞蹈室,小安出現在這裡令我有些驚訝。
我主動上前搭話:“怎麼不回教室?晚自習期間不能在外面亂跑的吧。”
過了幾秒,小安才把頭緩緩轉過來看向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眶有些紅紅的,似乎剛剛才哭過。
於是我上前一步問:“你哭了嗎?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小安搖搖頭,但我能感覺到她想表達的是“不用你管”。她轉身準備離開,我快步跟在了她的身邊,我希望這樣的陪伴能讓她好受一些。
小安走得很慢,我能看出她是心事重重的,但我又覺得不能貿然追問她發生了什麼事,這隻會起反作用,於是在沉默之中,我一直陪着她走到了教室門口。就在要進入教室的時候,小安突然轉過頭輕聲對我說:“謝謝你。”
我說這是應該的。
但小安搖搖頭,她說:“我不是說現在的事。我是想謝謝你,這麼多老師同學裡,只有你在路過我的時候,沒有做出捂住鼻子的動作。”
她這樣說完,便走進了教室里。從這之後,我更加留意起了小安。
3
我們的散步一直持續到傍晚,眼看着太陽西沉,小安提議回民宿去吃晚餐,結束後還能品嘗他們家有名的梅子酒。
我欣然與她同行,現在不是旅遊旺季,這家民宿只有我和她兩個客人,老闆對我們格外上心,晚飯的食材非常新鮮。
晚餐結束後,我應邀來到小安的房間。寬敞的客房裡安置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小木桌,桌上擺放着白瓷瓶和兩個小酒杯,還有一盤用來下酒的零食。我知道這裡便是品酒會的場地了。
小安邀請我席地而坐,這樣閑適的感覺令我一直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下來。她為了倒了一杯酒,褐色的飲料散發著淡淡的梅子清香,我正要一飲而盡,她卻攔住了我。
“等一下,”她說,“要是現在就醉了,那就沒意思了。”
我戀戀不捨地放下酒杯,聽起來她還有別的打算。
小安繼續說:“今天散步的時候,不是只聊到一半嗎?我們現在可以繼續沒有說完的話題。”
她指的是關於學生時期的回憶。我看着她,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我還以為你不會願意去想那些事的,我們都知道那些事很糟糕。”
“很多事正是因為糟糕,所以才深刻。”小安笑了笑,露出了一個千千的梨渦,“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成熟。”
我輕輕地垂下眼眸,安靜地傾聽着小安的敘述,順着她的話語,我的思緒也漸漸回到了七年前的時候。
4
那時候小安有一個班級里人盡皆知的綽號,叫做小拉。我知道這件事的契機是在某次同學分發作業本的時候,高呼着“小拉,小拉”。我感到很奇怪,這個班級里並沒有這個人。
我問一個同學,小拉是誰。對方嬉笑着向我解釋,小拉就是小安呀。
同學之間取綽號這件事並不罕見,周圍的同學也勸我以綽號相稱,於是我接受了這個稱呼。不過考慮到我才來這裡不久,直呼對方綽號實在顯得有些自來熟,所以我依舊稱呼小安的本名。
我其實會擔心,只有我如此生疏會不會離大家越來越遠。直到某次體育課前,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小安兩個人,她突然向我走近,問我為什麼不和大家一樣叫她小拉。
我想了想,決定採用比較穩妥的說辭:“感覺你本名更順口些。”
小安看着我,她的眼神深邃,又意味深長。我被她看得有些發毛。就在我快受不了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聲音還是那麼輕:
“小拉,其實是‘小垃圾’的意思。”
我驚訝地看向她,而她已經快速地跑出了教室。
空蕩蕩的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有些回不過神,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小安的座位。她被安置在最角落的位置,離垃圾桶很近,也很不起眼。
我緩緩地走過去,她的課桌和別人的並沒有什麼差別,同樣擺放着課本文具,大家都是整齊劃一的,並沒有什麼異樣。
是我想多了啊。我這樣想着,突然鼻腔嗅到了一股異味,是熟悉的臭氣。這個地方離垃圾桶很近,是那裡面丟進去的垃圾壞掉了嗎?
