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前,北方曾有一出震驚新生政府的“替天行道”俠客大案。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告投降,但張家口城中的日偽軍拒不投降,在蘇聯的幫助下,8月20日,八路軍數個團向張家口城發起進攻。
3日後,解放軍解放張家口,隨後,張家口人民政府也在最短的時間內建立。
這年冬天,張家口城中源誠當鋪的賬房先生郝夢清上了板,去庫房清點了一圈,沒有異樣後,方才吹了燈準備睡覺。
郝夢清平日里就在鋪子里守夜,為了防止東家的貨物被盜,郝夢清的覺一般很淺。
這天夜裡,郝夢清剛躺下,腦子裡還盤着今天的賬呢,半夢半醒間就聽見了庫房裡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天冷,人躺下了就不願意起來,迷迷糊糊間,郝夢清下意識地以為是鬧耗子了,過了好一會兒,又猛然想起來,這天兒鬧耗子的幾率可不高。
披好了衣服,郝夢清點燃蠟燭,手裡抄着根棍子便往庫房走去。
離庫房越近,那聲音越明顯,郝夢清掂量了一下,覺得是賊人的可能性大些。
現在全城有八路軍把守,這些日子沒少為民當家做主,解決事端,這個節骨眼兒,賊人這麼有恃無恐,說明對方定是有所依仗。
郝夢清思量半天,才一咬牙一跺腳,大喊一聲:“誰?”
屋子裡的動靜明顯變得大了些,賊人顯然也是有些心虛,動作聽起來是變得快了些,最後只聽見兩聲開關窗戶的聲音,屋子便徹底消停下來。
郝夢清又等了一會兒,才伸着木棍捅開了庫房的門,入眼的一地狼藉讓郝夢清大驚失色,也不管掉在地上的衣服,跌跌撞撞地邊跑邊喊“有賊啊!”
第二天一大早,剛上班的劉仙峰就快被源誠當鋪的東家和郝夢清煩死了。
昨天晚上,源城當鋪確實是走了賊人,丟失了現金6萬元、珠寶古玩29件、銀洋400餘兩,但這個事,劉仙峰是真不想管啊。
按理說,城中出現盜賊,他們公安局義不容辭,應該第一時間搜捕賊人,但這個失竊的店鋪實在是太特殊,不光手底下的公安不願意經手,他這個局長也不想經手。
其實不怪劉仙峰這樣想,當鋪這個地方實在太特殊了,民間都把它與賭場、妓院、大煙館並列為“害人四大處”,後三者黃賭毒不消說,當鋪則比之三者有過之而不及。
人們常言“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以此來表達人在危急時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心情,但是專有一個地方可以解一時之急,這便是當鋪。
按理說人在困境要怎麼難就怎麼難,當鋪助人為樂、救人脫困,該是個積功德的行當,又怎麼成了害人的地方呢?
原因就出在助人為樂上。
當鋪哪是什麼有良心的買賣,拿了人東西,你這個東西放到我這,我給你錢救急,回頭你可以贖,也可以不贖,但你這個東西值多少錢,我說了算。
更為缺德的是,當鋪不管你的東西品相如何,還能不能用,進了當鋪,你這東西是好是壞也是我說了算。
當然,你可以選擇不當,但你這東西要是好,當鋪的夥計會做一些旁人看不出的小手腳,這些手腳不影響你這東西使用,但你要是拿着這東西去別的當鋪當,內行的人一看便明白這是有行家看過的物件。
大家一個行當,看的價格大差不差,發現小手腳,當鋪的夥計們就會心領神會,把價再狠狠地往下壓一壓。
當鋪這個行當的貨物其實是相互流通的,當鋪的從業者們彼此都相知相熟,這物件最後落在哪個人手裡,大家都知道,即使是第二家用更低的價收了,回頭還要在圈裡問問是哪一家“高抬貴手”漏了一件給自己,還要感謝一番。
哪怕是這人拐回頭去第一家當了,不管是按照壓的價還是最初的價,日後第二家要是知道的話,完全可以找第一家要聲謝。
當鋪行當里一團和氣,可是真的是把窮人、有困難的人往絕路上逼。
由此可見,一般心軟的人幹不了這個,換而言之,當鋪這個行業就是一路黑到家,不存在良善人。
別說助人為樂,窮人眼裡,當鋪乾的就是喪盡天良、斷子絕孫的買賣。
人民政府雖然剛剛成立,急需在群眾中樹立公信力,但像這種反人民場所的案子,是個窮苦出身的人都不願意沾。
源誠當鋪的東家不停地說著求爺爺告奶奶的話,郝夢清又是挨東家的打,又是自己扇自己,甚至又要給劉仙峰下跪,劉仙峰本身就被當鋪東家念叨得着急上火,還要間歇攔一攔打郝夢清的東家、下跪的郝夢清。
