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車的風波
"爸,我和阿濤想買輛車。您看能不能資助我們點?"蓓蓓一臉期待地看着我。
"三萬,我和你媽能拿出三萬。"我話音剛落,蓓蓓的臉色瞬間變了,她猛地站起身,摔門而去。
我叫周德海,今年六十有五,與老伴李桂珍相守四十餘載。
一輩子勤儉持家,省吃儉用,為的就是攢下這份退休金,安度晚年,偶爾還能幫襯兒子周阿濤和兒媳蓓蓓一把。
那是一九九八年末的一個周日,天氣陰沉,窗外飄着細雨,彷彿在預示着今天不會太平。
我家住在老城區的七十年代筒子樓里,五層樓沒有電梯,我和老伴住在三樓,天天爬樓梯,膝蓋都磨出了毛病。
屋裡的傢具都是八十年代買的,木沙發上鋪着老伴親手縫的花布墊子,茶几上擺着一台二十一寸的長虹彩電,是九二年兒子大學畢業時添置的。
"德海,快把菜端上來,孩子們該到了。"老伴從廚房裡探出頭,鬢角的白髮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每個周日,阿濤和蓓蓓都會回來吃頓飯,這幾乎成了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期盼。
剛把最後一盤糖醋裡脊端上桌,門鈴就響了。
"爸,媽,我們來啦!"阿濤的聲音中帶着往日的活力,但今天蓓蓓的臉色似乎有些異樣。
蓓蓓今年二十八歲,在一家外企做文秘,穿着時髦,說話做事都帶着股都市女性的幹練。
而我兒子阿濤,在一家國企當工程師,老實巴交,和我年輕時一個樣。
"快坐下吃飯,看看今天做了你們愛吃的糖醋裡脊。"老伴笑着招呼他們。
飯桌上,阿濤和往常一樣,講着單位里的趣事,但蓓蓓卻一直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撥弄着,幾乎沒動幾口。
"蓓蓓,是不是工作不順心?"我問道。
她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氣:"爸,我和阿濤商量了,想買輛車。"
我的心頭一緊,勺子在碗沿上碰出一聲清脆的響。
九十年代末的縣城,私家車還是稀罕物,整條街上能有三五輛就不得了,都是些"面的"或者夏利、捷達。
"買車?"老伴的聲音裡帶着驚訝,"那得好幾萬吧?"
"現在單位里同事都有車了,就我們還擠公交。"蓓蓓的語氣裡帶着些許委屈,"每次開會遲到,經理的眼神都不太對。"
我和老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為難。
我們的退休金加起來每月三千出頭,幾十年的積蓄也不過十來萬,大部分都留作養老和應急。
"車是好事,代步方便。"我思索着開口,"我和你媽商量了,能拿出三萬給你們作為首付。"
我以為她會感激,沒想到蓓蓓的臉色瞬間變了。
"就三萬?"她的聲音拔高了八度,"爸,現在哪有三萬能買到像樣的車?我看中了輛奧迪,至少要二十萬起步!"
二十萬!這個數字如同一塊巨石壓在我胸口。
"蓓蓓,你也知道爸媽都退休了,家裡就這點積蓄..."阿濤試圖解釋。
"你別說話!"蓓蓓厲聲打斷,"你們就是不重視我,當初給表哥買車不也出了十萬嗎?"
"那是你姑家的事,我們沒..."
"夠了!"蓓蓓猛地站起身,眼裡含着淚水,"我就知道在你們心裡我始終是外人!"
說完,她抓起包轉身就走,摔門的聲音在狹小的屋子裡回蕩。
阿濤匆忙放下筷子追了出去,只留下我和老伴面面相覷。
"這孩子..."老伴嘆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那條已經褪色的圍裙。
那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腦海里全是蓓蓓憤怒的臉。
細想起來,自打蓓蓓嫁進門,我們雖說沒虧待她,可也沒真把她當自家人那般無微不至。
每次過年給紅包,她總比阿濤少一百;家裡有好吃的,總是先想着阿濤;就連說話,有時也會不自覺地"我們家阿濤"、"你們家"地分着說。
這些微妙的區別,蓓蓓或許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我爬起來,從床頭櫃里翻出了存摺,藉著月光數着那些數字,思忖着是否還能再多出些錢來。
第二天一早,阿濤獨自回來了,臉色憔悴,眼下兩圈烏青,看來是一夜沒睡好。
"爸,對不起,蓓蓓她..."阿濤坐在沙發上,欲言又止。
"沒事,年輕人有想法很正常。"我遞給他一杯茶,"買車的事,你們自己是怎麼打算的?"
