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回 軟里硬太歲找碴 眼中釘小蠻爭寵
按黃翠鳳調頭這日,羅子富早晚雙台張其場面。十二點鐘時分,錢子剛回家既去,所請的客陸續才來。第一個為葛仲英。仲英見三間樓面清爽精緻,隨喜一遭;既而踅上後面陽台。這陽台緊對着兆貴里孫素蘭房間。仲英遙望玻璃窗內,可巧華鐵眉和孫素蘭銜杯對酌,其樂陶陶。大家頷首招呼。
八月十七這天,黃翠鳳贖身調頭到兆富里,羅子富為她擺了早晚兩場雙台。葛仲英來得早,看着黃翠鳳的房間非常精緻,就在逛了一圈,在陽台看到對面就是兆貴里孫素蘭的房間,華鐵眉和孫素蘭正在對坐喝酒,彼此點頭招呼。
華鐵眉忽推窗叫道:“你有空嚜,來說句話。”葛仲英度坐席尚早,便與羅子富說明,並不乘轎,步行兜轉兆貴里。不意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身穿油晃晃暗昏昏綢緞衣服,聚立門前,若有所俟。
忽然華鐵眉推開窗戶,叫葛仲英過去說話。葛仲英看時間離開席還早,跟羅子富說了一聲,就走去孫素蘭家。在孫素蘭家門口看到一群不三不四的人,穿着又油又暗的綢緞衣服,像是在等什麼人。
葛仲英進門後,即有一頂官轎,接踵而至,一直抬進客堂。仲英趕急邁步登樓。孫素蘭出房相迎,請進讓座。華鐵眉知其不甚善飲,不復客套。葛仲英問有何言。鐵眉道:“亞白請客條子,你有沒看見?什麼事,要在老旗昌大請客?”仲英道:“我問小雲,也剛曉得。”遂述尹痴鴛贈春冊之事。鐵眉恍然始悟道:“我正在說,姚文君家裡嚜,為了個癩頭黿不好去請客;為什麼要老旗昌開廳?哪曉得是痴鴛高起興來了!”
葛仲英進門後,緊接着有一頂官轎抬進了客堂,葛仲英趕緊上樓。華鐵梅問葛仲英有沒有接到高亞白在老旗昌請客的條子,問他知不知道為什麼要在老旗昌請客。葛仲英說因為尹痴鴛說好要為張秀英家的春宮冊子做一篇記。華鐵梅說,姚文君家裡因為要躲癩頭黿不好請客,就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老旗昌,原來是尹痴鴛高興起來選的地方。
道言未了,只見娘姨金姐來取茶碗,轉向素蘭耳邊悄說一句。素蘭猛吃大驚,隨命跟局的大姐盛碗飯來。鐵眉怪問為何。素蘭悄說道:“癩頭黿在這兒。”鐵眉不禁吐舌,也就撤酒用飯。
食頃,倏聞後面亭子間豁琅一聲響,好像砸破一套茶碗;接着叱罵聲,勸解聲,沸反盈天。早有三四個流氓門客,履聲橐橐,闖入客堂;竟是奉令巡哨一般,直至房門口,東張西望,打個遭兒。
話還沒說完,孫素蘭的娘姨金姐進來悄悄跟孫素蘭咬耳朵,孫素蘭大驚失色,叫大姐盛飯過來。華鐵梅看着有古怪,孫素蘭說賴公子來了。原來剛才那頂官轎里坐的就是癩頭黿賴公子。前面癩頭黿已經鬧過姚文君家了,我們後面再講。
華鐵眉聽說癩頭黿來了,也趕緊吃飯,想着吃完飯趕緊走。剛吃了一會,就聽到後面亭子間又砸破茶碗的聲音,叱罵聲勸解聲鬧得沸反盈天,估計是癩頭黿在騰客人的亭子間等得不耐煩鬧了起來。癩頭黿的幾個手下闖進客堂,像巡查一樣東張西望。
