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陰得像懸在頭頂的水泥地。非但讓人覺得心情壓抑,還有需要使勁抬頭才能撐起天空的吃力感。
唯樹尚昂揚。無懼時歲,和四時變幻。只年輪在樹髓中暗生。
陸陸續續颯颯,雨來。雨越來越涼。也薄,浮飄,像新款普拉多塑料感十足的車門那樣,開關之間噼啦噼啦。
2.
好大雪!沸沸揚揚,下在并州每個角落。窮人富人,好人壞人,歡樂的人,愁苦的人,坦蕩的人,叵測的人,醜人美人,愛的人恨的人沒關係的人,心眼小如雞眼的人,乾脆沒心眼子的人,皆可得之。
干冬濕年,果然如此。拙句:
“時歲如龍欲回尾,漫天飛雪下并州。”
攜一場豪雪,往賀友人嫁女。遙憐小兒女。青春快樂。
3.
臘月二十九,飯點,一對男女進了飯店,衣着普通,歲數不算太小。過年了大概想吃點好的,但他們進了飯店大廳就局促。女的緊張,有點不太會走路了,緊攥着男人手。男人也有點手腳不知該放哪裡的感覺。
忽然覺得心酸。他們在不遠處坐下。我很想看他們吃什麼。只是吃完散場,也沒見他們桌子上菜。
哎,這就是人間。
一直到今天,眼前還動不動就浮現那兩個人的臉。男人女人均面色發黑,應是長期露天勞作的緣故。
我有時安慰自己,緣於人類農業科技的進步,我們大傢伙兒無論如何,好歹都還能吃上東西,已經算很好了。
4.
山中見到很好的烏鴉。
夠黑,通體通爪漆黑,隻眼珠子一點白,羽翅邊緣,在陽光照射下是詭異流彩的綠色;
夠大,是尋常見到的喜鵲兩倍不止;
夠純種,不是人們在市郊偶或見到的那種和喜鵲混居、鵲鴉難辨的玩意;
夠兇猛,它飛來飛去,試圖活捉我的無人機。趁還沒有招來烏鴉大軍,我得趕緊收回無人機,以免它壯烈犧牲。
5.
數年裡寥落。時常有人就不在了。從大範圍到身邊,都是如此。人生之喪失,開始密集。
有時覺得,不知道某人離去,或許是好的。這樣他(她)就在記憶里一直活着,記憶一直延續下去,不被粗暴打斷。
老杜《贈衛八處士》,對中年人來講具有無敵的殺傷力。誦讀一百遍,亦不為過。
近年心頭時常繚繞的,便是這首詩的句子。每一顆字,動不動就像夜空中的星辰一般閃現出來。
6.
夜行,很大的路燈被狂風所摘,高空拋下。對面是七八幢黑洞洞的高樓,空無一人。許多地方是這樣的樓房。
人似乎是有運道的。若是撞到偶然性,勢必掛了。比如,路燈砸下而恰巧路過的那一個。
正在拍照,有警車過來停下,車上伸出兩顆頭來。我說,你們不下來看看?
一個反問,你是哪裡的,做什麼?
我說我走路。車不吭氣,加油走了。
7.
暖和起來。幾隻麻雀,在澆水管漏在水泥地上的水窪里洗澡,一邊振着小翅膀,不時地飛出水面,歡樂地喳喳叫。好像在說:“有點涼哇!好爽哇!”
這是一冬天都沒洗過澡的鳥兒——或許,也會在雪裡打個滾,振振翅,也能幹凈一點?
穿着衣服洗澡,想不出是什麼感覺。七仙女都得脫了衣服洗澡呢。
穿衣服洗澡的好處在於:順便連衣服也洗了。
春鳥處處鳴。春天是鳥兒們的。洗乾淨的鳥兒,急慌慌去做羞羞的事了。
出個小門。山野的地還荒着,山青了。翠綠之處,像野漢子要死要活的一顆花花心。
8.
丁香開得不顧死活,紫的,白的,大喊大叫着,像沒晝沒夜貪戀歡愛沒皮沒臊的男女,恨不得化成兩灘水交合一起。
啊,生命美好!
夜裡要折一懷。弄三十斤花枝吧,昂昂然扛回來。
9.
晨過一鬧市衚衕,忽然止步。遙見一高大開花之樹,升出樓群。什麼樹?不由然走過去看。站小區牆欄之外,清晰可見。是一株有些年紀的梨樹。另有葡萄,也是極粗的主幹。一樓的這戶人家費了些心思,把藤纏繞在窗戶護欄上。
樹和葡萄生長在這樣逼仄的地方,委屈它們了。但也替它們感到幸運。一樓那人家,必是愛極它們,將其當作幾條性命來待。在這種地方能保住它們,很艱難。除了人的惜愛和欣賞,還得多方爭取甚至鬥爭。否則早就砍掉,刨了根。
記起年輕時誦讀的博爾赫斯:
“總有事物永存,不像葡萄,不像鮮花,不像微薄的雪。”
它們存在的姿態,安慰、印證、支撐、拓深了人心中某些東西。這一天,我覺得僅僅遇此一事,已是未廢。此日不虛。
10.
此間山桃花已謝,盡被狂風摘落,亂拋河上山間。
山桃花與山杏花都發白,很難辨認。山桃是灌木,不易成樹,壽數比猛虎都短,只及其一半,為十年左右。但山桃根不死。原枝枯乾,繼續從根部發新枝。以這樣一種狀態保持永生。
山桃不能吃。核堅硬,可觀,用來做手串。
山杏高大,壽長到可以成妖。山杏的花,晝夜都是有光澤的。是傲慢的白。溫柔的傲慢的熠熠生輝的白。在晨昏,黑夜,幾乎是光源。
那麼我在四縣堖所遇,必是山杏花。
但得去看。一年了,我彷彿時常聽到它召喚我。
11.
