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相伴
臘月的北風颳得人睜不開眼。
我站在老家門口,手指僵硬得摁不下門鈴。
十年了,這是我離婚後第一次獨自回來看望父母。
"你來啦?"門忽然開了,我愣住了——謝雁,我的前妻,圍着圍裙站在門口,手上還沾着麵粉。
"你怎麼在這兒?"我結結巴巴地問。
"伺候老人家呢。"她笑了笑,側身讓我進屋,"你媽前年摔了胯骨,你爸心臟也不好。"
我進屋看見父親坐在輪椅上,母親靠在床頭,屋裡飄着藥味,卻格外整潔。
窗台上擺着幾盆綠植,陽光透過玻璃照在父母的臉上,歲月的刻痕清晰可見。
"冬陽啊,回來了?"父親的聲音比我記憶中虛弱了許多,他的手在輪椅扶手上微微顫抖。
"爸。"我鼻子一酸,這一聲叫得生澀。
母親則一言不發,只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欣慰,也有埋怨。
我放下行李,從包里拿出給父母買的補品,謝雁麻利地接過去,說:"正好,待會兒我給老兩口燉點湯喝。"
她的動作熟練得像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而我卻像個拘謹的客人。
那晚,我住在了兒時的卧室,床上的被褥散發著陽光的味道,顯然是剛曬過不久。
床頭柜上擺着一個舊鬧鐘,是我高考那年父親送我的禮物,原以為早就不見了,沒想到被謝雁找出來,擦拭得一塵不染。
鬧鐘的指針依舊走得準確,彷彿在無聲地嘲笑我這些年的荒唐與疏遠。
夜深人靜,我聽見客廳有輕微的響動,躡手躡腳地出去一看,謝雁正在給我父親量血壓。
"老爺子,血壓有點高,別急,我再給您量一次。"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哄小孩。
"麻煩你了,雁子。"父親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滿是慈愛,那是他看向兒媳婦的眼神,即使我們已經離婚十年了。
我無聲地退回房間,心裡五味雜陳。
第二天早上,鄰居王大嬸來串門,見了我就嘿嘿地笑:"冬陽回來了?可算想起有爹娘了?"
她的話雖然不中聽,但道出了實情。
我在外地經商,一年到頭忙得腳不點地,對父母的牽掛也就停留在逢年過節的幾個電話里。
王大嬸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的事:"你是不知道啊,你媽摔了胯那年,發電報也找不着你,是雁子二話不說,從縣城趕過來,又是找醫生又是照顧,硬是把你媽救了回來。"
"後來你爸的冠心病也是雁子發現的,那天要不是她堅持送醫院,你爸啊,怕是早就……"王大嬸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這些年,雁子沒間斷過來看你爹娘,買菜、做飯、洗衣、陪看病,樣樣都是一把好手。"王大嬸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比起有些只顧自己賺錢的兒子,強多了。"
我的臉火辣辣的疼,如坐針氈。
"大嬸,您別這麼說,冬陽也不容易,做生意哪有那麼多閑工夫。"謝雁從廚房出來,替我解圍。
她比十年前憔悴了許多,眼角的細紋刻滿了歲月的痕迹,但那雙眼睛,依舊清亮如當年。
"雁子,你就是心太軟,要我說啊,像李冬陽這種不孝子,碰上你這樣的前媳婦兒,那是祖上燒高香了!"王大嬸毫不留情。
謝雁只是笑笑,轉身回廚房繼續忙活。
我是個生意人,東奔西跑慣了,算計精明,人情卻薄。
當年和謝雁結婚,也不過是奔着日子過得舒坦,沒想那麼多。
她卻認死理,總念叨我不孝順,對她爹娘也不上心。
"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爹娘?"她常這麼說。
那會兒我覺得她小題大做,守舊得很,兩人越吵越凶,矛盾積累到無法挽回,最後散了。
離婚那天,她平靜得可怕,只說了一句:"李冬陽,你記住,無論我們婚姻如何,你爹娘依舊是我的長輩,我會盡我所能照顧他們。"
當時我只當是氣話,哪成想她真的做到了,而且做得比我這個親兒子還要到位。
"爸,我這次回來,打算多住些日子。"晚飯時,我鼓起勇氣說道。
父親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你那生意不管了?"
"讓下面的人先頂着,我想……多陪陪您和媽。"我聲音越來越小。
母親突然開口了,聲音帶着濃重的南方口音:"來都來了,就多住些日子吧,整天忙忙叨叨的,圖個啥?"
