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的他已經歷5場親人朋友的葬禮,而下次葬禮是否就是他自己了呢?華盛頓地區越來越多的青少年因槍擊案傷亡,拉沙德·貝茨知道自己很可能就是下一個受害者。
美國奧蘭多市——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流穿過公園,14歲的拉沙德·貝茨在河裡走着直到水深處。他的手緊緊抓着岩石壁,看向即將要進入的岩洞,雙手快速摘下護目鏡。
“我不想去那裡”,他說。
拉沙德不會游泳,因此盡自己所能地遠離這種危險。美國首都華盛頓是他的家,而他就是在槍械暴力的環境中長大的。但在奧蘭多市的主題公園裡,他的周圍是綠色的游泳棒。兩根游泳棒向他漂過來,拉沙德將它們裹在自己的胳膊下面。
慢慢地,他向岩石壁漂去,再一用力,滑向有柱子支撐的岩洞方向,那裡有他會游泳的朋友。陽光沿着岩石縫射出一道道光,灑向藍綠色的溪流中。
“我在游泳呢”,他自言自語道。
一周之前,拉沙德還無法想象這樣的生活,當時他坐在教堂後排,參加他的兩位摯友的葬禮,努力不讓自己想“下一個葬禮的主角可能就是自己”。
01 下一個倒在槍口下的會不會就是自己呢?
拉沙德的公寓位於華盛頓東南部,一座教堂和公園中間的街道上,就在這座公寓樓前15歲的德馬克·平克尼和17歲的凱文·梅森被槍擊死亡。兩人住在拉沙德樓下,在此之前已經有六人死於這種毫無徵兆地槍擊案中。在拉沙德三年級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倒在了槍擊案中;拉沙德和他的母親不願意透露太多具體細節。之後,他的朋友們一個個倒在了槍口下。(2023年是華盛頓特區20年來槍擊死亡率最高的年份)
因為找不到車或者不願意去,拉沙德錯過了幾場朋友的葬禮。在他的人生第14個年頭,他已經經歷了五場葬禮。
拉沙德的一位導師加瓦那 · 哈迪安排他去奧蘭多市旅行,此行的目的是有意將拉沙德帶離他生長的環境,給他一個暫時擺脫貧窮暴力的機會,而這種生活似乎已經定義了他的人生。哈迪試着讓拉沙德與周圍年長的同齡人保持距離,避免拉沙德參與到他們有風險甚至是犯罪的行為中,哈迪想讓拉沙德看到如果可以避開犯罪的誘惑,生活就會有不同的一面。去年這一努力變得更加複雜,因為拉沙德的一位近親因為劫持汽車而被判刑。
研究發現那些犯罪的人也更容易遭到犯罪侵害。哈迪是“星期五放下槍支”反暴力非盈利性組織的組織者,他知道這個道理是因為他的年紀和身邊的人就是如此。拉沙德就在這樣的懸崖邊——在完成學校教育和輟學之間遊走,在順從和憤怒之間踟躕,在生存和暴力死亡之間徘徊。
拉沙德和他的母親同意《華盛頓郵報》對他進行採訪並報道他的真實姓名。他的母親拒絕了採訪,表示她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相信自己的兒子可以替自己發聲,同時要求記者不要報道其他孩子的生活細節。
和其他青春期的孩子一樣,拉沙德容易激動,希望給周圍的人留下印象。他喜歡穿很酷的衣服,講講笑話讓周圍的朋友開懷大笑。他的導師認為對於14歲的孩子而言,這都很正常。但導師們明白,只要一個錯誤決定,就可以毀了拉沙德的人生—或者更糟糕,讓他的人生就此終結。
拉沙德已經因課業不及格而沒有升到8年級,因此參加了暑期課程試着追趕成績。拉沙德出現在附近一段說唱音樂視頻里,視頻中的一個年輕人手裡拿着一個手槍一樣的東西指着鏡頭。拉沙德有時會非常憤怒,他會大聲喊叫或者暴打自己的朋友。
02 “救救這些孩子們”
在華盛頓,青少年深受槍支暴力的危害。去年是自1977年以來華盛頓因暴力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年,其中19人是兒童,16人死於槍戰,100多名兒童因槍擊受傷。青少年司法系統被年輕人槍支犯罪案件而淹沒:搶劫、劫持車輛、射擊,而這一切因為新冠疫情,學校關閉,生活被打斷而進一步惡化。
