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之旅:自由主義—改良主義—空想社會主義—共產主義

湖南自治的失利,讓青年毛主席的心情,晦暗到了極點。他萬沒想到,幾個月的傾心努力,費盡心機,不僅沒換來任何回報,反而讓一些政客,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甚至不惜借扯旗之舉,造謠生事,恨不得將其法辦,才算解氣。

重擊之殤,痛徹心扉,教訓深刻,使人覺醒。給向警予的信中,他痛切地說:“幾個月下來,一切都看透了,政治界暮氣已深,腐敗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謂絕無希望。”

而跟好友李思安,他則進一步表示,“我想對付他們的法子,最好是不理他們,由我們另想辦法,另造環境,長期的預備,精密的計劃,實力養成了,效果自然會見。”

當然,這時最能反映他思想轉變的一件事,是他接到蔡和森、蕭瑜二人來信後,他所表明的態度。據黨史記載,“蔡和森在信中明確提出了,中國必須走社會主義道路,而‘階宣傳者、先鋒隊、作戰部。針對中國當時的情況,蔡和森說:‘我認為先要組織黨——共產黨’,他希望毛澤東在國內不可不早做準備。”

而蕭瑜在信中則表示,“頗不認同俄式革命為正當,而傾向於無政府(無強權)普魯東式的革命,這種革命從教育入手,以教育為工具。”

對這兩種主張,1920年12月1日,給留法新民學會會友的長信中,他詳細闡述了自己的立場。他說:“我對子升、和笙(李維漢——引注)二兄的主張,不表同意。而對和森的主張,則深切贊同。”

他認為,那種以教育為工具,溫和改良的法子,雖然“理論上說得通,但事實上根本做不到”。為此,他指出:“歷史上凡是專制主義者,或帝國主義者,或軍國主義者,非要等人家來推倒,決沒有自己肯收場的。所以,俄國式的革命,是山窮水盡諸路皆走不通下的一個變計,並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棄而不採,單要採取這個恐怖的方法。”

不難看出,此時的他,已徹底放棄了改良的夢想。正是一次次血的教訓,一次次無情的打擊,讓他深刻認識到了革命的必要性、合理性。難怪,在1921年1月21日,給蔡和森的回信中,他情不自禁地說:“你這一封信見地極當,我沒有一個字不贊成。”

既然有了這樣的認識,在建黨之事上,他馬上行動起來。十一月中旬,收到陳獨秀、李達來函後,毛澤東率何叔衡彭璜等六人,立即在建黨文件上,簽名立誓,並按陳獨秀的委託,秘密創建了長沙共產黨早期組織。

據說,黨組織之後,因怕會員出現分裂,他並沒將此事在新民學會內進行透露。他當時的打算是,在公開層面上,先組建起共青團組織,這樣,就可將一批學生骨幹,團結在黨小組的周圍,與此同時,還可以團的名義,邀請陳獨秀來參加共青團成立大會,藉助偶像的力量,促使整個新民學會一起左轉,從而完成學會向黨組織的升華。

關於他的建團過程,他的得力幹將,一師學生張文亮,曾在日記里,做了詳細記載,十一月十九日,“接澤東一信,送團章十份,約星期日上午,去會他,並托我代覓同志。”十一月二十一日,“會見澤東,囑吾,青年團注重要找真同志,只宜從緩,不可急進。”十二月二日,“澤東來,說青年團,分為兩步進行,一研究,二實行,並再囑多找真同志。”十二月十五日,“接澤東複信,說,你可努力在校發展團員,在本學期開一次會。”

十二月十六日,“澤東來此。青年團將於下周開成立會,並已邀獨秀先生,前來參加。”十二月二十七日,“澤東送來《共產黨》月刊,九本。”

建團期間,他還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他與心愛的戀人楊開慧,終於結成伉儷,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據說,婚禮那天晚上,他倆只花六塊銀元,辦了一桌宴席,招待長沙的幾位親友。從此,他與楊開慧二人風雨同舟,上演了一段愛情佳話。