我轉頭去看,結果卻令我意外,垃圾桶里格外乾淨,甚至乾淨得有些過頭了。一個班級里總歸會產生些垃圾,可是顯然桶里只有一些廢紙,這很不合常理。
我疑惑地循着氣息,慢慢移動到了小安的課桌前。臭味的確是從她的位置散發出來的,我四處檢查着,手慢慢地探進了她的桌洞里。
嘩啦。
隨着我的抽動,那些沾着汁水、食物殘渣的包裝袋以及不知被用去做了什麼的紙團,一股腦地從小安的桌洞里滾落而出,
我愣在原地,足足過了五秒才把眼前的畫面和之前的事結合在一起。我有了一個猜測——或許小安正遭遇着霸凌。
5
小安輕輕抿了一口梅子酒,她說:“其實我被霸凌這件事周圍同學都知道,只是她們沒意識到這是‘霸凌’,在他們看來,這樣群體性的行為是合理的。就像抓鬼遊戲,總有一個人要扮演‘鬼’的角色被大家孤立,他們認為這只是一場我也樂在其中的惡作劇罷了。”
我聽着她的敘述,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發表意見。小安似乎並不期待我說些什麼,她繼續道:“不過後來這件事被老師發現了,但因為法不責眾,何況同學們為了維護關係互相包庇,沒有人主動承認或指認別人做過這件事。到最後也就不了了之。說到底,老師出現得太遲了啊,這件事早就成為這個班級的風俗了。”
我想起那時候噤若寒蟬的班級,被問到“有人願意主動站出來嗎”的時候,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所有人都低着頭沒有出聲。大家心照不宣地維持着這個班級的潛在規則,將妄圖插手的成年人排除在外。
因為沒有進展,那節班會課也就是說了些關於團結同學,友好待人的內容,但我知道,這並沒有什麼作用。果然,在班會課結束後唯一的改變就是連我也被同學們疏遠。大家只會和我進行必要的對話,再也沒有之前輕鬆又坦誠的交談。
或許,在他們的眼中,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背叛者吧。
但比起我自己的處境,我更擔心小安。
我找到她,對她說如果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來找我。
可是小安對我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那時候瘦小的她淡淡地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你是不是覺得,希望改變眼前情況的自己很像一個英雄啊?”
小安對我說完這句話,又回到了過去沉默的狀態。我看着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與她之間的信任似乎在這個瞬間便土崩瓦解了。
如今我已經成熟,不會再做當年那樣冒失的行為。我看着小安被橘色燈光照亮的面容,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小安問:“為什麼突然道歉?”
我回答道:“因為那個時候,給你造成了傷害。那時候你應該很相信我吧?我卻沒有處理好你的事。”
聽着我的話語,小安笑了出來,她把下酒零食朝我的方向推了推。
看我嚼着食物的模樣,她說道:“你不用道歉的,畢竟從根本上來說,這並不是你的錯。那時候我性子溫吞,遇到事也不敢聲張。起初他們對我也只是小小的惡作劇,再到後面取綽號,朝我丟垃圾……很多事情都是在逐步升級的。等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小安的語氣似乎意味深長:“我知道你為我做了很多事。那時候不論你和我都很青澀,需要多加磨礪才行啊。”
她寬慰的話語卻並沒有令我放鬆,我依舊感到難以適從,我總覺得她是在話裡有話着什麼,但又令人捉摸不透。
“在那場班會結束後,”小安繼續說,“他們的確不會明目張胆地針對我。那種事變成了一種更隱蔽但更徹底的傷害。畢竟在他們看來,我向成年人求助就是在違反遊戲規則,所以他們需要回敬我,作為禮尚往來。”
從一開始的綽號、把垃圾塞進小安的課桌,發展成了把她堵在廁所里、丟掉她的課本等等,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介入是他們惡劣行為的催化劑。但在他們看來,一切都只是一場遊戲。
“其中最過分的是,一伙人把我堵在廁所隔間里,然後朝我潑水,輪流掐我的臉我的手臂,她們說這是在給我除臭……對了,你那次不也見過嗎?”
