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二戰,法國鄉下。一名孕婦獨自騎着自行車穿過德國人築的防護大壩,終於回到家時,因為蓬頭垢面,丈夫沒有認出她來。
不久,女兒安妮•埃爾諾出生。從此,這對出身底層社會的父母,唯一的目標就是讓女兒跨越階層,成為“布爾喬亞”的一員。
幾十年後,他們的夢想實現了,安妮不僅成為法國一流作家,2022年,82歲的她還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
在代表作《悠悠歲月》中,她直面記憶中最深淵最隱痛的部分,真實地把自己寫進文本,嵌入歷史。
01
1940年,安妮•埃爾諾出生於法國諾曼底地區的一個小鎮。
父母都出身農村,他們靠貸款開了一家咖啡館兼雜貨店,儘管吃苦耐勞,卻依然無法擺脫貧困。
長久的艱辛中,階級觀念根深蒂固,他們努力改變命運,並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安妮身上。
在對上一個階層的嚮往中,父親開始有意識地教安妮練習巴黎人的餐桌禮儀,以及面對顧客時的規矩
他苛求全家人都說“標準的法語”,對自己的北部鄉下口音,他感到自卑。
那時,安妮的噩夢之一就是:父親強迫她一字一頓地講出規範的法語,她則張大嘴巴不停地說著。
儘管經濟拮据,但父母還是勒緊褲帶,送安妮上了私立學校。而這,在周圍的家庭中,絕無僅有。
私立學校,代表特殊階層,那是通往布爾喬亞的階梯。
童年安妮與父親
在學校,安妮的表現非常優秀,她是班裡最擅長朗讀的學生,她的每一篇作文都能得到褒獎。然而,她也意識到,自己與班上那些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不同。
她沒有同齡朋友,唯有在閱讀中,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出於補償心理,母親給安妮買來大量的書籍,還帶她去參觀古迹、博物館,儘管,她對埃及的花瓶並不感興趣。
而父親,總是努力地克服膽怯,在某一天里,他帶着安妮找到市圖書館,躊躇片刻後,勇敢地推開了那扇門。
那天,在靜悄悄的大廳里,父親讓安妮自己開口:“我們想借書……”
把安妮培養成知識分子,讓她能夠進入一個曾經對他們不屑一顧的社會階層,這是父母唯一的奮鬥目標。
18歲的安妮與母親
02
儘管父母已經竭盡全力,然而,出身底層社會,安妮的成長依然不可避免地伴隨着恥辱。一次旅行讓她清楚地認識到,她與布爾喬亞之間,橫亘着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那年八月,父親帶着安妮參加了一個旅遊團,夾雜在光鮮亮麗的富人們中間,寒酸的衣着讓他們自慚形穢。
富家小姐們手裡拿着旅行指南,包裡帶着巧克力和點心,而他們的行囊空空如也;
在餐廳吃飯時,他們單獨坐在一張桌子旁,侍者對他們不予理睬;
住在旅館時,看到房間里的衛生間、熱水和盥洗盆,安妮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而她現實中的家,因為缺少房間,她和父母同睡一個卧室,既沒有冰箱,也沒有浴室,周圍總是充斥着粗話、酒鬼和賒賬的貧窮家庭。
“源於我父母的職業,他們經濟上的困境,羞恥已經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在成長的惆悵中,安妮與父母有了隔閡,對父親的方言土語,對母親的不時髦、不文雅,她感到羞愧。
始終如一的,是來自父母的愛,當安妮提出想去魯昂、去倫敦讀書時,他們無條件地滿足了她,哪怕他們自己,只能靠土豆和牛奶充饑。
1958年,18歲的安妮在一個暑期夏令營當輔導員,渴望愛情的她,與一位教官共度了一晚,而那位教官,早已經訂婚了。
不久,安妮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的法國社會,墮胎是非法的,她不得不輾轉於一個個私人診所,獨自面對嘲諷的眼神和身體上的傷痛。
直到幾十年後,她才有勇氣把這段經曆書寫出來,這便是自傳體小說《事件》。
2021年,根據她的真實經歷改編的影片《正發生》榮獲第78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和導演一起回憶那些不敢觸摸的細節時,安妮的眼裡蓄滿了淚水,當時社會留在女性身上的傷痕,終其一生都沒有治癒。