阿濤握着茶杯,嘆了口氣:"實話說,爸,蓓蓓看中的那輛車,說實話,以我們現在的收入,就算加上你們的三萬,也很吃力。"
"那她為啥非要買那麼貴的車?"老伴端着早飯從廚房裡出來,手裡拿着一籠剛出鍋的小籠包。
"她單位里競爭大,同事們都開好車,她說這是身份的象徵。"阿濤低着頭,"她覺得沒車會被人看不起,特別是她上個月剛被提拔為部門副主管。"
"自己本事大才是真的,開什麼車不都是個代步工具。"我夾起一個小籠包,燙得差點掉下來。
"爸您不懂,現在社會不一樣了。"阿濤搖搖頭,"蓓蓓的上司開的是奔馳,她不想在氣場上輸人。"
我突然覺得有些心酸,我們這一輩子沒坐過什麼好車,從自行車到公交車,能到達的地方就很滿足了。
而現在,年輕人卻把車當成了身份的象徵,非要和別人比個高下。
正說著,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門外站着一對五十多歲的中年夫婦,男的高高瘦瘦,女的矮小精幹,正是蓓蓓的父母——王大山和陳秀英。
"哎呀,大山、秀英,你們怎麼來了?"老伴連忙招呼他們進門。
"昨晚蓓蓓給我們打電話,說要買車的事,我們也想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王大山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我們湊了五萬,不多,但也是心意。"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他們從鄉下專程趕來,還帶來了錢。
"蓓蓓昨晚跟我們哭了好久,說你們只肯出三萬。"陳秀英的語氣裡帶着些許責備,"德海啊,你家條件好,幫襯點孩子不過分啊。"
我這才明白,蓓蓓給她父母講的版本是我們不夠支持她。
"不是不幫,是真的拿不出太多啊。"我苦笑着解釋,"我和桂珍都退休了,那點退休金..."
"德海,你家不是有套城裡房嘛,還在南岸那邊有兩畝地。"王大山打斷我,語氣里透着不屑,"我們家雖然在鄉下,但蓓蓓結婚時可是拿出了十萬彩禮。"
阿濤坐不住了:"王叔,那套房是我自己貸款買的,每月還貸都很緊張。至於那兩畝地,早在九五年就徵用了,補償款也不多。"
氣氛一時間凝固了。
王大山和陳秀英面面相覷,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些。
"這..."陳秀英欲言又止,"蓓蓓說你們家條件優越,老周還有個弟弟在深圳開廠子..."
我苦笑起來,原來在蓓蓓那裡,我們成了富翁。
"我那弟弟倒是在深圳,但只是個小工廠的車間主管,哪來的開廠子。"我搖搖頭,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老伴看出了我的難處,連忙轉移話題:"餓了吧?我去蒸幾個包子,咱們先吃點。"
飯桌上,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買車的話題,只聊些家長里短。
吃完飯,王大山提出要去看看女兒,阿濤便帶着他們去了自己的小區。
他們剛走,我就一頭栽倒在沙發上,感覺比幹了一天活還累。
"老周,你說咱們是不是太小氣了?"老伴坐在我旁邊,輕聲問道。
我望着牆上那張全家福,照片里的我們笑得那麼燦爛,彷彿沒有任何煩惱。
"不是小氣,是能力有限啊。"我嘆了口氣,"你看我們這一輩子,勤勤懇懇,不也就攢下這麼點家底。"
那天晚上,我約了全家到附近的小飯館吃飯,包括蓓蓓的父母。
餐桌上,氣氛凝重得如同冬日的冰窖,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避開那個敏感話題。
蓓蓓低着頭扒飯,偶爾抬眼看我和老伴,眼神複雜。
"來,喝點小酒。"我給阿濤和王大山倒了白酒,"家和萬事興,有什麼事咱們當面說開了。"
酒過三巡,話匣子才漸漸打開。
"其實我也明白,買車這事急不得。"王大山的臉微微泛紅,"當初我和秀英結婚,自行車都是借的。"
"就是,慢慢來嘛。"陳秀英也附和道,眼神卻不時瞟向蓓蓓。
飯後,阿濤做了件令我意外的事。
他帶着蓓蓓和她父母去了我家的儲藏室,翻出了幾年前他們結婚時,我們掏空積蓄買下的那套小兩居的裝修賬單和各種收據。
"看看吧,爸媽為我們做了多少。"阿濤聲音低沉,"當時這套房子首付用了爸媽積蓄的八萬,裝修又花了五萬多,他們硬是一分不差地給了。現在他們不是不願幫我們,而是真的拿不出更多了。"
蓓蓓捧着那沓泛黃的收據,沉默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在一旁看着,心裡既欣慰又酸楚。
那晚之後,家裡的氣氛緩和了不少,但買車的事情仍然懸而未決。
一周後的周六,我正在院子里曬太陽,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爸!"蓓蓓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轉身看到她手裡提着一個保溫桶。
"今天阿濤加班,我自己來看您和媽。"她笑着說,"給您熬了點蟲草雞湯,補補身子。"
我有些訝異,蓓蓓很少一個人來家裡,更別說還帶着親手做的湯。
老伴聽到聲音從屋裡出來,看到蓓蓓也是一愣,隨即笑着接過保溫桶:"好好好,快進屋坐。"
屋裡,蓓蓓顯得有些拘謹,不停地搓着手。
"爸,媽,上次的事,我想跟你們道歉。"她突然開口,聲音裡帶着真誠,"我不該那樣衝動,更不該對你們發脾氣。"
我和老伴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