小安突然提到了我,我抿着嘴唇,回想着那時的場面。
當時我抱着一沓課本,因為聽見廁所里的動靜,便走進去查看,結果便看到了被摁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小安,和那些嘻嘻哈哈的同學。
我出現的時機很突然,她們甚至繼續打鬧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廁所里多了一個人的存在。這令她們大吃一驚,很快那些女生便散了,混亂和緊張讓我沒有一一看清她們的面容,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安的身上。
沒想到這件事小安還記得。我尷尬地撓了撓有些發癢的臉頰,小安卻微笑着看向我,她說:“不過之後,我總算能喘一口氣了。”
說到這裡,我的心微微一沉。
之後發生的事,幾乎是在朝着無可挽回的方向前進,就像一匹失去了韁繩的受驚的馬,朝着未知的深淵奔騰而去。
6
沒過幾天,那些學生在廁所里對小安施加的暴行,被傳在了網絡上。
不知是誰用手機拍下了她們那天的舉動,視頻里充斥着刺耳的笑聲,視頻里被她們圍住的小安渾身濕漉漉的,她被狼狽地摁住頭蹲在地上,身邊的同學突然踹了她一腳,顯得格外無助可憐。
整個視頻很短,但足夠令人震驚。大家意識到這是學校里的學生為了炫耀自己的暴力行徑所錄下的短片,這樣囂張的舉動挑動了網友們的神經,通過視頻一角短暫露出的校服,很快有人找到了學校的名字和定位。
網絡的傳播速度是極其可怕的,在事情發酵後不消幾個小時,視頻里露臉的學生被一一人肉出了個人信息和社交賬號,學校里知道了這件事連夜通報表示會慎重處理這件事。
視頻里露臉的主謀在接下來一周內都沒有來上課,她的家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決定進行迴避處理,等待網民們漸漸淡忘這件事。
我曾聽說一件事在網絡上的關注度最多持續兩周,甚至隨着快餐時代的發展,這個周期只會越來越短——不過我也覺得,兩周的時間對於一個未成年人來說,其中的度日如年,大概也算是漫長的時間了吧。
學校里也開始嚴肅處理。說是嚴肅,也不過是在班會上強調霸凌行為是如何錯誤,順便加強學校老師的巡視力度——現在自習課期間值班教師會在每個樓層間巡視,包括琴房廁所這些原本可能會忽略的地方,都會加大監管力度。
其實我對這樣的處理方式並不滿意,說到底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抱着僥倖心理希望學生們維持安定和平就夠了。德行的教育變成了嘴上的空談,每個人都在逃避着自己的責任,寄希望於未成形的學生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變成正確的形狀,在這場霸凌中,缺席的大人比孩童更加可惡。
回憶到這裡,我抿了一口杯中的梅子酒。酸澀的味道在我的味蕾間綻開,酒精的醇厚令我的頭腦似乎被罩上一層看不見的薄紗。
我看着小安,語氣苦澀:“在這件事里,那個主謀一整周都沒有來學校,其他的同學雖然照常上課,我卻能看出來她們每個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小安點頭:“最重要的是,曾經發生在我這裡的事,又重現在了她們的身上。”
正如小安所說,在事情曝光之後,沒有人再主動去招惹小安,反而是那些參與霸凌的同學遭到了孤立。最重要的是,她們在彼此懷疑着,懷疑是對方藏着手機偷偷拍下視頻出賣了自己,導致了如今的一切。
不過這很可笑,曾經小安被傷害時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這是不對的”,相反他們每個人的包庇都結成了這場霸凌中的其中一環,事到如今那些沒有被牽涉其中的人又高高掛起,扮演着正義使者的角色對那些深陷泥潭的同學進行批判。
這就是所謂的“合群”嗎?
我苦笑着揉了揉鼻樑,我莫名生出了一絲疲憊,大概是因為心感到累了吧。
在那一周之後,主謀回到了校園。她始終是要回到生活中去的。只是我留意到她的臉色蒼白,過去她還會叛逆地在臉上畫些淡妝,如今卻顯然沒了那個興緻。
周遭的人都對她敬而遠之,似乎生怕自己被其拖累。我盡量維持着過往的狀態,希望一切如常,不過我的心裡也很清楚,有些東西已經在悄然發生着變化了。
7
雖然學校明令禁止大家再討論那件事,不過私底下依舊會有些傳言。在這樣的氛圍中小安一如既往的安靜,她雖然是當事人,卻表現得極其平靜,甚至讓人一時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受害者。
不過很顯然,她的平靜都只是偽裝。我曾見過她哭泣的樣子,她是在難過的。只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我希望她能夠儘快從這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來,但顯然,這個想法很天真。
她其實一直在壓抑,直到某天,她徹底爆發了。
那是在一節自習課的期間,正當所有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時,突然有人發出了一聲高呼:
“快救人!有人自殺了!快救人啊!”