從市長到警長再到哈迪這樣的導師,每個人都發誓要扭轉正在吞噬這一地區的暴力犯罪,他們親眼看到因暴力犯罪而受傷或被捕的孩子年齡越來越小,從14歲到13歲,再到12歲,而他們的首要任務就是保護那些在犯罪邊緣徘徊的兒童,讓孩子們的生活環境更加安全。
拉沙德的情況比其他孩子好一些,因為他沒有犯罪記錄,他本人也試着遠離麻煩。他想順利從高中畢業,然後掙錢去水上樂園玩耍。
過去的幾個月證明要改變像拉沙德這樣的孩子的未來,需要大量的時間和資源投入。
哈迪親自挑選了像拉沙德這樣年紀在13到15歲的青少年,讓他們參加基本是由私人贊助成立的暑假項目。她每周至少和他們約見兩次,出資讓他們在整個華盛頓區演講,向公眾說明遏制槍支暴力的重要性。
今年8月拉沙德就要開始高中生活了,而他也將會在學校遇到更多高年級的同學,他們中的很多人頻繁進出少管所,還有一些每天帶着槍上學,另有一些已經成為槍下冤魂。
暑假前半段時間,哈迪每天都來看拉沙德,她會讓優步司機(中國的滴滴出租車)載着拉沙德去暑期班,給他現金買些食物,還給了他一台PS4遊戲機,只是為了讓他在家裡待着。哈迪之後為拉沙德安排了佛羅里達之行,儘管在佛羅里達只有38小時的時間,但卻是哈迪整個方案的核心:她想讓拉沙德看到不同的景色,即便只有一次,也想讓他知道如果可以遠離麻煩,生活可以多麼美好。
拉沙德知道哈迪的苦心,同意加入她的暑假項目,他說因為他不想死。
拉沙德接受採訪被問到如何可以幫助向他這樣的孩子時,他說:“希望人們真的可以關心我們,但很多人其實根本就不在乎。”
03 “這個年紀,這份痛苦太深了”
無論拉沙德如何努力回憶,他都記不太清上次見到他的朋友凱文和德馬克活着時候的樣子了。他只記得6月傍晚,他聽到了槍聲,跑出公寓樓時只看到馬路上他們的屍體。
拉沙德
起初,拉沙德以為一切都是假的,他的朋友們不可能就這樣死去。但他聽到凱文媽媽歇斯底里的哭泣聲,拉沙德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流淚。
如今拉沙德在華盛頓東北部的一座教堂里,透過前來弔唁的人群,他看到了躺在棺材裡的凱文和德馬克。他最後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們,然後就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了T恤里。
學校里的達人們還有街區里的人都告訴拉沙德要把痛苦講出來,所以他每天都會談起自己的朋友們,還把已逝父親的照片作為手機鎖屏圖像,但拉沙德始終沒有去看心理醫生。他已經發現在這麼小的年紀就失去這麼多親人朋友,會導致抑鬱、創傷後應激症,自己也更會變得更加暴力。
拉沙德街區里很多人都有着和他相似的經歷。一年前,哈迪帶着他們很多人,其中就包括凱文·梅森到佛羅里達州旅行,她希望讓這群年輕人看到街區以外不同的世界。然而,去年年底,上次旅行中至少6人因偷車、持有毒品或非法持槍而被居家軟禁或被送進了少管所。而凱文(哈迪說他是邪惡世界裡的可愛男孩)的生命在17歲時戛然而止。
哈迪說:“這個年紀,這份痛苦太沉重了。”
今年她選擇了13到15歲的青少年,希望他們還有改變和拯救的機會,她也深知這些孩子需要繼續救助。
前年,一名被起訴9起汽車搶劫、搶劫和故意傷害的13歲男孩被一個持槍搶劫汽車的男人開槍打死;一名曾承認搶劫優步司機的12歲男孩遭搶劫;多名14歲青少年面臨非法持槍的起訴。
而哈迪知道這些還僅僅只是被起訴的案件。
哈迪和拉沙德溝通治療
5月,也就是凱文和德馬克被殺前的一個月,哈迪開始正式幫助拉沙德,並要求他遠離周圍環境,不要在Instagram(一款照片分享軟件)上傳假裝自己拿槍的照片,要把在哈迪的慈善機構賺到的錢攢起來,不要把錢都拿來買零食和麥當勞的炸薯條。
每天拉沙德的生活環境都在測試他是否遵守了這些教誨,凱文和德馬克的葬禮也不例外。
葬禮的下午他站在墓地,一群比自己年齡大的青少年聚在一起拍照,拉沙德認識他們,他們參與了華盛頓街區的暴力活動。拉沙德想到自己也曾像其他所有人那樣比L手勢(代表萬歲)。
一位女性手持相機開始倒計時拍照。
“凱文,萬歲”,這群青少年們喊着,“德馬克,萬歲”。
