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申君傳奇》③
沈國冰
按照楚國王室傳統,太子傅不僅要教授太子詩書禮樂,還要教導太子騎射武藝。一般,太子傅很難文武兼備。
但是頃襄王為太子熊完所選定的太子傅黃歇,卻是文武雙全。
楚人尚武,作為楚國王室的傳人,每一個被立為太子的王子都要文武兼修。
翻身上馬,可以馳騁戰場。立於朝堂,可以縱論諸子百家。
這是先王,春秋霸主之一楚莊王的遺訓。
陳城南郊的獵場,新任太子傅黃歇,第一次去見太子熊完。
暮春清晨,霧氣未散,黃歇早早來到獵場等候。
忽然聽見馬蹄聲急,一匹駿馬破霧而出。
馬背上的少年皮膚黢黑,未戴冠冕,只是簡單束着發,手持長弓,青銅劍在腰間晃動。
披着一身晨霧的英武少年,勒馬停在黃歇面前,銳利的目光,掃遍黃歇全身上下。
少年的炯炯目光,如同兩道閃電,盯視着黃歇的眼睛,厲聲問道:“先生就是父王給我找的新師傅嗎?看起來,先生不像能拉得開本太子的這張弓!”
少年居高臨下,目光銳利,逼視着黃歇。
少年強大的氣場,讓黃歇心跳得厲害,不由得往後趔趄了幾步。
這完全顛覆了黃歇心裡對太子形象的構想。
曾經在無數次的想象里,太子熊完都不是眼前他所見到的這般模樣。
他以為,他只是一個弱不禁風、養在深宮、不諳世事的少年。
誰曾想,少年太子,劍眉星目,身形俊朗,矯健硬氣。自帶王者霸氣。
黃歇後來才知道,自從郢都陷落,太子熊完追隨頃襄王一路東遷,途中經歷過數次秦軍追擊,歷經多次兇險,目睹過城破家亡,見識過血流成河。
他早已不是深宮里長大的嬌貴王子。
“太子以為,治國需要什麼樣的才能?”黃歇接過勇士遞過來的弓,試了試弓弦的力道。
太子不假思索:“自然是武力!秦國不就是憑藉武力讓列國俯首的嗎?”
黃歇輕舒雙臂,張弓搭箭,一箭射中百步外的靶心。
少年太子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意外。
他們雙方的初見,彼此都有太多意外。
“箭能中的,是因為知道目標在哪裡。治理國家,也是如此。”黃歇指着遠處田野里早起耕作的農人,“真正的力量,來自於他們”。
那次談話後,少年太子開始用全新的眼光看待這個老師。而黃歇,也看到了這位少年太子眼中閃爍的光芒。
黃歇日夜伴讀,和少年太子研讀《詩》《書》和兵書,探討七國形勢。
黃歇向少年太子講解張儀、蘇秦的縱橫之術,分析秦國自商鞅變法後的崛起之路,也並不迴避自宣威盛世之後楚國國運的急轉直下。

陳城太廟的晨光穿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太子傅黃歇親手解下少年太子腰間青銅劍,劍身與劍鞘相擊的清音讓少年太子猛然抬頭。
“先生要教劍術?”
“臣要教殿下如何看劍。”
黃歇指尖撫過劍脊上的雲雷紋,“此劍鑄於庄王三年,隨軍出征三十餘次,銘文‘鎮四方’至今仍清晰可辨。”
少年太子湊近細看,忽然發現劍刃處細密裂紋。“既已殘損,為何不重鑄?”
“殿下請看裂紋走向。”
黃歇將劍身傾斜,陽光在裂紋間折射出奇異光暈,“這些裂痕繞過銘文,恰似江河繞過山嶽。預示着楚國國運傳續不竭。”
“太子,您的肩上肩負着中興楚國的重任!”
宮門外驟起的馬蹄聲打斷授課。
當少年太子看清來使黑袍上的玄鳥紋飾時,掌心滲出冷汗。
黃歇注意到竹簡背面隱約透出墨跡,忽然想起三日前從越地傳來的密報。
他上前兩步,藉著整理衣襟的動作看清那些排列奇特的墨點——正是墨家傳訊用的暗語。
少年太子神色大變。
黃歇預感到國家將有不測之危難,也清晰地預感到頃襄王一定會將國之重任交付於他。
“殿下,請等臣歸來!”
三天之後,太子傅以楚國使臣身份出使秦國。
黃歇以一封諫言書情動楚昭襄王。
其雄辯之才震動秦國朝堂,給秦昭襄王留下至為深刻印象。
秦昭襄王退兵,楚國避免了一場傾覆之災。
歸來,立下大功的黃歇被公認為舉國英雄。
頃襄王擢升太子傅黃歇為左徒,領太子傅。