葛仲英坐不穩要走。華鐵眉請其少待,約與同行。孫素蘭不敢留,慌忙丟下飯碗,用干手巾抹了抹嘴,趕緊出去。只見賴公子氣憤憤地亂嚷,要見見房間里是何等樣恩客。那些手下人個個摩拳擦掌,專候動手。金姐沒口子分說,扯這個,拉那個,那裡擋得住。素蘭只得上前按下賴公子,裝做笑臉,宛轉陪話;說是“莽撞,得罪了。”賴公子為情理所縛,不好胡行,一笑而止。流氓門客亦皆轉舵收蓬,歸咎於娘姨大姐。
葛仲英看着架勢急着要走,華鐵眉要他等一會跟自己一起走。孫素蘭不敢留他們,慌忙丟下飯碗就去應付癩頭黿。只見賴公子正在那吵吵着要見見孫素蘭房間里的恩客是什麼樣的人。那些手下一個個摩拳擦掌,就等着主子一聲令下就動手。金姐一迭聲地安撫他們,拉這個扯那個,眼看就無力招架了。孫素蘭只能堆起笑臉,上前賠禮道歉。癩頭黿見孫素蘭這樣巴結,礙於情理不好再鬧。
一時,葛仲英華鐵眉匆匆走避,讓出房間。孫素蘭又不敢送,就請賴公子:“去。”賴公子假意問:“到哪去?”素蘭說“房間里。”賴公子直挺挺坐在高椅上,大聲道:“房間里不去了!我們來做填空!”流氓門客聽說,亦皆拿腔作勢,放出些脾氣來,不肯動身。禁不起素蘭揣着賴公子兩手,下氣柔聲,甜言蜜語的央告。賴公子遂身不由主,趔趄相從。一邊金姐大姐做好做歹,請那流氓門客一齊踅進房間。
葛仲英和華鐵梅匆匆走了,估計是房間另外有後門,沒跟癩頭黿打照面。不然華鐵梅跟癩頭黿是認識的,不會沒有對話。孫素蘭請賴公子去她房間,賴公子還擺譜,說自己是墊空的,不去房間。宿舍樓只能好言相勸,柔聲細氣地央求。賴公子才別彆扭扭地跟着進去,金姐和大姐又把那幫流氓門客也請進門。
賴公子只顧腳下,不提防頭上被掛的保險燈猛可里一撞,撞破一點油皮,尚不至於出血。賴公子抬頭看了,嗔道:“你只不通氣的保險燈也要來欺負我!”說著舉起手中牙柄摺扇輕輕敲去,把內外玻璃罩,叮叮,敲得粉碎。素蘭默然,全不介意。一班流氓門客卻還言三語四幫助賴公子。一個道:“保險燈不認得你呀!要是恩客嚜,就不碰了!不要看它保險燈也蠻乖覺呢。”一個道:“保險燈就不過不會說話!它碰你的頭,就是要趕你出去,懂不懂啊?”一個道:“我們本底子不應該到這兒正房間里來,倒冤枉死了這保險燈。
癩頭黿一進門,被懸掛着的保險燈撞了一下頭,雖然沒流血,但擦破了一點油皮。他脾氣就上來了,說這個不喘氣兒的保險燈也來欺負我,說著舉起手裡的摺扇把保險燈的燈罩敲碎了。孫素蘭不敢說什麼,流氓們捧癩頭黿的臭腳,說些風涼話拱火:一個說保險燈不認識你,要是恩客就不會碰了;有個說保險燈也在趕你走;有個說我們就不該來這個房間。
賴公子不理論這些話,只回顧素蘭道:“你不要在心疼,我賠給你好了。”素蘭微哂道:“笑話了!本來是我們的保險燈掛得不好,要你少大人賠!”賴公子沉下臉道:“可是不要?”素蘭急改口道:“少大人的賞賜,可有什麼不要啊。這時候說是賠我們,那我們不要。”賴公子又喜而一笑。弄得他手下流氓門客摸不着頭腦,時或浸潤挑唆,時或誇詡奉承。素蘭看不入眼,一概不睬,惟應酬賴公子一個。
癩頭黿跟孫素蘭說,你 不要心疼這個保險燈,我會賠給你的。孫素蘭哪裡敢讓他賠,說是自己的燈掛得不好。癩頭黿變了臉,問你是不是不要?孫素蘭趕忙改口,說少大人的賞賜我們要的,要說是賠我們的我們不要。孫素蘭這麼說,癩頭黿開心了,弄得他手下的門客摸不着頭腦,不知道是要挑撥好,還是奉承好。孫素蘭不理他們,專心應對癩頭黿一人。