這聲呼喊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師們紛紛從教室、辦公室以及會議室里沖了出來,我也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跑到了她的身邊。
我站在離小安不遠的地方,卻不敢靠近,因為小安正站在六樓的圍欄之外,搖搖欲墜。
我看見了,小安臉上痛苦的表情。她終於不再是過往的那般平靜,臉上的肌肉扭曲着、顫抖着,這才是她的真實情感。
已經有人打了報警和消防電話,幾名老師飛速趕來,他們強忍着驚恐發出懇切的勸告,讓小安想想自己的家人,還有她自己的美好人生,她還那麼年輕,沒必要為了眼下的一些挫折而白白喪命。
小安的雙手把握着圍欄,她在顫抖,我知道她一定很害怕,但心中的決絕與悲傷又迫使她做出這件事。
就這樣僵持着,在場的人幾乎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在不留神間這個脆弱的生命便從高樓墜下。
終於,我下定了決心,呼喚着她的名字:“小安!”
她轉過頭,淚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不要用他們的錯誤懲罰自己。不值得!”
她的表情似乎終於鬆動了一些,我看着小安,她的嘴唇輕顫着重複着我的話:“不……值得?”
“對,不值得!”我肯定地說,“你未來會有更好的人生,不要因為那些垃圾而毀了你自己的未來!”
我們直視着彼此,周圍的人沒有說話,在這個時刻,我們四周似乎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寧靜,又或許是因為我的注意力已經全部放在了小安的身上。
她看着我,久久沒有出聲。
而就在這時,一名消防員已經無聲地靠近了她,在她分心的時刻,一個飛撲將她從那道生死邊緣拉了回來——整個過程很快,我一直懸在空中的心臟終於穩穩落地。
周圍發出了震天的歡呼,但我知道,他們並不是在為小安的安全慶祝,而是在感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戲圓滿落幕。
小安無力地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她的額頭已經浸滿了汗珠。我想,或許這是屬於她的重生吧?
因為這件事學校里上上下下都處於手忙腳亂的狀態。老師們匆忙地將學生們趕回了教室,校領導開了場緊急會議討論該如何平息這件事和其帶來的惡劣影響,一切的節奏都被打亂了,所以直到晚自習的時候,那具琴房裡的屍體才被人發現。
那個霸凌小安的主謀死了,她被吊在了琴房的風扇上,無力垂落的肢體就像一條毛蟲。經過警方的勘驗,她的確是自殺。
霸凌事件主謀因無法承受網絡輿論壓力選擇自我了結——大家都知曉了這個意料之外卻情理之中的結果。伴隨着一陣陣惋惜的聲音,這場轟動的事件終於落下了帷幕。
8
回憶到這裡戛然而止。我與小安多年未見,卻一直有斷斷續續地在聯繫,因為她說,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是我把她從絕望的深淵拉了回來。
不過我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這麼多年來,我也在一直質問着自己,或許,我也是這場事件的幫凶呢?
想到這裡,我的心情變得無比沉重。我將杯中的梅子酒一飲而盡,小安適時地為我續上一杯。
她看着我,流露着淺淺的笑意:“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很糾結,你一定在想,當時把那個視頻放在網上,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對吧?”
啊,被她看穿了。
但我並不感到意外。那個時候小安作為當事人,留意到周圍並沒有人舉起攝像頭是很正常的事,而那些霸凌者忽略了我,大概也是因為,她們覺得以我的身份,是做不出曝光她們這種事的吧?
的確,作為她們的老師,即使只是新來的實習教師,她們也多少會對我保持起碼的尊重,而且確信我站在學校的立場上會保護所有的學生。
這所學校學生的手機都會被上交保管,然而作為教職人員的我在抱着課本走進廁所的時候,只需要順手將手機握在手中,便可以順利地錄下眼前的一切。不會有任何人感到奇怪。
那時的我實在血氣方剛,在看到眼前的不公後便義無反顧地採取了非正義的手段企圖給那些學生實施懲罰——然而結果卻是支離破碎的,一個學生自殺未遂,一個學生永遠離開了人間。
我才是最可惡的兇手。
“不是哦。”
小安突然發出了聲音,我疑惑地抬頭看向她,卻見她的表情格外平靜。
“老師並不是兇手,我一直都在說,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小安的語調平淡,聽不出其中的喜悲,“那是老師拯救了我的生命。”
我痛苦地捂住臉,發出了哀鳴:“可是……因為我,有人死了啊……”
“那不是因為老師。”小安面無表情,甚至眼神中都看不出光彩,她繼續說,“那時候,我其實知道她……我是說,那個霸凌者,要上吊自殺的。”
欸?
