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醬園弄》第一部《醬園弄·懸案》,作為今年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開幕影片,已經與觀眾們見面了。
是的,期待已久,終於來了。

影片將於6月21日正式上映。不管怎麼說,這肯定是你今年最不想錯過的大片之一。
從題材到陣容,它在整個華語片的範疇里都是獨一無二的。奇人、奇案、奇觀,甚至可以這樣說,影片本身就是一部華語影壇的現象級工業奇觀。
看過片之後,也可以很自信地說,《醬園弄·懸案》值得這樣的陣容,也配得上這種全民關注。
兩大感受,其一,這的確是現階段中國電影的「工業標杆」。
可能大家提起“中國電影工業化”,首先聯想到的會是一些視覺特效大片。
這樣的理解並不全面。評價一部電影的工作水準,更多看的是影片的規模、製作,包括電影敘事的類型化和完成度。
而從這個角度來看,《醬園弄·懸案》在華語片的範疇里,方方面面都做到了頂配。
比如說,影片的陣容之「大」。
我們看的不僅僅是明星之眾,也是影片的群戲之精彩。
難能可貴的是,這樣一個全明星的頭部陣容,並沒有流於噱頭,反而片中每一個角色,無論戲份多寡,都有其複雜性和弧光。甚至不少演員,都交出了自己職業生涯,最具有顛覆性的一張答卷。
再比如說,影片的時代感之「真」。
劇組以上海現存的老弄堂為基底,重新建造了一個與歷史原貌高度契合的“醬園弄”,以還原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民國風貌。
大到整個弄堂建築群的全景,小到老舊的木地板、脫落的牆皮……每個細節都讓你感到一種近乎毛骨悚然的身臨其境。

它所求的不僅是真,也是奇。《醬園弄·懸案》不是一個簡單的案件,整個故事充滿了懸念、奇觀和衝突。因此,影片的整個場景搭建,不僅要還原時代、人情、社會之風貌,還從諸多細節里,捕捉到一種非常強烈的「末世感」。
這是一個巨大的鳥籠子,一個末世的人生舞台,芸芸眾生在其中掙扎浮沉。

最終,影片用極為考究的視聽和大師級的調度,構建了一種獨特的電影美學。
要感受這其中的情緒張力,僅憑一場戲足矣。
鏡頭先掠過滿屋的血腥、斷肢和狼藉。
最後,落到角落一個女人的臉上。
相信這一刻,銀幕前的所有人,都會被驚得倒吸一口冷氣。
沒錯,這就是詹周氏在片中第一次展露面容。
感受這其中的震撼和戲劇強度:暗與明、紅與白的極致對比與衝擊。
一片昏暗,唯有詹周氏的臉被暴露在強光里。滿地是血,她的面容卻慘白如鬼。
接着,鏡頭拉近到特寫,對準詹周氏的五官。
她眉毛寡淡、雙目泣血,既像是瑟瑟發抖的驚恐小獸,又像是在地獄裡沉溺多年的索命女鬼。
這或許將是華語影史上最震撼的女性角色之一。
這個足夠驚人的開場,已向你預示了接下來你將看到的:它絕對會是一次絕無僅有的觀影體驗。
這個鏡頭,也開宗明義地道出了全片的主題:
分屍案只是背景,影片真正聚焦的,是詹周氏其人。被傷害的女人,終將從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向歷史台前。

由此出發,我們對於《醬園弄·懸案》的另一個感受就是,這的確是一部非常“陳可辛”的作品。
縱觀其創作生涯,你會發現,陳導最厲害的一點,就在於他始終擅長於去把握商業類型與藝術表達、戲劇張力與人性深度的平衡。
所以,他的電影始終是緊湊、好看,又後勁十足。
因為他既會講故事,也會寫人。而最終,他的人會落到時代里,變成個體命運與大時代的一種互相映照。
《醬園弄·懸案》可謂這一特點的集大成者。在看似獵奇的殺夫案背後,影片的落腳點,仍在於探尋時代史詩中人性的交鋒。
要理解這部作品,或許可以從幾個關鍵詞着手:
審判
《醬園弄·懸案》以“審判詹周氏”為骨。
劇情開始於詹周氏殺夫後。
觀眾其實是跟隨着雷佳音所飾的警察薛至武的視角,來走進這個案件的。
這就讓故事天然地具備了懸念:
詹周氏為什麼要殺夫?瘦小的詹周氏,又究竟是如何殺死了她的丈夫“大塊頭”?
答案無人知曉。但在薛至武追尋真相的過程里,觀眾一步步地靠近了詹周氏,看到了她的人生。
這其實是一個比較經典的犯罪片的結構。
比較有趣的是,薛至武所扮演的角色既是“偵探”,也是“反派”。
薛至武是誰?

男人、警察、權貴,那個時代公權力的代名詞。
你會發現,他其實根本就不關心詹周氏案件的真相,他只想屈打成招。
是在輿論和民意的倒逼之下,他才不得不走進這個案子,去調查詹周氏悲慘的過往。

通常來說,在這類犯罪故事裡,偵探和觀眾是站在一起的。偵探越是理解案件,就越會理解和同情兇手。
但薛至武不同,他越查案,就越恨詹周氏。最後他甚至拼了命,也要判詹周氏死刑。
為什麼會這樣?
答案也藏在了電影的開頭。
薛至武第一次在審訊室里毆打詹周氏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鏡頭閃回,薛至武與她丈夫的臉重疊在一起。