然而,就在他的組團工作,即將瓜熟蒂落之時,陳獨秀卻從上海傳來口信,說成立大會他不參加了,因為事情緊急,他已直接去廣東赴任了。

陳獨秀的突然變卦,讓他有點措手不及,因為大家都對陳獨秀的到來,翹首以盼,但既然木已成舟,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看來,要走共產主義之路一事,已無法再等下去,只能向全體會員攤牌了。

1921年元旦,對他和對新民學會來說,都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因為在這天召開的會議上,他們將決定新民學會的未來。據說,此會持續了整整三天,主要議題有:“新民學會應以什麼,作為共同目的?”“達到目的,須採取什麼樣的方法?”“方法進行即刻,該如何着手?”

在會上,他首先列舉了目前世界上,解決社會問題的五種方式:1.社會政策;2.社會民主主義;3.激烈方法的共產主義(列寧的主義);4.溫和方法的共產主義(羅素的主義);5.無政府主義。

對這幾種辦法,毛澤東指出:“社會民主主義,是借議會為工具,保護有產階級。而無論羅素主張的極端自由,還是無政府主義,則否認權力的存在,這些溫和的方法,在現實中根本無法實現。”所以,他認為,“採取階級專政方法的共產主義,雖然方式有點激烈,但其結果,是可預計的,故最宜採用。”

聽了他的發言,何叔衡支持採取過激主義,他說:“我深信,一次擾亂,能抵二十年的教育。”而易禮容也贊同說:“社會要改造,就非革命不可。”

當然會議上,也有人不贊同他的看法。鄒浮清就主張,“應採取民主主義的辦法,在時間和空間上,積漸改進,開發實業,普及教育。”

而李承德則對俄式革命表示了懷疑,他認為:“目前,應先從教育下手,作個性之改造。等大多數人素質提高了,再宜做全體改造。”

對於反對意見,陶斯詠則講:“我從前也做過這樣的夢想,也希望從教育上下手,但卻屢屢碰壁,所以,就現實情況,我更支持實行急進改革。”

陳啟民也呼應說:“世界上雖有不少改造方法,比如,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溫和共產主義等,但直到到目前,卻均無法付諸實施,只有俄式革命獲得了成功,因此,我贊成俄國辦法。”

鑒於諸位分歧不小,最後他提議,關於“改造中國,應採取什麼樣方法”,請大家舉手表決,結果十八個與會者,贊同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十二人,贊同民主主義的兩人,贊同羅素主義的一人,而另三人則表示了棄權。

元旦大會之後,新民學會雖然表面和諧,但經歷了這次攤牌,會員之間已經開始貌合神離了。就這樣,他帶着傷感,帶着付出學會分裂的代價,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共產主義之路,從此開始了他的革命生涯。

從進京“上訪”,到籌建長沙共產黨早期組織,回顧他的這段尋夢之旅,儘管大家都承認,他是幾經挫折,幾經探索,才最終完成理想的涅槃,然而,至今仍有人,對他的一些反覆,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有人就說,從他的自述中看,早在1920年夏,他就開始信仰馬列,想要效仿蘇俄,可為什麼到了這年秋天,他反而又對自治立憲、議會選舉的這一套,有了濃厚的興趣呢?

還有人說,在滬與陳獨秀暢談後,他不是認為,軍人治下的中國,已毫無希望,欲救人民於水火,必須要用暴力的手段,徹底剷除軍閥嗎,可為什麼回湘之後,他還對譚延闓、趙恆惕這樣的軍人,抱有幻想呢?