牛馬驢騾一輩子幹活被人奴役,老了又被殺掉吃肉,這種事極為缺德,不合動物倫理,不像是人干出來的。
一直懷疑從前不是這樣,找了很久,沒有找到古代有確鑿的證據。但仍然認為這種事不正常,丟了規矩。
今天母親談到一些事。母親說雖然沒了規矩,但也有規矩。說我祖爺爺有一匹棗紅母馬,合作社以後充公,給了三大隊。這母馬總共給隊里下了8匹駒。不到10歲就衰老,瘦得毛打了卷,怎麼喂好的馬料也喂不過來。
三大隊決定不可以殺馬吃肉,說它是隊里的大功臣。於是任馬自然老死,隊里給它舉行了土葬。
這匹馬識得我家裡人,也識得那時我年輕的母親。我母親說,她路過馬廄時馬咴咴地叫。馬躺在廄里,掙着脖子,眼睛糊着,發灰。
我母親當時不明白它叫聲的含意。但這情景她記了六十年,至今清晰。說起陽光打在馬棚里的斜光柱,光柱里飛舞的光塵,應該是她一生難能可貴的記憶。
不幾天傳來消息,那馬死了。
那麼馬朝我母親咴咴地叫,是告別之意,它也托我母親,轉達給我家人它的告別之意。
12.
午時路過。兩個幹活累了的工人,躺在路邊泡沫箱上,一枕黑甜。
還好,有被陽光照亮的柔軟的春風安慰他們,還有頭頂的花樹。
你的文字,要像花樹一樣。美,而蠻野霸道,隨春風浩蕩,所向披靡。也同它一樣,在蠢貨眼裡一文不值。他們都不會正眼看一下。他們視若無物,仰臉走來走去。於他們而言,它不存在。
13.
去看四縣堖的山杏花,如一心區區探訪故人。卻忘記導航四縣堖時要加祁縣二字,也忘記用騎行路線,結果導到了榆社的四縣堖。
四縣堖,顧名思義,即四縣交界之處。晴空萬里時,山頂可望見山下四個方向四個縣城。四縣,前三是祈縣、太谷、榆社,最後一個有兩個版本,一說武鄉,一說平遙。
好在自榆社照樣能上山,照樣有漫山遍野的山杏花。
山下杏花已敗,山上乍開。最高海拔2300米。山上風大,寒冷。雖是響晴,氣溫只大約七八度。山下熱得穿背心,二十多度。
幸虧走錯路,若是去歲故路,山下沿路的山杏花早已敗光,只剩漆黑樹榦,像是返回隆冬季節。但仍然不死心,想尋去歲故路,想望一望在去年樹下拍照的巨大杏樹,它沒花了也不要緊,像美人老去,卻仍是心心念念。也想去尋那棵接近傳說的巨大杏樹,樹冠下可容二百頭羊避雨。在山深處。才練得一點爬山本事,此時用得上。
然而仍尋不得祁縣舊路。一路走廢棄的舊山路下來(簡直不能叫路,看上去現在只有畜生才走,比如牛,比如羊),涉五條左右溪流,用攀岩模式衝上一處極為陡峭、凹下去又凸上來的極窄路段,導航無信號,離線地圖一會兒顯示在祁縣,一會兒顯示在榆社,不顯示車在路上,顯示車在空白地段轉。
路過十幾群牛。路過一群漆黑的羊,它們一個個精力過剩的樣子,活蹦亂跳,看向人時眼神里有挑釁,像是說:“老小子,你有種下來、過來,吃我一角。”話說它們動作靈活迅疾的樣子,稍遠時我還以為是一群黑狗。
路過一個甚大的、積滿牛糞的地方(此為好物,種花的朋友看見了必是歡天喜地,恨不得大把大把抓起裝塑料袋。此處你裝一千斤也是無妨)。終於見到硬化道路,見到村莊,一查仍未到祁縣,是跑到了四縣的另一縣太谷,也就是民國時期財主孔祥熙當時的地界。
太谷這邊,梨花開得正盛。沿路不時看到一樹一樹雪白。山野之間,天地瀰漫的皆是活生生、遏制不住的噴涌的靈性啊。
14.
這夜的新月非常美。因了它,連帶得它周圍的黑暗都凜冽而清新,彷彿散發出迷人的香氣。新月下面雲朵疏淡,像溫柔的女體。——其實只是錯覺,是山體色澤發白的部分。
近處,眼前,是巨大葉片脫盡的桐樹。眼睛在夜裡,也辨得出北方樹種,不用看樹榦,樹皮,不管它穿沒穿衣服,只瞥一眼樹的形態便知。言及此,我必自負。有此能者,我未遇到。對樹們由如此自熱愛出發的了解者,我未遇到。
此時新月掛在桐樹寬大的裸枝間,是蘇胖說的“缺月掛疏桐”境界。蘇胖的缺月,必是比我此時的新月要肥一點。
我認為它是我這一年,遇到的最美的一次月亮。它可能的確是這一年客觀而言最美的月,恰巧為我得之。我相信此刻,這十四億人,唯我得此夜新月之美,則我何其幸運。而我又記下它的美,則幸運加倍。
是夜,金星上,新月下,月攜金星而落。
15.
午夜登一山。漫天星大如月,灼灼四下圍來。
至高處,星若在身下,俯身可捉數顆。猶夜深往松林捉黃雀,雙手一攏而已。
此時之靜寂,彷彿世上只存我一人。此時美之大,近於恐怖。空中彷彿起深沉警語:
“不可道也,不可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