我有些沒反應過來。
小安說:“自從視頻曝光,那個本質只是個巨嬰的霸凌者就開始格外在意網絡上的聲音。只要做出認同她的態度,就可以輕易打開她的心扉,和她暢所欲言起來。
我就是用這個機會,為她提出了一個可以讓大家對她的態度從厭惡轉變為同情的計劃——那就是,偽裝自殺。花季少女的死,不是最能引發大眾同情的嗎?”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自從這件霸凌醜事鬧出來,學校就加大了校園各個角落的巡邏力度,排查有無學生聚集的情況,所以她知道自習課期間會有老師巡邏到琴房。
“她只要事先準備好長繩和凳子,等老師打開琴房大門,開門的聲音就是她踹翻凳子的信號。在這種狀況下,她可以用自身力量堅持幾分鐘,足夠被別人發現了。
“接着按照計劃,她會被順利救下,與死神擦肩而過。自殺未遂的她會成為所有參與霸凌事件中最可憐的一個。這個計劃是她和我一直部署的,她以為我只是一個同情她的網絡看客,所以很多細節還是我幫她設計的呢。因為我平時讀的小說很多,所以想象力也很豐富哦。”
我聽得目瞪口呆,不知該在哪裡接話。但很快我便反應過來,那個女生的計劃顯然是失敗了,因為一件插曲——小安的跳樓。
我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額頭上開始冒出冷汗。一個大膽的猜測在我的腦海中成型:難道說,那場自殺未遂,其實也是一種表演?一種吸引大家目光,讓琴房裡的女生沒有被及時發現的表演?
小安接下來的話語似乎成為了一種作證。她淡淡道:“差一點,差一點你就真的進入琴房了。”
是的。
那天巡邏的教師正是我。
在我聽見呼喊的一瞬間,便回過頭看見了對面站在圍欄外的小安。那個時刻我立即從已經打開大門的琴房離開,轉頭向小安的方向跑去。
在那個時候,琴房裡正有一個苦苦掙扎着的生命,她在悄然逝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求救。
我癱坐在地,巨大的無力感籠罩住了我。
學校琴房一女孩身亡,七年後她畢業的同班同學,告訴我真相
一直以來,小安說的“感謝”到底是在謝謝我什麼呢?
謝謝我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接近了她?
謝謝我曝光了霸凌視頻,讓她可以停止被傷害?
還是……謝謝我,成為了她殺死霸凌者的工具?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這是物理意義上的,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變得愈發沉重,這很不對勁,顯然不是酒精的作用。我意識到此時正面無表情看着我的小安一定在這瓶酒里放了什麼。
我最後聽見的聲音是:
再見了,老師。
9
再次醒來,已經是早晨了。
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睡這麼久,而且即使是蘇醒過來,身體也無所適從,那個葯的葯勁實在是太大了。
等我徹底蘇醒,身邊早已沒了小安的影子,就連行李也不見了蹤跡。我問過了民宿的老闆,對方說那個女孩一早就離開了,臨走前還囑咐他們不要吵醒我。
得知這件事,我意識到或許以後我再也不會見到小安了。這次出遊,或許就是她對我的一場告別。
不過,為什麼呢?我依舊想不通小安這個做法的理由。
等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我注意到房間木桌上被壓着一張紙條,顯然,它是小安所留下的東西。
我撿了起來,上面的字跡很娟秀:
“已經成熟起來的你,不要成為過去自己最討厭的旁觀者。請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去改變它。”
我忽然明白了小安的用意。
她似乎知道我最近正遭遇的事——遭遇校園霸凌的學生在忍無可忍之下和霸凌者扭打在一起,最後雙雙被送入醫院治療。這件事雙方家長鬧得很兇,作為被夾在中間的老師,我實在被糾纏得心煩意亂。
不知從何時起,我也變成了得過且過、麻木不仁的人。我早已不會像過去那樣衝動,然而卻又好像模糊了對與錯的邊界。
七年前的我姍姍來遲,沒有在一切變得無可挽回前改變一切。
現在,我得做出些什麼,這場逃避之旅已經結束了。
如此想着,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原標題:《羊群》)
本故事已由作者:陸北言,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賬號“深夜奇譚”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