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車回到家,雲芳擦着汗說:“今天好玄呀,差點露餡了!”
“已經露出一半了,小林光夫都懷疑了。”龍敬文也擦汗。
“虧你來得快,捂着肚子就喊痛,打斷了電工師傅的話。”
“你來得也挺快,馬上說我是吃海鮮中毒,讓工人去叫車。”
“咱們夫妻倆今天唱了一出探營的戲呀。”雲芳笑說。
“營是探了,可偵查任務沒完成啊,只看了一個車間。”
“沒被抓住就不錯了,要是被拆穿了,不得挨頓罵呀。”雲芳心有餘悸地說。
“罵是輕的,沒準得當騙子送咱們去警察局呢。”
“哎,沒想到想學點技術這麼難。”雲芳嘆口氣。
“萬事開頭難,當年開麵粉廠時也是難呀。”龍敬文喝了一口水,又說:“難也得做,紡織廠一定要辦。”
“東亞紡織廠是不能再去了,怎麼辦呢?”雲芳說。
“再想別的辦法,好紡織廠不只東亞一家么。”
“還要化妝成什麼人物?”雲芳又笑了。
“讓我好好想想。”
27
面孔骯髒,戴着一隻黑色眼罩,穿着後背印有38號工裝的龍敬文在日資大和紡織廠內打掃衛生。他買通了該廠的一個清潔工,頂替他進了工廠。
他先把廠內垃圾箱內的垃圾用手推車推到廠外。他想儘快完成這樁活,好進車間觀察,就把垃圾車裝得滿滿的,這樣推起來很吃力。天氣熱得像下火,水泥馬路曬得滾燙,龍敬文穿着破布鞋,都有些燙腳底。又累又熱,不常干體力活的他滿頭大汗,衣服也濕透了。垃圾在高溫下味道格外難聞,熏得他直想吐。他忍耐着,一車一車把垃圾運出去。運了一個多小時,總算運完了,他拿着掃把和簸箕走進車間清掃。一邊清掃,一邊仔細觀看。
第一天他清掃觀察了清棉車間、紡紗車間。仔細觀察了車間的設備、流程、工人的操作、枝術人員的指導,管理,一一記在腦子裡。就要下班了,他累得渾身酸痛,坐在車間外一棵樹下休息。他回想着今天觀察的各個要點,仔細思索、記憶着。
這時一個日本工頭走到他身後說:“你的,去打掃紡紗車間廁所,很臟。”
由於疲勞,加上在思考,龍敬文沒有聽到這工頭的話,沒有反應。
日本工頭抬腿就狠踢了他龍敬文一腳,正踢在腰眼上。龍敬文一下翻倒在地上,疼得直抽冷氣。他瞪着那日本人說:“你怎麼打人?”
“你的,臭工人,敢頂嘴!”那工頭上來又給他一嘴巴。
龍敬文這時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工廠的清掃工,捂着腮幫子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又連忙站起鞠躬。
“你的,去掃廁所。很臟。”
“是,我馬上去。”
走在路上,龍敬文感覺嘴角濕乎乎的,用手一摸,流血了。他用衣袖擦血,心想:在日本人的工廠當個工人真不容易呀,又挨累,又受氣。他又想,廁所剛打掃完,怎麼又很臟?
進了廁所,看到裡邊又是嘔吐物,又是稀屎。看來是有人鬧肚子才搞得這麼臟。他一陣噁心彎腰吐起來。肚裡吐空了,他忍耐着又直起腰把廁所打掃乾淨。
晚上回到家,雲芳迎上來說:“你看你,這渾身上下髒的。快洗澡換衣服。”
小兒子在一旁捂着鼻子說:“爸爸身上好臭!”
龍敬文洗了澡,換了衣服,雲芳看着他說:“你的嘴角怎麼有些腫?”
“被日本工頭打的。”
“你又被發現了?”
“沒有。”龍敬文講了被打的情況。
“我看看你被踢的地方。”聽了講述雲芳心疼地說。
“不要緊,現在不疼了。”
“我看看。”
“別看了,沒事的。”
“我看看么。”雲芳說著來掀丈夫的衣服。“哎呀,青了一大塊!”
“沒事,皮肉傷。”
“明天不要去了,又挨累,又挨打,還挨熏,你哪受過這種罪!”
“沒事,我受得了。”
“你受得了,我受不了。”雲芳抓住丈夫的手流下了淚。
“你看看,我也沒怎麼樣,你怎麼流淚了。”
“我心疼,你還是別去了。”
“我得各個車間看完,這樣建紡織廠才能完全心裡有數。”
雲芳不出聲了,只是抹着眼淚。
龍敬文拍拍雲芳的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幹事業,不能吃苦是不行的。”
“那你千萬要小心,不要再挨打。”
“我會小心的。”龍敬文又說:“挨了這次打,我更有了體會,我們辦廠要尊重工人,他們也是人,對他們不能罵,更不能打,有事好好說。”
“是,應該這樣。人相處都是相互的。你尊敬他,他也尊敬你。小日本鬼子欺負中國人,他們以後會遭受報應的。”雲芳接道。
“沒錯。”
龍敬文又接連去大和紡織廠兩天,仔細觀察各個車間。大功就要告成時,他還是被發現了。
在印染車間,龍敬文邊打掃邊仔細觀看,這時一個中國工頭盯着他說:“你也不是38號呀,38號是劉發,你怎麼穿着他的衣服?你是什麼人?”
