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茉莉
編輯/漆菲
國內外挑戰加劇之際,伊朗同時迎來兩場選舉。
當地時間3月1日,伊朗時隔8年舉行專家會議選舉,共有144名候選人爭奪88個席位。專家會議成立於1982年,是負責選舉、監督、罷黜伊朗最高領袖的最高權力機構。由於現年84歲的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多次被傳出有健康問題,新一屆專家會議預計在挑選其繼任者方面發揮重要作用。
3月1日,哈梅內伊在伊朗德黑蘭舉行的議會和專家會議選舉中投票。
同一天,伊朗還舉行了議會選舉。伊朗伊斯蘭議會共設有290個席位,其中285個席位通過直接選舉產生,另為少數族裔保留了5個席位。超過1.5萬名候選人參與爭奪,包括1713名女性。
伊朗內政部長瓦希迪3月4日宣布,共有245名候選人在第一輪議會選舉中當選,另有88人贏得了專家會議席位;剩餘的45個議席得票數未達到法定要求,將於4月下旬就這些議席舉行第二輪選舉。從結果來看,保守派佔據了絕對主導地位,伊朗開啟強硬保守派全面掌權的時代。
投票率再創新低
外界關注點在於,此次選舉投票率創下歷史新低。
在這個擁有約8700萬人口的國家中,符合資格的選民達到6117萬。伊朗官方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通訊社(IRNA)稱,參與投票的人數超過2500萬,約佔合格選民的41%,創下1979年伊斯蘭革命以來的最低水平。據IRNA報道,在大多數國家,議會選舉投票率在40%至50%之間。
伊朗此次議會選舉創下共和國歷史上最低投票率。
早在選舉前,伊朗民眾已經顯露出極低的投票意願。荷蘭研究機構加曼研究所(Gamaan Institute)今年1月31日-2月7日進行的民調顯示,77%的伊朗受訪者表示不打算投票,約38%的人根本不了解選舉議程。伊朗學生民意調查機構給出了相似的統計結果:27.9%的人表示會投票,36%的人表示不打算參與。伊朗國家電視台的民意調查也發現,超過一半受訪者對選舉漠不關心。
2020年舉行的上一屆議會選舉,投票率約為42%,在此之前的投票率均達到60%以上。由於當時處於新冠大流行之下,伊朗當局將低迷的投票率歸於疫情影響。
這一次為了提高投票率,伊朗內政部不僅延長了投票日當天投票箱的關閉時間,還將符合投票標準的選民從6570萬減少到6117萬,人為抬高投票率。一些保守派議員敦促大家不僅要投票,還要至少帶上10個朋友。
內政部選舉總部稱,此次投票中,選民可使用“出生證明、駕照、兵役證和護照”代替身份證進行投票。另據官媒發布的圖片,選舉期間的身份驗證與選票發放過程均採用人工服務。外界解讀,這意味着存在多次投票的可能性。
即便如此,投票率依然有減無增。據當地媒體報道,首都德黑蘭的投票率僅約24%。根據伊朗選舉法,每位候選人必須獲得至少20%的選票才能獲得議會席位。而在德黑蘭,30名議會候選人中的約一半人沒達到規定門檻。同時,無效票與空白票的數量在此次選舉中激增,達到10%以上。
中東戰略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阿巴斯·阿斯拉尼(Abas Aslani)認為,選民投票率是人們對政府滿意程度的一個“很好的衡量標準”。
3月1日,一名女性在投票站投票。
“我在伊朗的朋友和家人們都拒絕參與投票。”現居歐洲的伊朗人西萬(Hiwa)向《鳳凰周刊》表示:“大家覺得,沒有一個派別能夠代表自己的權益,這讓投票變得沒有意義。”
24歲的伊朗女孩賽雅(Sayeh)也向《鳳凰周刊》表達了類似感受。“我對於這次選舉毫無概念,因為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參與投票了。”她說,“之前抗議活動中最活躍的是年輕人,特別是女性。可經歷了這麼多年的苦難後,我們這一代人都不會參與投票了。”
亦有選民在社交平台發出質疑:“我參加了很多屆選舉的投票,但從沒有一個與我想法接近的候選人當選……這種情況下,我無法繼續投票。”
溫和派遭到打壓
為了防止大規模抗議再度發生,伊朗憲法監護委員會對這兩個選舉的候選人進行了篩選,淘汰了大部分改革派、溫和保守派以及持批評態度的候選人。
改革派人士表示,提交議會選舉申請的改革派候選人中,只有20-30人獲准參加選舉。而改革派政黨的主要聯盟改革陣線乾脆放棄參選,表示不會參加“毫無意義、非競爭性和無效的選舉”。
