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璃跟陶利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心情頗為不錯的樣子。
陶利有些納悶,問道:“阿璃,你為何開心?”
葉璃疑惑的看着他反問:“發生了什麼令我不開心的事情嗎?”
說完之後,她恍然大悟:“表哥,你沒考上?!”
陶利皺眉:“怎麼會,初試而已。”
葉璃便住了嘴,突然想起什麼,她說:“表哥,不是說好我們出來,不要暴露我女兒身的身份嗎?你剛剛在門口直接喊出了表妹二字,那位墨修堯公子,肯定是聽到了。”
陶利終於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他試探着開口:“阿璃,你不記得墨修堯了?”
葉璃突然頓住腳步,臉上的困惑更重:“我們今日,不是第一次見面嗎?”
雞同鴨講半天,陶利徹底明白,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葉璃竟然忘記了墨修堯這個人。
“我們不是受龔毅所託,去解決他父親病了的事情么,只是我學藝不精,沒辦法幫到他,還被墨修堯公子救了。”葉璃道。
陶利眉心幾乎擰成結,卻又不知道如何說。
看着葉璃清澈的眸子,陶利含糊的應了一聲。
罷了,墨修堯這個人,有些邪門,不結交也罷。
兩人回到客棧,自己回了自己房間。
夜色深沉,本該陷入沉睡的葉璃,卻突然有了動靜。
只見她身體表面泛起一層光芒,卻像是被什麼壓制住了一般,虛虛的浮在離她肌膚一點點遠的地方。
而此時,葉璃的神色變得掙扎,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
冰涼月色中,墨修堯的身影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房間里。
“這麼快,就忍不住了么。”墨修堯看着葉璃,聲音輕輕的,像怕驚擾了什麼。
可眼裡,面上,卻有濃重的哀色。
葉璃,你連這一點點時間,都不肯施捨於我嗎?
墨修堯闔了眼,再睜開,抬手將那股光芒再度壓制進葉璃的身體內。
等光芒散去,他在床邊坐下,修長手指划過葉璃的眉眼,溫聲道:“我是貪心,可也只貪了這麼一點點啊。”
葉璃毫無所覺,墨修堯抬起她的手,輕輕的放在了自己臉上,貪婪的汲取着從她身上傳來的溫暖。
就一點點,好不好?
墨修堯握着她的手,換了個姿勢,脫鞋上了床,將葉璃抱了個滿懷。
我想要的,從來都是你在身邊,從前是我錯,可眼下在這天地之外的幻境中,你再縱容我一回罷。
墨修堯依戀的將頭埋在葉璃的頸窩,緩緩閉上了雙眼。
次日清晨,葉璃睜開了眼,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渾身酸痛。
像是被什麼壓了一晚。
不過,精神倒是很好。
她身為鳳族,本就寒涼,來了人間,總不能用法力維持體溫。
於是夜夜都要蓋着厚厚的被子。
不知怎麼,昨晚明明忘了找小二多加床被子,卻好像睡在了父王為她準備的火石床上。
暖和的不得了。
葉璃隨意動了動身子,散了那股酸痛,精神抖擻的走出了房間。
堂下,陶利坐在桌邊等着她。
葉璃坐下,看了看陶利的臉色,打趣道:“表哥,你一個考武舉的,又不用像他們文科那樣挑燈夜讀,如此精神不振,昨晚去做什麼了?”
看着葉璃臉上八卦的笑容,陶利有苦說不出。
他如何能說,因着葉璃忘了墨修堯一事,自己擔憂的不得了,輾轉難眠,趴在隔壁牆上聽了一晚動靜,生怕葉璃出什麼事?
罷了,陶利喝了口豆漿。
自己的表妹自己疼,這事純屬自願,不必多說!
兩人這邊舒舒服服剛吃過早餐,龔毅就找上門來了。
他熱切的上前說道:“二位,今日可有時間,去我家吃頓便飯吧。”
有些人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卻能成為君子之交。
就像陶利和龔毅。
陶利問道:“你父親,可好了?”
