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這篇報道前,我先去翻看了《冰點周刊》副主編從玉華在《非虛構:時代記錄者與敘事精神》中寫下的一篇手記:
此前讀書時,從老師對如何寫一頭“熊”的講述讓我一直念念不忘——她既不了解熊的領域,甚至對動物也無甚興趣,不懷期待地去了成都,出發前連同編輯在內的預期都是“因為缺稿,你就去吧,也就是個二流稿子了,沒關係就湊一個版吧。”但最終來到現場的從老師,看到熊的墓碑震動不已,寫出了相當出色的報道,撬動“活熊取膽”議題進入公眾語境,實現了了不起的公共價值。
每每想起,我都會感動得幾乎落淚。對“記者”這個職業,是這些報道讓我一次次愛上它:無論中間有多少失落、委屈,但我無疑在從事一份頂有意義的職業,不是嗎?
4月份,當接到“晶體材料”這個選題時,我認為屬於我的那頭“熊”出現了——同樣,我對這個領域毫無了解,也難談有什麼興趣。儘管關注ai和科技,但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只關注它們能幫我如何拓展生活的疆域,而對“它們從哪兒來”鮮有探究。
幸好,無知也能帶來興奮。採訪前,我悄悄跟好友透露了緊張,而這種緊張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雖然兩年的從業時間尚短,但由於采寫流程大致固定,職業的第一個疲倦期似乎若隱若現:如果習慣在熟悉的水域游泳,那風浪都會變成安全的遊戲。
正因如此,我很珍惜這種緊張感,它能擠壓一個記者內心的張力,帶來久違的“飢餓感”。比如,為了抵抗這種失序,我做了大量有關晶體的功課。不得不說,ai的確是很好的認知夥伴,在快速掌握一個領域的核心信息層面,只要善於提問,使用多個ai交叉驗證、補充,一個現代人很容易變成特定領域的“知道分子”。
靠近那頭“熊”,就是先熟悉森林裡每一棵樹的紋路。因為主題是“晶體材料研究院的技術落地與產業化”,我翻找了很多科技和科研工作者創業的報道,試圖弄清楚他們共同關心哪些問題、機制和個體得失,我希望呈現更多層次和思考的維度。
曾在評稿會中聽一位資深編輯講過,“你對一個事情理解的水位,就是稿件呈現的深度。”記者不是容器,而是廚師。我需要出發自己去尋找食材和調料,最終通過自己的手藝端出一盤活色生香的菜,而不該是格式、素材乃至底稿等一切準備就緒、只等加熱的預製菜。
真正在現場時,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科研工作者的兩個特點:
其一,講話精準直接和切中要害。他們通常不會有太強的“框架感”——碰到“框架感”很強的受訪,這是記者常遭遇的一種困境。這些受訪有自己一套應對媒體的固有思路,無論你如何試圖與之發生更深入、複雜的溝通,都像撞上一堵牆,那是一種“身份”對“身份”的拒絕,而非“人”和“人”的溝通能夠跨越的。
布置拍攝現場
但是山大的教授們非常鮮活、具體,個性各異,有的沉穩內斂,有的幽默健談,還有此後被我一遍遍打去電話請教的年輕老師,談起自己的工作均是滔滔不絕、神采飛揚。
他們對我沒有拒絕,即是對“記者”這個身份沒有拒絕。他們願意坦誠地告訴公眾,一線的科研人員在做什麼、為了什麼、苦與蜜是什麼、怎樣暢想未來。
第二個特點是他們非常篤定。自己做的事情對行業、國家乃至世界都將有改變性的影響,這份學科自信讓我羨慕不已。
我在提綱里列了一個問題,我問發頂刊和辦企業哪個成就感更強,教授們普遍認為這是兩種價值,並且非常認可把科研成果應用於國計民生。
相比於人文社科需要不斷自證“有用”,來維持自己存在的合法性,做晶體材料研究的師生似乎並無這一層面的焦慮——國家投入資金、產業翹首以盼、產品問世後會很快創造利潤,一切都會讓從業者無需懷疑自己是否在價值的真空中漂浮。
我開玩笑說,當初就該多苦一苦自己,學好數理化。但當我聽到教授們說,“張記者的問題提得很專業”“你這個問題問到了關鍵”,誇獎我的搭檔張煥辰“很專業”、舉着打光燈一小時“能吃苦”……諸如此類的話,讓我感到自己已經觸摸到了那頭“熊”:儘管我們寫的文章、做的視頻,未必會立刻兌換成物質生產力,但作為一座連接特定領域與公眾的橋樑,一個忠實的“轉譯者”,去傳遞一種觀點、一類信念、一些能夠最終作用於公共價值的信息,它當然非常“有用”。
正如從玉華的那頭“熊”帶給我的無聲滋養,我同樣寫下這篇不知會被誰看到的手記,希望把這份“飢餓感”傳遞下去——不要事先設限、不要畏懼未知,你所擁有的,無他,唯有對事情原初的、充沛的、微妙的好奇。我所在的年紀,恰恰是努力圓融外界與自我框架的艱難磨合期,在這個過程中,“自我”難免受挫、沮喪,但不要停下,唯一值得做的就是——寫下去,拍下去,去屢屢重新看見那頭代表飢餓感和未知的“熊”,我們一定會創造,屬於自己的新聞“黃金時刻”。
(大眾新聞記者 張瑞雪 張煥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