真難啊,妓女還要應付這樣的混世魔王,口才不好的心眼兒不活泛的活不過第一集。
賴公子喊個當差的,當面吩咐傳諭生全洋廣貨店掌柜,需用大小各式保險燈,立刻齎送張掛。
不多時,掌差的帶個夥計銷差。賴公子令將房內舊燈盡數撤下,都換上保險燈。夥計領命,密密層層,掛了十架。素蘭見賴公子意思之間不大舒服,只得任其所為。賴公子見素蘭小心侍候,既不親熱,又不冷淡,不知其意思如何。
癩頭黿叫人去洋貨店買了大小各式保險燈送來,把屋裡的燈都撤下來換了新的。孫素蘭只得隨他。賴公子見孫素蘭對他的態度,小心翼翼也不親熱,但又不冷淡,猜不猜她h擺酒,請的客人什麼意思。
繼而賴公子攜着素蘭並坐床沿,問長問短。素蘭格外留神,問一句說一句,不肯多話。問到適間房內究屬何人,素蘭本待不說,但恐賴公子借端兜搭,索性說明為華鐵眉。賴公子歘地跳起身子,道:“早曉得是華鐵眉,我們一塊見見蠻好嚜!”素蘭不去接嘴。那流氓門客即群起而攛掇道:“華鐵眉住在大馬路喬公館,我們去請他來好不好?”賴公子欣然道:“好!好!連喬老四一塊請!”當下寫了請客票,另外想出幾位陪客,一併寫好去請。素蘭任其所為,既不慫恿,亦不攔阻
癩頭黿拉着孫素蘭的手坐在床沿,問長問短。孫素蘭小心應對,不肯多說話。癩頭黿問她剛才房間里的客人是誰,孫素蘭怕給華鐵梅惹事,本來不想說,但又怕不說癩頭黿以此為借口大鬧,只好說了是華鐵梅。癩頭黿說早知道是華鐵梅就見見了。門客就攛掇癩頭黿請華鐵梅過來。孫素蘭只好依着他。
賴公子自己興興頭頭,胡鬧半日,看看素蘭,落落如故,肚子不免生了一股暗氣。及當差的請客銷差,有的說有事,有的不在家,沒有一位光顧的。賴公子怒其不會辦事,一頓“王八蛋”,喝退當差的,重新氣憤憤地道:“他們都不來嚜,我們自己吃!”當下復亂紛紛寫了叫局票。賴公子連叫十幾個局。天色已晚,擺起雙台。素蘭生怕賴公子尋釁作惡,授意於金姐,令將所掛保險燈盡數點上,不獨眼睛幾乎耀花,且逼得頭腦烘烘發燒,額角珠珠出汗。賴公子倒極為稱心,鼓掌狂叫,加以流氓門客鬨堂附和,其聲如雷。素蘭在席,只等出局到來,便好抽身脫累;誰知賴公子且把出局靠後,偏生認定素蘭一味的軟廝纏。素蘭這晚偏生沒得出局,竟無一些躲閃之處。
癩頭黿看孫素蘭的態度還是落落大方,對自己不卑不亢,生了一肚子氣。加上請的客人一個都沒來,氣得叫了十幾個局,擺起了雙台。孫素蘭怕他鬧事,叫金姐把所有的保險燈都點上,弄得房間很熱,想讓癩頭黿早點走,沒想到反倒稱了他的心,鬧得沸反盈天。孫素蘭盼着出局能早點到,自己好脫身,沒想到癩頭黿讓出局晚點到,就騷擾孫素蘭一個人。
初時素蘭照例篩酒,賴公子就舉那杯子湊到素蘭嘴邊,命其代飲。素蘭轉面避開。賴公子隨手把杯子撲的一碰,放於桌上。素蘭斜瞅一眼,手取杯子,笑向賴公子婉言道:“你要教我吃酒嚜,應該敬我一杯,我敬你的酒還是拿給我吃,可是你不識敬!”也把杯子一碰,放於賴公子面前。賴公子反笑了,先自飲訖,另篩一杯授與素蘭。素蘭一口呷干。席間皆喝聲采。