“豈止!昨日你二人走後不久,他就能下床了!”龔毅人逢喜事精神爽,聲音都洪亮了不少。
陶利也笑了起來,便應了龔毅的邀約。
客棧外不起眼的角落,墨修堯抬着的手收回,指尖的光芒也逐漸消失。
在這裡,無需太多人記得他。
葉璃,也不必過多想起。
能撐一日,是一日吧。
坐在客棧的三人全然不知道這方世界剛才發生了什麼樣的改變。
酒足飯飽,龔毅帶着葉璃二人朝自己家中趕去。
墨修堯站在街道上,看着三人離開的方向,過了很久很久才隱去身形。
在這方世界的雲深不知處,一處神秘混沌的白光里,墨修堯的身影逐漸出現。
看着混沌中浮浮沉沉的符文,墨修堯沒有動。
可是他的到來並非沒有帶來什麼,很快那些平穩運轉的符文,慢慢的改變了軌跡,變得又快又急。
墨修堯皺了皺眉,沉聲道:“如果我真要毀了你,你以為有任何反抗的餘地嗎?”
那些符文靈性的頓了一瞬,而後沿着原來的軌跡繼續運轉。
眼前,便是這個幻境的根源,毀了它,有兩種結果。
一,是葉璃即刻神魂歸位,恢復所有記憶,
二,則是葉璃的這縷神魂,徹底留在幻境之中,千千萬萬年,永不磨滅。
以墨修堯現在的實力,想要得到第二種結果並不難,只是費些功夫。
和心愛之人長相廝守的誘惑就在眼前。
墨修堯靜靜的看着那些符文,手指微微顫抖,內心在進行激烈的天人交戰。
他緩緩抬起了手,靈力在指尖翻湧,只等下一秒就落在那些符文上面,擊個粉碎。
可最終,墨修堯散去了指尖的靈力,頹然的放下了手。
做過的事情犯下的錯,總要去承擔後果,墨修堯如今滿心的愧疚和懊悔,只能將最後的決定權,放在葉璃手中。
墨修堯轉身,朝着外面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沼澤上,慢慢下沉墜落,永無休止。
另一邊,龔家熱鬧不休,久病不愈的家主終於好了起來,正擺着酒招待葉璃二人。
陶利沒心沒肺,跟龔毅相談甚歡。
葉璃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能坐在一邊,沉默不語。
猛地,一股莫名的心悸出現在她心裡。
葉璃突變的神色引起了龔勇的注意,他在商場沉浮多年,知道眼前人並非常人,趕緊問道:“這位公子,可是有不舒服?”
葉璃擺了擺手,只是難看的臉色沒有任何說服力。
陶利也放下了酒杯到了葉璃身邊,不知如何是好的看着葉璃。
龔勇沉吟了片刻,見葉璃的臉色沒有好轉的跡象,當機立斷的開口:“龔毅,去將密室里的東西拿來給公子服下。”
龔毅一愣,有些猶豫。
龔勇一拍桌子:“去拿。”
他不怒自威,龔毅便也說不出那東西有多珍貴的話來。
只能去拿。
很快,龔毅拿着一個小盒子走了進來。
葉璃的心悸一波接着一波,如潮水翻湧不休,更無暇說出話來。
陶利好奇的看了一眼,只見龔勇慎重的讓廳里的傭人出去,然後將盒子打開,放在葉璃面前,說道:“公子,這是八年前我得到一株仙物,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你先服下吧。”
盒子不過開了個小縫,飄散出來的一點點氣味,便讓在場的人精神一振。
就算再笨的人也知道這東西不是凡物。
葉璃吸入了那一點氣息,好受了一點,勉強開口道:“龔家主無需說什麼救命之恩,沒有那麼嚴重,這般貴重的東西,我受之有愧。”
可龔勇只是將盒子放在葉璃面前,面上全是堅定和執拗。
龔毅趕緊說道:“葉璃,你就服下,我以性命擔保,這東西絕對不是害人之物,你若不收,我爹只怕要夜不能寐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葉璃也無法推辭,她伸出手想拿起盒子里的東西。
可那株植物,在她碰到的一瞬間,化作一道流光,飛速的沒入了她體內。
陶利驚了,猛然抓住了葉璃的手腕。
可下一刻,他的身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彈了出去,跌跌撞撞的退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止是他,幾乎是同時,圍在葉璃身邊的龔家父子,也得到了同樣的對待。
三人沒有受傷,只是茫然看去,頓時雙目圓睜。
葉璃在那道流光入體之後,幾乎是一呼吸一變化。
她的身形慢慢變得修長,臉上竟然隱約有鱗片浮現。
而那張明媚的笑臉,也在慢慢改變。
最後定格成為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陶利說不清該如何形容眼前這張臉,威嚴又天真,清純又媚態。
他喉嚨乾澀,不知道說什麼。
而此刻,葉璃身上的光芒收斂進身體,她睜開了眼。
在一瞬間的漠然和高貴之後,眼底浮現起深刻的恨意和痛苦。
不知道什麼時候,門外出現了一道身影。
葉璃盯着他,聲音冷漠,一字一頓。
“墨修堯,你對我,可曾有過半分真心?”