"沒事,年輕人嘛,有想法很正常。"我笑着寬慰她。
"不,不只是這樣。"蓓蓓的眼睛有些濕潤,"其實...我一直有些心結。總覺得自己嫁進周家,不如阿濤親生的妹妹受重視。後來阿濤給我看了那些房子的賬單,我才知道,是我太敏感了。"
老伴走過去,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傻孩子,在我們心裡,你就是自己的女兒啊。"
"我知道了。"蓓蓓點點頭,"其實前天我還跟爸媽通了電話,他們也批評了我。說我不該隱瞞你們對我們的幫助,還說我跟他們要錢買車也不對。"
"你爸媽也是關心你。"我接過老伴倒的茶,"他們大老遠跑來,也是擔心你們小兩口。"
蓓蓓低着頭,聲音有些哽咽:"我也想通了,其實買車的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單位里的攀比風氣。我們部門的小王,父母剛給他買了輛十幾萬的車,整天在我面前炫耀。我就...就想着不能輸給他。"
"工作歸工作,家是家。"我放下茶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的是本事,不是車子。"
"我明白了,爸。"蓓蓓擦了擦眼角,"我和阿濤商量過了,還是買輛普通的家用車吧,實用就行。他說夏利挺好的,省油又實惠。"
聽到這話,我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
"好,這主意好!"我拍拍她的肩膀,"三萬塊錢,爸媽一定給你們。剩下的,你們小兩口慢慢攢。"
"謝謝爸!"蓓蓓破涕為笑,"我已經看好了,國產的小車,加上您的三萬,我們再貸款一部分,應該夠了。"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也許,這就是家人之間最珍貴的東西——理解與包容。
吃晚飯時,阿濤下班回來了。看到蓓蓓在我家,他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
"爸,媽,蓓蓓跟你們說了吧?"他放下公文包,"我們打算買輛夏利或者富康,先代步。"
"說了,好主意!"我給他倒了杯水,"循序漸進,量力而行。"
"對,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比出來的。"老伴用她偶爾會說的一句繁體字應和道。
那頓飯,我們吃得格外香甜。
飯後,阿濤從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爸,我給您和媽算了筆賬。您看,如果我們每個月從工資里擠出五百,再加上您的三萬,大概兩年內就能把貸款還清。"
我接過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每一筆都算得清清楚楚。
看著兒子認真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了當年他小學算術考了滿分時的模樣,那種驕傲和自信,一模一樣。
"好,有計劃就好。"我笑着點頭,"爸媽支持你們。"
第二天一早,阿濤和蓓蓓就開始看車。
一個月後,他們真的買了輛國產小轎車,紅色的富康,小巧玲瓏,省油耐用。
第一次開車回家,蓓蓓興奮得像個孩子:"爸,媽,快下樓看看我們的新車!"
我和老伴下樓,看着那輛嶄新的紅色小車停在樓下的空地上,心裡說不出的欣慰。
"好車!"我繞着車轉了一圈,笑着點頭,"小巧靈活,停車方便。"
"周師傅,新車不錯啊!"鄰居老李路過,豎起大拇指,"看着就結實,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洋車強多了!"
蓓蓓笑着接過車鑰匙:"爸,媽,我們帶您出去兜風吧!"
那是我第一次坐兒子的車,心裡既緊張又自豪。
車子駛出小區,駛向郊外的公路。窗外的風景飛快掠過,陽光透過車窗灑在我們身上,溫暖而明媚。
老伴坐在副駕駛,不停地叮囑:"慢點開,安全第一。"
阿濤專註地看着前方,時不時通過後視鏡瞥我一眼,眼裡滿是笑意。
"爸,滿意不?"他問。
"滿意,當然滿意。"我看着車裡團聚的一家人,心裡無比踏實。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不是擁有多少物質財富,而是這份家人間的理解與和睦。
幾個月後,蓓蓓在單位升職了。她告訴我,領導很欣賞她務實的工作作風,說她不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浮躁。
"其實我要感謝您,爸。"她真誠地說,"是您讓我明白,踏實做人,認真做事,比什麼都重要。"
聽到這話,我鼻子一酸。
如今,每個周末,阿濤和蓓蓓都會開着那輛小車,帶我和老伴出去兜風,去公園散步,或是去郊外吃農家樂。
那輛不起眼的小車,成了連接我們家庭的紐帶,也成了我們共同的回憶載體。
生活就像一條河流,有急流,也有緩灣;有風浪,也有平靜。
在這條河流中,我們互相扶持,共同前行。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場因為買車而起的風波,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那個時代,人們正從物質匱乏走向逐漸富足,每個人都在適應這種變化,包括我們這些老人,也包括像蓓蓓這樣的年輕一代。
碰撞是難免的,但正是這些碰撞,讓我們彼此理解,互相成長。
這大概就是家的意義吧——在變化中尋求理解,在理解中共同成長。