賴公子豪興遄飛,欲與對飲。素蘭顰蹙道:“少大人請罷,我不大會吃酒。”賴公子錯愕道:“你還要看不起我!出名的好酒量,說不會吃!”素蘭冷笑道:“少大人要纏夾死了!我們吃酒,學了來的呀。拿一雞缸杯酒一氣呷下去,過了一會再挖它出來,這才算會吃了。出局去,到了檯面上,客人看見我們吃酒一口一杯,都說是好酒量,哪曉得回去還是要吐掉了才舒服!”賴公子也冷笑道:“我不相信!要嚜你吃了一雞缸杯,挖給我看。”素蘭故意岔開道:“挖什麼呀?你少大人嚜,教人挖了,還要教人看![1]”
賴公子一路攀談,毫無戲謔;今聽斯言,快活得什麼似的,張開右臂,欲將素蘭攬之於懷。素蘭乖覺,假作發急,俏聲一喊,倉皇逃遁。
孫素蘭得罪不起癩頭黿,權宜之計,只能先穩住他,再想辦法脫身。於是陪着笑臉跟他周旋,賴公子開葷玩笑,孫素蘭也就順着他打趣兩句,賴公子要動手動腳,孫素蘭又假裝嗔怪逃開。
只見金姐隔簾點首兒。素蘭出房,問其緣故。原來是華鐵眉的家奴,名喚華忠,奉主命探聽賴公子如何行徑。素蘭述其梗概,並道:“你回去跟老爺說,一直鬧到了這時候,總要挑我的眼;問老爺可有什麼法子。”
華鐵眉也不放心孫素蘭這邊,就派了家奴華忠前來打探賴公子的行徑如何。孫素蘭叫他回去跟華鐵梅說,癩頭黿一直在找茬,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
華忠未及答話,檯面上一片聲喚“先生”。素蘭只得歸房。華忠屏息潛蹤,向內暗覷,但覺一陣陣熱氣從簾縫中衝出,席間科頭跣足,袒裼裸裎,不一而足。賴公子這邊被十幾個倌人團團圍住,打成栲栳圈兒,其熱尤酷。
賴公子喝令讓路,要素蘭上席划拳。素蘭推說“不會劃。”賴公子拍案厲聲道:“划拳嚜可有什麼不會的呀!”素蘭道:“沒學過,哪會呀。少大人要划拳,明天我就去學,學會了再劃好了。”賴公子瞋目相向,獰惡可畏。幸而流氓門客為之排解道:“她們是先生;先生的規矩,彈唱曲子,不划拳。叫她唱支曲子罷。”素蘭無可推說,只得和起琵琶來。華忠認得這一班流氓門客都是些敗落戶紈袴子弟與那駐防吳淞口的兵船執事[2],恐為所見,查問起來,難於對答,遂回身退出,自歸大馬路喬公館轉述於家主。華鐵眉尋思一回,沒甚法子,且置一邊。華忠認得這一班流氓門客都是些敗落戶紈袴子弟與那駐防吳淞口的兵船執事[2],恐為所見,查問起來,難於對答,遂回身退出,自歸大馬路喬公館轉述於家主。華鐵眉尋思一回,沒甚法子,且置一邊。
華忠還沒答話,檯面一迭聲叫先生,孫素蘭只好回房。華忠趴在門縫往房裡偷看,就覺得一陣陣熱氣從簾縫裡衝出來。癩頭黿又叫孫素蘭划拳,孫素蘭說不會,癩頭黿拍着桌子問,划拳有什麼不會的。孫素蘭說,沒學過,等學會了再劃。手下門客說孫素蘭是先生,先生是唱曲的,不划拳,於是孫素蘭只能唱曲。華忠認出賴公子所帶的門客都是些破落紈絝子弟和駐防吳淞口的兵船執事,可見賴公子應該是個武官。華忠回去跟華鐵梅稟告,華鐵梅也想不出辦法,只能丟開這件事。
感覺這個華鐵梅也是很沒有擔當的。那麼孫素蘭到底會怎麼擺脫癩頭黿呢?我們往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