詹周氏並不需要在審訊里自述她的過去。
藉由她被暴力審訊的現在,我們已經看到了她飽受欺凌的過往,她血與淚的一生。
對於詹周氏來說,無論薛至武還是丈夫大塊頭,他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他們剝削她、蔑視她、強迫她、傷害她。
在詹周氏、或是無數像詹周氏一樣的女人的人生里,這些人從未缺席。
因此,他們和詹周氏只能是絕對的敵對關係。沒有理解,只有恐懼、憤怒和不死不休。

由此,也就回答了文章開頭的問題——
誰在審判詹周氏?
誰在審判一個殺夫的女人?
正是那些傷害她、壓迫她的元兇。
那些必將被推倒的舊時代的權貴。
名字
最開始的詹周氏不識字。
她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
她代表了那個時代下大多女性的狀態:不受重視、沒有自我、沒有文化。

之所以殺夫,是因為她已經被逼到絕路,不得不殺,不得不反抗。
但這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同歸於盡。
所以警察找上門來,她什麼都沒有否認,直接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如同一個貨物,她被從一個籠子(家)關進另一個籠子(監獄)。
在家,她被視為丈夫的附屬品。在監獄,警察虐打她,試圖從她身上逼問出一個姦夫。她仍被認作姦夫的附屬品。

“名字”是詹周氏覺醒的隱喻。
她原本沒有名字、沒有靈魂、沒有完整的人格。
但獄友王許梅指着報紙上的字告訴她,這是你的名字,你要認識。
於是她明白了,她的名字會出現在報紙上。
她是輿論焦點裡的主角,所以她也要做自己的主角。
有很多人認識她,所以她也要認識自己。

詹周氏認懂了自己的名字,也就被賦予了靈魂、人格和主體。
她真正成為了社會的一份子,成為了一個大寫的人。
發聲
在這部電影里,女性的“失聲”是無處不在的。
報社女主編的命只值十個金條。
監獄裡的女人懂得越多,死得越早。
西林第一次在法庭為詹周氏辯解,立刻被逐出法庭。
連薛至武去弄堂里調查,都不耐煩地讓房東太太先閉嘴。

這是那個時代,所有女性生存現狀的隱喻:無論你是知識分子還是底層平民,你被預期是馴服的、沉默的、不懂得反抗的。
不要說“殺夫”,哪怕只是會寫文章、喜歡讀報紙、或是和丈夫離婚,也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因此,在故事的最開始,詹周氏雖然被多次審訊,其實也根本沒人聽她說什麼。
他們只想要她按手印,想要她認罪,想要她閉嘴。

然而,時代需要女性的聲音。
詹周氏的覺醒之路,正是從她找到自己的聲音、從她敢於發聲開始。
這也是為什麼,影片的主體並非殺夫案本身,而是案件過後的審判。
因為殺夫,只是詹周氏覺醒的開始。
對於她來說,訴諸暴力當然並不是最好的辦法,但那卻是被壓抑太久的她,唯一能做出的反抗、唯一能被聆聽到的聲音。
而在這之後,她才知道,除了殺人和等死,原來自己的人生還有別的可能。
她一步步地成長,從第一次在法庭上說“不”、再到說出反抗的辯解。這象徵著她從被陳述到主訴,生理性的求生到精神上的自立。
是她真正意義上的主體覺醒。
覺醒
藉由一宗奇案,影片所講述的是一個女性的覺醒,也是一代女性的覺醒。
第一次讀到西林的文章,詹周氏很震驚,問王許梅,西林小姐是不是認識我?
這也是那個時代的女性生存狀態的隱喻。或許她們素昧平生,但她們的命運始終互相映照。
所以,西林小姐的筆,能寫出詹周氏的人生。而詹周氏的反抗,也將帶給了更多不知名的女性希望。
全片的高光戲之一,是詹周氏在法庭上的一場自我辯解,一段振聾發聵的反抗。
這段話不只是來自她自己,同樣來自於為她讀報的王許梅,為她寫作的西林。
這場戲之所以很燃、很熱血,也是因為它拍出了這種女性的集體反叛、三位一體的命運。
每一個女性都需要擲地有聲地去發聲,才能爭取來法庭上的話語權。

縱觀全片,詹周氏之所以能成長,少不了其他女性的幫助。
當詹周氏還在獄中渾渾噩噩、沉默寡言時,是王許梅打開了她的心防。
她為詹周氏讀報、教詹周氏認字,也喚醒了詹周氏,將希望的種子埋在她心裡。

女作家西林則在監獄外為詹周氏奔走、寫文章、打輿論戰。她在思想上引導了詹周氏,又間接地通過王許梅,救下了詹周氏。

詹周氏、王許梅、西林,三位女性,是充滿張力的命運共同體。她們各自代表了不同的女性處境和覺醒階段。
正因為有了她們的啟蒙和相助,詹周氏才逐漸地找到自己的名字、人格,走出自己的路。
但悲劇就在於,並非每一個女人,都能找到這條出路。
她們之間的互幫互助,更像是一場漫長的接力賽。
有人會倒在路邊,消失在漫漫長夜。

所以,詹周氏必須活下去,必須講出她的故事。
因為她所講述的不僅是自己的故事,也是那個時代,所有女性的故事。
她為一個女人發聲,為每一位同伴發聲,為一整個黑暗的時代發聲。
《醬園弄·懸案》是一部值得載入華語影史的時代切片,更是屬於每個她的時代寓言。
它用奇案鉤沉歷史,卻讓當代女性照見自己。它撕開悲劇傷疤,卻在廢墟中種下希望。
在這部電影里,我們看到陳可辛的野望,看到他作為創作者的堅持。
《醬園弄·懸案》講述的是時代動蕩下個體的命運浮沉,也講述「沒有姓名的她」,如何成為了鏡頭前的每一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