《正發生》劇照
03
中學畢業後,安妮先後考入魯昂文學院和波爾多大學深造。
在大學,她結識了一位學政治的男同學,他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全家人都受過高等教育,有知識,有教養。
夏天到來時,她帶着他回到鄉下的家中。
大學畢業後,安妮如願走進婚姻,丈夫在政府部門任職,她真正地踏進了上層社會。
然而,她總是一個人回家看望父母,丈夫的彬彬有禮背後,是鄙夷和不屑。
1967年,安妮當了一名中學教師,閑暇時,她開始寫作。
幾年中,丈夫在不同的城市任職,家也跟着搬來搬去,寫作斷斷續續。後來,丈夫升職,他們去了巴黎,安妮調入法國遠程教育中心工作。
生活終於穩定,感情卻出現裂痕,在不斷的爭吵與和解中,安妮疲憊了,一張財產分割清單宣告了婚姻的結束。
離婚後,安妮一個人帶着兩個兒子,還要照顧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母親,一度幾近崩潰。
母親去世後,孤獨的她又開始渴望愛情,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進她的生活。他是一個東歐商人,已婚,來巴黎短暫任職。
那段時間,安妮像懷情少女一樣時常六神無主,一心只期待着他的電話或是約會。
“在那激情的一年裡,他的存在影響了我的生活”,她通過報紙了解他的國家,不停地打扮自己,只為了取悅他。
而那年,她已經50多歲了。
直到對方回國,這段戀情隨之結束。後來,安妮說:“當你對一個人懷有激情,是多麼的奢侈。”
24歲時,安妮與丈夫
04
2000年,安妮從教師職位退休。隨着年齡增長,她越來越感到,“一切事情都以一種聞所未聞的速度被遺忘”,寫一部反映時間流逝的作品變得越來越緊迫。
那年春天,她受邀來到中國,在北京和上海的一些大學談自己的寫作。
在衚衕里,在公園中,看到穿校服的小學生、披婚紗的新娘、散步的老人,她都有一種親近的感覺。
他們對童年、對人生各個時期有着怎樣的記憶?安妮聯想到自己,那時,她的《悠悠歲月》正在醞釀中。
“只有當我真正的在寫作,並且清楚的知道我將完成它的時候,我才是在真正的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讓位給寫作,哪怕是罹患癌症。
從一張張不同時期的照片開始,安妮回顧着幾十年走過的悠悠歲月。
少年時的貧困,青年時的墮胎,失敗的婚姻,短暫的激情,與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母親的漫長告別。那一幕幕,像影片一樣在腦海中放映。
從出生底層,到跨進上層社會,她從未忘記,自己曾是一個來自城郊的鄉下姑娘。
“當我穿過巴黎時,總有一種撬鎖而進的感覺,經過那裡的豪華精品店都會有陌生感,覺得這不是我的世界。”
她深居簡出,與巴黎文學界保持距離,只是為了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書”。
從出生時的二戰開始,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初,安妮把那些記憶中的畫面原版地再現出來。
“一名小說家的天職,就是講述事實”,為此,所有的不堪和隱痛,她完全沒有迴避。
2008年,歷經多年思考與創作,《悠悠歲月》終於完成,安妮用簡約凌厲的文字,以個體的光芒照見歷史的幽暗,書寫了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二戰以後的法國民間史。
那是她自己的記憶,也是所有法國女性的記憶,不同時代的讀者,都可以從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憑藉這部作品,安妮摘取了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
得知獲獎後,82歲的她依舊雄心不減:“我感到了一份新的責任,繼續為這個世界的不公抗爭。”
當有人稱她為“女性作家”時,她強調:“我不是一個女性作家,我是一個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