墨修堯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可他沒想到,在他前腳離開混沌之地的之後,葉璃屬於鳳族的氣息,後腳便蔓延在這天地間。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朝龔家趕來。
卻還是無法阻止。
墨修堯沒有算到,在這幻境之中,竟然還存在沾染仙界氣息的東西。
葉璃的一縷神魂,本無知無覺,不知道從哪來,到哪去。
可一旦碰到熟悉的東西,便會想起所有事情,幻境,再也不能生效。
墨修堯更沒想到,在他剛出現的時候,葉璃的神魂已經連接了主體。
此刻的葉璃,是完完整整的鳳族公主。
不再頂着藍若的臉,不再覺得,這一趟人間之旅,只不過是遊玩。
她,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包括對他,滔天的恨意。
墨修堯面對她冰冷的質問開口道:“我對你的心意,從未變過。”
求她原諒的話語,墨修堯說不出口,他知道,當葉璃不再受幻境影響,他們,便再無可能。
葉璃看着他的真摯,卻只是冷笑,眼裡毫無波動。
她轉開目光,看向幾乎成了木頭人的陶利三人,輕聲道:“相遇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
這幻境,是真實,也是虛妄。
但陶利這些人,卻也在六界之中冥冥中有着對應的生靈。
葉璃仰頭看向了幻境的出口,飄然而起。
墨修堯被她的眼中的冷漠和厭憎,釘在了原地。
直到葉璃的氣息徹底消失在這片天地間,才恍然回神。
他抹去了在場所有見證人關於此刻的記憶,而後填補了幻境中的缺口,也離開了。
幻境之外,是無盡的黑暗,唯一的光明處,只有陣眼。
也是葉璃所在之地。
墨修堯立身於黑暗處,像回到了千年之前。
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只有葉璃。
一如此刻。
時間在此處彷彿沒有痕迹,不知道站了多久,墨修堯終於動了。
一步步的朝着光明走去。
陣眼裡,葉璃盤膝坐在那裡,這裡不像幻境遼闊,只有方寸之地。
兩人之間,有過太多接觸和糾纏,在墨修堯剛踏入陣眼之中時,葉璃猛地睜開了眼。
“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葉璃依舊是冷冷的。
墨修堯心裡有些苦澀,看着她說道:“阿璃,我可以讓你脫離陣眼,回到之前的狀態。”
他不想看着葉璃在這黑暗中千萬年,出於私心,墨修堯更想在陽光下,和心愛之人說話。
而不是在這無盡冰冷的陣法中。
葉璃抬起眼看着他,突然勾了勾唇,嘲諷道:“怎麼?天帝現在,是在跟我炫耀,你比之前更強大了嗎?”
墨修堯無話可說,面對滿身是刺的葉璃,哪怕他願意鮮血淋漓,也無法讓女人對他有任何寬恕。
他不說話,葉璃開口了:“墨修堯,你說讓我出去,天地之大,我已經是孤家寡人,我的父母,兄弟,親族,已經被你設計斬殺。”
“墨修堯,從前你喜歡我時,究竟是喜歡我那張臉,還是我這個人?若是後者,為何成親三年,你卻認不出?”