拉沙德在快門按下的瞬間悄悄躲在了人群後面。
工作人員前來處理附近街區的屍體
04 紐帶的罪過
在拉沙德所在城市獲選的官員們認為青少年需要的是機會而不是懲罰。
這座城市有很多學徒項目和健身機構,這些都對華盛頓特區的少年兒童開放。每年夏天也都有上前個暑期訓練營和實習項目。
但如果孩子們根本不加入這些項目和機構,那麼所有這些都是徒勞,而很多家庭也已經對這些政府援助項目失去了信心。
該市副市長林賽 · 阿皮亞表示:“很多時候,孩子們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他們不想參加那些我們知道可以幫助他們停止犯罪的有益活動。”
暑期項目之後,每個周二和周五,他都會和哈迪在一起,幫助分發食物給有需要的家庭,或者參加經濟管理課程或在海軍造船廠參加解決衝突的課程。
哈迪說:“出生在這片區域,你天然就是這裡的一部分,他們稱其為紐帶的罪過,而這紐帶就是你的住址。”
當哈迪問拉沙德是否願意花一下午時間乘坐直升飛機到奧蘭多市,去耐克店購物— 哈迪告訴拉沙德,他可以用150美元購買返校衣物,這也是預算使用練習的一部分,拉沙德的答案顯而易見。
05 你必須接受幫助
拉沙德走進辦公區,坐在黑色沙發上面,不想和他的導師有眼睛交流。
哈迪坐在拉沙德對面,眼睛盯着電腦,這樣就不用看拉沙德了。
他們上次從佛羅里達回來至今已有一個星期了,哈迪把拉沙德的電話拉進了黑名單,不再幫助他。原因是哈迪發現拉沙德想在耐克店裡偷東西,並取消了拉沙德在慈善組織裡面代言人的職務。無論是手機短信還是FaceTime視頻聊天,他告訴哈迪永遠都別回這個街區,讓她滾,還用髒話詛咒她,哈迪震驚之餘感到害怕。
“我們上樓吧”,哈迪最終開口了。
在一間米白色的會議室里,有一個圓形桌子,上面只放了一本書《孩子應如何控制憤怒》和一個PS遠程遊戲機。
哈迪拿出手機給她的舅舅打去了電話。
“你可以說說那天你被槍擊的事情嗎,”哈迪對自己舅舅說,並把手機免提打開,哈迪的舅舅用12分鐘講述了那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舅舅之前和哈迪一樣也是一位導師,學生和拉沙德在一個街區,他們已經一起很多年了。某天,少年嗑藥且變得異常憤怒,他開槍打傷了自己導師的一隻眼睛。
哈迪看着拉沙德說:“因為他很憤怒,他就朝着舅舅的臉開了一槍,那天你發那樣的信息給我,讓我覺得你會和他做一樣的事情,而那個男孩非常喜歡我的舅舅。”
拉沙德手裡把弄着PS遊戲機,仍然沒有看哈迪,只是說到:“發那樣的信息給你,我很抱歉,我希望我當時沒有那樣做。”
哈迪嘆息一聲,沉默,說到:“我接受你的道歉。”
哈迪走向一塊白板,用紅色的記號筆寫上“PTSD”。
“這就是你現在正在面對的東西,PTSD(創傷後應激症),你的身邊有人被殺,你失去了某人,這就是創傷,是需要接受幫助的。”
06 拉沙德的未來
拉沙德穿着白色T恤和銀色領帶,在華盛頓特區西南部水濱餐館的包間里,面向一屋子的人講述自己槍支暴力下成長的童年。
演講的拉沙德
拉沙德說到:“大家好,我是拉沙德,我成長的街區有很多我的朋友……”
哈迪坐在拉沙德後面說:“他說的只是最近被槍殺的他的朋友,那條街共有7人被槍殺,而他們還都不滿17歲。”哈迪一一念出了拉沙德那些倒在槍口下的朋友們的名字。
房間里循環播放着照片,拉沙德在磚牆前微笑着,身後是“星期五放下槍支”的標識,之後是哈迪的舅舅躺着醫院的病床上,用一隻眼看着鏡頭。
房間里舅舅被槍擊的照片
哈迪說:“我帶他去了佛羅里達”。
哈迪的話還沒有說完,拉沙德就說“我做到了”,臉上流出了大大的微笑,周圍的人也都笑了起來。
“永遠不要放棄,你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謝謝拉沙德,歷經磨難,卻依然在戰鬥,謝謝你分享這些”。
拉沙德看向為他鼓掌的人群,透過他們,他似乎可以看到哈迪努力想要給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