在東山小學的時候,梁啟超編的《新民叢報》,就對他做了最早的政治啟蒙。他自己也承認,那時,他成了康梁的信徒,嚮往的是君主立憲。

到長沙後,通過閱讀《民立報》,他又接受了孫中山的革命主張,認為只有推翻清朝,建立共和,中國才有出路,為此,他投筆從戎,參加了革命軍。

1912年民國成立,他對中國的未來充滿了幻想,希望國家也能實現歐美那樣的民主制度,特別是在省圖那半年,他讀了大量西方譯作,之後,又深受留洋學者楊昌濟的影響,就更認同西方的那套價值理念和看法。

1915年,袁氏上演洪憲復辟鬧劇,接着南北開戰,北洋政府倒行逆施,儘管,對軍人治下的中國,他深感失望,但其民主夢想,並未徹底破碎。那時,他更崇尚的是陳獨秀、胡適的啟蒙主張,認為只要喚醒國民,就可在中國實現自下而上的民主革命。所以,進北大後,他開始贊同無政府主義的思想。

從東山學堂到北京大學,整整十年間,在他人生觀形成的關鍵時期,他所接受的理念,他所受的教育,基本都是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意識形態的東西。這種價值觀,不僅獲得了他的認同,而且,已溶入他的血液,成了他的思想基礎。

他自己也承認:“那個時期,我的頭腦是自由主義、民主改良主義及空想社會主義的有趣混合物。”

他世界觀轉折的節點,發生在1920年初。當時,他正遭受張敬堯的通緝,進京告御狀又因官官相護,四處碰壁,恰恰這時,李大釗送來了馬列主義的食糧,之後,他又接受了陳獨秀的思想洗禮,這一切,都促使其建立起共產主義的信仰,開始信服無產階級專政的學說。

他不可能僅僅因為讀了幾本書,聽了導師一席話,就將心靈深處,那些已融入血液的東西全部剔除。所以,當環境有了變化,他的一些民主思想,開始重新冒頭,他對改良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這也完全令人理解的。

他剛回湘時,維經斯基剛剛返俄,建黨之事還未起步。而要實現社會主義,就更是遙遠之事,而此時的湖南,卻形勢一片大好,面對強烈的民情,面對難得的機遇,他和同伴都認為,只要完成人民治憲,就有機會進入議會,馬上為百姓謀福。在這種情形之下,非常務實的毛澤東,又怎會放着眼前的機會不抓,對這場變革坐視不理呢?

他所做的選擇,與他的信仰之間,二者並不矛盾。不可否認,有段時間,因受張敬堯的嚴酷迫害,他的確對軍閥統治,已深惡痛絕,然而,當譚延闓、趙恆惕發表全國通電,敢於在公眾面前,白紙黑字,言之鑿鑿做出還政於民的承諾,他又怎能不為之心動呢?

對於自治之後,譚延闓、趙恆惕到底能否兌現諾言,他並不是一點懷疑也沒有,可他總覺得,既然譚延闓、趙恆惕二人,肯放下姿態,討好人民,那麼,與其冷眼旁觀,倒不如將計就計,利用其承諾,點燃起民眾的熱情。屆時,他們就是想偷梁換柱,出爾反爾,人民自然也不會答應。

正因有了這樣的想法,他才會為其站台,推波助瀾,全力投入到這場變革之中。

縱觀他的一生,他對信仰的確立,是極其嚴肅和認真的。早在一師之時,他就一再強調,在志向的選擇上,必須經過生活的磨礪,痛苦的體驗,才能找到正確的人生方向。他要求自己,在信仰的路上,要花十年的時間,去尋找真諦,他甚至說:“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無志,終身未得,即終生無志也。”

他認為,一個人如沒經風雨的考驗,挫折的教育,僅憑几本書,聽君一席話,就確立一種志向,信奉一種主義,那這種人的信仰,是靠不住的。當生活一帆風順時,他們對理想尚可堅持,可一旦遭遇波折,受點打擊,往往就會改弦更張,另攀他枝。

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早期建黨代表中,無論李達、李漢俊、陳望道、周佛海、還是張國燾,單論馬列知識和素養,哪個不比他要高。可這些從書本上走出的馬列主義者,結局又怎樣,有的當了逃兵,有的成了叛徒,有的竟去做漢奸。

而反觀毛主席,其信仰的確立,是幾經磨礪,幾經痛苦,幾經思考,幾經探索之後,才做出的選擇,所以,一旦走上革命之路,他對共產主義的信仰,就再沒動搖過,即使後來遭遇那麼大的委屈,受了那麼多的不公,他對黨的忠誠,也從未有過絲毫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