“現在,你知道了,我才是當初的阿璃,就想着彌補,甚至在幻境之中,想要再續前緣,”
“那我問你,你手中那些無辜的生命,我的親族,又該當如何?”
“薄情寡義是你,自私虛偽還是你,你永遠不明白,我有多後悔愛過你!”
葉璃的聲音在這方寸之地回蕩不休。
那句‘後悔愛過’,便成了壓垮墨修堯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雙目赤紅的看着葉璃,在漫長生命中第一次出聲哀求:“阿璃,別說這樣的話。”
我不奢求你繼續愛我,可曾經有過的真心,求你不要全盤否定。
葉璃冷笑:“到此時,你還不明白嗎?我對你唯有厭憎,我只恨自己無能,不能殺了你替父兄報仇!”
不知道葉璃哪句話觸到了墨修堯的神經,他猛然抬頭:“阿璃,如果我說一切還來得及,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異想天開。”葉璃看了他一眼,吐出四個字。
而後閉上了眼。
墨修堯已經感受到了浮屠塔的力量在抗拒她。
葉璃身為陣眼,已經和浮屠塔融為一體。
他無法用強,只能深深的再看了葉璃一眼。
“阿璃,我說過,這一次,你想要的,我都給。”
墨修堯踏出浮屠塔的第一時間,便看到了守在門外的明毅。
“陛下,您終於出來了。”明毅聽到身後的動靜,回身一看,頓時激動起來。
可緊接着,墨修堯身上的變化,便讓他有些訝然。
不過短短兩個月時間,這位年輕的天帝陛下,修為竟然達到了另一個層次。
明毅站在他面前,猶如螻蟻仰望高山。
無休無止的威壓,綿延不絕。
直到墨修堯收回身上的氣勢,明毅才鬆了口氣。
墨修堯開口問道:“火彝族聖女是否還在宮中?讓她來見我。”
明毅回道:“陛下,聖女在半月前,便動身回了火彝族。”
墨修堯眉頭一皺,冷聲道:“那就再傳一次。”
復活逝去生靈的事情,只有火彝族知道。
墨修堯不想再等,竟然動了離開天宮去火彝族的心思。
明毅跟隨他已久,趕緊開口說道:“陛下,聖女臨走前,給了臣三封信,言明必須親自交到您手上,她說,你看了之後,若還是不知道如何做,再去尋她。”
碧流這話,可謂是大逆不道,只差沒有明晃晃的說出質疑墨修堯能力這樣的話來了。
明毅本以為,以墨修堯的性格,定然會怒意叢生,但沒想到,墨修堯眼裡竟然平和至極,甚至有一絲期待和欣喜。
“信呢?”
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急切。
明毅不敢耽擱,直接將懷裡的信件遞了過去。
墨修堯一目十行,很快,三封信便看完了。
可墨修堯的臉色實在是難看,不知道那三封信里寫了什麼,竟讓他有如此劇烈的心緒波動。
明毅不會去問,只是沉默的站在他該在的位置。
墨修堯也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平息下去心中的激烈情緒。
火彝族的本事,果然名不虛傳。
碧流給他留下的東西里,更是有着讓他不可置信的狂喜。
墨修堯回頭看着靜靜運轉的浮屠陣法,如果有人站在他面前,便會看到,他眼中竟然有淚光閃過。
原來,他奢求的東西,兜兜轉轉,還是有回到他身邊的可能。
縱然萬劫不復,為了那一絲絲的可能性,墨修堯也不會放棄。
等他再轉過頭來,眼中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漠然,聲音也變得平穩:“畫升和藍若,應該還在天宮?”
“在的,沒有吩咐,畫族長不能踏出那院落半步。”
墨修堯徹底放下心來,隨即眼裡閃動着絲絲怒火,他抬腳往前走,語氣中有如雷霆震顫:“跟我去會會那父女倆吧。”
他一直以為,和阿璃的相遇是個意外。
卻不想,早在多年前,他和愛人,便是旁人棋盤上的一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