謝雁在一旁默默給父母夾菜,動作輕柔細緻。
她夾菜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們剛結婚那會兒,她也是這樣,總把最好的留給我。
過年那天,天寒地凍,小縣城卻喜氣洋洋。
我早早起來幫忙準備年夜飯,卻發現謝雁更早,廚房裡已經飄出誘人的香味。
"睡不着嗎?"她見我進來,遞過一杯熱豆漿。
我接過豆漿,感受到了那久違的溫暖:"你也是。"
她笑笑,沒說話,繼續和面。
那雙曾經柔軟的手,現在布滿了勞作的痕迹,修長的手指上有幾處老繭,想必是這些年照顧老人留下的印記。
"謝謝你,這些年……照顧我爹娘。"我鼓足勇氣,說出了壓在心底已久的話。
她的手頓了頓,眼神閃爍:"他們是長輩,我理應如此。"
"可我們已經……"我欲言又止。
"離婚只是夫妻關係的結束,但長輩就是長輩,這點我分得清。"她的語氣平靜,沒有任何責備。
這種平靜比責備更讓我難受。
那天晚上,我從冰櫃里找出了幾年前腌制的鹹魚,用來燉湯。
那是父親最愛的味道,小時候家裡再窮,過年也會有這一道。
"還記得啊?"父親接過碗,眼角有些濕潤。
母親在旁邊嘮叨:"你爹這幾年老念叨這個味道,可我這腿腳不方便,雁子又不知道你爹喜歡什麼配方。"
"媽,您放心,以後我常回來,給您和爸做好吃的。"我保證道。
母親看了我一眼,嘴上說著"你忙你的去吧",眼中卻滿是期待。
半夜,我看見謝雁半夜起來給我爹換尿布,動作輕得像對待嬰兒。
她沒察覺我站在門口,輕聲跟我爹說:"老爺子,再忍忍,馬上就好了。"
我爹的眼睛濕潤了,拍了拍她的手。
那一刻,我感到無地自容。
初老的父親需要別人幫忙處理最私密的事情,而我這個兒子,卻缺席了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光。
"雁子啊,天涼,你也回去睡吧,別累着了。"父親心疼地說。
"無妨,我習慣了。"謝雁往父親的被窩裡塞了個暖水袋,"老爺子,您可是答應我,明天帶我去趕大集,別忘了啊。"
"記着呢,哪能忘了。"父親笑得像個孩子。
正月初五,我鼓足勇氣敲開了謝雁家的門。
她正在晾衣服,看見我,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咋了?出啥事了?"她警覺地問,下意識地往身後看,似乎擔心是我爹娘出了什麼狀況。
"沒,沒出事,就是……"我深吸了一口氣,"謝雁,咱們...復婚吧。"
她手裡的衣服差點掉落,愣了半晌,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怎麼,這是缺保姆了?"
六十歲的人了,眼角的皺紋里藏着歲月的譏諷,我無言以對。
"李冬陽,你拿我當啥了?"她的聲音有些發抖,"十年不見,一回來就看我伺候你爹娘,就想復婚?"
"不是,我是真心的。"我急切地解釋。
"別來這套。"她擺擺手,"我照顧你爹娘,是因為他們待我如親生女兒,不是為了你。"
"咱倆的事兒,早就翻篇了。"她繼續晾衣服,不再看我,"人生苦短,別再耽誤時間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們之間的溝壑,遠比我想象的深。
回去的路上,雪下得更大了。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眼睫毛上,冰涼刺痛。
我突然明白,她需要的不是一句道歉,更不是一時衝動。
真心,得用行動來證明。
第二天,我聯繫了津城的合伙人,決定把生意轉到縣城來做。
"你瘋了吧?津城那邊多好的市場!"電話那頭,合伙人老趙不可思議地嚷嚷。
"我爹娘在縣城,我想離他們近點。"我堅定地說。
"你小子不會是為了哪個女人吧?"老趙笑罵道。
"算是吧,不過這個女人,我十年前就認識了。"我自嘲地笑了笑。
放下電話,我租了縣城市區的一間小門面,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做好早餐送到謝雁家門口,然後去照顧父母。
晚上再去接謝雁下班。
起初她不理我,見到我放下早餐就關門。
後來,她開始默默收下飯盒。
再後來,會微微點頭,偶爾說句"謝謝"。
我知道,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但我願意等。
一次,我送飯時看見她家門口有兩個打扮時髦的中年男人,似乎在等她。
"你幹啥的?"其中一個男人警惕地問我。
"我是……"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自我介紹。
謝雁開門了,看見這陣勢,有些尷尬:"老楊,老吳,這是我前夫,來送早餐的。"
兩人相視一笑,其中一個說:"雁姐,人家都離婚了還惦記着你,你就別耍性子了,給個機會唄。"
謝雁臉一紅:"胡說什麼呢,快進來喝茶。"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信心。
春去秋來,我帶着雙方老人看病、曬太陽。
謝雁的父母也搬到了縣城,我一樣盡心照顧。
她父親有老年痴呆症初期癥狀,經常記不清人,但每次見到我,總會拍着我的肩膀說:"好女婿,你對雁子好,我們就放心了。"
每當這時,謝雁就會緊張地解釋:"爸,他不是……"
我則會笑着接過話茬:"爸,您放心,我一定對雁子好。"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不再為營業額焦慮,反而享受這種踏實的生活。
市場上的人漸漸認識了我,知道我是個"專門照顧老人的生意人"。
有人笑話我:"李老闆,你這樣忙前忙後的,換誰家媳婦不得感動啊?"
