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邂逅
那是個微雨的下午,我獨自踏入古鎮深處的一家老字號。
四年了,離婚後我很少回這座城市,可工作調動讓我不得不面對這片承載着記憶的土地。
雨水打濕了青石板路,空氣中瀰漫著霉味和桂花香,這味道讓我想起了許多往事。
"爸爸!"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習慣性地回頭,卻看見一個陌生的小男孩朝我跑來。
他大約五六歲,眼睛黑亮如星子,穿着深藍色的小棉襖,脖子上系著一條紅圍巾,那是八十年代末常見的兒童裝扮。
我愣住了,正要解釋這是個誤會,目光卻與跟在男孩身後的女人相遇——那是我的前妻,林梅。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們都慌了,彷彿時間在這一刻凝固。
她的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四年過去了,這習慣竟然沒變。
"對不起,他認錯人了。"林梅拉住男孩的手,聲音輕得像是怕驚動什麼。
"小朋友,我不是你爸爸。"我蹲下身,盡量溫和地說。
男孩卻執拗地搖頭,眼中閃爍着執著的光芒:"媽媽照片上就是你!我認得你!"
這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划過我的心口。
空氣彷彿凝固了,餐館裡的喧囂突然變得遙遠。
我努力保持鎮靜,可耳邊傳來的卻是自己加速的心跳聲。
"要不,一起吃個飯?"我艱難地擠出這句話,彷彿它重若千鈞。
林梅猶豫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
我們坐在了同一張桌前,像兩個陌生人,中間隔着一個孩子和四年的時光。
桌上的老式搪瓷杯里泛着茶葉的香氣,這是古鎮特有的雨前龍井,我還記得林梅最愛這個。
回想起一九八八年我們初識時,她在國營紡織廠當女工,穿着藍底碎花連衣裙,扎着馬尾辮,是廠里出了名的"女文藝兵"。
那時的我剛從技校畢業,分配到機械廠做技術員,穿着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兜里揣着半個月的工資,鼓足勇氣在廠際聯誼會上請她跳了一支舞。
"張廠長的兒子,倒是眼光不錯嘞!"身後傳來幾聲起鬨,我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
那時的日子雖然簡單,卻幸福得實在。
結婚三年後,我們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我有問題,無法生育。
那天回家,林梅一直安慰我:"沒事兒,咱們兩個人也挺好。"
可我卻看到她紅腫的眼睛,知道她一定在廁所里偷偷哭過。
"一家人就要有兒有女才完整,不然傳宗接代咋整?"我父親當時皺着眉頭說,那目光里的失望刺痛了我。
老爺子是老廠長,一輩子都活在別人的敬畏里,沒想到到了兒子這一代卻"斷了根"。
鄉里鄉親的閑言碎語像刀子一樣戳着我們的心:"聽說小張家那口子不行啊?""都三年了肚子沒動靜,估計是絕戶了。"
每次聽到這些話,我就躲在機床後面抽煙,一根接一根,煙灰掉在工裝上也渾然不覺。
林梅說沒關係,可我卻鑽進了牛角尖,整天借酒消愁,把所有不滿都發泄給了她。
有一次,我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看到她在縫一個小兔子玩偶,那眼神里的期盼刺痛了我。
"縫這個幹啥?又不會有孩子!"我一把奪過玩偶扔在地上,那一刻,我看到她眼中的光熄滅了。
離婚那天,她只說了一句:"咱們都解脫吧。"
然後,她帶走了那個從未修補好的小兔子玩偶,和我們的婚紗照。
現在想來,我那時候真是混賬,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了命運,卻忘了婚姻里最重要的是兩個人相互扶持。
如今她坐在我對面,眼角多了幾道細紋,卻依然清秀,只是眉宇間多了些堅毅。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我輕聲問,目光落在正認真吃飯的小男孩身上。
"明明,今年六歲了。"林梅的聲音很平靜,就像在述說一個與我無關的事實。
"你是媽媽照片上的爸爸嗎?"明明突然抬頭問我,眼睛裡閃爍着好奇的光芒。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明明,吃你的飯。"林梅輕輕打斷,然後對我解釋,"他是我從福利院領養的。"
"領養的?"我有些驚訝,記憶中的林梅對血緣有着根深蒂固的執念。
"嗯,去年辦的手續。"她低頭攪動着碗里的麵條,"廠里五年前就不行了,你走後我被分流到商場當營業員,工資不高,但養活兩個人足夠了。"
我點點頭,沒提自己下崗後北上創業的事,只是看着明明吃麵條的樣子。
這傢伙吃麵條的樣子,像極了林梅,認真得讓人心疼,吃完還會用筷子在碗底轉一圈,確保沒有剩下一滴湯。
"你照片里的爸爸是誰啊?"我忍不住問明明。
