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隨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興起,特別是DeepSeek的問世,社會再度掀起關於新一輪人工智能技術何以影響哲學社會科學乃至何以影響整個人類文明進程的廣泛討論。在各種討論中,似乎有一個議題被“懸置”了,即: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形態,能否合理容納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一系列新技術成果?這個議題還可以拓展為如下兩個命題:一是作為技術思想家的馬克思何以可能,二是馬克思主義人工智能批判何以可能。
作為技術思想家的馬克思何以可能?
毫無疑問,技術從來沒有被排除在馬克思哲學之外。但我們還必須思考如下兩個問題: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技術思想,僅僅以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為經典範式嗎?馬克思對技術問題的回應,僅僅在“技術異化”的有限層面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不能因為新技術體系改變甚至取代了《自然辯證法》中的經典結論,就否認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技術維度;同樣,僅僅從“技術異化”來指證“人的異化”並作為“人的解放”的尖銳對立,是對馬克思哲學的片面肢解,甚至違背了馬克思哲學的原意。
當代希臘裔哲學家阿克塞洛斯在《馬克思:技術思想家》一書中認為,馬克思首先是一個對技術發展所造成的異化進行分析的技術學家,同時也是一個試圖消除異化和改造世界歷史的技術學家。馬克思的思想始終貫穿着技術問題。這可以在馬克思“機器論片段”、《資本論》的“機器與大工業”等文本中,找到大量關於機器技術和生產技術方面的討論。需要指出的是,技術在馬克思那裡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純機器或者純生產等“小寫的技術”,它不是歷史之“對象”,而是歷史之“原則”。
在馬克思看來,技術性是人創造歷史的生存論境遇,它固然是異化之一源,但同樣是消除異化、實現完全解放的必要之途,即“實踐”。實踐這種“大寫的技術”構成了“完成了的自然主義”和“完成了的人道主義”,並成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真正的世界歷史基礎。
馬克思主義人工智能批判何以可能?
這個問題的結論是隱性的:馬克思主義的現代性批判和技術批判,隱含着人工智能批判的可能性。
“人工智能”一詞從1956年達特茅斯會議上問世以來,已經過去了將近70年,早已不是所謂“新興”的概念。其技術哲學、分析哲學、心靈哲學以及相關社會科學的研究討論,也早已延展開來。當然,其中不乏獨具創見的思考和結論,例如美國發明家庫茲韋爾提出的“奇點理論”。當然,諸如此類預言性的見解是現時代的產物,不可能出現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及其作品之中。
但是,馬克思主義的現代性批判和技術批判對於今天回答人工智能的相關問題,依然具有啟示作用。正如馬克思把環境的改變看作人的對象性的自我實現一樣,技術體系的發展及其人工智能成果,乃是人自身本質的對象性生成過程。因此,人工智能不斷拓展人的自由邊界,人類智能也必須向人工智能呈現“敞開狀態”。
馬克思主義人工智能批判,突出地表現為對當前數字資本主義的批判。從“數字資本”和“數字技術”的構造差異來看,又可以包含三個層次:一是數字主義批判,在《資本論》開篇,馬克思就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把價值解構為交換價值,從而使其計算性科學思維不斷強化的歷史趨勢,這種數字主義與現代形而上學等進一步混合成為數字形式主義。二是加速主義批判,在《資本論》第二十四章中,馬克思用“七個日益”來描繪資本加速集中和加速運轉的邏輯後果,得出資本主義加速崩潰和世界文明革命加速來臨的結論;在“機器論片段”中,馬克思批判了施托爾希的加速流通理論。三是技術封建主義和技術帝國主義批判,在《資本論》第十三章中,馬克思詳盡地考察了機器技術譜系的發展史,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機器技術的異化史,這種“技術帝國”構建了一套比封建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現代叢林法則”。現如今流行的對“技術封建主義”和“技術帝國主義”的批判,本質上依然在馬克思的洞見之內。
人工智能技術時代,我們更應當懷有馬克思實踐哲學中的歷史主動精神。馬克斯·普朗克曾說:“人類的科學無法解開最終的自然之謎,因為歸根到底,我們人類本身就是我們正在設法解開的奧秘的一部分。”但是馬克思堅信,一個高度技術化的共產主義社會,恰恰“是歷史之謎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這種解答”。
(作者為中共上海市委黨校哲學教研部副主任、副教授。本文為作者在“東方青年學人沙龍”第6期研討活動上的發言)
原標題:僅僅從“技術異化”來指證“人的異化”,是對馬克思哲學的片面肢解
欄目主編:王珍 文字編輯:王珍 題圖來源:上觀題圖 圖片編輯:徐佳敏 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來源:作者: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