我只是笑笑:"感不感動不重要,問心無愧就好。"
那年冬天,我碰上了一個棘手的客戶,要談的項目很重要,但恰巧父親需要去省城大醫院檢查心臟。
猶豫再三,我決定先送父親去醫院,生意可以再談,但父親的病耽誤不得。
在縣醫院碰見以前的同學老張,他是醫院院長,看見我推着輪椅,吃驚不小。
"李冬陽,你小子變了啊,以前誰能想到你能這麼有耐心伺候老人!當年班上誰不知道你是個急性子,連飯都等不及熱乎就吃,現在居然能慢條斯理地照顧老人了。"
我笑笑沒說話,心想:人總是會變的,只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值得改變的理由。
"對了,謝雁最近身體怎麼樣?"老張突然問。
"挺好的啊,怎麼了?"我警覺起來。
老張欲言又止:"也沒什麼,就是她上次體檢,我看她氣色不太好,你多關心關心。"
從醫院回來,我不動聲色地觀察謝雁,果然發現她比以前更容易疲憊,經常揉太陽穴。
一次趁她不在,我偷偷翻看了她的藥箱,發現裡面有治療貧血和胃病的葯。
想到這些年她起早貪黑地照顧四位老人,我心疼不已。
"今晚我來做飯吧,你歇着。"一天晚上,我主動說。
"不用,我習慣了。"她依舊固執。
"謝雁,你不能總這樣,你也是人,也會累。"我終於忍不住。
"你懂什麼?"她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倔強,"我這輩子就是個命苦的,從小到大沒人疼,好不容易嫁給你,以為找到了依靠,結果呢?"
她的話像一把刀,直直地刺進我的心窩:"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不提這些了。"她擺擺手,眼中的銳氣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脆弱的一面,意識到這個堅強的女人,背後也有說不出的辛酸。
從那天起,我不再只是送早餐,而是主動承擔起更多的家務。
學着做她愛吃的菜,記得她的葯該什麼時候吃,甚至學會了給她按摩肩膀。
我們像是回到了剛認識的時候,小心翼翼,又充滿希望。
"李冬陽,你到底想幹啥?"一天晚上,她終於忍不住問我。
"贖罪。"我說,"為我這些年的自私和無知贖罪。"
她愣住了,眼中有淚光閃爍。
"我知道我虧欠你很多,也許一輩子都還不清,但我想試試。"我誠懇地說。
她沒說話,只是轉身進了廚房,我聽見刀砧聲,知道她是在用勞作掩飾情緒。
前幾天,下了場小雪,我和往常一樣送飯去謝雁家。
她開門時眼睛有些紅,我心裡一緊。
"怎麼了?"
"沒事。"她接過飯盒,卻沒關門,"進來吃吧,外面冷。"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邀請我進屋吃早餐。
我坐在她家的餐桌前,看着她將飯菜一一擺好。
屋裡暖氣很足,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
"這些年,苦了你了。"我低聲說。
謝雁看着我,眼中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輕輕地說:"人這一輩子啊,就是要經歷些磨難才明白,什麼是真心實意的珍惜。"
她拿出一個小盒子,裡面是我們當年結婚時,我送給她的玉鐲。
"當年離婚時,我想過把它賣了,但總捨不得。"她輕撫着玉鐲,"這麼多年了,它還在,像是在等一個說法。"
"謝雁,給我個機會,好嗎?"我鼓起勇氣問。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玉鐲輕輕戴在了手腕上。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的回應。
雪越下越大,屋裡卻暖意融融。
我知道,有些路,繞了一大圈,終究還是要走回原點。
只是這一次,我們都帶着歲月的印記,和更加珍惜的心。
"你這人啊,死腦筋,認準一條路就不回頭。"謝雁搖搖頭,眼中卻有笑意。
"不是死腦筋,是認準了你。"我笑着回應。
窗外的雪花依舊紛飛,屋內的爐火正旺。
我們的餘生,還很長,足夠我們相互取暖,共度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