"媽媽說是出差很遠的地方。"明明天真地回答,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照片上的爸爸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林梅的眼圈紅了,迅速轉過頭去看窗外的雨絲,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眼中閃爍的淚光。
我心裡一緊,突然明白了什麼。
後來吃完飯,我們站在店門口,雨已經停了,暮色降臨,街邊的紅燈籠一盞盞亮了起來。
"爸爸,我們去河邊看船好不好?"明明拉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林梅,她輕輕點了點頭。
"好啊,我們去看船。"我蹲下身,試探性地拍了拍明明的小腦袋。
我們沿着石板路慢慢走着,明明在前面跑跑跳跳,像只快活的小鳥,偶爾還會回頭叫我們快一點。
"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來這古鎮嗎?"林梅忽然問,聲音裡帶着一絲懷念。
我當然記得,那是我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我請了假帶她來這裡度假。
"那時候你說想有個孩子,讓他在這樣有年頭的地方長大,能感受到歷史的厚重。"她繼續說道,眼神落在明明的身上。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
當年我們坐在河邊長椅上,談論着未來的孩子該取什麼名字,要讓他學鋼琴還是書法,要送他讀哪所小學,卻不知道命運早已安排好了另一條路。
"後來我總是夢見那天的場景,夢裡我們有個孩子,他穿着藍色的小棉襖,在古鎮的石板路上跑來跑去。"林梅的聲音輕如羽毛,"每次醒來,枕頭都是濕的。"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那裡面的責備會讓我無地自容。
"我們當時為什麼會走到那一步?"我小心翼翼地問。
"可能我們都太年輕,把生育當成婚姻的全部,忘記了最重要的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林梅嘆了口氣,"再說了,那時候計劃生育抓得緊,沒孩子也挺好。"
她的話語平靜,但我知道她心裡一定不是這麼想的。
"你收養明明,是因為..."
"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的心愿。"她打斷我,目光落在前方蹦蹦跳跳的小身影上,"雖然我們不在一起了,但有些承諾,我想替我們兩個人完成。"
這句話讓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他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嗎?"我輕聲問。
"不知道,我準備等他大一點再告訴他。"林梅抿了抿嘴唇,"我給他看了我們的結婚照,告訴他爸爸去很遠的地方工作了。"
"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不想讓他從小就背負'被拋棄'的標籤。"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在這個世界上,每個孩子都應該感受到被愛的溫暖。"
我們走到河邊,明明蹲在岸邊看着水中的倒影,不時地朝水裡扔小石子,然後咯咯地笑起來。
"他很像你,"我說,"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
林梅點點頭:"鄰居都說他像我,可能是朝夕相處的緣故吧。"
夜色漸深,古鎮的燈火映在河面上,像無數顆星星在水中跳躍。
明明玩累了,揉着眼睛跑回來,小臉蛋凍得通紅。
"爸爸,抱抱。"他伸出雙手,眼神期盼地看着我。
我心裡一顫,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將他抱起來。
他的小身子輕得驚人,卻散發著一種奇異的溫暖,讓我突然眼眶濕潤。
"爸爸,你的眼睛怎麼了?"明明好奇地問,小手輕輕摸着我的臉。
"可能是風太大了。"我笑着說,聲音有些哽咽。
"我們回家吧,天涼了。"林梅說,伸手想接過明明。
"我背他吧。"我說,然後轉身蹲下,"明明,趴在爸爸背上,我們回家。"
明明開心地爬上我的背,小胳膊緊緊摟着我的脖子。
我背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受着他的體溫和心跳,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為人父的感覺。
他的呼吸輕輕地拍打着我的後頸,溫暖而真實,那感覺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也曾這樣背着我走過無數條路。
"他爸,天兒不早了,你們爺倆快回來啊!"前面院子里,一個老婆婆探出頭來喊道,看到林梅時熱情地揮了揮手,"林丫頭,買菜回來啦?"
"是啊,劉嬸,今兒碰見老熟人了。"林梅笑着回應,那自然的樣子彷彿我們從未分開過。
老婆婆眯着眼睛看了看我,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這不是你家那口子嘛!啥時候回來的?"
