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宮牆影子拉得老長,松筠邁過軍機處的門檻,腳步沉得像墜了石頭,這個蒙古漢子在官場里浮浮沉沉幾十年。
硬是用一身磨出來的厚皮實肉,把三朝皇帝折騰得又離不開他又嫌他礙眼。
乾隆晚年:犟驢闖進瓷器店
軍機處的炕燒得滾燙,幾個老大人捧着茶碗低聲說話,乾隆爺年紀大了,脾氣更怪,底下人說話都提着半口氣,松筠剛調進軍機處沒幾天,就趕上議新疆屯田的事。
“要我說,屯田這事急不得,”一位白鬍子老臣慢悠悠開口,“慢慢來,穩妥些……”“等不了,”松筠猛地插話,聲音像砸下來一塊石頭,他剛從西北回來,臉曬得黢黑,眼珠子瞪得溜圓。
“那邊兵丁等着米下鍋!春天不把種子撒下去,冬天喝西北風?等?等到餓死人了再辦?”屋裡頓時靜了,那老臣端着茶碗的手僵在半空,臉一陣紅一陣白。
誰都知道松筠說的是實話,可這麼直愣愣地頂撞老前輩,一點面子不留,也太莽了“松筠!”首席軍機大臣沉着臉呵斥,“議事就議事,吼什麼?”
松筠梗着脖子,一點沒退:“我說的是實情!屯田是苦差,可拖下去更苦!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光靠嘴皮子‘穩妥’頂屁用?”他直接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啪”地拍在炕桌上。
紙包散開,露出幾粒乾癟發青的麥粒,“看看!去年屯田收的就這玩意兒!就這,還是兵丁勒緊褲腰帶省下的種糧!再拖?明年連這種子都沒了!”
乾隆爺知道了這事,把松筠叫去罵了一頓,嫌他說話像炮筒子,一點不懂規矩。可罵歸罵,屯田的事最後還是按松筠的法子辦了。
乾隆背地裡跟心腹嘀咕:“松筠這頭犟驢!話是難聽,可拉犁的勁兒是真足!” 松筠這塊硬石頭,就這麼在乾隆晚年講究圓滑的官場上,硌着所有人,也干成了別人不敢幹的事。
嘉慶初年:專啃硬骨頭的老黃牛
嘉慶皇帝剛坐上龍椅,龍椅還沒捂熱乎,頭疼事就來了,白蓮教鬧得幾省不得安寧,花錢像流水,銀子卻不知道進了誰的口袋,查賬?誰都不願接這燙手山芋。
裡頭水太深,指不定就淹死,嘉慶愁得嘴角起泡,眼神掃過底下的大臣,目光碰到誰,誰就趕緊把頭低下,恨不得縮進官袍里,最後,皇帝的目光停在角落裡那個黑臉膛。
腰板挺得筆直的松筠身上,“松筠,”嘉慶的聲音帶着疲憊,“戶部那筆剿匪軍費的爛賬,你去給朕理清楚,”殿里響起一片極輕微的抽氣聲,誰都知道那是個馬蜂窩,捅不得。
松筠二話沒說,上前一步,乾脆利落地應道:“臣領旨,”這一查,就捅開了天,松筠像頭認死理的老黃牛,一頭扎進堆積如山的賬本里,白天找官員問話,晚上點着油燈對賬。
眼睛熬得通紅,查出來的窟窿一個比一個大,牽出的官員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求情的條子雪片似的飛到他案頭,有委婉暗示的,有直接威脅的。
松筠看也不看,隨手就丟進火盆里燒了,他找到嘉慶,把查明的賬目和名單往御案上一放,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皇上,蛀蟲都在這裡,不挖乾淨,再多銀子填進去也是白搭。”
嘉慶看着名單上那些熟悉的名字,臉都青了,他明白松筠做得對,可這得罪的人也太多了!皇帝氣得把茶杯摔在地上,指着松筠罵:“你!你就不能……委婉點?非得把天捅個窟窿!”
