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懸掛在自我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
——馬克斯·韋伯
口述 / 吳曉波(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
前兩天在家樓下的小花園裡散步,路過一株桂花樹,本來想走近看看樹上有沒有長出花苞,結果,陡然發現了一隻蜘蛛。
這是一隻黑黢黢的蜘蛛,正在織網。它的八隻足交替擺動揮舞,在初具形狀的蛛網上停停走走,尾部牽扯出細長的絲線,看起來忙忙碌碌。
我那天閑來無事,索性停下來,靜靜地看它織網。看着看着,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問題:蜘蛛一生到底能織幾張網?
我還真不知道答案,於是上網查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偶然想到的小問題還真的給了我一些啟發。
資料上說,在自然界中有46000多種蜘蛛,而且不同蜘蛛一生織網的數量是不同的,大致可以分為三種:
有的蜘蛛一生只織一張網,比如球蛛和漏斗蛛。它們選定一個角落開始織網,網織成後,它們會不斷進行修補。這張網會越織越大,越織越厚。從生到死,球蛛和漏斗蛛的生命基本就花費在了這張網中。
有的蜘蛛一天就能織一張網,比如園蛛和金蛛。它們織完一張網後,就換個地方繼續織新網。
還有第三類蜘蛛屬於遊獵型蜘蛛,比如狡蛛。聽它的名字就知道應該挺狡猾的。這類蜘蛛平時不織網,只在發現某個地方有自己可以捕捉的獵物時才會織網。當捕獵任務完成後,它們就會離開,繼續在其他地方游遊盪盪,尋找下一個值得織網的地方。
我查到這些資料的時候會心一笑,不只是因為體會到大自然的豐富奇妙,還因為我想到,如果把一隻蜘蛛的一生和人的一生來類比,似乎很像。我不禁想,如果我是一隻蜘蛛,我會是哪一類蜘蛛呢?這其實是一個人生和哲學命題了。
不同的人生態度會產生不同的織網行為。
馬克斯·韋伯在他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說,人是懸掛在自我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什麼意思?就是一個人從年少起就開始思考,我的人生應該怎樣度過,這個問題會催生目標與理想。當目標和理想確定後,他就將為之奮鬥。
這個為夢想奮鬥的過程就是一個人編織屬於自己的意義之網的過程。它將帶來兩個結果。
第一個結果是,這張網會成為你的人生價值所在,構成你人生意義的全部。
而另一個結果是什麼呢?你每天勤勤懇懇地吐絲織網,你越勤奮,吐的絲越多,你被這張網局限得也越嚴重。你通過織網去捕捉獵物,而你最終又成了這張網的獵物。這似乎是一種人生無奈。
給大家講一個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寫過《大敗局》,寫過《激蕩30年》,講的都是中國的商業歷史。幾年前,中國電影市場很熱,我有一些朋友是在北京拍電影的,他們想拍一些現實主義題材的商業電影,講的就是中國商業史。他們想到誰?想到我。
兩個導演大老遠地飛到杭州來找我,對我說,“吳老師,我們都讀過你的《大敗局》,裡面講到非常多的中國商業人物。”
我說:“是,我見過從禹作敏、魯冠球、吳仁寶,到馬雲、馬化騰,非常多出名的企業家,我知道他們的故事。”
導演說:“你看,你是一個巨大的商業和企業家故事的寶藏,你能不能幫我們寫個電影劇本?”
我一想,覺得挺有意思,就答應了下來,說:“行,我來寫。”
然後我就窩在家裡寫商戰電影劇本。寫了一個禮拜,當時寫了1萬多字。但我拿起電話打給這兩個導演,我說對不起,我幹不了這個活。
為什麼呢?因為我是一個非虛構的財經作家,我在財經寫作中,在電腦上寫下任何一個企業家故事的時候,對自己有兩點要求:第一點,這個故事和案例是真實的;第二點,叫“孤證不立”,就是事實不能孤立地發生,至少還要有另外一個相關者或者知情人,他看到過或者知道這個事實,我才會把它寫下來。
所以我是一個非虛構的財經作家,我腦子裡想任何一件事,都會從事實出發。當我開始寫電影劇本的時候,突然發現什麼呢?就是我已經喪失了虛構的能力。
所以我對兩位導演說:“對不起,我可能寫不了這個電影劇本,但你可以找幾個編劇過來,我可以給他們講故事。”如果要講商業故事,我可以給他們講三天三夜。但是我沒法當一個小說家,沒法當一個編劇,因為我腦子裡那根虛構的弦已經被抽離了。
你看,我用30年時間讓自己成為了一個非虛構財經作家,結果當我開始動筆寫一個虛構的商業故事的時候,卻發現我已經喪失了這個能力。
我想我可能永遠都沒法寫好一個商戰小說或劇本了。你想,同樣是寫商業故事,它的每條道路都如此狹窄。所以可能很多人都和我一樣,當你編織了一張意義之網,你同時也被局限在這個領域中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應該是一隻球蛛或漏斗蛛,一生只織一張網。壞處在哪裡?壞處就是沒機會體驗當個小說家的快樂了。
當然,現在有很多同學是斜杠青年。我認識挺多90後的同學,我覺得他們挺厲害的,能騰出手來做很多事。比如他們可以白天上班、晚上經營酒吧,或者是當一個窮游俱樂部的組織者,還有兼職攝影師等等。他們身上有很多種能力,他們的時間大量地分散。他們應該就屬於第二種蜘蛛吧。
其實無論是像我一樣,30年鑽研一件事,還是像這些90後同學一樣,編織很多不同的網,哪種選擇都好。你看這個地球上有46000多種蜘蛛,它們關於織網的問題不也有各自不同的選擇嗎?
關鍵在於什麼?在於你要知道自己屬於哪一種蜘蛛,並要問問自己對這個選擇是否真的感到開心。開心就好。
接着,我們不妨問自己三個問題:我和這張我正在編織的網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我有沒有可能不被這張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所局限?或者,我有沒有可能和能力逃離這張意義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