"前兩天。"林梅沒解釋什麼,只是輕輕推開了院門。
我驚訝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解釋清楚我們的關係。
進了院子,我才發現這是一棟老式四合院的一角,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乾凈,牆角種着幾株芙蓉花,正含苞待放。
"就住這兒吧,條件比不上你那城裡的房子。"林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把明明放下來,他已經睡著了,小腦袋耷拉在我肩膀上。
林梅接過明明,輕聲說:"你先坐會兒,我去把他安頓好。"
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牆上掛着的幾個風鈴隨風輕搖,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聲音讓我想起了我們剛結婚時住的單身宿舍,當時也掛着一個風鈴,每當微風吹過,林梅就會說:"聽,風鈴在唱歌呢。"
院子里擺着幾盆綠植,窗台上有一個紅色的花盆,裡面種着一株綠蘿,枝葉繁茂,爬滿了大半個窗框。
這景象莫名熟悉,我突然想起來,這和我們當年一起規劃的小院子一模一樣。
林梅出來了,手裡端着兩杯熱茶。
"喝點茶暖暖身子。"她遞給我一杯,然後在對面的小板凳上坐下。
我接過茶杯,熟悉的雨前龍井香氣撲面而來。
"你還記得我喜歡喝這個。"我有些感動地說。
"有些習慣,改不掉。"她淡淡地笑了笑,低頭抿了一口茶。
"林梅,後來我才知道,當初我們離婚,最大的錯誤在我。"我突然說道,聲音有些發抖,"我太執著於自己的自尊心,把一切都推給了命運。"
林梅沒說話,只是看着茶杯中的茶葉緩緩沉浮。
"我下崗後去了北京,跟着一個老同學開了個機械配件廠,這幾年還算順利。"我繼續說,"但我總是夢見咱們在一起的日子,夢見你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
"你知道嗎?那個兔子玩偶,我一直留着。"林梅突然說,"有時候我會對着它說話,彷彿是對你說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你給明明講過我的事嗎?"
"講過,不過是好的那部分。"她輕聲說,"我告訴他,他的爸爸是個很勇敢的人,雖然不在身邊,但一直愛着他。"
我的眼睛濕潤了,喉嚨里像塞了塊石頭一樣難受。
"林梅,我們錯過了什麼?"我輕聲問。
"也許是對幸福的理解。"她說,目光堅定而溫柔,"血緣不是家的全部,我們當初太在意別人的眼光,忘了最重要的是彼此的感受。"
遠處的古鎮鐘樓敲響了九下,像是在為某個重新開始的故事計時。
"你現在住哪裡?"林梅問。
"剛到城裡,還在找住處。"我回答,心裡湧起一絲希望。
"明明很喜歡你。"她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一直想有個爸爸。"
"我也喜歡他。"我真誠地說,"他讓我想起了我們年輕時的夢想。"
夜風拂過,院子里的風鈴又響了起來,清脆悅耳。
"林梅,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我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想什麼?"她抬頭看我,眼中閃爍着我熟悉的光芒。
"我想重新認識你和明明,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鼓起勇氣說完這句話,心臟快速跳動着。
林梅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窗檯前,輕輕撫摸着那株綠蘿的葉子。
"你知道嗎?這株綠蘿是我們結婚那年你送我的,我一直留着它。"她輕聲說,"它見證了我們的分分合合,也見證了明明的到來。"
我走到她身邊,看着這株頑強生長的植物,心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它比我勇敢多了,不管環境怎麼變化,總能適應並繼續生長。"我說。
林梅轉過身,眼中含着淚水:"也許我們可以向它學習,重新開始。"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那觸感熟悉又陌生。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事情把我們分開。"我承諾道,聲音堅定。
"爸爸?"明明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來,帶着濃濃的睡意。
我和林梅相視一笑,一起走向明明的小房間。
他坐在床上,揉着惺忪的睡眼:"爸爸,你不走了嗎?"
我蹲下身,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不走了,爸爸以後都會陪着你和媽媽。"
明明開心地笑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門牙:"太好了!李鐵蛋他們都有爸爸,現在我也有了!"
"是啊,你不僅有爸爸,還有一個愛你的家。"林梅說,眼中閃爍着幸福的光芒。
我突然明白,家不是由血緣決定的,而是由愛築成的港灣。
明明很快又睡著了,小臉上掛着滿足的笑容。
我們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在院子里的月光下對視。
"林梅,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問,聲音輕柔卻堅定。
她點點頭,眼中的淚光在月光下閃爍:"好,我們重新開始。"
古鎮的夜晚靜謐而溫柔,風鈴在微風中輕輕作響,彷彿在見證這一刻的誓言。
有些幸福,來得曲折卻格外珍貴。
在這座見證過我們年輕時光的古鎮,我們找回了丟失的勇氣,重新定義了"家"的含義。
那不僅僅是血脈相連,更是心靈的契合與相守。
遠處的古塔在月光下靜默矗立,彷彿在訴說著千百年來人間的悲歡離合。
而我們,只是這漫長歷史長河中的一粒微塵,卻在此刻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