專家會議選舉方面,前總統魯哈尼被禁止尋求連任,其參選資格被憲法監護委員會否決。自1999年以來,魯哈尼一直是專家會議成員,他於去年明確表達了參選連任的意願——在溫和派處於極端頹勢的當下,他需要發揮作為溫和派頭號人物的影響力。
伊朗溫和派前總統魯哈尼。
據伊朗官媒報道,在選舉資格被取消後,魯哈尼已向憲法監護委員會提出兩次上訴,要求其說明取消資格的原因,但並未得到答覆。伊朗高級分析師莫拉德·維西(Morad Veisi)認為,這一事態發展標誌着魯哈尼領導的伊朗溫和派陣營的終結。即便如此,魯哈尼依然呼籲自己的支持者參與投票,投給那些“抗議執政團體的少數派”。
改革派聯合黨秘書長拉蘇爾·蒙塔賈布尼亞(Rasoul Montajabnia)認為,取消魯哈尼的資格對於選民與其他候選人而言都是極大打擊,它進一步拉低了投票率。“即使打算投票的人,也可能因為魯哈尼被取消資格而感到灰心,從而影響到改革派與溫和派的支持率。”
不過,也有很多人指出,伊朗民眾對於魯哈尼被取消資格一事反應冷漠。伊朗國際分析師阿里·侯賽因·加齊扎德(Ali Hossein Ghazizadeh)直言,魯哈尼在任期間並未滿足民眾的訴求,他讓後者相信,無論誰是政府行政部門的負責人,伊斯蘭共和國都不可能發生變革,甚至那些支持該政權的人也不再相信通過選舉可以給國家帶來任何積極變化。
這一背景下,一些改革派政客敦促選民不要投票,部分海外人士甚至呼籲全面抵制選舉。
已故總統拉夫桑賈尼的女兒費澤·哈希米(Faezeh Hashemi)曾在1996-2000年擔任議員,她因“宣傳反政權言論”與參加反政府抗議被判五年有期徒刑。哈希米在一封獄中來信中寫道:“如果我們打破魔咒,不參加選舉,就可以通過傳播真相讓統治者的道路變得困難,迫使他們改變政策……並最終收回我們賦予他們的權力。”
前改革派總統穆罕默德·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同樣拒絕參與投票。他表示,伊朗“離自由、參與性和競爭性選舉還很遠”。
2014年1月,哈塔米在德黑蘭出席前總統拉夫桑賈尼逝世七周年紀念活動。
由於在議會選舉中回天乏術,改革派將重心轉向明年的總統選舉。中東戰略研究中心的阿斯拉尼說:“眼下保守派掌握着政府的三個部門:行政部門、議會和司法部門。因此,改革派希望為即將到來的總統選舉做準備。”
這種情況下,依然有人希望通過參加選舉而做出微小改變。伊朗記者馬齊亞爾·科斯拉維(Maziar Khosravi)在接受法新社採訪時稱,其實大多數候選人,特別是那些小選區的候選人不屬於任何政治團體。“他們是醫生、工程師、公務員和教師……希望通過自己的當選反映底層的聲音。”
改革派候選人阿弗菲·阿貝迪(Afifeh Abedi)表示,她希望通過參選提高女性在伊朗社會的地位,在由男性保守派主導的議會中發出聲音。阿貝迪認為,伊朗的問題源於女性被排除在權力職位之外。伊朗選民中,女性佔到半數,但在競選的候選人中,只有13%為女性。剛卸任的上一屆議會,290人中僅有16位女性議員。“女性在社會中非常活躍,但掌握的權力很小……做決定的是男人,即使這些決定涉及到女人。”阿貝迪說。
阿貝迪表示,她想要解決的問題之一是針對女性嚴格的着裝規定,如果當選,她計劃“捍衛那些想穿不同服裝的女性”。可惜的是,她沒能打破保守派的封堵。阿貝迪在社交平台X上稱,選舉總部並未告知她的具體得票。不過,她依然對在現有體制內進行改革抱有希望。她發文感謝為自己投票的選民,並說:“讓我們保持希望,希望伊朗變得更好。”
改革派女性候選人阿弗菲·阿貝迪。
保守派全面接管
低投票率不僅是伊朗人的選擇,也是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希望不進行任何內部競爭所帶來的結果,這樣他就能專註於國內政治的統一併組織有序的換屆過程。
現任總統萊希的當選早在提名時就已註定。去年選擇參選選區時,他本可以選擇自己工作與居住的德黑蘭,或是曾就讀過的什葉派神學院所在地庫姆。然而,他最終選擇在東部的南呼羅珊省(South Khorasan)參選,因為他知道,來自德黑蘭的候選人需獲得20萬-50萬張選票才能獲得專家會議的席位,而在偏遠的東北省份,只需200張選票就夠了。最終數據顯示,萊希從該省獲得27.5萬張選票。
3月1日,伊朗總統萊希在選舉期間投票。
伊朗內政部3月2日宣布,萊希以82.5%的得票率當選專家會議成員。他在演講中感謝伊朗人民“明智而及時”地參加了選舉,並給伊朗的敵人帶來了“絕望和幻滅”——因為這些敵人花了“數十億美元”來破壞選舉。