正在三人糾纏成一團時,當鋪的主顧們也來了。
來的都是一些活當的人,本身只是一時缺點錢,過上些時日還能贖回來,結果源誠當鋪被盜,自己也遭了殃。
有了正兒八經的苦主,劉仙峰也算是有了台階,其實理智上劉仙峰也不斷說服自己立刻偵辦案件,畢竟入室盜竊這麼大數額已經算是相當惡劣的案件了,如果放任,很容易傷及無辜,要不是心理上一直轉不過不來為當鋪老闆做事的彎,他早就開始正常工作了。
經過現場勘查,與賬目比對,當鋪東家所言符合事實。
因為當鋪賬目由特殊暗語書寫,公安方面還找了同城的當鋪賬房,在隔絕外人的情況下進行破譯,好在當鋪東家實話實說,不然公安勘查這一關,他都不好過。
此時抗日戰爭剛剛結束,人民政權初建,政府公職人員急缺,公安大多由部隊戰士轉業,要論打仗殺敵,張家口公安局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是好手,但探案破案可就有些難為這些人了,最後還是劉仙峰破格錄用了祖上幾代在前清衙門中當捕快的施爾昌。
施爾昌不僅出身不好,自己也在國民政府當過警察,日偽政權時還迫於生計干過一些“狗腿子”的活兒,但他為人正直,有自己的底線,如果不是有老娘要養,他寧可去要飯也不當狗腿子。
正是因為這樣,施爾昌還因為抗拒和日軍合作,下過獄遭過罪,城內的居民對這些都十分清楚,也十分信任施爾昌,甚至有人願意為他作證,證明他在日偽統治時期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正是有人作證,施爾昌才贏得了劉仙峰的信任,他不但被任命為此案的偵查小組組長,劉仙峰還親自拍着他的肩膀鼓勵他好好乾,不要辜負人民的期盼。
施爾昌被百姓和劉仙峰感動得一塌糊塗,在心裡不斷發誓一定要將賊人抓拿歸案。
施爾昌新官上任沒時間抖威風,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認為,賊人在郝夢清出聲時並沒有做出傷害郝夢清的行為可知,賊人此行只為圖財,拋卻諸多概率小的因素,賊人應該會在近期銷贓,即便是不銷贓,手裡那麼多錢,圖財的賊人也會忍不住花銷。
金子、銀洋扎眼,只有邊幣上還有些線索,邊幣是當鋪剛取的,用於找零開支,裡面有連號的,而且這筆錢還沒有給過客戶,如若城中一旦出現記錄的連號,必定是賊人花的。
剩下的珠寶文玩是賊人銷贓的重點,當鋪內沒有畫冊,只能讓活當的客戶們口頭描述留下特徵,方便對贓物的追查。
施爾昌的一通分析鎮住了在場的所有公安,一切的懷疑頃刻間消散,不用他指揮,眾人就不自覺地照着他分析的思路各司其職。
三天的時間不知不覺地走過,不出施爾昌所料,賊人十分謹慎,市內沒有出現使用金子、銀洋的可疑人物,不過,沒讓他等太久,市面上就傳來了連號邊幣出現的消息。
施爾昌連忙帶人趕到事發地太行山酒樓。
此時的太行山酒樓已經被公安封了起來,周邊的群眾把它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多是些看熱鬧,還有些衣服上沾滿了菜漬的,想來是被趕出來的食客,酒樓的老闆一面跟站得筆直的公安說好話,一面向激動的主顧賠不是。
總而言之,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這局面一看就是剛剛發生了矛盾,為了不打草驚蛇,施爾昌擠進人群,雙手展開一邊摟着酒樓一邊摟着警戒的公安,嘴上大聲說道:“哈哈哈哈,老闆你太給老弟面子了,我就隨口一說,沒真讓清場啊。一定是我小兄弟太較真了,我替他給您賠個不是。”
施爾昌快速附在一邊公安的耳朵上提了個醒,施爾昌又抓緊堵住酒樓老闆的嘴,大聲說道:“客氣?老弟不會客氣,你也不別說旁的!走,進去陪我喝兩盅!”
也是一個眼神制止了老闆的掙扎,把兩人推進酒樓,自己才轉過身來沖人群說:“我跟父老鄉親賠個不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劉局長器重我,批了點經費,才在這大酒樓準備扯個酒局,前兩天隨口跟老闆和局裡的一個小兄弟開了個小玩笑,沒想到整出這麼大一出事。我施爾昌在這裡跟大家鄭重地告個罪,之前掃興的幾位肯賞臉的,繼續回來該吃該喝喝,都算我賬上!”
