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杏花
杏花長我5歲,跟我是同曾祖堂姐妹。祖輩兄弟四人,我爹爹(爺爺)老大,她爹爹老幺。杏花的長相性格,其實整個跟“花”不搭界。身個、頸項、腦殼、臉盤,整體特點就是粗短,一眼就覺得蠢蠢笨笨的。杏花姐弟五人,有三個都隨嬸娘有蛇皮皮膚病,夏秋時節鱗類動物樣蛻皮,身上常有層層糙皮脫落。弟弟們多在腿上,杏花臉上都有。
杏花心不靈手不巧。小時候直接被人喊“丫乎(缺心眼)”。上學不知讀到幾年級,反正反覆留過級,小學肯定沒畢業。我記得她沒什麼親近玩伴,永遠是她湊別人身邊,一副訕訕討好的表情,小夥伴對她,則大都一副愛答不理嫌厭神氣。我們幾個堂妹小不懂事,也基本不跟她玩。
那時各種名目的開門辦學活動多。我們經常被組織起來砍柴割草揀廢品。一次活動,杏花踩到一塊廢棄礦井巷道板,被上面的鐵釘貫穿了右腳掌,她疼得嗷嗷大哭。紅小兵分隊長是個早熟高年級男生,氣急敗壞吼罵她。沒人背得動——背得動也不願背——胖胖的杏花,分隊長派我跑回去叫來杏花的大大(父親)勤叔,把她背去礦上醫院。
醫好腳杏花就輟學掙工分去了。她一天只掙四五分。到我長到寒暑假也能下地掙工分時,她還是六七分。杏花栽秧慢,薅草慢,扯稗子會不小心扯掉稻苗,捆穀子扦擔一挑就散個兒。這嘴沒一張手沒一雙的杏花,找婆家成為我們家族四房大人都發愁的事。
杏花是我信命的最早原因。她不僅嫁了,還嫁得不晚,不到二十就過了門;且嫁得不錯,丈夫雖沒上過學,但機靈能幹,還把她當個寶。
母親說,當年富貴的大姐託人求了她三回她才答應幫忙說媒。富貴家是地主,成分不好,又窮得傷心,好人家姑娘,就算喜歡富貴這個人,也沒哪個願嫁過去受罪。我母親也被議論過:做大媽的,把侄姑娘往火坑裡推!給她找個地主崽,還大七八歲!屋裡連只好碗都找不到……沒主見的勤叔聽了不免惶魂。
一天富貴到我們隊借牯牛,見我父親耕着秧田,褲子一卷下田,三吆兩鞭就耕完噠。“兒娃子大七八歲大個么事?富貴該是多好一個犁把式啊,種田的好手!長噠排場(漂亮),又精明能幹,不是地主成分的話,還輪得到你憨杏花?只怕人家伢子現在都會割麥子噠!”父親讓勤叔定了心。
在娘家被嫌厭的杏花,到婆家成了富貴和他地主婆母親的寶,他們娘兒倆開口閉口都是“我杏花……”。十年動亂結束,成分意識淡去,種田本事被看重,杏花因丈夫得到前所未有尊重。她憨人憨福,也給了富貴母子豐厚回報。隊里扒堆分瓜果糧草,富貴一句“我杏花是個福將,你去抓!”她真總能抓回公認好鬮。生產隊解體,分田到戶,杏花又抓到最肥厚田地。更重要的,杏花嫁過去五年間連生兩兒, 喜得杏花的婆子媽恨不得把她供起來疼,到老沒說過她一個不字。那些小視她的厲害媳婦們羨慕嫉妒,不服不行。
上有老下有小,富貴和杏花的日子並不輕鬆。但富貴心思活絡又吃苦,下井開礦,買拖拉機跑運輸搞副業啥都干;杏花笨一點慢一點,但不言不語在田裡爬爬地做……十幾年,土牆茅草屋換成磚瓦屋,現在已是樓房。
杏花大兒子大牛長相隨她,但腦瓜隨富貴。當年他上大學,也是一奇。高考分數踩重點線,他胡亂填志願掉進了黑洞。沒接到通知書富貴電話求我,我連夜沒頭蒼蠅般亂撞。同事指點,某屆學生家長是大牛第七志願大學招生處長。處長真心好人,說次日最後一次補錄。按規定交了“點招費”,大牛順利入學。那時候他們家還很難,是我貼錢謝的處長。
一次回鄉我想帶土雞蛋回城,姐姐家不夠,到杏花姐家買,她認真按市場價收了錢。母親很生氣,說杏花憨頭到家了,我說她是實誠人,攢起這些雞蛋換點錢不容易,我該給的。大牛四年後保送985研究生,畢業進了國企。沒去過縣城的杏花,走出山溝坐上火車,到大城市帶孫子,見了大世面。
長相隨父一表人才的小牛,初中畢業回家幫爹媽種地掙錢,比大牛早結婚,生一兒一女,能幹孝順。翻蓋了新樓買了大貨車小轎車,見我不喊小姨不說話。
母親以前總結:“杏花命好。原來婆婆待她好,現在媳婦又孝順。媳婦們每年單的棉的幾套買給她,她哪穿得完?前世修來的福,只管悶悶地做,百事不操心,服侍富貴一兩年,你問到底得的么事病她都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