資深保守派議員馬哈茂德·納巴維安(Mahmoud Nabavian)在德黑蘭獲得超過54.5萬張票,緊隨其後的是另一位資深議員哈米德·雷薩伊(Hamid Resaee)和記者出身的議員阿米爾·侯賽因·薩比蒂(Amir Hossein Sabiti)。不過,前議長、著名保守派政治家穆罕默德·巴克爾·卡利巴夫 (Mohammad Baqer Ghalibaf) 僅以40.9萬票排名第四,這使他連任議會議長的機會變得複雜。
新議會將由極端保守派與傳統保守派把持。
極端保守派以總統萊希及其內閣成員為代表。他們贊成國家控制的經濟,並宣稱致力於社會正義,特別是根除腐敗並提高政府效率。他們在外交政策上也表現得更加鷹派,支持伊朗轉向以中國和俄羅斯為首的非西方大國。
傳統或主流保守派則以卡利巴夫為首。其中許多人來自商人階級,他們較少強調意識形態,支持更強大的私營部門而非國家控制的經濟。此外,他們更願意與包括歐洲國家在內的外部世界接觸,一些人也支持2015年達成的伊朗核協議。
然而,隨着伊朗國內政治呈現兩極分化,圍繞人權問題和核計劃引發的爭議,以及支持俄羅斯所帶來的孤立,使得傳統保守派式微,卡利巴夫在本次選舉中的支持率下降體現了這一趨勢。
內憂外患之下
更值得關注的是,本屆政府正面臨各方面的挑戰,來自美國制裁、油價波動、管理不善和腐敗猖獗的影響不斷累積。
挑戰首先來源於經濟方面。過去五年來,困擾伊朗的經濟危機進一步加劇,生活成本飆升、本幣大幅貶值、通脹率高企,嚴重影響了普通人的生活。2023年,伊朗通脹率在39.2%至55.5%之間波動。面對高昂的生活成本,一度強勁的中產階級也大幅萎縮。根據伊朗內政部發布的官方數據,大約60%的伊朗人生活在相對貧困線以下。
伊朗通脹率(2023年)來源:Trading Economics
經濟問題也激化了社會矛盾。2022年伊朗女孩阿米尼因“未正確佩戴頭巾”而在拘留期間死亡,引發全國性抗議活動,也是一種體現。只不過,很多人無心再挑戰政府,對有意義的變革也失去了希望。眼下僅剩一些人進行着微小抵抗。伊朗政府於2023年中期重新部署了道德警察,一些女性依然拒絕佩戴頭巾,尤其在德黑蘭等大城市。
更深的挑戰來自於安全感的缺乏。今年1月發生在克爾曼的爆炸與此前一系列針對伊朗高級將領的暗殺,則重新喚起民眾對於國內安全局勢的恐慌。
長期以來,伊朗一直將國家安全作為發動政治以及軍事行動的理由。然而,此次襲擊暴露了安全領域的漏洞,也打破了許多人的幻想,因為恐怖組織已然在境內捲土重來。
伊朗的威懾力量依賴於包括彈道導彈、無人機和航天工業在內的武器計劃。
克爾曼的恐襲與近期中東地區的混亂局勢,也重塑着伊朗的對外關係。爆炸發生後,伊朗對其認定的“仇人”展開報復。1月15日,伊朗向敘利亞西北部一個叛軍控制的省份發射了導彈,宣稱其目標是“伊斯蘭國”(IS)的基地。
而在巴以衝突的背景下,伊朗與以色列之間的“影子戰爭”也愈演愈烈。在襲擊敘利亞的同時,伊朗向位於伊拉克半自治庫爾德斯坦地區埃爾比勒發射導彈,聲稱是打擊以色列“摩薩德”機構總部,造成四人死亡。事件發生後,伊拉克否認“摩薩德”總部在那裡,並譴責了此次襲擊。以色列則於1月20日進行回擊,針對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與伊朗有關的目標發動襲擊,造成至少十人死亡,其中五人是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高級成員,包括革命衛隊駐敘利亞的情報主管。
由於被認為發動克爾曼襲擊的“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IS-K)與其他分裂叛亂分子常年活躍於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伊朗將復仇之火燒向該地區,並一度與巴基斯坦交惡。
1月16日,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向巴基斯坦西南部俾路支省發動空襲,聲稱襲擊了叛亂組織“正義軍”的兩個據點。時隔一天,巴基斯坦軍隊對伊朗展開報復性襲擊,向伊朗邊境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薩拉萬市發動襲擊,聲稱打擊的是俾路支分離主義者。襲擊事件一度導致兩國外交關係急劇惡化,雖然兩國迅速重修舊好,但伊朗的衝動行為仍使地區國家增強了警惕感。
內憂外患之下,最近的選舉決定了伊朗未來的政治走向。
過去五年間,伊朗食品價格飛漲。
誰將接班哈梅內伊?