人群中叫了幾聲好,施爾昌拱手謝了一番,才邁步進了酒樓,他不知道的是,人群中幾個人冷哼了一聲,罵了句“狗腿子神氣什麼”便扭身走了。
施爾昌進了門直接問道:“人在哪?”
酒樓老闆連忙帶着他來到一旁的雅間,裡面坐着一個打扮得妖艷的女子正百無聊賴地喝着酒,施爾昌一看到她便明白是什麼情況了,八成是賊人相好的,心中又給賊人打上了一個“好色”的評價。
根據女子的說法,她叫筱艷君,本是日偽軍一個師長的小妾,日本人降了,丈夫也跟着跑了,她被丟下後,身上沒錢,又沒別的本事,只能幹些見不得光的活計。
前兩日一個自稱是山東人叫王鐵柱的漢子突然找上門,給了好些錢和金銀珠寶,讓自己服侍他和他兄弟,對方十分大方,筱艷君也就答應了。
筱艷君雖然知道那人可能有問題,但她不會跟錢過不去。
一旁的公安聽罷,猛地一拍桌子嚇了筱艷君一跳,當時就不樂意開始鬧起來,施爾昌只能再次充當和事佬。
安撫中,施爾昌也順勢向筱艷君提出了希望她配合公安的建議,筱艷君當然不願意錢袋子被抓走,施爾昌只能虛張聲勢地說:“那沒辦法了,帶走,下獄吧!”
筱艷君嚇得花容失色,顫聲說:“共產黨、共產黨不是優待俘虜,善待老百姓嗎?”
施爾昌笑了笑,反問道:“你是俘虜嗎?”
筱艷君茫然地搖了搖頭。
施爾昌又問:“你知道解放區怎麼對待青樓、暗娼嗎?”
筱艷君瞪大了眼睛,有些遲疑,但還是搖了搖頭。
“帶走!”旁邊的公安也琢磨出唱紅白臉的味道了,沒有計較施爾昌發號施令,直接走上前準備帶走筱艷君。
筱艷君直接癱軟在地,高呼自己願意配合。
根據筱艷君交待,王鐵柱與自己約定,每隔三日來找她一次,上一次就是三天前,自己願意配合抓捕他們。
施爾昌眼前一亮,心想沒白費那麼多功夫,他找來個女同志給筱艷君買來一身不惹眼的衣服換上從後門離開。
當夜,劉仙峰親自帶隊領了28名公安埋伏在了筱艷君家附近,八點左右,一高一低的兩個人在黑夜中走來,還沒到門口便喊着“筱艷君”,待兩人走到門口,開門迎接他們的不是他們心心念念的筱艷君,而是端着槍的劉仙峰,兩人剛想轉一轉身,其他人也端着槍圍上來。
二人很快被帶到局裡審訊,但一路上沒少折騰,大個子的甚至可以把手銬掙開,差一點就讓他脫逃。
二人在審訊室同樣不安生,除了說“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名鼎鼎‘梁山七俠’”以外,其他一概不說。
劉仙峰聽着“梁山七俠”一頭霧水,他讀過《水滸》,什麼時候梁山有七俠了?
問了施爾昌才知道,這是山東的一個有名的犯罪團伙,確實出身山東梁山,平日里也確實幹與“梁山好漢”類似的事:打着“替天行動”的旗號經常偷盜百姓與官府的財物。據說一共七人,各自身懷絕技,因而稱作“梁山七俠”。
劉仙峰聽了施爾昌的解釋,對所謂的“梁山七俠”嗤之以鼻。
小個子不服氣高呼“狗官你笑什麼”,劉仙峰先是譏笑不語,過了會兒才斥責道:“偷就是偷,偷了別人的東西,自己花天酒地,你還好意思稱‘俠’,荒謬!”