“啊,劉發有病了,我頂替他做幾天。”
“有病了?可他沒請假呀。”
“我是頂替他來試試,看我能不能做得了這活,如果行,我也想進廠當清掃工。”
“可我看你不像做苦力的。別看你臉挺臟,可細看好像有身分的人。”
“哪裡,您高看我了。我是窮苦人,家裡人等着我找到活養活呢?”
“我看看你的手。”工頭抓起龍敬文的手觀看。“你的手細皮嫩肉的,絕對不是窮苦人的手。你是不是偷着來學技術的?前些日子東亞紡織廠就出了這種事。”
龍敬文連忙說:“大爺,您小點兒聲,咱們這邊說話。”
龍敬文將工頭拉到僻靜處,小聲說:“大爺,我給您五塊大洋,不要追問了。咱們都是中國人,何必為日本人趕網。”
“行,我也恨日本人,他媽的不但對中國工人凶,對中國工頭也凶。”
“那謝謝了。”龍敬文鞠躬致謝。
“不過,你再加三元,我幫你隱瞞也是要冒風險的。”
“好吧。”龍敬文想,只要能脫身就行了,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沒準又得挨打。
昌茂公司的第一家紡織廠創辦起來了。龍敬文刻苦學習,很快成為紡織業的內行。
27
龍新亭見表弟發財當了老闆很是羨慕,也纏着父親龍德義說要開買賣當老闆。
“你當個中醫先生也不錯,一輩子不會愁吃穿的,非要當老闆做什麼?老闆也不是好當的,別看你表弟現在當老闆很威風,很光鮮,可他也是受了不少苦的。”龍德義說。
“敬文能幹我也能幹,當老闆才能發大財,成大氣候,要不我一輩了也就是個看病郎中,不會有大出息的。”
“孩子想做大事也是好事,你就支持一下么。敬文你都支持了,自己兒子還不支持?”母親在一旁說話了。她覺得自己兒子很聰明,學中醫很快出徒了,對外交往也很靈活,相貌堂堂,當個老闆很夠格。敬文當老闆挺好,自己兒子也應該更上一層樓。
“你想開什麼買賣?”父親問。
“先開個藥房,不只賣中藥,也賣西藥。”
“嗯,這倒不離你的本行,你也懂一些。”父親點點頭。
“爹,當初敬文辦廠您投資了,現在也幫幫兒子吧。”
“這……我的閑錢都投給敬文了……”父親有些為難地說。
“那你也得幫新亭想想辦法。你幫了敬文兩次呢,自己兒子反倒一次幫不上?”妻子說。
聽着妻子的話,看著兒子有些陰沉的臉色,龍德義只好說:“那我想辦法擠擠吧,不行再借點。不過,我最多只能出一萬塊,給敬文最初拿的也是一萬。”
“一萬就萬吧,謝謝爹。”
28
回到家裡,龍新亭把去父親家的情況跟妻子於淑敏說了。
於淑敏遞給丈夫一個手巾把,讓它擦擦臉,又問:“那其餘資金怎麼辦呢?”
龍新亭是要辦個大型藥房的,要做就做大的,不能落在表弟後面,那樣沒面子。但要開個大型藥房得幾萬元本錢,還差很多,怎麼辦呢?
這時上小學的兒子放學回來了。他進家門就嚷着要喝酸梅湯,天氣太熱了。
喝完楊梅湯,兒子對父母說:“我們班來了一個新同學,男的,紅頭髮、藍眼睛。”
“那一定是個洋人了。”於淑敏說。
“是。聽說是個猶太人,他父母是富商,來上海經商。可他爸不幸得急症死了,現在他和他媽一起生活。”
“他們家很有錢?”龍新亭問。
“有錢。他來學校由自家的馬車接送,那馬車可豪華了。三匹馬都是大洋馬,可高大了。車夫是個印度人,一臉大鬍子。頭上包着布。”
“這孩子叫什麼名?”龍新亭問。
“叫哈維。他說他家住着一座三層洋樓,有幾十個房間。還有很大的花園,花園裡有游泳池,有噴泉。家裡有管家、廚師、車夫,保鏢、花匠、保姆,加一塊僕人有十來個呢。”
“噢,那是挺有錢。”龍新亭又問:“他們家在哪住?”
“說是離外灘不遠,哪天我去他家看看。”兒子把一碗酸梅湯喝完了。
“好呀,這樣的同學要好好交往。哪天你也可把他邀到咱家玩。”龍新亭說。
“行。媽,哪天你做點好吃的點心和好喝的冷飲,我請他來玩。”
“好的。”於淑敏爽快地答應。
龍新亭想,這個猶太女人很有錢,能不能通過她籌得些資金呢?