鑒於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年事已高,新一屆專家會議成員將在新領袖的選擇上發揮重要作用,而哈梅內伊本人對於任命新領袖也具有關鍵性的話語權。
“關於最高領袖的換屆時機,有三種可能性。”西萬向《鳳凰周刊》分析說,第一種是在此次選舉後,由哈梅內伊與新的專家會議決定繼承人後直接宣布換屆;第二種是雙方討論出適合的繼承人,但需等到哈梅內伊身故之後再進行換屆;最後一種是直到哈梅內伊身故,專家會議才討論繼承人問題,“但這將造成伊朗內部的混亂,可能性很小”。
現任總統萊希一直是最高領袖繼任者的領跑者之一。但更多分析指出,魯哈尼之所以被取消資格,是因為哈梅內伊有意提名其子穆傑塔巴(Mojtaba Khamenei)作為下任最高領袖。
哈梅內伊之子穆傑塔巴。
穆傑塔巴出生於1969年,目前負責管理最高領袖辦公室,是具有“阿亞圖拉”地位的神職人員——這是成為最高領袖的先決條件。同時,他也是伊朗民兵組織“巴斯基”(Basij)的實際掌控者,並被認為控制着國內重要的金融資產。
不過,由於穆傑塔巴長期在幕後活動,人們對其知之甚少。許多伊朗政治精英希望穆傑塔巴能效仿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成為中東下一個激進的現代化推動者,自上而下改造伊斯蘭共和國。
然而,穆傑塔巴恐怕難以成為伊朗的“薩勒曼”。首先,穆傑塔巴成長在孤立與封閉的環境中,長期接受神學教育,至今未踏出伊朗一步。而要成為一名變革型的領導者,往往需要接受現代教育,或者至少要與外部世界保持聯繫。
其次,穆傑塔巴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更喜歡在暗處運作。進入政壇後,哈梅內伊不斷訓練兒子。如今,穆傑塔巴成為管理最高領袖辦公室的幕後人物,參與國家諸多決策。
此外,穆傑塔巴和父親一樣,屬於激進的什葉派伊斯蘭派系,該派系擁護絕對的教權監護權及其兩項核心原則:國內伊斯蘭化和輸出伊斯蘭革命。穆傑塔巴的核心圈子也都是極端保守派的神職人員。
與伊朗大選同時進行的還有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初選。眼下,前總統特朗普幾乎鎖定勝局,有望在7月的黨代表大會獲得候選資格,代表共和黨出征11月的總統大選,與拜登再次對決。
特朗普任內,伊朗高級軍事指揮官卡西姆·蘇萊曼尼在一次美軍無人機襲擊中身亡,而伊朗仍在尋求為這一“民族英雄”復仇。今年1月28日,伊朗支持的民兵組織對約旦東北部靠近敘利亞邊境的美軍基地發動無人機襲擊,造成3名美軍士兵身亡。與此同時,曾在特朗普政府任職的兩名前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和羅伯特·奧布萊恩,因為伊朗的潛在威脅不得不接受美國情報部門的特殊保護。
2024年1月3日,蘇萊曼尼紀念活動發生爆炸襲擊後,一名受傷的男子正在接受救助。
目前,來自伊朗的安全威脅已成為特朗普指責拜登的重要籌碼之一。奧布萊恩在接受採訪時直言:“最大問題是威懾失敗。伊朗及其代理人相信他們可以不受懲罰地攻擊美國,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年。”一旦特朗普捲土重來,復仇之火很可能再度被點燃,距離新的地區衝突也就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