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盛世歡筵:權杖的遊戲(158)
宋璟性格剛正,好處是杜絕歪風邪氣,缺點是容易得罪人,而且得罪的儘是些腦子活絡、善走捷徑的人。比如當時有種現象:
‘先是,朝集使往往齎貨入京師,及春將還,多遷官。宋璟奏一切勒還以革其弊。’
朝集使前面介紹過,主要是各地長官副長官,都督、刺史、長史之類。這些人年底到中央開會,帶着錢四處活動,等到會開完,路子也跑差不多了,一個個就地陞官。
宋璟干過兩任都督七任刺史,對這個陋習一清二楚,上台後,決心好好整治,出台一個新規定:所有來開會的朝集使,一律凍結幹部調整,從哪兒來通通回哪兒去。這下子,不但突擊跑官行不通了,那些朝廷大佬們,也失掉一次集中收禮的機會。
善於鑽營的人,包括前面講皇上跟前的紅人,他們數量不多,能量不小,約束好這幫人,對官場風氣大有好處。所以史書講宋璟‘持正’,基本思路一是政務公開,二是杜絕僥倖,這是對人治社會弊端,一劑很好的良方。
《資治通鑒》評宋璟:‘敢犯顏直諫,上甚敬憚之,雖不合意,亦曲從之。嘉貞後為相,閱堂案,見其危言切議,未嘗不失聲嘆息。’
接替宋璟的宰相叫張嘉貞,翻看宰相辦公廳(政事堂)檔案,一邊看一邊感嘆:宋璟這傢伙,提意見真是猛啊!
開元元年(713年)至八年,姚崇、宋璟相繼執政,兩人各干四年,回到最前面的問題:他們這八年,究竟有什麼不一樣?
大概有兩點不一樣。
第一點比較明顯,是個歷史共識,叫撥亂反正。
《舊唐書》:‘姚、宋經武、韋二後,政亂刑淫’,《新唐書》:‘此天所以佐唐使中興。’唐朝從武則天革命後,到中宗、睿宗,經歷了一個相對混亂的時期,既有李氏、武氏、韋氏纏鬥,又有王朝的‘中年之困’——國家成立日久,弊端叢生,不及時撥亂反正,就可能由盛轉衰,提前走下坡路。
玄宗勵精圖治,配以姚崇善解難局、宋璟剛強持重,君臣合力,把唐朝這艘大船,從危機重重的險灘引回正確航道。
第二點不一樣,不太明顯。
撥亂反正是辦事層面,或者叫實際工作層面,而姚宋最大的功勞,是在一個抽象層面,或者叫務虛層面:他們努力創造了一種環境,把皇帝維持在近乎完美的狀態。
王朝的核心是皇帝,皇帝也是人,而且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人,放誰到那個位置,都容易放縱自己。史稱姚宋為相,‘二人每進見,上輒為之起,去則臨軒送之。及李林甫為相,雖寵任過於姚宋,然禮遇殊卑薄矣!’
表面看是禮節區別,其實反映了一種心理、一種狀態:領導是把自己放低,還是把自己擺高;是克制自己,還是放飛自我。
姚宋的去位,代表着一個階段的結束,那就是李隆基從比較完美的狀態,到不那麼完美的狀態。
辦事情難,辦領導不舒服的事情難上加難,我想,這才是姚宋最高明之處,也是他們能夠成為一代賢相的奧秘所在。
安史之亂後,李隆基曾經跟人評價宰相,講到宋璟時來了句:‘彼賣直以取名耳。’說宋璟假正經、博眼球。這說明什麼?說明李隆基整天被逼着做明君,心裡早就不耐煩了。
這一點,從宋璟的罷免也可以看出端倪。
姚崇罷相因為兒子和部下收受賄賂,宋璟罷相因為兩件事:
一是執法過嚴。當時有部分違紀官員,對處理結果不滿意,整天吵着要申訴,宋璟很煩,指示有關部門,把這些人統統看起來(有點象現在雙規),並且交代:老實接受處分的,釋放;堅持上訴的,給他們一直關着,當時關了三百多人。
他這個做法,是可以打擊一些‘刺頭’,但確實又不太合乎規定。
第二個事情是整治假幣。
這是個老大難問題。唐朝也用銅錢,但低劣偽造的銅錢屢禁不止,基本上說,官方打擊偽錢的努力都不成功。這裡面情況很複雜,說起來專家可以寫厚厚一本書,其中要害在兩點,就是呂思勉先生說的:‘增鑄及畫一。’
唐開元通寶
一是錢太少,有銅的原因,也有鑄造的原因;二是假錢泛濫,有真錢不夠用的原因,也有管理方面的原因。總之,整個唐代這個問題也沒能解決得了。
但宋璟不知道哇,他想解決這個問題,思路很簡單:嚴格執法,銷毀劣錢。
事實證明,經濟問題單純用行政手段,很難解決。宋璟和手下雷厲風行,換個說法也可以叫簡單粗暴:規定期限,挨家挨戶收繳惡錢。結果不但起不到效果,反而大家把錢藏起來,搞得物價飛漲,人民群眾怨聲載道。
這兩個事一出,宋璟負領導責任,被免去宰相職務,‘罷璟為開府儀同三司’,提一級到人大養老去了。
這兩個事都不是原則問題,屬於工作中的偏差,可大可小,李隆基把他換掉,一來是種工作方法:宰相不能搞太久,要定期輪換;二來也想換換氣氛,畢竟皇帝當了快十年,姚宋這兩個老幹部,不但面子上尊重,辦事情還老受約束,也該讓自己輕鬆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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