楚頃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72年)早春,秦國使節抵達陳城,帶來秦昭襄王的一封國書。
朝堂之上,氣氛壓抑凝重。
頃襄王展開帛書,臉色逐漸陰沉。
“秦王何意?”頃襄王沉聲問道。
秦使昂首答道:“我王欲請太子入咸陽遊學,以示楚國誠意。秦楚兩國方可正式簽署盟約。”
朝堂一片嘩然。
所謂“請太子入咸陽遊學”,不過是要太子到秦國做質子。
這是戰國時期常見的政治手段,強國常要求弱國派遣公子或重臣為人質,以確保其忠誠。
但以太子為質非同小可,幾乎等同於將國家未來交於敵手。
頃襄王強壓怒火:“秦王美意,寡人心領。然太子年幼,不宜遠行。不如遣其他公子......”
秦使冷笑:“我王指名要太子入秦。若楚國無意,不僅兩國友好盟約難以締結,我大秦三十萬大軍已集結南陽,不日即可東進。”
太子入秦,這是秦昭襄王退兵並和楚國締結友好盟約的前置條件。
秦昭襄王給予楚頃襄王的並非多選題,而是單選題。
太子必須入秦為質。
秦使說:“大王,臣就在陳城等候。”三日後,我和楚國太子一起回秦國。

三日,時間如此緊迫。
但在挑選陪同太子入秦的人選上,又一次陷入僵局。
大臣們心知肚明,此去咸陽,凶多吉少。
何時歸來,生命安全,都是未知數。甚至,有去無回。
朝堂上一片死寂。
此時,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臣願陪同太子入秦。”
眾人循聲望去,正是太子傅、左徒黃歇。
黃歇穩步走到殿中,向熊橫深施一禮。
“大王,臣願隨太子入秦,誓死護太子周全,待時機成熟,再謀歸國。”
黃歇坦然道:“為國盡忠,乃臣子本分。臣在,太子在。臣不在,太子仍然在!”
太子熊完站在父王身側,堅定地說:“父王,兒臣願往。有老師在,兒臣不怕。”

出發前夜,黃歇獨坐書房,仔細檢視行裝。除了必要的衣物、簡牘,他還秘密準備了幾份空白帛書和一方小印——這是為緊急情況下傳遞消息所用。
“老師還未休息?”太子熊完推門而入,身後跟着兩名侍從,捧着酒食。
黃歇微笑起身:“太子殿下。”
熊完示意侍從退下,親自為黃歇斟酒:“明日就要啟程,學生特來與老師話別……不,是一起準備。”
黃歇接過青銅爵,看着這個自己教導四年的青年太子。太子已褪去稚氣,眉宇間有了儲君的氣度,但此刻他的眼睛裡都是流露出對未知前途的憂慮。
“殿下不必過慮。”黃歇說,“我們此去,雖然為質,實則為秦、楚兩國橋樑。太子和臣,都肩負大王的重託,維繫着楚國的國運!”
熊完說:“秦王殘暴,萬一……”
“正因為秦王殘暴,才更需要殿下這樣的明理之人了解秦國。”黃歇壓低聲音,“況且,臣已安排妥當。我們在咸陽不會孤立無援。”
黃歇從袖中取出一枚精緻的玉佩遞給熊完:“這是臣家傳之物,請殿下隨身攜帶。若有緊急情況,出示此物,自會有人相助。”
熊完鄭重接過,收入懷中:“老師為我楚國之忠臣,父王沒有看錯。”

公元前272年,早春的清晨,陳城。
楚國太子熊完,楚國左徒、太子傅黃歇所率領的入秦車隊出發了。
車百乘,隨員300人。
頃襄王出陳城十里,為太子送行。
頃襄王將象徵楚國權力的楚王劍賜予熊完,又將一枚虎符交給黃歇。
“黃卿,太子就託付給你了。”
黃歇雙膝跪地,雙手接過虎符:“臣以性命擔保,必護太子周全。”停頓了一下,黃歇似乎感覺到自己沒有表達清楚,補充說:“大王,臣不能和太子同年同日生,願和太子同年同月死。臣終生效忠於大王和太子,至死不渝!”
頃襄王伸出雙手,愛憐地撫摸着太子,舐犢之情,溢於言表。他擦拭掉太子眼角的淚水,眼中滿是一個父親的愛意。
頃襄王深情地緊緊地擁抱着自己的兒子。
“父親等着你,你的母親等着你,楚國等着你!”
這是頃襄王給予兒子,親情與權位的雙重承諾。

車隊緩緩西行,陳城漸行漸遠。
黃歇與熊完同乘一車,遙望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陳城,兩個人心中各有思緒萬千。
“老師,我們何時能回到楚國?”熊完忍不住問道。
黃歇眺望着遠方連綿的楚山:“時機成熟之時。也許是三年,也許是五年,也許更久。但請殿下記住,無論您身在何處,您都是楚國的未來。”
熊完點頭,眼中已沒有昨日的彷徨。
細雨春風。
雨點敲打車頂的聲音里,黃歇好似聽見命運之輪開始轉動。
前方是未知的咸陽,是無盡的兇險。
黃歇,將在這盤兇險的棋局中,和太子一起,為楚國走出一條生路。咸陽,近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