29
猶太富商哈特夫婦原來共同經營在上海的哈特商貿公司,哈特因病去世後,公司就由他妻子麗絲獨自經營了。每天早晨,麗絲家的馬車送麗絲去公司上班,送小哈維去學校上學。
這天早上,麗絲和兒子小哈維又乘馬車出了家門。麗絲穿着藍色輕紗連衣裙,戴着白色寬邊軟帽。她剛過三十歲,很有風韻,白白的皮膚,大大的藍眼睛,頎長的身材,纖細的腰肢。小哈維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戴着條藍色領帶
印度車夫威風凜凜地駕馭着高頭大馬,馬車快速而平衡地前行。這種馬車是專門從英國進口的,減震性能非常好。坐着非常舒適。由於是夏天,車篷拆除了。風吹起了麗絲軟帽上的紫色綢飄帶,像面小旗幟在飛舞。
車子剛在路口右轉彎,迎面一輛出租馬車駛來向左轉,彎拐得很急,兩輛馬車的輪子碰到了一起。
麗絲身子向前一衝,撞在車夫的座位上。小哈維則一下摔到了車外。兩輛馬車的車夫都緊急剎車。
對面車上的男乘客跑了過來,抱起小哈維,又問麗絲:“夫人,您怎麼樣?”
“孩子怎麼樣?”麗絲連忙問孩子情況。
“媽媽,我只是胳膊摔破了皮,沒事的。”小哈維回答。“媽,你怎麼樣?”他又問。
“我有些頭暈,啊,胳膊也碰破了,流血了。”
那男乘客連忙掏出雪白的手帕,一撕兩半,給母子倆包紮止血。
“你的頭也碰破了,在流血。”麗絲關心地男乘客說。
“我不要緊。送你們去醫院檢查,上藥吧。”男乘客攔住兩輛黃包車,送母子倆去醫院檢查、上藥。
這男乘客就是龍新亭,這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劃,目的是接近麗絲,並取得她的好感。
醫生檢查後,說無大礙,只是受了些皮外傷,給母子倆和龍新亭上了葯,做了包紮。
龍新亭付了醫藥費,又護送母子倆回家。
30
第二天,龍新亭拿着水果和鮮花來看麗絲母子。
“昨天真是對不起,我問了,那出租馬車的車夫是個新手,所以毛手毛腳的。”
“您也是受害者,昨天受了傷還照顧我們母子,今天又來看望我們,真是太謝謝您了,您是個紳士呀。”
“我乘的車撞了你們的車,讓你們受了傷,我感到很抱歉。這是給你們的今後的醫藥費和修理馬車的錢。”龍新亭拿出些錢遞給麗絲。
“不、不,這錢我不能收。您也是受害者,昨天給我們付了醫藥費,今天又帶東西看望我們,已經很破費了,讓我很過意不去了,怎麼還能收您的錢。”麗絲擺手拒絕,眼神里透着對龍新亭的好感與感動。
“還是收下吧,我的一點兒心意。”龍新亭把錢放在大理石茶几上。
麗絲把錢塞回到龍新亭手裡,“這錢一定不能收。您的心意我和孩子心領了。”她看看龍新亭又說:“你也看到了,我的家還算富裕,不是等着錢用的人家。所以,您的心意我們接受,錢就不必了。”
龍新亭看看四周,說:“是呀,夫人家是很富裕呀。夫人是經商么?”
“是的。我們夫婦來華經商已經有五年了。中國市場很大,機會很多,所以我們公司發展得不錯。”
“噢,你們來中國五年了,怪不得漢語說得很好。”
“我丈夫的母親是中國人,父親是奧地利人,所以他來中國前就會說漢語,我也懂一些。”
“噢。那我們沒看到您先生?”
“他去年因病去世了。現在只我在經營公司。”
“噢,真是不幸。對不起,我不知道,所以問起……”
“沒關係。不必介意。”
“我昨天回家才知道,我兒子龍小亭和你兒子哈維是同學。”
“是么,這太好了。您這麼有紳士風度,兒子的教養也一定很好,我希望我兒子和你兒子成為好朋友,經常交往。我們雖然在中國幾年了,但畢竟是外國人,朋友比較少。”
“好的,我也很喜歡哈維,他很勇敢,也很懂事。我希望我兒子有這樣的好朋友。”
“龍先生也可常來我們家,我和兒子都歡迎你這樣的朋友。”
“謝謝夫人。”
“龍先生在何處高就?”麗絲眨動着好看的藍眼睛問。
“我在一家藥房當坐堂醫生,是中醫,不過西醫我也學了些,初通皮毛。”
“怪不得您昨天在醫院很懂醫療情況。原來是醫生。我父親就是醫生,在奧地利很受尊重的。”
“噢,那如果我能見到令尊,可以向他請教西醫技術呀。”
“他在奧地利,以後如果有機會你們見面,會談到一起的,同行么。”麗絲笑說。
“一定會的,您給令尊寫信時請代我轉達一個中國晚輩同行的問候。”
“好,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