松筠直挺挺地站着,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皇上讓臣查賬,臣只認賬本,不認人情。窟窿在那兒,捂着它也不會自己長好。”
嘉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最終只能咬着牙按名單抓人,松筠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成了嘉慶朝初期清理爛攤子最下得去手的刀,雖然皇帝每次用他,都得先做好被氣得肝疼的準備。
道光暮年:倉庫里的老樹墩
歲月到底是不饒人,道光年間,松筠因為堅持要整頓早已腐敗不堪的漕運,再次惹惱了一大幫既得利益的官員,這回,連皇帝也覺得他太固執,不懂得變通。
一道旨意下來,七十多歲的松筠,被一擼到底,打發去管皇家倉庫,消息傳開,松府門前立刻冷清得像冬天的河灘,老管家看着自家老爺慢吞吞地收拾一個舊包袱。
裡頭就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忍不住老淚縱橫:“老爺……您這把年紀了……他們怎麼能這樣……”松筠擺擺手,臉上一點怨氣也看不見。
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輕鬆:“哭啥?倉庫挺好,”他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風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在朝堂上,看那些彎彎繞繞強多了,走,上任去。”
那皇家倉庫在宮牆根最背陰的角落,又高又深,一股子陳年的霉味和灰塵味兒,巨大的木架子上,堆滿了不知哪年封存的舊文書、老物件,落滿了灰,死氣沉沉。
松筠換上粗布衣裳,成了這裡的“庫頭”,天剛蒙蒙亮,他就起來了,自己打井水洗臉,冷水激得他一哆嗦,精神反倒好了,吃過簡單的早飯,他就背着手在巨大的倉庫里慢慢轉悠。
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布滿老繭的手,摸摸這個箱子,敲敲那個架子,看看封條有沒有被老鼠啃壞,角落裡堆着些早年邊疆送來的貢品,矇著厚厚的灰。
他有時會停下,拿起一件蒙塵的皮襖,或者一把生鏽的腰刀,用袖子擦擦灰,對着昏暗的光線看上半天,像是在看老朋友,最讓倉庫里幾個懶散慣了的老看守吃驚的是下午。
松筠會找把豁了口的舊掃帚,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掃倉庫門口那片空地上的落葉和塵土,秋天的太陽暖烘烘地照在他花白的頭髮和微駝的背上。
掃累了,他就拄着掃帚歇會兒,眯起眼看看天,嘴裡用蒙語含混不清地哼幾句調子,蒼老的聲音在空曠的院子里飄着,透着一股旁人看不懂的自在。
看守們起初私下嘀咕:“這老大人,別是氣糊塗了吧?”可日子久了,看着松筠每日雷打不動地巡查、清掃,心平氣和,彷彿這堆滿陳舊之物的倉庫就是他的王國。
那份沉靜,讓看守們漸漸收起了懶散,也跟着勤快起來,幾年後,漕運果然出了大亂子,鬧得不可開交,道光焦頭爛額之際,忽然想起了那個被他趕到倉庫的倔老頭。
一道旨意飛馳而來,滿頭白髮的松筠,在幾個老看守驚愕又敬佩的目光中,平靜地放下那把豁口的掃帚,撣了撣粗布衣裳上的灰,又一次挺直了微駝的背,走進了波譎雲詭的朝堂。
直到生命的最後幾年,他依然在替道光解決那些最棘手、最沒人願意碰的麻煩,這身被三朝風雨反覆摔打、早已“皮糙肉厚”的老骨頭,成了帝國黃昏里一道沉默而堅韌的風景。
這身厚皮,不是麻木,而是嘗盡了世味後的一種沉靜和擔當,松筠最終死在了任上,像一棵耗盡心血的老樹,三朝皇帝用過他,罵過他,貶過他,末了遇到實在啃不動的硬骨頭。
還是得把他這塊更硬的石頭搬出來,紫禁城的日影斜了又正,多少玲瓏剔透的官場老手隨風消散,唯有松筠這塊稜角分明、皮糙肉厚的頑石,硬是在權力漩渦里沉浮幾十年而不倒。
他沒什麼高深的道理,就認一個死理:該做的事,撞破頭也得做下去,三朝皇帝對他那點又愛又恨的複雜滋味,說到底,正是對這身“皮糙肉厚”的無奈與倚仗。
畢竟,風雨飄搖時,只有不怕磕碰的石頭,才敢去堵那滔天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