小個子不服氣,來來回回罵著“狗官”,劉仙峰知道此人冥頑不化,就讓人帶下去了。
大個子本來不說話,但小個子帶走以後,氣勢也就軟了點,肯說點東西,通過對大個子的審訊,劉仙峰才弄明白,這幫人怎麼跑張家口來了。
原來,這幫人聽說張家口建立人民政府了,以為自己可以換個“正義”的地方“行俠仗義”了,結果沒想到張家口對山野草寇的打擊超乎了想象。
七人覺得張家口“俠風”不盛,商議着做個大案,一來給人民政府一個下馬威;二來重複燕趙俠風。除了交待自己的來歷和犯罪過程,無論公安局再用什麼手段,二人都不配合。
經局裡討論,認為二人偷盜數目巨大,社會影響極其惡劣,加上蓄意破壞新生人民政權,認罪態度惡劣,理應多罪並罰、從重處罰,最終決定立刻槍決,以儆效尤。
梁山七俠其中二人落網,不日槍決的消息被放了出去,百姓無一不拍手稱快。
但藏在人群中梁山七俠的另外五人臉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五人回去便決定用舊手段逼迫官府放人。
當夜,軍區後勤部開的一家商店被盜。
現場雖有荷槍實彈的戰士把守,但幾人趁夜黑風高,帶了只野貓上房頂,先是放了野貓混淆視聽,後從房頂進入商店,盜走了12萬元和17件毛衣料。
眼見公安局沒反應,五人又將政府倉庫的20袋麵粉和10匹布偷走,為了引人注意還在牆上留下了“今借去麵粉布匹若干,是不是歸還,要看交情——義盜留言”的字樣。
劉仙峰知道“交情”是什麼意思,但他並不准備低頭。
這幾人是有本事,但做事無拘無束,如若放任,必留禍害。而且他不相信包養暗娼的是什麼“義盜”也是“盜”,偷來的“義”算哪門子“義”。
又是三日,劉仙峰迴家,正準備睡覺,卻聽到院子里傳來了輕微的落地聲。
他連忙趴到窗戶上觀察,果然看到了兩個人影鬼鬼祟祟,還沒等他出聲,就見兩人踩着牆輕飄飄地上了房頂,過了一會兒,兩個身影用腳勾着房檐,翻着身子向屋內觀察。
劉仙峰默默地把手槍上了膛,正準備開槍,其中一人身上竟掉下來一個包,這下驚醒了院子中的狗。
在狗的狂吠中,兩人快速翻回屋頂,踩着瓦片逃跑了。
劉仙峰追出去開了幾槍,沒能打中賊人。
事後,劉仙峰拿着布包到了公安局,經筱艷君辨認,確定這是七俠之中劉介福的“百寶囊”。
梁山七俠的大膽及囂張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正在眾人開會研究怎麼把幾人揪出來時,外面值班的公安帶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晉察冀社會部部長及警衛的配槍在人群中被人摸走了。
如此狂妄的挑釁觸怒了在場的所有人,最後包括劉仙峰在內都決定出去上街巡邏,也正是這個決定,給此案打開了一個突破口。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公安巡邏時在火車站救了一個醉倒在地的漢子,漢子醒來以後,雙膝下跪感謝公安的救命之恩,並說自己要用情報報恩。
根據此人的說法,他是張家口的坐方人,也就是張家口地下的強盜頭子,那天喝醉就是梁山七俠請他去赴宴幫忙和公安牽線搭橋坐下來談判。
據他了解,本身他們留字條就是過去江湖上的規矩,希望官面上的人給個面子,坐下來聊聊,卻不想新政府根本不服軟,後來去劉仙峰的宅子,也是為遞帖子,沒想到也失敗了,最後只能找到他。
眼下他受了新政府的恩惠,也見到了八路軍進城的一些改變,現在只打算金盆洗手,在太平年間當個安居樂業的百姓,也正因為此,他願意配合新政府一切行動。
有了坐方人的配合,案件就變得簡單許多了,施爾昌建議由坐方人出面,邀梁山五俠赴宴,給他們上一出鴻門宴。
梁山五俠受到坐方人的邀請,不疑有他,大搖大擺地前往城中指定地點。
待到幾人坐好,坐方人便提出了自首的建議,結果五人一聽便破口大罵。
坐方人眼看如此,心中暗嘆“良言難勸該死鬼”,默默退出屋外,將公安放了進去。
梁山五俠眼看如此也不甘示弱,紛紛拿出自己的本領,扔飛鏢、上房梁,與幾名身經百戰的公安在房間里游斗,雖然中間五俠中有人開槍,但奈何沒有經驗都打了空槍,最後紛紛敗下陣來。
儘管抓捕過程有人受傷,但好在五俠槍法不精,沒有人員犧牲。
被逮捕的五俠對坐方人破口大罵,“背信棄義”之類的話連出不迭,老大甚至冷冷一笑說自己等人不過是在張家口打打秋風,也跟坐方人打過招呼了,江湖道義都遵守了,沒想到新官府比舊官府還狠,不講道義,趕盡殺絕。
劉仙峰等人對此都是面帶不屑,他們的“道義”只能在亂世通行,新的秩序中沒有魑魅魍魎藏身的暗流。
五俠落網,沒過幾日便公開宣判七俠同罪,在眾目睽睽下公開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